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庆典已经开始,总经理正在致词,语言诙谐机智,引得满堂欢笑。来宾们围着一只只堆满茶点水果的小圆桌星散而坐。韩此君一眼看见先生、师姐和傅小槐坐在中央最前面的一张圆桌旁,先生峻崖般的面容很令人注目。马青城远远地跟他打个手势,让他到前面去,有人便回过头来看他,韩此君连忙就近找了个位子坐下,众目睽睽之下他觉得肌肉僵硬,手脚无处安放。总经理致词完毕,一阵掌声后,便由碧波春公关部经理,一位十分人时而典丽的年轻女士上来宣读来宾名单。不愧为公关部经理,每介绍一位来宾都附上一段恭维得十分得体的简介,被介绍到的人便起立向众人微笑致意。韩此君忽然发现,先站立起来的宾客个个胸前都别着鲜红的绢花,花下垂着红缎带,缎带上印着“贵宾”字样。再左右桌子望去,桌子边的人几乎都别着这么一朵绢花,他却没有!不由得心一沉,血液忽然加速,似要爆裂血管。公关部经理正在介绍陈亭北“鹤老是我省久负盛名的国画大师,南宋无极画正宗传人,早在五十年代就以鹤行笔卷云墨著称画坛。近几年鹤老励精图治,锐意革新,大胆地将西方现代艺术和中国古典美学结合在一起,创造了意象造型的新人物画。不久前,在令舞镇无极传人画展中,鹤老那套以意象引导造型的《红粉君子图》引起艺术界极大的关注,评论家认为这套作品已达到了高层次的文化品位,具有深沉隽永的艺术魅力。在这里,我先向大家透露一个喜讯,据美协艺办主任马青城先生说,鹤老的这个画展不久便要在省美术展览馆展示了,届时我们大家便可一饱眼福欣赏到鹤老精湛的艺术。”掌声铺天盖地压过来,韩此君看见先生站起来朝众人微微额首致意,却没有笑,先生的脸严肃得像块狰狞的巨石。公关经理绽开笑容又道“接下来我们要介绍的是鹤老的女公子、博物馆高级画师陈良诸小姐……”韩此君像患了突发性的失聪症,只看见公关经理鲜红的嘴唇优美地蠕动着,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像重锤击鼓一样,膨、澎、膨、澎。他想,接下来会不会介绍自己呢?又会怎样地介绍自己呢? 自己站起来该笑不笑?笑到什么程度?师姐站起来了,很羞怯的样子,像株柔弱的细竹轻轻摇晃了一下,就坐下了。韩此君的手心出了汗,心像要蹦出口腔,却看见傅小槐站了起来,笑得非常灿烂,四面八方转了一圈,频频点头,最后还送了一个飞吻。韩此君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动,无声无息地卧着,屏息静气地听公关经理报下一个名字。终于从那血红的嘴唇中吐出了“马青城”三个字,韩此君头皮一麻,眼前一黑,他明白再也不会报到自己的名字了。

繁复冗长的仪式总算结束了,会议主持宣布,来宾们请到底楼欧式自助餐厅用餐,下午由画家们即兴挥毫,泼墨作画。陈良清站起来东张西望,不见韩此君人影,便问马青城“你说韩此君来了,到哪里去了呢?”马青城四下看看,也觉得奇怪“明明是我把他拽进来的,就坐在门边那张桌子旁,要不上厕所去啦?”陈良诸并不再追究下去,心里竟觉得一阵轻松。方才她一直提心吊胆要是阿竹追问他的《城春草木深》送到省美术展览馆去了没有,她该如何作答呢?!

叶知秋最近在健康普查中查出一**内侧有花生米大的一个硬块,医生嘱咐她到医院复查。机关里天天有大大小小的事要处理,现在是马青城当家,叶知秋不放心托给别人,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便明日复明日地拖着。从前魏子峰主持美协工作,叶知秋万事不愁,便像躲在一个宁静的港湾里,天由魏老撑着呢。而轮到马青城当朝,且马青城也千得欢天喜地,偏她就成天提心吊胆,生怕哪里出个纸漏让马青城难堪,事事得在屁股后面催着盯着才安心。

过了元旦,马青城原想松松快快悠闲几日,躲在家中画几幅画,叶知秋却提醒他道“青城,你什么时候约沈玛莉谈那个事呢?”马青城只顾欣赏自己刚落得的几笔,头也不抬地道“我晓得了,你让我喘口气好吧?”叶知秋跑过来夺下他手中的笔道“现在是喘气的时候吗?你没看见安子翼不久前刚在日报出了篇专访,近日又在晚报上让郝固为他写了画评,连陈亭北都频频向省城展开攻势,你还忙着张罗他的画展,你不要瞎忙忙到后来让人家踩着你的肩膀爬上去了,到那时你哭都来不及了。”马青城笑道“所以,我现在要抓紧练笔呀。你不是总说我东西拿不出手吗?我也弄几张像样的,让郝固帮我到报纸上吹吹。”叶知秋恨得将笔一掷道“临时抱佛脚哪里还来得及啊!”马青城叹了口气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本来就不想去竞争那张主席的位置,何必弄得成天像绷紧的弓似的?”叶知秋在他额角戳了一下道“你就是没血性,什么事都往后缩。人家打人家的少林拳,你练你的太极功,谁胜谁负就看谁的工夫深了。你怯什么?你有你的长处,关键是想法子弥补你的短处。”马青城苦着脸道 “小叶,你说得都对,就是我不想跟安子翼去争那个小女人。每每她到省城来,安子龚早就狗皮膏药般地贴上去了,又是请她吃饭,又是陪她逛市容。老实对你讲,连陈良诸都插不上档。我也托陈良清替我觑个空儿邀她出来吃顿饭什么的, 良诸叫我趁早别打她的主意,安子翼多少会讨女人喜欢!再说,沈玛莉这一段也没心思,曹荒圃的事够她烦的了。”叶知秋冷笑道“陈良诸不愿意你跟沈玛莉接触,她是醋罐子打翻了!”马青城急得将手按住胸口道“我手放在良心上呢,都是什么年代的事了,还有什么醋好吃的?”叶知秋笑道“你跳什么?我又没说你和她有什么。这桩事体不用麻烦陈良诸,正有现成的机会等着你。”马青城忙堆起笑脸作了个揖,笑道“请夫人指教,小生这厢有礼了。”叶知秋嗅道“你就会来这一套!你说这一段沈玛莉没心思,正为曹荒圃的事犯愁,这不是个现成的机会吗?何必非到省城来,你这个艺办主任就不能去令舞镇关心关心老艺术家?”马青城马上领悟了,对着叶知秋圆鼓鼓的肩膀猛击一掌道“小叶,你真是我的活诸葛呀!”痛得叶知秋直嘘嘘,眼泪都溢出来了。马青城连忙问 “怎么会这么痛?我手并不重呀。来,我替你揉揉。”便去揉她的肩膀。叶知秋推开他的手道“不……不是肩膀痛,是胸口痛,针刺一样……”马青城道“拍在肩膀上怎么会痛到胸口去的?”忽然想到了,脸色顿时煞白,急道“医生不是让你去复查的吗?你怎么还不去?”叶知秋道“你不要大惊小怪好吧?这种东西几乎每个女人都有的,我会抽空去复查的。婆婆妈妈的事你少操心,大事上多动动脑筋。”叶知秋一向太有主见了,马青城就忽视了,没有逼她快去医院,以至日后铸成悲剧,这是后话。

第二天马青城驱车去了令舞镇,先到县文化局周局长那里了解情况。周局长沉痛地叹道“真想不到会出这种事,人现在取保候审,看看不吵不闹蛮正常的样子,生活也都能自理,却反复说是他毒死了魏子峰,还有头有尾有细节有动作,时间地点都清楚。现在公安局已经立案调查,家里人说他是脑子有毛病,空口白牙的,总得有医生证明才是。”马青城道“我认识省城最好的神经病科医生,先跟公安局联系一下,马上带他去作检查。我估计是脑袋出了毛病,这魏子峰明明死在省人民医院里,跟曹荒圃远开八只脚的,他如何去下毒?这种说法最好不要流传开去,弄得像真的一样,传到魏子峰家属耳朵里事情就复杂了。”周局长点点头,歇觑道“我是这桩事体发生后才听说了文革中那段公案的二可惜曹荒圃这么个有才华的人却被一个念头幽住,近几年也不致力笔墨,成天鼓捣几个虫儿,做什么蛊毒。我看他这毛病也是由来已久的了。”马青城也叹道“那段历史我还略知一二。其实,魏子峰是为沈书砚写了证明的,把责任都拉在自己身上了。可是,专案组认定沈书砚里通外国,哪里会信魏子峰的话?反而给魏子峰倒扣上一顶包庇特务的罪名。曹荒圃自然不会晓得这些内情,专案组对他说魏子峰不肯证明沈书砚的清白,他便将魏子峰恨之人骨了!”周局长便念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当下两人去了曹家,只见门嵋上那刻着“虫穴”两字的匾一头脱落了,歪斜着,却也没人将它扶正。正巧陈良诸也在,神色颓丧,面容焦黄,不似以往那般孤高清远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模样。那沈玛莉更是眼泡皮肿得像烂桃似的,见人来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抽泣道“姨父回来,只要睁着眼就坐到大姨坟旁不肯挪身。良诸姐只好拿陈伯母的药给他吃,吃了才睡的,一睡又不醒了。”马青城便去卧床前看曹荒圃的动静,将他脸上散乱着的胡须撩开了,又捏住他骨骼宽大却瘦得皮包骨的手臂搭了搭脉,沉吟道“脉虽滞缓却还不乱。”又翻开他眼皮看看,道“没关系,不吃惯这种药的人反应是厉害点的。”又对陈良洁道“这药切不可再给他吃了,同样神经错乱也有不同的程度和症状,我马上联系神经科医生去。”又问陈良诸道“鹤老还好么?”陈良清幽幽地掀了他一眼,心事沉沉地道“倒还挺得住,我不让他来虫穴,怕他受刺了激。”陈良洁眼神中有种深深的忧戚,马青城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