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翼吐口恶气,恨恨地想这种事情大家心里都明白,你能白白送我张虚谷吗?还想跟我耍花腔!便又拎起他那张《胡茄十八拍》看着,冷笑着耸耸肩脚,心想 虽是学到了些花架子,毕竟是经不起推敲的。随手掷于几上,又抬腕看表,早过了时候,倒暗暗庆幸马青城磨磨蹭蹭拖拖拉拉的脾气了。若是让马青城听到方才与龙飞的一番话,岂不难堪?这时方听得丁零咚咙门铃唱起,暗自好笑这老兄倒是善解人意,不该来时他不来,该来时他就来了。便双手梳理了下头发,这才跑去开门。

说起马青城这一段的日子,虽是忙得焦头烂额,却是忙得乐滋滋喜洋洋。魏子峰在时他也忙,魏子峰动动口他要跑断腿,还要观察魏子峰的脸色,还要揣度魏子峰的心思,还要酸溜溜地看着自己老婆待魏子峰百般体贴的腔调,身体累心也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如今魏子峰旬然倒下了,他终于从大山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那美协的小楼也变得宽敞明亮起来。虽然千头万绪,琐琐碎碎都找到他头上,他却胸有成竹,以一当十,弓马娴熟地一一调派停当。累虽累,心中不免得意,暗想我马青城当当美协的家还不是绰绰有余?更是踌躇满志起来。叶知秋要他常去医院,在魏老头病榻旁露露面。他却嗤之以鼻,妇人之见终究浅陋,人们最终看重的还是你个人的实力。马青城却打算趁此良机做成几桩大动作。一是与书画出版社联手重建墨凹堂,仿效上海朵云轩、北京荣宝斋的经营方式,办成集书画店、拍卖行、展示厅于一身的文化经济实体,并藉此创办书画研究季刊《墨凹》,以其雅俗共赏的审美情趣与安子翼手中的纯理论研究刊物《论丹青》抗衡,二是由香港华泰艺品公司投资推出大型中华墨宝图册,在此基础上陆续举办名家系列画展,三是协助令舞镇文化局举办一系列无极画纪念活动,使这一几近灭迹的传统画派重放光彩。叶知秋听他一二三点条分缕析地道来,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笑道“这真是一窍通,百窍通,也不枉我对你的一番心思。”虽笑着眼圈却红了。马青城便抚着她肩膀叹道“小叶,我晓得你心里委屈,恨铁不成钢。你却不知我马青城堂堂男子汉在魏老头子跟前做乖卖傻、知雄守雌,那还不都是顾及你呀!”叶知秋听他这一句竟怔忡了半日,缓回神来,白了他一眼,嗅道“你也不必吃着恨着,你不想想,若是陈亭北当了朝,他未必会像魏老那般待你。当初你与他断了师生的情分,他会不记恨你吗?那头两桩都是一本万利的好事,只那第三桩,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呀。”马青城不能细说,便笑道“前面两桩不做也罢,这第三桩却是非做不可的。你也想想,隔几日令舞镇上无极画艺术纪念馆奠基典礼,省文化厅和宣传部的头头都要出席,你说我马青城是去还是不去?”叶知秋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想着魏子峰一息尚存,人们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别处去了,世象如此冷淡,不觉陡生伤感。毕竟已不是浪漫情怀的少女了,想想魏子峰虽对她有情有义,这许多年来她也竭力地报答了,如今他行将人木,不见得叫她拿下半辈子的生活为他陪葬啊。便收拾起悲切心怀,打起精神帮马青城出谋划策,四处张罗。这一日门房交给叶知秋一封信,道“叶主任,这信该交给谁呀?”叶知秋接过来,见信皮上写着“省美协主要负责同志亲启”的字样,便笑道“我带给老马吧。”魏老不在,马青城自然是主要负责人哆。 回到办公室,先拆开了,却是封举报不像举报揭发不像揭发的匿名信,笔迹歪歪扭扭,句子颠三倒四,大意是说有这么一个人,“文革”中竭力讨好巴结四人帮,悠意歪曲毛主席诗意,画了题为“乱云飞渡仍从容”的江青像,因此受到四人帮及其走狗们的青睐而平步青云成了著名画家,现在正值美协换届之际,此人又上蹿下跳四处钻营,谋取美协主席之位,望大家提高警惕,不要做当代东郭先生等等。叶知秋先是一惊,她记得“文革”初始,魏子峰虽还在位,已是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样子,整日提心吊胆、忧心忡忡,曾跟她说起过要画一张“乱云飞渡仍从容”的构思,却不是江青像,而是毛主席和江青并肩屹立于苍松白云间,当时她也觉得这主意甚好,等于为自己撑了把保护伞。不料没等魏子峰动笔,造反派已经将他打倒在地又踏上一只脚了。不过,信中说的这个人正在竞争美协主席之位,那就不像是指魏子峰了。便又一惊,难道是指马青城?继而笑自己祀人忧天了。第一,马青城没有魄力画那样的画,第二,很少有人称马青城为著名画家。现在凯觑美协主席的大有人在,究竟是指哪一位呢?写这封信的人又想得到什么呢?抑或他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不过是借此击倒竞争对手罢了。叶知秋将这封没头没尾的信看了两遍,便去找马青城。马青城正在起草与华泰艺品公司合作出版中华墨宝图册的协议书,随手将信往信插里一塞。叶知秋道“老马,你停停再写,先看看这信。”马青城见她郑重其事的神情,便抽出信瓤,刷刷地扫了几下,将信纸往桌上一掷,叹了口气道“这个安子翼,不知又得罪了谁,这回换届有得好折腾了!”叶知秋合掌道“我怎么把他老兄给忘了!也只有他做得出。”马青城道“有一年不是让我送一批画去北京参展么?其中一幅特别做了锦盒,包装得十分严密,原画是没见到,标签上是安子翼的乱云飞渡仍从容。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那幅画并没有展出,记得当时安子翼还发过几句牢骚的。”叶知秋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印象了。那时有一张毛主席去安源的画很红,印得雪片到处飘似的,安子翼老说人家这里画得不好,那里画得不好,被工宣队叫去训了一顿才安宁的。要换了别人,早成现行反革命了。”马青城将信塞回信壳,道“我正好要找安子翼去,带去给他不就得了。”叶知秋睁圆了眼睛叫起来“老马,这信怎么能给安子翼看?应该马上转给上级人事部门呀!你大概被卡车撞了一下,脑筋有毛病了是吧?”马青城一愣,旋即自嘲地摇摇头“乱七八糟事体一来我也七荤八素了。小叶,这事你处理一下巴,复印一份留底,原件送文化厅。”叶知秋将信收起,道“你不是要找安子翼?上午还有点空,不如我跟你一块去医院跑一趟,总归该去露露面的。”马青城道“华泰黄先生是想把那套图册做做大,今晚叫我约几个算得上的画家在碧波春聚聚。”叶知秋道“有你这种二百五的,何必叫安子哭?他有了好事什么时候想到过你啦?”马青城道“他有这点名声在外,你不叫他,人家也会晓得,倒显得你心胸狭窄了。”叶知秋道“夸你马青城办事公正不倚对吧?几句好话就把你灌迷糊了。好话谁不会说?说说又不费力气的。我警告你呀,这回中华墨宝图册的主编你切不可客气来客气去地让给他当呀。”马青城道“你真当我白痴啊?这主编黄先生自己要当的,我是执行副主编,都说好的。”叶知秋就怕他绕不过安子翼,千叮嘱万叮嘱,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什么话该讲到什么份上,直到马青城火冒三丈道“我是三岁小因呀?不见得你还替我把尿!”叶知秋方才息口。

马青城和叶知秋赶到医院,却被楼下门房拦住了。因为是高干病房,虽有探视时间,往日并不很严格的,再则又都晓得魏子峰是何等人物,平常竟是随到随进的,不想今日却铁面无私起来,说是不到探视时间不能进了。叶知秋赔笑脸磨嘴皮,门房道“不是存心刁难你们,我们对魏老一向是开绿灯的,只是这几天情况特殊,上面病房传下话来,不要随便放人上去看魏老,我们也没办法。”叶知秋脸都白了, 问道“是魏老不行啦?”门房道“不是魏老不行了,是他的老婆不行了!”这回马青城和叶知秋一起叫起来“他老婆生什么病啊?” 门卫冷笑道“什么病?神经病!”马青城和叶知秋愣住了,门卫又道“你们还不知道?那老太婆这两天发神经病,不准任何人进老头子的病房,连医生护士都拦在门外,打针量体温什么的都自己来,医生要进去查房,她就耍无赖,硬讲老头子的伤是被医生误诊耽搁了。现在上面闹得沸反盈天,你们还去轧啥闹猛?”马青城想想蹊跷,这几天宋老太日日打电话来催魏老纪念画展的事, 口气虽是蛮横,却也听不出神经有毛病,魏老一共有几幅画,画的什么内容都记得煞清。便道“愈是这样愈是要让我们上去看看呀,我们是美协机关的,也可以协助医院一起解决问题嘛。”门房想想也有道理,这才放他们上去了。

马青城和叶知秋踏出电梯门,值班医生就揪住他们愤然道“你们倒省心,躲着几日也不来,这成何体统,把我们医院的正常秩序都搅乱了。我们已向院部汇报了,实在不行,只好把病人请出去了。你们还是去劝劝那个老太婆,有意见好提,千吗这样装疯弄傻?听说大小也是个科级干部呢!”马青城和叶知秋只好听骂,说了许多好话,便去魏子峰病房,却见宋老太将病房里的小沙发椅拖在门口,门神般地正襟危坐,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护士们都不去惹她,只远远地看着。马青城刚堆了笑脸还没来得及张口,宋老太便一拍大腿骂开了“马青城,你还有颜面来见我,你不要躲躲缩缩哼里哈啦,你今天给我个准日子,魏老的画展哪一天举办?你道我不晓得你的如意算盘?你想拖一日好一日,拖到魏老咽气是吧?”叶知秋在一旁忙代马青城解释道“宋大姐,我们青城决不会有这个意思的,他天天就在忙魏老画展的事……”宋老太目光刀子般戳着叶知秋,夹头骂道“你有什么资格到这里来说话?你自以为你是什么人了?幸亏老头子现在看不到你这副腔调,倒落得个耳目清爽!”叶知秋脸孔一阵白一阵红的,忽然捂了嘴巴奔出去了。宋老太意犹未尽,仍骂道“马青城,你身前身后仔细想想,魏老待你不薄,你这样做不怕日后阎罗殿上不好交代呀?”马青城却是不慌不忙道“宋大姐,魏老的画展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因为厅长和部长工作太忙,凑不拢时间,只等他们时间一定下,我们马上就开幕了呀。”宋老太便又骂道“什么时间凑不拢呀,从前我家老头子鲜龙活虎的时候,厅长部长的哪不是常客?画啊字啊也不知拿去了多少。那个阿庆嫂说人一走茶就凉,现在人还没咽气呢,茶老早凉透了。”一直缩在病房里的魏紫这时才跑出来,恨恨地喊道“妈妈,你不要骂了,上头又听不到的!”又过来对马青城说“马主任,你别在意啊。”马青城忙道“我不在意的,你劝劝你妈,医生还是要让他们进去的。”魏紫欲言又止的样子,叹了口气,又道“马主任,也难怪我妈要发脾气,说说成立了什么抢救小组,抢救什么呀?每天吊的针不过是极一般的维生素葡萄糖什么的,叫两个实习医生点点卯做做样子,就像在等他死似的。开头几日还有几个领导露露面,这几日哪里还有人来?连电话都打不着。我妈是气的,我又有什么法子?不让她发泄发泄,老太太再一病倒,叫我怎么办?”马青城频频点头道“确是这样,我很理解宋大姐的心情。不过要劝她想穿点,魏老的待遇已是最高的了,总不见得叫领导天天陪在这里给他端尿盆哆。”魏紫气道“马主任,你把情况跟厅里部里领导反映反映,你是通天的嘛。画展早一日开幕,我妈了却心愿,也不会这么闹了。”马青城道“魏紫你不晓得,我哪一天不催这件事呀,只是人微言轻。咦?安子翼呢?安子翼才是真通天的,他去说几句话,比我说破嘴皮管用。”魏紫道“哪里还能指望他呀?说是养伤,成天也不见他影子。今天又有个骚样的女记者采访他,便回家去了。唐伯虎《秋纵团扇图》中那句最是煞根了,天下谁不逐炎凉?真正是天下谁不逐炎凉?”她无限幽怨地叹了口气。马青城忙道“魏紫,你怎么这样悲观呢?我看世上还是好人多的。你不要急,劝劝你妈也不要急,我这就去找安子哭商量个法子出来。”偷觑宋老太太,虽板着脸虎视耽耽,那目光却不知对着哪里,便躲着她的视线心急慌忙地退出来,已不见叶知秋人影。小叶这下一定气得不轻,不过也是要让她领教领教的。马青城这么一想,便先放下叶知秋,去给安子翼打电话。马青城对着话筒道“老兄,你真会找时间乐,医院里闹得不可开交你晓得吧?”安子翼懒洋洋的声音道“我已经吃了宋老太好几天马《骂》肉了,实在吃不消才借口回家养养神的。”马青城道“那我现在就过来。”安子翼忙道“别、别别别别嘛,现在我这儿有客,嗯下午两点怎么样?”马青城笑道“你老兄真是胆大包天。”对面却已挂断了电话。

既是安子翼那儿一时还去不得马青城想,方才若是不打电话,一径闯上门去,倒有戏看了呢便又将刚才搁在一边的叶知秋提了上来。马青城猜测叶知秋刚才悲动欲绝的样子,必是回家痛定思痛去了。心想,不如索性也回家去,抚慰得老婆顺心了,说不定炒几只小菜让他抿两口呢。他想错了,叶知秋不在家里。马青城有点怅然地呆了片刻,不见得她那个模样还回机关?小叶一向是最注重公众形象的呢。忽听儿子房中有轻微的响动,心想 原来躲在那里呀。兴冲冲一把推门进去,慌得连忙退出,却是儿子和一女郎正搂着在地毯上打滚!马青城气得浑身发抖,小赤佬不在学院上课,光天化日跑回家干这等下作勾当,跟那安子翼有什么两样!要骂,又碍着那姑娘,憋得七窍冒烟。不一会儿子却出来了,只穿着三角短裤,肌肉健美的上身只披了块毛巾,若无其事地问道“爸,你中午怎么会回来的?身体不舒服?”马青城却羞于看儿子的眼睛, 目光躲躲闪闪没处放似的,压低声音道“你看看你,成何体统!你不把我气死就不安心!”儿子见他气得每块赘肉都在哆嗦的样子,想笑,忍住了,道“爸,你别误会,她是我请来的模特儿,今天上午刚巧没课。是你说的,要多画画人体素描,要苦练基本功,你忘啦?”马青城声音高起来“你就这样练基本功啊?!”儿子终于笑起来“爸,也是你说的,画人体首先要了解人体,我不就在了解她吗?”马青城道 “你还跟我嘴翠!你晓得我为了你进美院费了多少力气?”还有一句没出口我给魏子峰做牛做马还不都为了你!儿子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可乐和一包熟牛肉,笑道“这话我大概听了一千次了,那是你愿意的呀,你望子成龙,完成你没有实现的理想。不过,我也不会让你失望的,你就等着看你儿子成为中国大画家吧。爸,你还没吃午饭吧?”马青城拿儿子没有办法,括了他一记后脑勺道“你快点替我把她弄走,下回不要再让我看见她!”儿子道“我们吃点东西就走,下午还有课的。爸,你不一起吃点啦?”马青城瞪了他一眼,问道“你妈没回来过?”儿子手里拿着吃的,用结实的屁股顶开房门,一边道“我也不知道。”人便进屋了。马青城望着合拢的房门只有摇头的本事,摇了会头,叹了会气,只得撤退。

马青城回到机关,先问门房“叶主任回来了没有?”门房笑道“马主任,你们老夫老妻还这么难解难分啊。叶主任早回来了,替你买了盒饭等着你呢。”马青城这才将悬着的心放定,径直去底楼叶知秋的办公室,见叶知秋正跟两位工作人员交代什么,脸上盛着一贯温馨的笑意,仍是端庄祥和的样子,方才医院里的委屈竟没留下一丝痕迹。马青城不得不佩服叶知秋忍辱负重的本领,做夫妻这么多年了,仍测不透她的深浅。叶知秋早已看到他了,笑道“老马,饭在我这里,要不要去蒸一下?”马青城忙道“不用不用,只要能对付肚子就行。”老婆这般洒脱,马青城蓄了满腔的怜香惜玉都无用武之地了,不免有点扫兴。

马青城拿了盒饭回到自己办公室,独自索然无味地吃了午饭,又有电话打来,又有人来找他,杂七杂八的事就像路边墙角的野草不时地会冒出来的,替他人做嫁衣裳就是这个样子。忙了一阵看看表,竟然已经快两点了。忙打电话楼上楼下找司机,下楼时记着去跟叶知秋关照一句“安子翼约我下午去他家,待会你先回去吧,别等我吃晚饭了。”叶知秋追出门来,盯了句“魂灵生着点,说话托牢下巴,别忘了我跟你讲过的!”马青城匆匆应着去了。

再说安子翼暗暗庆幸马青城晚到了一步,听得铃声便打开了门,点着马青城道“你老兄什么时候改得了拖拉作风?我就不信从前跟叶知秋约会也趟趟迟到!”马青城却意味深长地盯了他一眼,笑道“我是照顾你呀,魏紫说有个漂亮的女记者来采访你,老弟,留点神,魏紫那张马脸又拉长了三分。”一边满屋子东西南北扫了一圈, 问道“人呢?莫不是我把她吓跑了?”安子翼苦笑道“刘晓庆说名女人难当,其实名男人更难当,只要有女的跟你说几句话,便是与你有什么勾当了。”说着做了个手势,点点小苦画室的门。马青城惊道“你老婆在家?何不叫来一起谈谈?”安子翼摆摆手“算了,你知道她那性子,还是别惹她太平。”便从冰箱里取出两听啤酒罐头,道“好几天没回家,家里连点热水都没有,喝这个吧。”叭地开了盖,递给马青城。马青城接过喝了一口,道“晚上跟华泰的黄先生吃饭,我想要趁热打铁,把这件事敲定下来,便拟了个协议草案,子翼兄过过目,看看还有什么补充修改的。”便从皮包里拿出几页纸来。安子翼浏览了一下,笑道“你老兄做做这种八股文章还不是倚马千言的?我是最怕这种事情。就只加一条,要那姓黄的先付一半稿费,他是要拿我们去发财的嘛!”马青城沉吟道“现在外面出画册,反倒是要自己贴钱的多,黄先生也真是一片赤诚了。”安子翼嘿嘿冷笑道“你马青城是菩萨心肠还是黄鱼脑袋?他们这种人会做无利可图的生意?这些名字甩出去都是梆梆响的,他出这套图册等于为他们公司做了个天大的广告,以后便会财源滚滚而来的呢!现在是市场经济,你做君子,人家只当你货色贱。听过这么一则笑话吗?一个卖鞋的,初始规规矩矩按质论价,价钱公道,却十天半月卖不出一双鞋。他火了,稍作包装,将鞋价翻了几番,结果炙手可热,供不应求。价钱价钱,便是你的价值,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你的社会层次。有些三四流画匠,见了外面的商人跟狗见了主人似的,只要能在外面开个画展出本画集,白送画不算,叫他干什么都成。到了我们这个层次, 岂能如此轻贱自己?青城兄你说呢?”马青城笑道“所以,我是特特地地来请教你的。子翼兄说得极有理,我听说子翼兄到外面卖画,三千块一尺,不到这个价宁愿不卖。我就把这一条加上去,只是稿酬的标准定在哪个价位呢?”安子哭潇洒地一持头发道“我的想法是具体数字先不要定,待日后个别洽谈。虽说人这套图册已属一流之列,十个指头伸出来还有长短呢。倒是这个名单,还要仔细斟酌,若是该人的没人,不该人的人了,平白闹出点风波来,反倒把好事做坏了。”马青城道“我也只是初步筛选了一下,难免挂一漏万,子翼兄尽管直言,今天在这里说的话便不会出这扇门的。”安子翼道“这套图册领衔者自然应是魏子峰哆,怎么算也轮不上陈亭北呀。”马青城道“只是黄先生特别偏好无极画,这也是他提出来的。再则,最近一段时间无极画又星星点点火红起来,起码有四五个地方要建韩无极笔墨家。令舞镇的无极艺术纪念馆,省里都下了红头文件的。”安子翼摇摇头,哼地冷笑道“现在的人,玩现代玩腻了便去玩古董,他妈的哪里挖出只破碗也说是哪朝皇帝老子御制,便价值连城了。你说说,这韩无极的画谁见过?吹得天花乱坠,我真怀疑是不是陈亭北自己杜撰出来的呢。你从前做过他的学生,你心里该有数的。”马青城膘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笑道“关于无极画我没有深人研究过,其实你们中国画研究所可以做这个课题的。不过,据我所知,陈亭北并不喜欢人家称他无极画传人,骨子里他是一直想树立他的陈派艺术,譬如他的鹤行笔啊卷云墨啊。”安子翼摆摆手道“不管他取了多好听的名称,也不过是从李公麟、陈章侯那一路下来的老技法。既然黄先生喜欢,我们也不好多说。只是这曹荒圃,作为书法家并不过誉,那几笔竹石草虫实不敢恭维,他能人此图册,我们研究所几个专职画师笔墨都在其上,如何交代呢?”马青城道“这倒也是, 日后黄先生若有意出字帖,曹荒圃可当之无愧了。”便摸出笔将曹荒圃的名字划了。安子翼包斜着眼看着马青城,微微笑道“青城兄,你是弥陀佛的面孔曹孟德的机谋,布下这等阵脚诱我钻进去。”马青城慌忙道“子翼兄,此话从何讲起啊?”安子翼便指着辛小苦三个字笑道“你既邀我做编委会成员,又将她也拖了进去,旁人只道我假公营私为老婆抬轿子。这种时候给我栽赃,你说你鬼不鬼?”马青城肚子里嘀咕 瞧你老兄想当美协主席想成精了,简直是处处设防、步步为营啊!便冤枉鬼叫起来 “子翼兄,你也太联想丰富了,我也是受你之托,你不是让我在新纪元画展评委会里替辛小苦多美言几句么?我便想若给她出本画册,人们当会刮目相待的,也不用多费什么口舌了,反正是有人出钞票嘛。”安子翼道“如此说是我错怪你了,亏你多费心思了。不过,那新纪元画展评的是单幅作品,我知道小苦现在画的那幅挺不错,只求你说两句公道话。这中华墨宝图册要求却不同了,要综合各方面条件平衡,资历、权望、作品达到的高度等等,小苦自然是差了点,我是有自知之明的。”说着,便将辛小苦三字涂去了,在下面写上马青城。马青城凑过去一看,捉住他的手道“这怎么成?子翼兄你不要反过头来做我呀!”安子翼将他的手扒开,笑道“老马,你也不要太谨小慎微了,古语中也有举贤不避亲的。你的功底我知道,只不过平常操持美协具体事务,都为他人作嫁衣了,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大家不会有意见的。况且,老马呀,对于你来说,这样的机会是不多了,若是为了顾及人家背后一点闲言碎语而错失良机,你会后悔一辈子的!”马青城被安子翼这几句话说得满腹心酸,差点没落下眼泪。暗想,只道安子翼为人狡诈虚伪,难得他有这份体谅之心,长叹了一声,正热辣辣地要把心掏出来,那门铃忽然声遏行云地唱起来,把马青城吓了一大跳。

安子翼一边起身一边嘀咕道“奇怪,这时间我并没约什么人来呀,大概找小苦的。”便去门厅,眯起一只眼从猫眼里往外看,是个矮矮壮壮面色红润的中年汉子。心想 又是他,这种没文化的就是不懂规矩,不晓得打个电话预约一下的!欲待不理睬,又想他必是听到脚步声了,一旦不屈不挠地把起铃来反倒麻烦,只好将门拉开了一半,身子堵着视线,道“瞿老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上门前要先打电话。现在我有客,你进去不方便,有什么要紧事吗?”瞿老板忙欠了欠腰道“我正好路过,顺便弯过来看看的,中午有朋友请我在碧波春饭店吃日本料理,离这儿很近。安教授忙,我就不打扰了。这一千块钱给你,是上回那幅张大千宛转女郎的鉴定费,说好的,百分之二十分成,安教授你点点。”安子翼一把抓过钱往胸兜里一塞,道“用不着点了,以后再说吧。”他担心马青城听到动静会跑过来,欲关门驱客,瞿老板却用脚板抵住门道“安教授稍候,还有一事,我刚收到两幅画,卖主说是家传无极真迹,要价很高,想麻烦安教授鉴定一下。画你先看着,价钱我们再约时间面谈如何?”安子翼此刻只想他快走,接过画卷道“好吧好吧,你先放着,我看看,我们再电话联系。”说着便关了门,差点夹着瞿老板的裤管。

安子翼顺手把那卷画插在门厅放伞具的塑料桶里,转回客厅,摇着头对马青城道“莫名其妙,拿着个什么局长的条上门要画,那局长也只是一面之交,不给又不好,给又给不起,经常有这种事,头痛得要命。”马青城道“你怎么打发了他?”安子翼道“有什么法子?没时间跟他缠,只好答应隔几天来拿,到时候少不得涂几笔搪塞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老马,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再推辞了。”马青城方才隐约听得来人说到钞票什么的,便知安子翼言不由衷,也不点穿,只作无可奈何状,笑道“子翼兄这么抬举我,我就来做个陪衬吧。”心里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在定这份名单时,几次把自己的名字写上,想想不妥,又涂掉。现在是安子翼提出的,既撇清了自我吹嘘之嫌又了却一桩心愿,真是不枉此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