九岩溪畔落叶成阵,石板街像条五色彩带,乌青的溪水亦被点缀得绩罗绸缎一般。慢慢行来,脚底下咕嚓咕嚓,合着潺潺的溪水唱的是亘古不变的老调。陈亭北顿觉神清气朗,腰板如峭壁般挺得笔直,隔岸相望风骨秀雅的琅琊山,山脚黛绿焦红处竟是不可一世的魏子峰撞车之地?可叹命运弄人,天意难违啊。天不绝我,岂有自绝之理!陈良诸像个小姑娘似的跳下石阶,双手捧起九髻溪水浸了浸脸,又咕咕地喝了两口。陈亭北道“端午,小心肚子痛。”良诸仰起脸笑道“爸,这水看看黑,捧起来却是剔透晶莹的,比自来水干净多了。听说省城医药公司要在这儿建一座保健水工场,说是九髻溪水里含有丰富的多种氨基酸和矿物元素,人喝了能益寿延年,返老还童呢!”陈亭北冷笑道“大概这山里的石头也能治百病了。”陈良诸想起什么,先自己扑味笑起来,跳上石阶,道“爸,还有桩稀奇事呢。听马青城讲,那个文化馆长对九髻溪水乌黑的缘故做了研究,说是因为韩无极的笔墨家在琅琊山里,是那墨将溪水染黑了的,他竟要将九奢溪改名为墨泉呢!”陈亭北一愣,继而仰面轰然喷笑,溪畔一双野雀扑喇喇惊飞, 良诸吓了一跳道“爸,你轻点。”陈亭北却呛住了,轰轰轰地咳。陈良清忙捶背抚胸,陈亭北咳了一阵方定,周围的轰隆声却愈来愈烈了。陈良清惊疑地四周望望,忽然明白了,对父亲道“爸,这声响像是在琅琊山里,他们真的动工了。”陈亭北手搭凉棚朝对岸望望自然是望不到什么的,除了轰隆声,烟岚笼罩处依旧山姿秀丽草木翁郁。陈亭北转而说道“端午,明天去省城告诉马青城,我的画展让他抓紧点,给姓黄的也打个电话,那合同我也签了!”陈良诸不晓得父亲如何便解开了心头结,虽猜疑, 自然也是欢喜,见父亲心情不错,硬硬头皮道“马青城倒是说,不如声势搞大点,来个无极画传人联展。”说罢偷窥父亲脸色。陈亭北肚里暗暗冷笑 端午毕竟是儿女情长,念念不忘的还是韩此君!面上是无风无浪,缓缓道“也是个办法。可惜无极传人所剩无几,阿竹不晓得拿不拿得出像样的东西?”陈良诸被父亲一语点破,脸烘烘地热起来,轻轻道“看他平时帮你作的一些应酬,竟无人辨出真假,笔墨功夫不浅的……”陈亭北笑道“总不能拿出来张张像我,总要有他自己的东西呀。”良诸便不好说什么了。父女俩说起韩此君互相都很忌讳,一路行来竟再无话。幸而跨过一顶拱形石桥,曹宅亦不远了。

新近由令舞镇县委宣传部编辑出版的《鹤乡令舞简介》小册子里有这么一段话“……令舞镇不仅山川灵秀,并且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在这块土地上,历代仁人志士以其惊人的才智谱写过动人的篇章。明代大画家韩无极拒不降清,以一管铜杆紫毫笔剔破双目惨烈而亡,他的笔墨家就在镇后琅琊山上,清末篆刻大家曹金刚投笔从戎加人太平军,在与八国联军侵略者奋战中饮弹而亡,血染七斗柳。历经岁月沧桑,如今无极画传人陈亭北、曹金刚后代曹荒圃依然生活在令舞镇,一座鹤案,一座虫穴,南北相望,正以其丰厚的文化蕴藉成为海内外文人学者及广大游客关注的重要景点……”(将来文化发展史的研究者们可以发现,写这本小册子的人是第一次以文字形式将韩无极载人历史的始作俑者倘若这本小册子得以流传的话。)

曹荒圃也是令舞镇上妇孺皆知的传奇人物,也曾销声匿迹许多年,也是新近被文化馆周馆长挖掘出土的“古董”。曹荒圃家传绝技,博古通今,金石篆刻苍劲浑厚、简古超逸,大有秦汉之风,且诗文书画无不精到,擅作墨色花卉蔬果,随意涂抹足见精神,尤以点缀各色昆虫为神来之笔。世人笑谈有邻家顽童欺曹家老弱病残,翻墙人室行窃,猛抬头见壁上几只嫩葫芦间有蜂数只,正迎面扑来,嗡嗡作响,吓得抱头鼠窜,再不敢凯觑了。曹荒圃画虫出名,养虫也出名。他烟酒不沾,最大的乐趣便是闲暇时去野外的林间湖畔与虫为伍。世人笑谈中有一则,他为了护卫一只蚌锰被毒蛇咬伤,险些危及生命,还有一则,他因为跟踪一窝蚂蚁与另一窝蚂蚁交战,竟然两昼夜不归,家人四处寻找不着,不得已向公安局报了案。曹荒圃原是个恬淡出世之人,名声渐重,却一直隅居小镇,不肯去省城轧闹猛。当初陈亭北在省城春风得意,力邀老友出山,曹荒圃横竖不去,笑吟“无才不敢累明时,思向东溪守故篱。”反而狂草书写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赠予陈亭北,但凡见面总笑问“老鹤,归去来兮, 田园将芜胡不归?”如此虽不飞黄腾达却也宁静安逸。及至“文革”初始,仅作臭老九接受再教育而已。造反派召开批斗陈亭北的群众大会,有人揭发他与陈关系密切,便被拉上台陪斗。人家呼口号念语录揭发批判慷慨激昂,他却津津有味地观察梁柱上一只蜘蛛如何织就了它的网。突然造反派喝道“曹荒圃,革命群众给你一个革新洗面的机会,彻底揭发陈亭北,将功补过!”曹荒圃慌忙称是,道“我看得真切,蜘蛛不过织就了它的网,是那绿头苍蝇自己横冲直撞扑到网里去的。”造反派先是一愣,随即便怒火万丈地吼起来“曹荒圃攻击革命群众罪该万死,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曹荒圃!”竟一跃而成令舞镇头号公敌,连他饲养的各种草虫都成了射向无产阶级专政的子弹,遂被判了十年牢狱。虽几番受累于虫,却痴心不改。获释出狱后已是家破人亡,仍在窗前廊下排满竹笼泥罐,精心饲养了五花八门的小虫,并自号“小虫”,疾书“虫穴”两字悬于破败的门嵋之上。不想竟成就了令舞镇上又一座奇特的景点。

文化馆周馆长雄心勃发,书写了令舞镇镇史以后就着手构思“令舞名流”的巨作,这陈亭北曹荒圃两位是断然不可缺的。在四处查访考证中,他发现了曹荒圃曾当过和尚的秘密。民间有点年纪的老人传说曹家是世代书香门第,却在叮次逃难中遭遇强人,合家均被戮杀,唯独幼年的曹荒圃正钻在乱草丛中拉屎,得以幸存,后被天池庙老僧收留做了徒弟。曹荒圃却是六根不净难成正果,因遇上了一位绝妙女子,便蓄发还俗,真真是个凡夫俗子。令曹荒圃抛却佛门的女子叫沈书砚,秀仪慧心、端方娴雅,乃陈亭北同窗师妹。沈家虽是清贫人家,却不是等闲之辈,祖上曾经做过江南九峰间画业行会的总堂。这九峰间画业行会在民间可算首屈一指,拥有众多名匠高手,声势浩大。后来衰亡的原因众说纷纭,有说是战乱之故,也有说是被另一家行会吞并。沈家到了沈书砚父亲手里已是萧条落拓,穷乡僻壤教书匠一个。沈父膝下无丁,单生一双女儿,却都天资聪颖。便悉心教诲,传授衣钵,取名书砚墨梅也是望女成凤宏扬祖业的意思。不久沈父忧恺成病,壮年早逝,沈母变卖家产送女儿到无极画馆学艺。道光年间,韩无极的一房重孙从东洋学习归来,创办无极画馆,教授正宗无极画艺,并引进西画中素描写生等课程,名噪一时。不过,到沈家姐妹人课时,已经是惨淡经营的了。那时曹荒圃身在佛门,仍潜心攻修金石书画。那天池庙主持与无极画馆的先生乃是不出五服的同宗兄弟,常有交往,老和尚时时差曹荒圃到画馆办这办那,一来二往便熟了,与陈亭北互相敬重,成了莫逆之交,与沈书砚更是两心相悦,眉目传情,后来有情人终成眷属,其间波折却不为世人所知了。都说曹荒圃与沈书砚几十年琴瑟和谐、恩爱如初,可叹“文革”中一代才女沈书砚不堪凌辱,投井自尽,那时节曹荒圃正身陷图圈。待曹荒圃出狱,家中满园荒草,却向何处觅芳踪?曹荒圃在她溺死的井边不吃不喝地守了三昼夜,便将她生平所用之物尽投人井中,以砖石封井口,砌成一家孤坟,与其终日相伴。近来,周馆长几次找曹荒圃商议由县政府出资修葺“虫穴”,意欲将那家坟挪至公墓,均被曹荒圃一口回绝了。

此刻,陈亭北与陈良诸正立在摇摇欲坠的“虫穴”门前,陈亭北走得有些热,解开纽扣,喘了一会,眯着眼望望门媚上的“虫穴”两字,叹道“这条小虫真真把个虫字写绝了,可惜世人不识卞氏玉啊!”陈良清吱呀一声推开了虚掩着的门自从沈书砚投井自尽后,这院门再也没有上过锁,曹荒圃道“已经失去了她,还在乎其他什么呢?”这院子比鹤案小,看上去却宽阔些,因为没有遮挡,满院子草,也不收拾,任它岁岁枯荣。草丛中星散着许多石头,大若磨盘,小仅握拳,或横或竖,没有规矩。若不是前后卧着两进黑瓦青砖的平房,真像是到了远古蛮荒之地。院子里最触目惊心的是东南角那家红砖砌成的弯坟,坟前竖着一块黑森森形状怪异的花岗岩石,石上用刀凿出一排篆字“爱妻书砚千古”。陈良诸常来常往的惯了,已无惧色。她还记得从前曹师母穿着清雅素淡的家常小褂,笑盈盈立在廊前迎客送客的模样。那时候这院子里草剪得刷齐,石头或排成七斗星阵,或垒得金字塔状,窗檐廊柱青竹笼中,各色小虫卿卿喂喂咕咕嘀嘀地叫得欢畅,也是别有一番风致的呀。良诸感伤地朝曹师母的衣冠家膘了一眼,忙调开了目光,急忙喊道“曹伯父曹伯父回来了吗?”

黑洞洞的门廊里惠里率落响了一阵,便有一缠足老抠颠了出来,因是熟客,棕黄的脸笑成朵干**,哇哇地叫着,手舞足蹈。她便是曹家忠心耿耿的哑巴佣人。陈良诸读了她许多年哑语,略有通晓,与她对舞了一阵,便道“爸,哑婆说曹伯父到七斗柳去的,带了酒,恐怕不到天黑不会回来的。”却没有回应,扭头看,父亲立在曹师母坟前亦同顽石一般了。父亲每每提及曹师母总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良诸曾问其故,父亲说曹师母死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若不是因他牵累了曹伯父蒙受牢狱之灾,曹师母哪里会投井呢?陈良诸轻轻挽住父亲的手臂唤道“爸!”陈亭北缓缓道“这院子该收拾收拾才好,她这个人是最爱清洁的。” 良诸道“爸,你也不要自责太重了,那种时候谁逃得过呢?”陈亭北方才转回神, 问道“你曹伯父还没回来?”陈良诸道“是带着酒瓶去七斗柳的。”陈亭北嗬嗬一笑道“那是一时半刻回不来的哆。端午,我们索性去七斗柳找他。我也长久没出来走动了,趁此活活筋骨。”陈良诸道“那就赶紧,班车一小时一趟,脱了这一班就太晚了。”两人正要退出院子,哑婆却拦住他们,哇哇地叫着,拼命点着檐廊下一只倒钟状的旧陶罐要他们去看。良诸知道拗不过她的,便走过去将陶罐上盖着的破草帽揭开,却吓得尖叫起来。原来那陶罐中黑压压地盛了半罐子各色昆虫,互相噬咬搏斗,蠕动翻滚,揪成一团,忽见光亮,便争相往上爬窜。陈良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慌得将破草帽合上。哑婆上下比划着什么,陈良诸哪里还有心思弄懂她?陈亭北也凑上去看了一眼,笑道“我听你曹伯父说起过,他在做蛊。让许多毒虫互相吞食,最终不死的那头虫便是蛊。极毒,能杀人,也能治病。早年你曹伯父做和尚时学过些医术,也替人治过病,神神道道有不少鬼名堂呢。”陈良诸道“做蛊这般可怕,再有病也不敢让他治了。”陈亭北见那哑巴仍在比划什么,疑惑道“她好像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们?” 良诸盯着哑婆看了一会,道“她说虫穴近日有贵客到。”陈亭北笑道“谁会到这虫住的地方来?你跟她讲,我们去找曹先生。”良诸便朝哑婆比划了几下,哑婆方才安静下来。

父女俩急急赶到车站,眼睁睁看着一趟车起步,拼命喊,售票员只把脑袋探出来张了张,车仍旧堂而皇之开走了。气得陈亭北骂娘。良诸灵机一动,拦了部乡下人的手扶拖拉机, 自然多付点钱,其实走小路不过半小时路,就怕父亲难得出门太伤筋动骨。经过琅环山脚,开手扶拖拉机的壮年汉子点着公路岔口道“偌,就在那块,一辆货卡撞扁了一辆高级小轿车,逃得无影无踪!”陈亭北一下子从座位上立了起来,良诸忙扶住他。刚拓宽了的琅琊山公路宽阔而平整,路边红白相间的护栏如同窈窕淑女委婉的裙据。拐过山湾,烟波浩渺的七斗柳便在眼前了。傍山依水的鹤影别墅飞檐雕梁叠叠重重,如同海市屋楼一般,旁边是新落成的令舞鹤乡水上公园,树丛中点缀着彩色帐篷,沙滩上散落着彩色太阳伞,碧波边停泊着彩色游艇和小帆船,奇巧别致像童话的世界。这水上公园的建筑风格与鹤影别墅一洋一古很不协调,却因色彩丰富绚烂夺目,把个古老寂寞的七斗柳装扮得生气勃勃陈亭北茫然四顾,哪里还有那场车祸的痕迹,他甚至怀疑是不是人们的讹传了。

壮年汉子把拖拉机停在鹤影别墅金碧辉煌的琉璃照壁前,惯下他们便匆匆走了。陈良清道“偌大七斗柳,到哪儿去找曹伯父?”陈亭北却叹道“可惜好好的七斗柳竟被这帮人沾污得花里胡哨,现在只剩北下柳尚未被人染指,保得了贞操,曹荒圃那条虫还能跑到哪里去呢?”便直奔码头,登上去北下铆的机帆船。

北下柳因地处七斗柳最北部,水面逐渐收拢,水底淤泥囤积,水草纠葛盘缠, 白花花一片蓬篙在夕阳中寂寞地摇撼着,仍是荒凉辽阔的自然景观。从机帆船上下来的人大都是要转乘到邻省去的长途车的,见陈亭北父女俩却离开码头踏上深人北下柳的羊肠小路,都用疑惑的眼光盯着他们,有好心的朝他们背影喊道“喂别走错道了,那里面没有旅店,太刚一落山,蛇虫百脚都出洞了!”陈亭北回头恶作剧地笑道“就要去抓虫的呢。”陈良诸见那小路隐人篙草丛中不知深浅,也是有点犹豫的,但见父亲不回头地钻了进去,只好跟着。起风了,四周围哗啦啦哗啦啦一浪接一浪是篙草摇撼的声音。 良洁忍不住问道“爸,这条道对不对呀?”陈亭北道“快到水边了,这路不是越来越潮了?”路面真的泥泞起来,陈良诸抱怨浅灰的羊绒平跟鞋都溅了泥,恨道“爸,曹伯父会在这鬼地方呀?”陈亭北道“肯定在这附近,你耳朵亮,仔细听听,哪里有虫叫,哪里就有你曹伯父。”陈良诸真的凝神听了,竟从繁叶的喧哗声中捕捉到各色虫鸣。她用足力气张嘴喊“曹”喝了满口湿辘流的风,声音却被荒草吞没了。又走了一程,眼前逐渐开阔起来,没有路了,是一段荒芜的石滩,茅黎与灌木悠意纵横, 自生自灭。石滩外面便是北下柳,却看不见碧波**漾的景象,那水面上亦是布满了藻萍浮莲,葡旬蔓延直至天际。而虫鸣是愈来愈清晰愈来愈热闹了,有一刹那,陈良诸简直觉得天地间的空隙都被各色虫鸣嗔满了。陈亭北不觉点头叹道“真是适得其所啊!” 良洁惊问 “爸,你说谁?”陈亭北却道“端午,待会见着你曹伯父,先别提那车祸的事,防着他一激动发了病,你我可是弄不动他的。”良诸嗯了声,只觉着一股寒意渗人肌骨。当年曹伯父遭催牢狱之灾,曹伯母也被隔离审查。造反派得知她为外国使馆的官员太太们开过水墨花卉课,便如获至宝,以为逮住了里通外国的大间谍,逼其交代罪行。如兰如柳的曹伯母淡淡地冷笑道“我不过教她们画几笔幽兰素梅,难道这也是国家机密?况且还是省美协魏主席亲自登门邀请的,我原是不愿去的,可魏主席说这是外事任务,去不去是政治态度问题,我也只好去了。如此说来,魏主席不成了间谍的头目了?”造反派去魏子峰处核实情况,不料魏子峰却说全然不知此事,还说省美协高手如云,也不会跑到令舞镇去找沈书砚的呀。这么一来曹伯母竟是罪上加罪,罪大恶极了,被剃去一头柔丝长发,从令舞镇斗到省城,又从省城斗到令舞镇。于是在一个凄迷的月夜,她悄然跃人家门口的井中,她竟等不及与相濡以沫的丈夫告别便急急地走了。每当想象那个月夜曹伯母投井的情景,陈良清便不寒而栗。曹伯父因此而仇恨魏子峰是顺理成章的,只是连曹伯父这般仁厚淡泊的人也会将仇恨藏得那么深那么久,如此,天底下还会没有仇恨的空间吗?这才是真让人不寒而栗的呢。陈亭北轻轻地干咳了几声,道“端午,再喊呀,你没听见虫叫得欢天喜地的呀,他还能去哪里呢?”陈良诸鼓足勇气又喊“曹伯父”声音在空旷中细丝般飘了一段又坠落了。陈良诸绝望地道“爸,我喊不动了。

却在数十米开外的篙茅丛中呼地钻出一个人来,高大的身躯像座小山矗在那儿,背光,看不清面孔,但见他胸前一把银须白蟠似的掀动。开口了,声如洪钟,笑道“今天是什么风惊动了云中老鹤的大驾?怎的把女公子也带进这虫穿之地?千金娇弱之体我可是担当不起。”陈良诸又惊又喜,也笑道“曹伯父果真成了虫仙了呀!觅得了这么一块妙境胜地,竟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曹荒圃却敛了笑,极认真地关照道“你们来便来了,可不得乱张扬,引了人来糟蹋,我定然不依!”陈亭北笑道“荒圃兄尽管放宽心,今世里恐怕也只有你这属虫的会稀罕此地。”曹荒圃便轰然大笑起来,一边拎起一只长颈酒瓶,道“你们看看,今天我的战利品。”陈良诸尖叫着跳开了。那空酒瓶中密麻麻装了大半瓶的虫!曹荒圃道“端午,你竟怕虫!你不晓得人其实跟虫是一样的,你咬我,我咬你,不是我吃了你便是你吃了我,万万胆怯不得的。”陈亭北笑道“荒圃兄,我们已见了你做蛊的陶罐,等着你来治我的老咳病呢。”曹荒圃道“还早着呢,待我将这批虫再送进去。今天抓到的都是厉害的角色,嗒,你看看,这是水蜓,这是石蜘,这是斑鳌,这是蝮朦,你看这两只蝎子足有指甲大呢!”陈亭北道“你这条小虫,且慢念虫经,先随我回去。今天我备了几只横行介士,你老兄且把那陈年佳酿拿出来,把酒持赘,一醉方休如何?”曹荒圃拍了下大腿道“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我那雪芹大爷骂世人骂得好痛快啊!走,回虫穴给你找好酒去!”拎着瓶子跨了几步,又停下,狡猾地眯起眼盯着陈亭北道“你老兄不是持杯擎蟹的狂徒,今天恐怕不会平白无故买了蟹来讨酒喝的,必有好事,是不是她也给你信了?”陈亭北道“她是谁?”曹荒圃道“别装蒜,沈墨梅来信讲近日她女儿要来令舞镇呀。”陈亭北怔了怔,摇摇头道“你的小姨子怎么会给我写信?却是另有好事,我说予你听,你千万莫发疯。”曹荒圃道“不成你拾了座金矿?我却是视而不见。现今世上哪里还有令我曹荒圃疯癫的东西?”陈良洁拼命朝父亲眨眼,曹荒圃便喝道“端午,你不要挤眉弄眼的,当你曹伯父有眼无珠啊?”陈亭北便道“本是想斟满了酒再告诉你。魏子峰就在那琅琊山脚被卡车撞死啦!”曹荒圃漂了他一眼道“你言之差矣,魏子峰是被卡车撞伤,送到医院抢救去了。”陈亭北惊愕地问道“你也知道了?”曹荒圃冷笑道“你们真当我是虫了,又上报纸又广播,恐怕是人没有不知道这桩事体的了。”说罢大步头里走去,陈亭北父女急忙跟上。没有获得预想的效果,陈亭北好不扫兴。陈良洁虽是不喜欢父亲那样幸灾乐祸,却觉得曹伯父对此太冷漠太平静,也有些怪诞。三个人各自想各自的心思,竟无言,只有脚踩枯草碎石嚓嚓嚓嚓,沙沙沙沙,伴着响彻云霄的虫鸣。

这时候夕阳像一只妩媚的小狐狸,拖着它火红的尾巴,沿着世界的边缘悄悄地溜走了,灰紫的暮霭笼罩着整个北下柳,凄清荒漠的景象却让人思绪万千,忧心忡忡。

却说当晚花木莲安顿好了母亲和儿子已经九点敲过了,随便扒了半碗汤泡饭,筋疲力尽得只想躺下,如何躺得下来?半条命还悬在外面。女儿下午约了同学出去买滑雪衫,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丈夫送辛家姆妈去医院,算算早该回转了,却也没有回来。饭菜又都热了一遍,悟在棉饭案里,又烧了一吊子热水灌进暖瓶,又替他们把被子铺开来,什么都端整好了,两个冤家还没回来。花老太太跄缩在被窝里道“木莲,你先到**去靠一会,明天还要上班的。”木莲却突然想到 阿竹匆匆地陪了那辛家母女去医院,陆校长要他画的画也没完成,明天怎么去回复陆校长呢?连忙楚回里间,将铺开的被褥又卷了起来,重新将那笔墨纸砚在床板上排开。忽听大门呼膨地响,一阵欣喜,忙跑去开了门,门外却是空晃晃一段清冷的月色,恼人的风窜来窜去地撞门。木莲实在耐不住了,披了件外衣,对母亲道“妈,我到弄堂口去看看,小鸽发痴了,到这时候还不见回。”花老太太迷迷糊糊地道“木莲,你把心放宽点,这么多年下来我看得不会差,阿竹哪怕有贼心也没那贼胆,许是辛家姆妈病得不轻呢……你睡去……”木莲轻轻叹了口气,替母亲掖实被角,便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