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韩此君那日在碧波春受了冷遇一气之下跑回家,外婆和小强都已午睡,木莲独自在灶披间修小强的鞋,倒吃了一惊 “不是说要在那儿宿一夜的吗?我真的辞了那钟点工,家里你不要担心的嘛。”韩此君掀起帘子进了里屋,往**一靠,瓮声道 “那种床什么样的人都睡,我嫌脏。”木莲跟进来,笑着往床沿上一坐,就势轻轻地拍了他一下,道“人家倒没嫌你脏啊?听说那地方的被褥天天都换洗的。”韩此君没好气地道“你见着了?那种脏是脏到骨子里去的,洗也是洗不干净的!我饿瘪了,饭做好了吧?”木莲又是一惊“不是说有宴会的吗?怎么空着肚子回来?”韩此君翻起身道“你倒是有完没完?你不愿做,我自己做去,死了张屠夫也不会吃连毛猪!”木莲见这光景便知他在外面不顺心了,硬将他把下,柔着嗓道“谁说了不愿两字?统共一双手总要一样样端整起来。”便重新热饭热菜,又探进头道“就在里面吃吧,不要吵了那两个。”便将洗衣搓板垫在**,端来饭菜,看韩此君风卷残云般地扫**,笑道“这天底下凡有人的地方哪里不是人挤人人气人呀,你要受不了那气,就只有躲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凡事想穿了不过名利两字。那名原本就是虚的,当了面吹你捧你背后不定把你说得狗屎不如,那利虽是实的,却没有底的,横看看比不得人家住洋房坐小车的,竖看看总比从前在工场间拾碎布料好多了吧?气是最气不得的,气坏的是自己的身子,又气不倒人家,人家照样吃香喝辣。不如放开了心,过自己的日子。老天总是有眼的呀!”韩此君放下碗道“你这一套一套哪里来的,听得人都烦了。”脸上却顺和了许多。木莲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道“我不说就是。你若看着我烦,不如我还是去做做钟点工,闲着也是闲着的。”韩此君坚决道“我的老婆不准再去帮人家,又不是就等那两个钱温饱,昨日那一叠子钱和她辛小苦不相干的,是人家外国人买了我的画。小蓬莱那里还有好几张画,我再去催催瞿老板,未必他敢把它们吞了。”说罢便立起身。木莲道“催是催,好好的说,不要像吃了炮仗似的。”韩此君道“不见得我连话都不会说了。”便出了家门。

韩此君暖暖和和吃饱了肚子,又被木莲一番话点穿了心思,头脑倒醒明了许多。这次去找瞿老板,单问韩疏林之事,其他且不提。它小蓬莱生意做大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的,便直奔小蓬莱。节假日原本游客就多,加之小蓬莱新装横的门面,虽有点不伦不类,却是金碧辉煌,招徕了不少游客,店堂里竟是前所未有的繁荣兴旺。韩此君一步跨进去看见瞿老板正在跟几个港商模样的客人周旋,便喊了声“瞿老板!”瞿老板倒吃了一惊,这个木嚎嚎的韩老师从来没有这般亮开嗓门叫过人,再看他双目炯炯,神情亢奋,气冲牛汉的样子,不觉提防起来,便唤老板娘去应付那几个港商,满脸堆笑道“韩老师,今日也有雅兴逛街呀,想看看字画吗?”韩此君道“我只跟你打听韩疏林的来龙去脉,我要找他算一笔账。”瞿老板吓黄了脸,忙道“韩老师我们楼上详谈。”韩此君道“就几句话的事情,就这儿说嘛。”瞿老板只好就势将他拉出店门外,苦着脸道“韩老师,我们平日也无冤无仇的,你何苦这样来搅我的生意呢?”韩此君道“瞿老板言重了,我哪里是来搅你的生意?是你前日自己说的,那韩疏林来路不正,还坑了你的钱,我是来帮你去讨这笔账的。你不是说他有三四种名片吗?你告诉我,也不要你出面, 由我去告他一个诈骗罪。”瞿老板看看他是极认真的,晓得这书呆子憨劲发作了,便道“韩老师我劝你一句,我们想办法托托各路朋友查访他的行踪可以,万不可去公安局告他呀。”韩此君道“为何告他不得?莫非他是皇亲国戚?真是皇亲国戚这回我也豁出去了。现在已是清明盛世,不信告不倒他。”瞿老板嗤地冷笑道“你看他那委委琐琐的样子就不像皇亲国戚,住在碧波春,用不掉的牙膏肥皂统统塞到皮包里去的,瘪三腔调!我劝你不要去告,是为韩老师你着想。”韩此君道“莫非瞿老板与他是串通好了的?”瞿老板道“我不见得与他串通了来骗自己的钞票,你倒真是和他串通好了的呢。他手中那幅押宝的韩无极真迹不正是你制作的吗?”韩此君哑了片刻,咬牙切齿道“是你们作了圈套逼我上钩的!”瞿老板道“你有何证据?人家又如何信你?你却是白纸黑字逃不掉的。现代刑侦技术查查墨迹还不是小菜一碟?你晓得伪造文物罪要判多少年?哪怕你揭发他人有功,三五年官司总归要吃的!”韩此君恨恨道“我拼了自己去吃官司也不能便宜了你们。”瞿老板道“你不想想你图一时痛快去吃官司了,木莲她带着两个小因一个老娘病的病残的残怎么过?你女儿已经劳教了,你再坐牢,木莲她不撞死才怪呢!”韩此君面孔一点点灰白起来,像烧尽了的木炭一样,许时,方道“就算我不去告他,他的狐狸尾巴终究也是要露出来的。”瞿老板哼了声,道“未必!骗人的受骗的都是为了谋利,受骗的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我就看到他有一张名片叫黄某某的,是香港什么艺品公司的经理。有一回,他喝了几杯老酒得意忘形地告诉我,他就用那张名片把省里面大大小小十几个画家都骗了,都心甘情愿地把画交给他出画册,就那批画他不知赚了多少呢!你听到过风声吗?那些冠冕堂皇正人君子之徒怎么都哑巴吃黄连,没一个作声的呢?”韩此君冷冷地膘他一眼,道“谁知不是他杜撰的呢?不过在你面前摆摆嚎头罢了!”瞿老板道“此事千真万确,省美协那个团头团脑的马主任还在碧波春请他吃饭,还煞有介事地签了张合同的呢!”韩此君怔忡半日,问道“黄什么?什么艺品公司?”瞿老板道“黄什么记不清楚了,好像是华泰艺品公司!这倒真是杜撰出来的东西,走遍天涯海角也查不到这家公司的。”韩此君不再声响,也不与瞿老板招呼,竟别转头自顾去了。瞿老板忖忖不放心,又追上去道“韩老师不进去坐会啦?韩老师走好!韩老师常来光顾啊。”韩此君冷冷地道“自然是要来的,我和你瞿老板的生意还没了呢。”瞿老板道“当然当然。韩老师以后不要再叫我瞿老板了好吧?我现在的头衔是总经理,你就叫瞿总吧,听上去味道足点,气魄也大点。”韩此君也不知听进没有,闷着头走去,滞重木呐的步子已没了来时的劲头。

韩此君从瞿老板那里意外得知马青城与那韩疏林也有点什么瓜葛,便动了心思要找马青城问个究竟。那瞿老板原本就和什么韩疏林是一丘之貉,哪里还能指望他?马青城总也是个受骗上当者吧?说不定能同心协力寻找骗子下落。韩此君并不想向韩疏林讨一半钱财,只是不能容忍那韩疏林毛笔也捏不像样的人竟以韩无极嫡传人自居,而且是借了自己的手做成了这场骗局的。韩此君原本可以托师姐跟马青城联系,可陈良诸近几日一直没有电话过来,去那间绿玉青影斋候了两夜,也没候着,打电话到博物馆,博物馆却说陈良洁请了几日事假没来上班。韩此君虽觉有点蹊跷,哪里会想到师姐这一段怕见他有意回避他?正纳闷间,马青城却破天荒打电话到学校找他,他听他报了姓名后,捧着话筒“马、马、马”马了半天不知该马什么,当着面,眼睛看着说话可以不加称呼,憋了半天方憋出个“主任”来。马青城笑道“老同学了,叫主任难听吧?就叫名字蛮好嘛。”韩此君便不响,摸不透他的意思,只听他的下文。马青城道“无极传人画展和研讨会已定在本周末举行,你的请柬是寄到你先生那里呢还是寄到你家里?”韩此君连忙道“就就就给我寄到天池小学好吧?地址是……”马青城便道“就在天池庙旁边是吧?晓得了晓得了。”韩此君生怕他挂断了,抢着道“马……青城,我正好有桩事,跟你打听一个人。”马青城便笑道“不是吹牛,在省内美术界我好称部活字典了。”韩此君便道“有位香港华泰艺品公司的黄某某你碰到过的是吧?”对面沉寂了一下,马上道“对对对,是有位黄先生,跟我们合作出中华墨宝图册的,你也认识他呀?”韩此君道“你认识的黄先生是不是老是披件米黄色风衣的?”马青城道“对对对,很潇洒的样子。”韩此君又问“那个什么图册出版了没有呢?”马青城略微格愣了一下,道“快了快了,第一辑马上要出了。第二辑第三辑也已经编排得差不多了。对了,韩此君你的画也可以结成一册的,第四辑第五辑,我们打算一辑一辑地出下去。”韩此君便道“我恐怕你们一辑也出不来了。那个黄某某是个骗子,他跟我说他是姓韩的!”对面沉寂得像个黑洞。片刻,马青城方喘过气来,严肃地道“韩此君你不要搞错了!黄先生的华泰艺品公司在香港市面做得很大的,黄先生前两天还跟我通过电话,他怎么可能是骗子呢?世界上穿米黄风衣的人不晓得有多少呢!”韩此君不知道怎样才能让马青城相信,便道“我不会搞错的,我亲眼看见那骗子房间里就有华泰艺品公司黄某某的名片,他一个人有三四种名片呢!”马青城已经不耐烦了,道“韩此君你的脾气怎么和几十年前一模一样?脑子不会稍微打个弯的,有张名片能说明什么?现在名片交换来交换去的,谁手里没有一叠名片?我告诉你,我都有几千张名片呢,我便是个大骗子了?我们美协和华泰合作得很好,你去问问陈鹤老,他和黄先生也谈得很投机呢!”韩此君几乎是喊了 “这个骗子把你们都骗了,他把你们给他出画册的画都卖了,卖了许多钱,一夜工夫腰缠万贯……”马青城打断他道“韩此君呀韩此君,你苦头还没有吃够呀?你这样不负责任地乱讲,人家是可以告你诬告罪的懂吧?我们不谈这个问题了!”说完,叭地挂断了电话,马青城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暗暗骂道“神经病! 白痴!星外人!”马青城弄不懂韩此君如何会晓得有黄先生这么个人这么桩事?若被他那样张扬开去,他马青城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幸而这个晦气的韩此君不过区区一个小学教员,大河里小虾小鱼掀不起风浪。又庆幸自己大话尚未说出口,原本他是真真心心想为韩此君两肋插一回刀的,从《城春草木深》开始把韩此君一点一点抬出去,一来他确实欣赏韩此君的作品,二来纵观画坛惟有韩此君的画能与安子翼领顽相对,甚至超过安子翼的。挂了电话后,他却把这份心思彻底打消了,不要用自己的手抬起一个拆自己台脚的人。韩此君啊韩此君,只好委屈你了!

韩此君听得马青城气急败坏地挂断了电话,头脑倒是有点冷静下来。他吃不准马青城与瞿老板究竟谁真谁假?马青城说的那个黄。先生与瞿老板说的黄某某究竟是不是一个人?马青城究竟是蒙在鼓里还是故意掩盖真相?这些疑团一时也无法解开,不如先将这桩事搁一搁,更要紧的是无极传人画展和无极画艺术研讨会已经迫在眼前了,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不知师姐将《城春草木深》送到展览馆了没有?他到处找不到她,师姐好像日中天的影子消失了。这期间已经没有一个礼拜天能容他去趟令舞镇,况且他也不能当着先生的面询问师姐什么。他还不如相信师姐会把事情办得妥当,师姐办事一向是滴水不漏的。他必须趁这几日工夫准备好在无极画研究会上的发言,他要公开亮出无极画嫡系真传人的旗号,他已经等不到先生去世就要分庭抗礼了,因为那个韩疏林已经抢先动作了。

韩此君回家只简单地跟木莲说要写发言稿,万不可打搅他。木莲见他不再去陈良诸的绿玉青影斋,夜夜只缩在自己窝里苦思冥想,望着男人伏案的背影她已是十分的满足,更是小心翼翼地服侍,不敢有半点差池。韩此君毕竟不专于此道,遣字措词颇费工夫,便从学校捧回一攘报纸,找点相关文章来参考参考。这日却被他翻到一篇郝固评论安子翼近作的文章,愈读愈觉蹊跷。郝因文中提到安子翼的一幅《离骚图》,大加赞扬,从立意结构笔墨功夫一一论来,怎么愈看愈像是他的那幅《离骚图》?不觉疑窦重重,莫非那《离骚图》并非为外商买走,却是被安子翼扣下了?转而又觉辛小苦不至于如此捉弄自己,她虽有点骄横自私,却还不像是恩将仇报的小人。韩此君将那篇文章剪下了藏着,心想日后见了小苦好歹问个明白。

这几日韩此君天天去门房打听有没有请柬寄到?那个老阿姨总是笑眯眯地道“韩老师,还没有到呢,大概下一班会到了。”中午问一趟,傍晚问一趟, 问得那老阿姨有点不耐烦了,跳起来道“韩老师,你的意思,莫非是我扣压了你的信件?我坐在这张位置上多少年了,从来没丢失过一张纸片,难道你韩老师的信件比旁人的都要金贵?”韩此君懒得跟这种人理论,不敢再问,每次经过门房眼睛朝那信插上扫过来又扫过去,却总是看不到自己的名字,却听得老阿姨正同旁人说自己的名字道“……那个韩此君我看是神经搭错了,什么信弄得他这样神魂颠倒?不要是情书吧?……”韩此君赶紧走开了。终于涯到了星期五,隔日便要开会,请柬却仍没有收到,韩此君焦灼烦躁,如火舔胸,却又不能流露,让同事们看笑话,直憋得双眼通红, 口角生疮,回到家中,什么都看不顺眼。小强东涂西抹,将颜料整管整管往纸上挤,若平常他定会大声称好,今日却一把夺过颜料吼道“小赤佬寻死啦,你想叫我倾家**产呀!”外婆道一阿竹,火气不作兴朝小固身上发,冲我老太婆来好了。”木莲告诉他收到劳教所通知,这个礼拜天可以去看小箔,问他有没有空?韩此君丢石头般吐出两字“不去!”木莲看看他,摇了摇头叹道“阿竹,我晓得你没收到那张请柬对吧?就值得这般失魂落魄了?上回叫你去了,你也是气冲冲地回来,今日不叫你去了,你还是气鼓鼓地回家,你的气也太不值钱了。要我想想,没有请柬怕什么,美术馆不是可以买票人场的吗? 自己买张票不就进去了吗?”韩此君想,跟她讲她也不懂,没心没肺的,便不言语,跑进里间蒙头就睡。木莲坐在床沿边柔声细语道“说不定邮政编码写错了呢?说不定邮局出了差错呢?说不定那请柬现在正在门房等你呢?这么想想,心舒坦些,睡个好觉,明日一早去学校看看,实在没有,拉倒, 自顾上你的课去!”韩此君被她一说,心里便又升起希望,期盼着明日一早发生奇迹。这一夜却是一个梦叠着一个梦,没有片刻的间歇,一会儿上天人地地寻那张请柬。一会儿拿着请柬入会场,却被门卫拦住说那是假的,一会儿请柬被人夺了去撕成了碎片……嗽地叫醒了,棉毛衫头颈一圈都湿透了。木莲蒙咙道“还早呢,再睡一会。”他如何再睡得住?

韩此君急匆匆赶到学校,校门还没有开,只好到附近农贸市场兜了个圈子,脚步走开了,心还停在校门口。转了一圈回来,校门开了,便提着心跨进去,急忙去看那老阿姨的面孔, 目光像两根井钻深人地心。那老阿姨却毫无表情地挪开了眼睛,去跟随后进来的老师说什么去了。韩此君又挣扎着扫了眼信插,里面空****的什么也没有昨日的信已取走,今日的信还未到。韩此君心倏地往无底深渊坠去,一切都已成定局,周围的东西都变得十分黯淡,只机械地挪动脚步走进办公室,跌进椅子成了化石。头一节课他没课,就这么坐着不知分秒如何流去。第二节课他有课, 自己也不晓得自己讲了些什么。小朋友们呱呱问道“老师,为什么小鸭子长了小鸡的爪子呢?”下课铃响,他仍是机械地挪动脚步走回办公室。刚到办公室门口,正要推门,却见门房间老阿姨从楼梯口颠颠地跑过来,手中高举着一张牛皮纸黄信封,喊道“韩老师韩老师你的信来了!”韩此君怔住了,心脏呼地胀得快要爆开来。老阿姨把信塞在他手中,道“韩老师,老天不负苦心人,总算被你等到了呀,我说是吧?在我手里不会丢掉一张纸片的。”韩此君动了动嘴,好像是道声谢谢或者别的什么,便抬起手腕看表,忽然就发疯似的奔出去了,手中的一盒五彩粉笔哗啦啦撒了一地。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闻声出来问道“怎么啦?什么事?”老阿姨叹道“韩老师接到的是什么信啊?怕不是状元发榜,范进中举似的,疯了!”

韩此君赶到美术馆,但见美术馆外彩旗彩幅标语彩色氢气球把天空都铺满了,一人高的大花篮从门厅一直排到马路两边,地上铺着厚厚一层鞭炮碎屑,是一派花团锦簇的景象。虽是隆冬季节,韩此君却汗流侠背,气喘吁吁地将那张大红烫金的请柬交给门口斜挎着红缎带的迎宾小姐,小姐笑道“先生,您来晚了,剪彩仪式已经结束了。方才可热闹呢,厅长部长都出席了,从来没有这么高规格的画展。您快进去吧, 电视台在大厅里给陈老先生做节目呢!”韩此君一路赶得太急,脚骨都软了,脚软软地走进去。

果然大厅里白炽灯雪亮,晃得人睁不开眼。正面墙上贴着金箔纸剪出的一排大字“无极传人陈亭北先生暨弟子画展”,在强光下显得辉煌夺目。就在这排字下面摆开一张长桌,铺开笔墨纸砚,陈亭北、陈良清和傅小槐正站在桌子后面,听任一位手执话筒大约是电视导演之类的摆布,一会儿要陈良诸和傅小槐分立陈亭北两旁,一会儿又要她们都站到左侧去,又对她们指手画脚地说了通什么,然后一挥手道“现在正式开始录啦,旁边人不要说话啦!”

韩此君一眼看到先生师姐便想走过去的,被导演这么一吼又不敢造次,只好站在一旁。他想跟师姐招呼一声,做个手势使个眼色都行,可陈良诸并不朝他看一眼,或许他在暗处,他们在明处,他看他们一清二楚,他们却看不到他。他便只好耐着性子等着。师姐今天穿了一袭墨绿竹子图案织锦缎盘香扣滚边旗袍,外罩豆绿色羊毛长背心,盘起的发辫上别了一枚碧绿生青的翡翠发夹,沉静典雅却又摇曳多姿,虽不及名角》L傅小槐的鲜艳秀媚,却比傅小槐更赏心悦目。韩此君往日里只招架不住地承受师姐的爱抚与帮助,对师姐总是抱着无以回报的歉疚和只可远观不可近押的敬畏,从未这样细细地欣赏她作为女人的可爱之处,不觉心中**起一片涟漪。这时,一位青春年华的女主持人笑容可掬地将一柄长话筒伸到陈亭北面前,问了个什么问题,先生清瘦的面孔上掠过难以名状的表情,恰如朝晖夕阳,气象万千,克制地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方才对着话筒说了几句。主持人又朝着镜头说了一通,便由陈亭北当场献画。导演指挥傅小槐帮先生铺纸,叫陈良清研墨。摄像机镜头咔咔咔地摇近了,先生的手突然颤抖不止,面孔刷地惨白。只见陈良诸走上去在先生耳边叽咕了一会,先生铁青了脸,噢地抄起了笔,闭了闭眼又忽地睁大了,狠狠地蘸了一管墨往纸上投去。周围人都屏息静气,只听见摄像机丝丝的转动声。先生手腕终于灵活起来,毫尖在纸面上或行、或停、或顿、或挫、或如蜻蜓点水、或如铁锥挑沙,忽而绵里藏针,忽而细流穿石,顷刻间一位英姿飒爽又俏丽妩媚的穆桂英跃然纸上,只剩了没画面容,却见先生用毫尖挑了些许朱砂,稍蘸些清水和匀了,就势一揉一拖。穆桂英出枪如旋风,风卷起大靠上的锦旗遮住了面容极动态的一刹那!旁观者均为先生这出其不意的一笔叫好。先生继而以淡墨和色多加渲染,蘸水时却将毛笔伸进了茶杯,有人惊呼“哎呀,茶”马上有人嘘地制止了他,不要惊扰先生的画兴。先生终于画成了这幅女英雄穆桂英,似已耗尽全部心力,将笔一掷,便捧起杯子咕咕地喝了个痛快。这会许多人都惊叫起来 “茶杯里有墨!”主持人不失时机地将话筒戳到先生面前, 问道 “陈先生,刚才您作画时将毛笔伸进了茶杯,您一点也没有觉察吗?”陈亭北愣了一下,茫然地摇摇头。主持人又问“您又将搀了墨色的茶喝得精光,您没有觉出这茶味有什么不对吗?”陈亭北摇摇头,笑道“我从七岁开始习画,便是喝墨长大的,若是肚子里没有墨,笔底下怎能有源源不断的墨涌出来呢?”大家都为他机巧睿智的回答鼓起掌来,导演激动地连连道“好,好极了,太生动了!”围观中人们议论蜂起,有人叹道“这魏子峰一死,我省画坛陈老鹤便首屈一指了。陈老鹤只要能活过九十岁,便有希望成为大师级画家。那魏子峰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可惜只差了一口气。”有人便道“所以说笑要看谁笑到最后嘛!”

韩此君原想等拍完先生作画一段总有间隙好说话,谁知导演马不停蹄把镜头对准了陈良诸,主持人也将话筒送到她跟前。陈良洁却有点心神恍惚的样子,三言两语敷衍过去。主持人做个手势请她画几笔,她却将傅小槐推到前面,主持人便趁势向傅小槐提问了。那傅小槐毕竟这种场面见惯了的,从容应答,侃侃而谈,大有二十四史从头说起的架势。韩此君见不得这个唱戏的仗着演了一部《丹青泪》,六法还未知全竟处处以无极传人自居,哪里有心思听她讲经?不如先进展厅看自己的画去。因为一直没跟师姐联系上,他还不知道最后展出的仍是《天池长短歌》呢还是已换成了《城春草木深》?抑或两幅都挂出来了呢?他想自己的画总是挂在靠后半部的,便先走到出口处,倒着往前看。先在一处看到两幅署着自己名字的小镇即景,先是一愣,仔细看果真是自己墨迹,原是模仿先生笔意画了放在先生那里,让先生具了名去对付各种应酬的,心里纳闷,师姐怎么把这两幅也拿出来了?大概这展厅太大,画不够挂了吧?看看这两幅旁边没有《天池长短歌》或《城春草木深》,又想一定是那两幅比较好,挂在前头一点了。便匆匆扫视过去,一直搜寻到前言人口处,仍未见着《天池长短歌》或《城春草木深》。韩此君刷地冒出一层冷汗,胆战心惊地想 怎么会这样呢?莫不是自己心太急眼便看花了?于是从头开始,一幅一幅无一遗漏地看下去,看一幅便念一下画题,一直看到结尾,仍没有他的《天池长短歌》或《城春草木深》,在这个众人瞻目的无极画传人画展中,他韩此君竟只展出两幅替先生画的应酬画!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像被雷击中似的定住了,又像被手术刀肢解了一。般。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便像去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走了一圈,炼出了火眼金睛,洞悉了这一切的幕后文章!他楚转身要去大厅找师姐问个水落石出,走到一半却被几位工作人员拦住了“对不起,先让一让,电视台在拍节目。”摄像机缓缓地退着进来了,接着是马青城和安子翼陪着厅长、部长走过来,后面还跟着陈亭北、陈良诸、傅小槐,指指点点谈笑风生,韩此君慌忙转过脸假装看画。导演又指挥在陈亭北所作的《红粉君子图》前,厅长部长与陈亭北父女亲切交谈,还要陈亭北谈谈创作这套画的过程,谈谈他最近创作的意向造型新人物画的特点。韩此君不觉嘿嘿冷笑,先生分明画不好眼睛,只好不画颜面,竟成就了他的什么意象造型新人物画!他忽然看见马青城此刻不在镜头里面,也靠边站着。便悄悄地挨了过去, 叫道“马青城!”马青城见是韩此君,勉强笑道“你来啦,刚才站哪儿去了?拍无极传人你应该在场啊!人家对你那两幅反映不错,都说你学陈亭北已经几可乱真。”韩此君压低声音凶狠地问道“马青城,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把我的《天池长短歌》换下来?”马青城瞪大眼睛道“不是你自己要换的呀?”又苦下脸道“唉,这段时间我老婆生癌动手术,弄得我心烦意乱,都没过问这桩事体。我也纳闷,不是说过要把《城春草木深》换上去的吗?”韩此君反倒被他问住了。马青城并不给他喘息机会,忙道“不过现在这两幅也满不错的,我们以后再谈。你看电视已拍好了,我要陪厅、部长看画展,你再问问陈良洁究竟怎么回事。”摄像机撤走了,人们松动了许多,韩此君感觉到一股幽幽的目光冰冷地落在自己身上,抬起头,师姐正立在十步外无限心事地望着自己。韩此君第一个冲动是想冲过去,瞬息便打消这个念头,冷冷地想 既然你能背着我做出这等卑鄙之举,可见往日你说的一切甜言蜜语不过是拌了毒的诱饵罢了,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便只轻蔑地扫了她一眼,别转身朝门外走去。陈良诸张了张嘴没出声,她对他已是个罪人,还能跟他说什么呢?硬生生地把眼泪吞了进去。马青城过来问道“要不要叫韩此君留下一道吃午饭?”陈良诸淡淡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