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小苦数着秒针的脚步熬到了天明,挨到安子翼画室门外听听,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安子翼睡得晚,一定还在做他远渡重洋的美梦。辛小苦连忙给郝固家拨电话,得儿得儿对面铃声响了半天,她差点就要放下话筒了,便有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问道“谁呀”又放肆地打了个哈欠。辛小苦心扑扑扑地跳起来,张大了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对面静默了片刻,忽然问道“是辛小苦吗?”辛小苦浑身血液凝固,他怎么知道是我?对面又说“辛小苦,你怎么过了那么长时间才给我打电话?那一日我以为你当天晚上就会来电话的,我哪儿也没敢去,守在电话机前等了整整一夜!”辛小苦的心忽然松弛开来了,血液也轻快地流淌起来,她很平淡地说道“郝因先生,新近我画了一套中华女神,想请您看看,提提宝贵意见,不晓得您有没有空呢?”郝因又恢复了懒洋洋的声音,道“可惜我白天都有安排了,晚上你能出来吗?今天晚上还有点空。”辛小苦不假思索地道“郝固先生,晚上我一定来。”放下话筒,辛小苦耳热心跳,面孔绊红,她暗骂自己孟浪,不过是去跟他探讨一些艺术上的问题嘛。
日里,辛小苦将自己彻头彻尾地洗了一遍。傍晚时分,辛小苦发兴到超市买了些菜, 回来洗洗切切,炒炒煮煮, 已弄出几只盆子。看看冰箱里还有两罐啤酒,倒了出来,便去敲安子翼画室的门。安子翼探头出来道“什么事?怎么这么香?”又见一桌酒菜,惊异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辛小苦轻淡地笑道“没什么日子,不过嘴巴馋了,想着做了几个菜,索性叫你一起来吃。”安子翼抚掌笑道“好久没吃上一顿正餐了,放出屁也是熟泡面的防腐剂味道!”便狼吞虎咽起来。辛小苦自己吃得很少,只是看着安子翼吃,笑问道“画得差不多了吧?《上下五千年》?”安子翼道“还有一段。这卷是赠给省博物馆的,那女蜗我已改成披着云纱的了。”辛小苦忽然道“子翼,待会我想去看看我妈。又是几个月没去了,老太太肯定日日骂人了,今晚上不一定赶回来了。”安子翼满嘴小菜,满腹心事,只点了点头。
安子翼吃饱喝足又回他的画室去了,辛小苦洗锅刷碗地磨蹭时间,总是逃不过要走的那一刻的。辛小苦脱笼统穿了件黑色棒针毛衣,外面再套件大地色羊绒长大衣。要出门了,想去跟安子翼道别,想想还有那个必要吗?便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辛小苦来到郝固家楼门口时天已暗透了,冬日的夜空只有疏疏朗朗几颗星星,显得很落寞寡淡。她抬头数了数星星,忽见楼门里有人出来,忙勾了脑袋走进去,跟他擦肩而过。辛小苦并没看清那个人的面目,那个人却一眼认出了她,便定住了,痴痴地看着她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此人便是韩此君。
韩此君从陈良诸那里得了马青城写的举荐信却像是得了块心病。带着这信去见郝固吧,想到要下气怡声地去看那得意小人的脸色,讨得他的青睐,这情景实在令他不堪忍受!他郝因不过会玩弄几个新名词,他懂个屁画!待不去见郝固吧,这封信装在兜里时时刻刻像块烧红的炭灼着他的皮肤,也许这真是一次机会呢?也许借此便可破壁而飞了呢?为了这去与不去的问题,韩此君连着几日吃不香睡不稳的。先决定去了,兴师动众提前吃晚饭,木莲忙着替他熨衣服,待出门,又说不去了不去了,我又不是卖不出去的旧货!不去就不去嘛,摊开纸墨画了几笔说困了,又收拾起来铺开被子躺下,却又躺不安稳,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弄得木莲都火了,骂道“这么丁点大的事也值得你这般伤神费心啊?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去有去的好处,不去有不去的好处,有什么难的?这也难的话做人好不要做了!”木莲这么一骂,韩此君便不敢再折腾,只窝在心里煎熬着。
陈良诸却是三日两头地来电话催“怎么还不去见郝因呀?你还犹豫什么?马青城说他都当面跟郝因打过招呼了。你就是怜惜你那张脸皮,你的脸皮重要还是你的前途重要?就只有开头几分钟的难堪,笑一笑就应付过去了嘛!”隔日又来问了,急得求爷爷告奶奶的了,道“阿竹,阿竹,就算你为了我到郝因家跑一趟好不好?用不到你说一句话的,只消将马青城的信交给他看,他心里有数的,再拖下去,人家倒以为马青城开他玩笑了!”韩此君被陈良诸逼着总是诺诺地应了,一到夜晚又畏葱不前了。
这一段日子无极画在省城十分走红,报纸上连篇累犊地介绍陈亭北和他的画,称他是发展和丰富了无极画艺术,将无极画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的高度。也有涉及陈良诸和傅小槐的文字。陈良诸为即将修复的玄黄庵所作《观音出道图》,画面色彩淡雅,造型丰美娴静,展示了无极画艺术“焦黑薄彩”的神秘魅力,傅小槐却是张扬她由戏曲表演艺术走人绘画艺术的独特风格。韩此君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听同事们议论来议论去,无极画长无极画短,真正是芒刺在背,如坐针毡。他总是偷偷地将报纸折成一小块藏在裤兜里,假装解手躲到厕所里去看,看上看下没有一字提及他韩此君的。大家都晓得他为了等那次画展的请柬简直疯了似的,去看过那画展的人才知道最后角落里有他韩此君两幅画作,可学校里只有陆校长一个人去看了那画展,回来陆校长对胡教导说“韩老师那两幅画放在陈老先生一起就显得平平了。”老师们背后点点戳戳议论纷纷,说什么,韩此君听不到,但看他们的神情便叫他无地自容了。这每日的上班也成了思想负担,他度日如年地打发时光。
这一日韩此君照例去城西文化馆业余艺校上课,文化馆宣传科的小常对他说“韩老师,这学期你还有两堂课吧?下学期这所艺校可能要关门了。”韩此君惊道“却是为何来?办得好好的,也给你们文化馆挣了不少钱。”小常笑道“我们这块地皮被人家看中了呀,已经批租给人家了,马上就要拆迁。今后我们这些人到哪里去上班都不晓得了呢。”韩此君听得心里沉甸甸的。世事沧海桑田,命运变幻莫测。小常又道“等艺校课一结束,我们就开始搬迁。我们馆长说,下面那个展厅空着也是空着,若有什么单位要开展销会办什么展览之类的,我们可以低价出租,也是最后给大家谋点福利。韩老师若有什么线索可代为介绍介绍。”韩此君心里不由得动了一动,只点了点头。次日,韩此君刚到学校,胡教导就把他叫去了。胡教导笑道“听陆校长说,在无极画传人画展中有韩老师两幅画的,祝贺你呀!”韩此君摸不着胡教导笑脸后面的深浅,只好尴尬地笑笑。胡教导果然话锋一转道“昨天区老龄委员会来人联系聘你到老年大学上课的事,我跟陆校长商量了,下学期学校里的活动也很多,你的主要精力还是应该放在搞好本职工作上,所以就代你推辞了,你不会有什么意见吧?”韩此君忙道“没没没有意见。”心却是抽紧了。胡教导又很推心置腹地说道“我是很理解你的,想在美术上搞出点名堂,校领导也是很支持你的。我们已经把你的名字报上去参加宋庆龄艺术教育园丁奖的评比。在儿童艺术教育这块天地里,你是大有可为的。平常自己的行动要稍微注意些影响,譬如前些日子等画展的请柬,弄得惊天动地,同事们反应很大,我和陆校长都做了许多工作。”韩此君听得一阵阵发冷又一阵阵冒汗,只有嗯嗯嗯点头的份了。
中午休息时间,陈良诸的电话又追了过来,问道“昨晚你去郝因那里了吗?”韩此君慑懦半天说不出来,陈良诸叹了口气道“我就猜到你没有去!今晚无论如何得去了,马青城已跟郝固约定,郝固今晚上在家专候着你,听到了吗?”韩此君唔了一声。陈良诸又道“下班后先到绿玉青影弯一趟,我替你备了份薄礼,都是马青城关照的。你把信和礼品一起交给郝固,懂吗?”韩此君又唔了一声。陈良清恨道“唔唔唔!你若今天再不去,我便真的不管你死活了!”韩此君牙关一咬道“师姐,今晚我一定会去的。”
花木莲见韩此君大包小包香烟咖啡洋酒拎回来一大堆东西,惊讶道“哪里来的钱呀?”韩此君没好气地道“哪里有钱?是陈良洁叫我拎到郝因那里去的。”花木莲更惊讶了“你又决定要去了?不是说不去了吗?”韩此君斥道“去不去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了。”木莲便慌慌地替他张罗晚饭。他看见小强拿了一张涂得色彩斑斓的纸东折西折玩,外婆还在边上教他这样折那样折,便撕下一张日历纸给他,将那张涂了颜色的换下,将平了,道“以后小强画的画纸都不要乱丢了,替他收藏好。”木莲端着菜碗出来,嗤地笑道“这也是画呀?”韩此君道“你又不懂。”木莲仍笑道“我懂,你儿子出个声便是首歌,落团墨便是幅画,就连儿子的脚臭也成了腌咸菜的香味了。”韩此君没有心思跟她闲说了,稍微扒了两口饭就离开了桌子。花木莲帮他换了外衣,道“又不是让你去堵枪眼,看你紧张的样子!就算堵枪眼也不怕,陈良诸替你备了那么多炮弹,劈里啪啦甩上去,还攻不破吗?”韩此君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终于跨出门槛,一手提着装画的锦盒,一手提着大小礼品,怀里揣着马青城写的信,恰如全副武装披挂上阵的将士。
韩此君按着马青城信封上的地址七拐八弯地摸到了郝固家门口,沿着黑洞洞的楼梯爬上六层楼,也是一扇极普通的门。他先把了门铃,没动静,再德一次,仍没动静,便拍门板,膨澎,膨澎澎膨,澎喊膨,还是没人理睬。陈良诸明明说郝因在家候着的,他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听听,里面好像有说笑的声音,便使劲把住门铃不松手了。终于有人咔嚓开了门,韩此君瞄了一眼,中等个儿,衣着随便,头发凌乱,面容灰白,一副旧式的眼镜将半张脸遮住了,没有任何不同凡响的地方!那郝固不等他自我介绍便道“你是马青城介绍来的吧?我知道了。你把东西放下,今天有几位客在,隔几日我再跟你联系。”说话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字。韩此君忙掏出信,跟着画一起递了过去,郝圃接过,顺手将信往门上挂着的蜡染花布信袋里一塞,又将画插进门后一只藤条编的废纸篓中。韩此君心痛那画,动了动嘴,没敢说什么。郝囿眼睛便盯着他脚边的一大堆礼品, 问道“这些东西是送给我的吗?”韩此君点点头,恨不得有地缝钻进去。郝固便毫不客气地拎起了东西,说道“其实用不到送这些的。我有客在里边,不留你了,出去时把门带上就是。”说罢便转身进去了。韩此君正要退出,听得里面有人问“又是来叫你擦皮鞋的吧?不管牛皮猪皮真皮假皮经你一擦总归熠熠发亮!”郝固的声音“马青城那个老十三点,什么货色都往我这儿塞,不定欠了人家什么人情,拿我去还债!”韩此君浑身燥热,羞辱难忍,怔了一会,便将插在废纸篓里的画盒抽了出来,夹在胳肢窝,轻轻地退出门去,将门狠狠地带上了!
韩此君摸黑一脚高一脚低地下得楼来,正巧撞见辛小苦上楼,心里一惊小苦她也来求助这个郝固吗?韩此君估计郝固有客人在,辛小苦也不会呆久的,便抱着画,把衣领翻起,缩头缩脑在门口等着。过了大约半小时左右,楼上下来了二男一女,边走边笑道“郝固昏头了,怎么去惹安子翼的老婆?”韩此君慌忙奔上楼,站在郝固家门口,听听,听不出什么,又不敢敲门。韩此君的心像落进了冰窖,浑身簌簌发抖,暗暗叫着小苦小苦,欲哭无泪。
韩此君回到家已是半夜,花木莲见他面孔铁青,双手冰冷,怀里还抱着那盒画,惊道“怎么?他不肯?收了那么多礼还不肯?那你为什么不把礼物讨回来呀?”韩此君懒得跟她说话,只顾往被窝里一钻,蒙住脑袋不动弹了。
第二天陈良洁按捺不住,一清早就打传呼电话来问情况。韩此君心里已拿定了主意,对师姐道“我不想求什么人帮忙了。”陈良清急道“你又没去找郝固?”韩此君瓮声道“去了!”陈良诸道“马青城的信给他看了吗?礼物都给他了吗?”韩此君道“都照你说的办了,只把画带回来了!”陈良诸喊起来“你发神经病呀!”韩此君冷笑道“幸而我神经还正常,我总算悬崖勒马,总算没有站污了自己的清白。那姓郝的算什么东西?流氓一个,他有什么资格评论我的画?”陈良诸恨道“人家红得发紫,搭点架子就让他搭嘛,你是一点委屈都受不得,莫名的清高,再这么清高下去,便成孤家寡人了!”韩此君冷冷道“我也只剩这点清高了,再把它丢了,我,真正是一无所有了!”稍停,吸口气,大声道“我要自己办个韩此君画展!”陈良诸对着话筒愣怔了好一会,心想阿竹会不会气疯了?
却说这日中午马青城总算没什么应酬,胡乱买了只面包对付了肚子,跟人关照,说是去医院看叶知秋,有什么电话或人或事,都叫他们两点以后再来。马青城前脚出去,办公室里马上议论一片,有的人叹道“不晓得叶主任挺不挺得过这一关,万一叶主任去了,马主任可惨啦,听讲他们家大事小事都由叶主任一把抓的。”马上有人笑道“不必为马主任操心的,马主任现在正春风得意,候补队员肯定不止一个排的。”
马青城晓得背后说长道短,并不解意,叫了车急急赶去医院。他已经好几天没去医院看小叶了,一则杂七杂八的事太多,也是小叶关照的,非常时期,还是事必躬亲的好,偷得一时闲适,万一被人做下了手脚坏了大事,岂不后悔莫及了?二则小叶口口声声叫他不要去医院,小叶动了手术又做化疗,没多少天就变得面目全非了。原来光生白哲仍有弹性的面孔一下子枯萎下来,原来绵密轻柔染得乌黑的头发一把一把地脱落,原来小叶最引以为自豪的曲折丰满富有性感的身体干瘪得如同一块搓衣板。每次马青城去看小叶,小叶总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被子里,头上戴顶绒线帽,只露出一双哀怨的眼睛给马青城看。那眼睛因为哀怨而显得特别美丽,硕大的泪珠泪泊地从里面涌出来。小叶道“青城,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想让人看见,你叫机关里的人都不要来看我,你也不要来看我,看着你我便自惭形秽,心里更不好受,待我好起来了……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神是欣赏和深爱的,而不是惋惜和怜悯的。”面对现在这副模样的小叶,马青城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神,只好依着小叶不常去医院了,每天只挂个电话让护士转达一声问候。今日却因为有桩举棋不定的事必须征询小叶的意见。多少年来养成的习惯,小叶不表态的事,马青城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马青城跟医院上上下下部搞熟了,不到探视时间照样堂而皇之地上了楼。叶知秋刚刚费尽全力吞下了几只小馄饨。化疗后倒了胃口,见什么都想吐。叶知秋为了恢复形态,强迫自己吃光营养师规定的食物,却累得气喘吁吁,出了一身大汗,便脱了绒线帽,将被子褪至腹部,斜靠在枕上歇息着。猛然见马青城推门进来,惊叫一声,慌忙撩起被子将自己夹头夹脑蒙了起来。马青城走到床边,轻声道“小叶,你怎么啦?是我呀!”叶知秋无意让马青城看到自己秃光的脑袋和瘪塌塌的胸脯,头闷在被子里哭声喊道“你出去,你先出去呀!”马青城只好退出病房,尴尬地立在门外等着。过了一会,病房里的老护士推开门探出个脑袋道“马先生,你太太叫你进来。”马青城重人病房,看见小叶已戴好绒线帽,被子直拉到下巴上,单露出一双眼睛巴巴地盯着他呢。马青城躲闪着避开了她的目光,他眼前老是晃动着方才小叶光头塌胸可怕的模样,他怕敏感的小叶从他眼神中看出什么。叶知秋止不住泪水刷刷地流出来犷将枕巾都挽湿了,硬咽道“青城,你已经五天没来看我了!”马青城心一沉,小叶嘴上讲不要他来看她,其实是天天盼着他来的呀,便道“这几天实在忙,我每天打电话来的,护士告诉你了吗?”小叶点点头,只是抽泣不停。马青城忙道“以后我一定每天来看你,再忙也要来看你!”小叶忙道“不不不,你不要来看我,你看了我我也不开心的,还是忙你的事吧。”马青城递给她一块手帕,小叶把它盖在眼睛上,男人熟悉的气息罩住了她,眼泪涌得更厉害了。马青城道“小叶,你现在要紧的是治病,其他不要瞎想,医生不是说了?这种毛病,心情开朗头一要紧!”小叶黯然道“我也知道的,可是叫我怎么开朗得起来?想想老天爷真不公平,偏让我摊上这个毛病……”又硬住了。马青城赶紧调开话题,道“小叶,告诉你个好消息,昨天去墨凹堂看看,正好碰到书画出版社老李,他说我的画册制版都完成了,马上就好开印,这几天正在作文字校对。倒提醒了我一桩事情,我在想,用陈亭北写的序究竟合不合适?”叶知秋心情平息下来,马青城做什么事都要来征求她的意见,这说明马青城是离不开她的,这稍微给了她一丝安慰。便道“我早就觉得不合适, 叫你以魏老名义作个序你又不肯。”马青城道“不是我不愿意魏老作序,魏老作古,天下谁不知晓?模仿他的口气作个序,总很别扭,好像死人替你写序,总有点不吉利,对吧?我是考虑到陈亭北正在上升势头上,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现在我却担心,这陈亭北究竟能红多长时间?若是昙花一现,岂不太煞风景?”叶知秋疑惑道“无极画现在风头正劲,怎么会马上败落?再讲谁写个序也无所谓,关键是你的画能结集出版。”马青城道“小叶,你事事周到,这点却疏忽了,人家拿到画册首先就要看序,谁写的,对你的评价如何,这序往往就体现了你这本画册的档次和水平。无极画虽是风头正劲,我却担心陈亭北已是强弩之末了。”叶知秋道“你听到什么消息了?”马青城道“消息倒是没有什么,凭第六感觉。报纸上关于无极画的评论尽管很多,那个郝固却始终缄默不语,这是很耐人寻味的。”叶知秋撇了一下嘴道“郝固算什么?他不发言又说明得了什么?”马青城道“你不可小看了他,他现在是很有号召力的呢,美院那帮学生发起的世纪末印象画展聘请他当了艺术顾问,这个画展大有一发而不可收拾的趋势。”叶知秋惊讶道“就是我们儿子参加的那个什么世纪末印象派?”马青城点点头道“原是儿子缠牢我,要我帮他们提供展览场所,后来魏紫正儿八经代表他们那个派来跟我联系,正巧墨凹堂二楼展厅有几天空档,便让他们插进来了。不料引起很大的轰动,美术展览馆马上邀请他们作特别展出,原定一个星期,后来又延长了一个星期,可以说是观者如云,比那无极画展热闹多了。”叶知秋叹道“儿子来看我几次,从来不露口风,没想到他比你出道还早。就是他们画的那些东西不敢恭维,谁看得懂呀?”马青城笑道“愈是看不J懂愈是有人看,而且都说看得懂,看的人都还能途释出许多深奥的意思。谁都不肯说自己看不懂,生怕人家说你没有文化,而且在那种氛围下你看不懂也会变得看得懂的。我在展厅转悠了几天,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这便是新潮艺术能够走红的缘故呀。”叶知秋也笑笑,道“赶时髦这也是人的通病嘛!”马青城便道“前几天收到郝固主动投给《墨凹》的评论稿,就是评介这个世纪末印象派艺术特点的,称之为现代人灵魂颤栗和**的痕迹。其中却有好几处借此抨击无极画,说那只不过是从古墓中挖出来的破陶器抹了一层上光漆而已。你想想,这郝固没有八九分把握,他能这么公开表态吗?”叶知秋道“他这个人就是喜欢哗众取宠,你就那么相信他?你是什么意思?”马青城道“我难得出本画册,总得慎重点好。我探过郝因口气,他倒很爽快,答应马上帮我赶一篇。出版社那里我也打了招呼,让他们把序言暂时扣一扣。就是要听听你的意见,才能最后决定呀!”叶知秋道“那陈亭北那里你怎么去交代呢?”马青城道“老头子现在正得意忘形,哪里还会计较这个?我把它拿到《墨凹》登一下,稿费开得高点就行了。”叶知秋沉吟片刻又问“你晓得厅里部里对这个世纪末印象派取什么态度吗?这可是关键啊。”马青城点点头道“我也想到的,问过儿子,儿子说部里厅里都有人来看过他们的画展,对他们说了不少鼓励的话。况且,美术展览馆展出什么一般都事先请示汇报过的,不会有什么问题。现在什么时候了?上下都思想开放了嘛。”叶知秋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外面的行情一点不晓得,凡事都要你自己拿大主意,只要考虑得周全些就好。现在新潮艺术时髦,你当然要热情支持,可也不能一边倒,太轻薄了老的、传统的东西。这种事情吃不准的,潮流总是时退时进的。譬如魏老的那个纪念画展,你还是要放在心上,选个时机办一下,我也有第六感觉,这对你有好处的。”马青城道“所以,我做什么事情都要先来问问你, 问过你以后我才放心去做。”叶知秋只温柔地对他笑笑。马青城看她情绪好多了,心想 以后还是要把外面的事情说给她听听,脑筋不要老钻在那毛病里才好。抬腕看看手表,便道“小叶,机关里还有许多事,你也该休息一会,我走了,明日再来看你。”叶知秋盯着他看着,想说什么,又不说了,缓缓地将眼皮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