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亭北见女儿痴呆模样,知她心不在焉,忙道“端午,今天这个新闻你是一定要听的,跟你我都有要紧的关联,你错过了是要后悔的呢!”良诸应道“爸,我耳朵竖着呢。”心里却想无非又是谁谁谁开画展了,谁谁谁的画拍卖了多少价了,与我又有何干?!播音员嘀嘀咕咕的声音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耳畔骨碌碌滚过,不进心的。陈良诸茫无目的地翻翻父亲画案上的参差摊着的几幅水墨人物,有的仅勾勒了衣裙,有的烘染了鬓发,都还没有描眉点睛。画仕女先作衣裙,次写手足,再染鬓发,最后添五官,虽是万千姿态,最后添上的面容总是恰到好处,天然浑成,这是当年陈老鹤赖以成名的绝活之一。近来陈良洁发现,父亲却经常半途而废,画了身体不描五官,由它空白,或者就索性画人的背面,索性不见眉目。 良清也疑惑地问过父亲,父亲呆了会道“现在人的面孔难画得很。”父亲的书房永远是凌乱的,父亲的画案永远是凌乱的,父亲的心情也是凌乱的。母亲疯了,这个世界上良清应是父亲最亲近的人了,可良清常常觉得捉摸不透父亲心里想什么。
陈亭北忽然大声叫道“端午,你听好,就是这条消息!”这一刻播音员的声音也忽然间激动起来“一昨天傍晚,琅琊山脚514公路上发生一起恶性撞车事件,一辆不知来历的大型货卡抢道超车,与迎面一辆桑塔纳轿车相撞而后匆忙逃离肇事现场。乘坐轿车的省政协常委省文联副主席省美协主席著名画家魏子峰伤势沉重生命垂危,正在尽力抢救之中。同车还有省美院中国画研究所所长著名画家安子翼和省美协艺术办公室主任马青城,都不同程度受伤。 目前,省公安厅交通处与刑侦大队联合发出紧急通缉令,追捕肇事卡车。有目击者或知情者请迅速与有关方面联系,或请拨打交通法规热线585249……”
“魏子峰出车祸?这倒真是有点天意。”陈良清自言自语道。前几天,她在单位里听说省委宣传部与省文联省美协决定要为魏子峰举办艺术生涯六十年的研讨会,同时推出魏子峰个人画展。前不久,有新锐美术评论家郝圃在报上发表长篇评论,抨击魏子峰艺术上的陈旧模式以及他在画坛的霸主作风。魏子峰的高足安子翼即在省美院院刊《论丹青》上进行反驳,然而外面舆论却大都倾向郝因的观点。在这个当口魏子峰推出他的研讨会和个人画展,是一种举战旗全面反攻的姿态。还听说魏子峰住进了七斗柳鹤影别墅的高级套房,推辞了各方面的社交活动,专心致志作画,要在画展上拿出一鸣惊人的新作。 已有新闻媒体欲抱琵琶半遮面地透露出来了,说魏子峰的新作在中国美术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将在美术界乃至艺术界乃至整个社会引起爆炸效应。陈良清回鹤案只字不提这桩事,生怕刺激父亲。平常父亲听到魏子峰的消息或看见什么地方登出魏子峰的画总要骂得他狗血喷头,一激动常常弄得心脏病复发,故而鹤案里不订任何报章杂志,甚至没有一台电视机,杨嫂有时候就跑到隔壁人家家里去看电视。陈良清正担心着呢,魏子峰举办这个活动有点为他自己做人生总结的味道,必定大张旗鼓,父亲每天听新闻广播,终究会晓得这桩事体的,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呢。
真真是天帮忙呀,魏子峰偏偏出了车祸,而且还伤势沉重昏迷不醒,看来什么研讨会什么画展暂时开不成了,弄不好倒要开追悼会。陈良清顿时感到心里松了松,就像箍得紧紧的内衣放出了一粒纽扣。难怪父亲今早处处举止失常,一把年纪竟也弄得轻飘飘晕陶陶起来,可怜他那样心性高傲的人竟在魏子峰的阴影下苟活了大半辈子。想当年最初筹建省美术家协会的时候,陈老鹤的画名正是如日中天。况且,他不受国民党省政府主席的挟持,拒绝逃往台湾,又巧施“偷梁换柱”之计,为省博物馆抢救下一批极有价值的名画。为此,他出席了新中国第一届文代会,受到周总理的接见。当时众望所归,省美协主席的位置非陈老鹤莫属。可是不久,陈老鹤的名字神秘地从候选人的名单上消失了,美协主席的位置出人意料地被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魏子峰所得。美术界同仁议论纷纷,后来才渐渐地传开来 政审时从历史档案中发现陈老鹤有一同父异母兄弟曾是国民党省政府参议,现在台湾仍居要职。陈老鹤从此江河日下,身败名裂,受尽人们的白眼。陈良清何等敏感的性情,怎会体味不出父亲人生悲剧所承受的压力和痛苦?陈良诸无限感慨,满腹辛酸,岂止是父亲一个人承受了这种压力和痛苦呢?
“端午,你说,今天是不是应该喝点老酒顺顺气呀?”陈亭北叭嗒关掉半导体,兴奋得有点手舞足蹈了,在屋里大步地走来走去,说道“叫阿凤去买几只大闸蟹来,再贵也要买。把曹荒圃喊来,那条小虫最爱吃蟹了。他有好酒,藏了几十年了,他要知道魏子峰撞破脑壳,一定会把那坛酒拿出来的。嘿嘿,好让我解解馋呐!”陈亭北眯起眼用力吸了口气,仿佛已闻到那醇香浓厚的酒味了。
陈良洁记忆中从没见父亲这般痛快过,那一年摘帽子开平反会,有的人激动得痛哭流涕感激不尽,父亲却淡淡的心不在焉的样子。轮到父亲发言,他竟不痛不痒地说道“这么多年这顶帽子也戴惯了,真脱了头皮有点冷哩哩的。”弄得主持会议者哭笑不得,回到鹤案他却破口大骂道“天下哪有这般道理,既然说是错了,做错事的人却没有一点惩罚,还等着人去对他感恩戴德!去他娘的!”
“爸,别去叫曹叔父了,就自家弄两个菜算了。你又不能多饮的,曹叔父又是个无底酒囊,倒把你灌出毛病来。再讲,兴师动众的,曹叔父说话从来不托下巴,令舞镇上总有几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鹤案,万一传开来,客气点说你们小肚鸡肠,不客气就讲你们心理阴暗,再难听点会骂你们伤阴节,心太毒……”
陈亭北马上变了脸色,冷笑道“无毒不丈夫,我要是心毒一点,就不会没落到这般地步!有的人满口仁义道德却是诡计多端,心狠手辣。他魏子峰可以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我就不能为他遭到报应痛饮一杯酒吗?”转至陈良清面前立定了,又道“端午,我晓得你心软,你也不要太天真了。你以为当初魏子峰肯出面为你说两句公道话,让美术学院录取了你,真是他良心发现啦?非也。他是摆个姿态让公众看看,他魏子峰多么公正无邪,多么宽宏大量,多么道德高尚,他是将你当一张金纸贴在自己脸上了。你倒好像是受了他一点好处,于心不忍似的,反倒责怪你爸爸太小肚鸡肠,太不光明磊落了,是不是?”
“爸,我不是这种意思,我是……”陈良洁急于辩解,却道不清楚,憋得涨红了脸。平时,魏子峰常到省博物馆来看藏画,每次来总要找她聊几句,问问父亲的近况什么的。陈良诸是晓得父亲脾气的,从来也没告诉过父亲。
陈亭北目光锐利地盯着女儿看了一会,低低地说道“端午,恐怕你不会忘了是谁断送了韩此君的前程,使他的盖世才艺埋没至今的吧?”
“爸!”陈良诸闻此言如遭雷击,面孔煞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终于不堪隐痛,双目蓄泪,慌忙背转身伏在窗框上,肩膀缩成弯形,微微地抽搐着。
“端午端午,爸不是存心刺你,爸这口气憋得太长久了,爸的心里话也只好跟你说说呀!”陈亭北抚着女儿单薄的背脊,无限伤感地说道。
窗前的竹枝轻轻地拍打着陈良诸的头发,陈良洁慢慢地抬起了面孔,狭窄的鼻尖红通通的。她勉强说道“爸,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其实,我只是为你担心。你觉得怎么做开心,就尽管去做好了。待会,我就去找曹叔父。”
陈亭北吐了一口气,说道“韩此君好像有三个多礼拜没到鹤案来了,你最近碰到过他吗?”
陈良诸目光呆滞,缓缓地摇摇头。
陈亭北体谅地说道“索性把他也叫来,聚一聚。”看看女儿的脸色,又道“待会你出去,顺便也给他挂个电话吧!”
陈良诸忧伤地看住父亲,静静地应道“好吧!”
陈亭北定心了,面色又晴朗开来,拍拍瘪塌塌的肚皮,笑道“端午,你也没吃早饭吧?搅得昏了头了”便高声喊道“阿凤”
“来哉来哉”陈亭北喊声未落,杨嫂应声已起,随即人就推门转了进来,双手托着朱金镂漆盘,盘中放着豆浆、稀饭、生煎包子和各式精致酱菜, 自然少不了一碟霉千张。她轻巧柔捷地将托盘放在一张团圈雕着云雷纹的红木小几上,笑盈盈地说“我是掐牢钟点的,刚走到门口,先生你就喊起来了。”
陈良洁不动声色,瞄了眼杨嫂,暗自好笑 这女人定是潜在门外听了好一会了,真当鹤案里就她一个清爽人了!
天池街听听名称好听,其实是条麻绳似的小马路,半个钟头就可走个来回,街面最窄的地方,对面对人家晾衣服,互相用根竹竿从这边窗台搁到对面窗台就行了。天池街是有些历史的,小虽小,在省城却很有名气, 自然,首先是因为街前的天池庙和玄黄庵的缘故。天池庙现在已是修葺一新,每逢初一、十五种种斋日,香火十分兴旺,中外游者慕名前来观赏者络绎不绝。而玄黄庵旧址却依然被一家街道服装厂占据着,长年累月油污侵蚀、灰尘蒙蔽,难见其真颜。传说中却是韩无极后代玄黄庵庵主唱了主角,说是这天池庙和玄黄庵原来都是玄黄庵庵主捐资修造的,玄黄庵庵主号九涵妙姑,年轻美貌且精通文墨,有一手好丹青。据省文史馆两位德高望重的老画师确切言道,天池庙原正殿北壁上有《西方净土变图》壁画,以阿弥陀佛为中心,左右观音、势至二菩萨,围绕无数眷属圣众,佛座前伎乐吹奏舞蹈、水鸟展翅欲飞,画面光彩炳耀,富丽堂皇却又具有极乐天国清净庄严的境界,玄黄庵佛完背壁有《观音得道图》,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被描绘得恬美娴静、安详睿智,色彩却淡雅明洁,有“轻拂丹青”之妙。老画师们也是听前辈传言,这两幅壁画均出自玄黄庵主九涵妙姑和她的兄弟之手。可惜,天池庙在当年日寇人侵滥肆轰炸中变成一堆瓦砾,《西方净土变图》更是烟飞灰散,后人重修天池庙,样样东西能够还原,独独这面壁画无人可为。至于玄黄庵,虽在炮火中幸存下来,那《观音得道图》却不知所向,如今佛殿成了车间,机器密密麻麻排列,就连这图当年的具体位置都无从考证了。传说中的有些事便是荒诞无稽的了。传说道这玄黄庵主九涵妙姑有一本家传的画诀《传神秘要》,这本画诀奥妙无穷,分“配色法”、“点睛法”、“烟云法”、“体态法”等诸章,悟了这秘诀,下笔若有神助。多少人千方百计想得到这本《传神秘要》均没有得逞,最终却被九涵妙姑的养子韩溉窃得,将其献于宫廷,谋取高官厚禄,九涵妙姑得知真相后伤心气绝。这只是一种说法。也有说道,是官府派兵包围了玄黄庵,强取《传神秘要》,九涵妙姑便密令养子韩溉扮作小厮携秘诀逃出重围, 自己却以香汤沐浴端坐于玄黄庵,十数日滴水不进,然后悄然圆寂了。还有一种说法,说道是那韩溉本姓陈,乃是九涵妙姑的私生子,九涵妙姑曾与一位陈姓书生秘密相爱,结下孽果。儿子长大成人后追问身世,九涵妙姑托出真情,将传家之宝《传神秘要》交于儿子,嘱他一定要寻到亲生父亲,将此秘诀转交于他。九涵妙姑了却心愿后即香汤沐浴、含笑圆寂了。传说虽不足信,却给天池街平添了神秘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