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有一位姓瞿的待业青年,毕竟读过几年书,且在社会上厮混多年,学得了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经验, 日日研读大小报纸,对政府政策社会动向十分搭脉,便以头一个吃螃蟹人的勇气,在天池街开出了一月“小蓬莱”古玩字画庄。“小蓬莱”抓住了好时机,借了改革开放的东风,来天池街天池庙拜渴的游客如云,出了天池庙必要经过“小蓬莱”,都有意无意地驻足盘桓。

“小蓬莱”的生意兴旺起来,甚至超过了省城书画出版社下属的老牌书画门市部“墨凹堂”,瞿老板也成了天池街上人人眼红的首富。一时下效仿者纷纷腾屋破墙,天池街转眼间冒出了靠十家古玩字画店,没过两年,天池街已成了一条盛名赫赫的文化街,尤以经营名人字画饮誉海内外。最新出版的《文化词典》上,天池街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一个条目。天下之事, 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池街的文化市场兴旺了几年后正逐渐地萎缩冷落下去,淘古玩字画的人日渐稀少,生意人不敷出,不少店被迫改换门庭,有的成了礼品头饰店,有的成了杂品百货店,有的成了服装专卖店,只有两三家还坚守着阵地、惨淡经营,其中自然包括首吃螃蟹者瞿老板,瞿老板在生意十分清淡的时候仍硬撑着说“胜利往往存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瞿老板上中学时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天池街字画生意的衰弱起始于省报文化新闻版上一则小小的消息,标题却十分触目“买画别上天池街!”寥寥数百字的短文,言之凿凿,说是天池街上的字画大都为鹰品,这一来,谁还敢光顾天池街?有老顾客以此前来责问瞿老板,瞿老板却不慌不忙道出了另一番缘由 原来写此短文的记者曾几次随旅游团体到天池街买字画,在“小蓬莱”看中了一幅扬州八怪之一金农的“风来四面卧当中”图,甚是喜爱,便私下与瞿老板作交易,若瞿老板能将此画赠送予他,他便为“小蓬莱”写一篇妙笔生花的专访。瞿老板因此画画主开价昂贵,故而没有答应。此记者便怀恨在心,来了那么一篇辣手的文章,让天池街一下子瘫痪!老顾客便问道“既然是不实之词,你大名鼎鼎的瞿老板为啥闷声不响吃进?为啥不与他对簿公堂?”瞿老板潇洒言道“有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这世上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能论定?再讲今世再无有包青天,这段公案上得法庭也是一笔糊涂账,何必赔那工夫?随他舌头生疮去,我笃定泰山, 自有识货人上门。譬如先生你,便是行家。你说说你买去的那张五一亭观音像,阿是真得不要再真了吧?”老顾客自然不肯承认自己不识货买了张假画,也只好相信瞿老板了。

这个仲秋的早晨,晨雾尚未散尽,瞿老板便张罗着开店门了。他知道这天正是农历九月十九,观世音菩萨出家生日,来天池庙进香的客人必定很多,有的为赶着烧头香,深更半夜就到庙门外候着了。瞿老板想,他要撒下一张漫天大网,不让一条肥鱼儿漏过,他今天的诱饵可是备足了的。瞿老板踌躇满志地当街一站,朝东面看看,晓云已是斑斓,鲜艳宛若女儿胭脂红,朝西面看看,残月却还镌在青紫色的天幕,隐隐约约一如佳人淡扫娥眉,天池街的早晨真是“秀色掩古今”呀!瞿老板做了几年文化生意,熏染了不少书卷气, 自己是颇为得意的。他舒惬地做了两下扩胸运动,不料吸进了一口浓烟,呛得咳出了眼泪。对面天井里的好婆正在扇煤饼炉,一蓬一蓬的烟涌出来,好像原子弹爆炸的慢镜头。

“老浮尸,活得不耐烦了,一大早施放毒气,触啥人霉头呀?”瞿老板破口骂道。

“阿弥陀佛,瞿老板,今朝啥日子呀?勿要动不动就开口骂人,菩萨听在那里呢!”隔壁新娘子笑嘻嘻地说道。新娘子也已经不新了,刚养了一个胖儿子,她正用一柄木权将一晾杆的尿布叉到对面电线杆上的铁钩上去,尿布浩浩****横越马路浙浙沥沥滴着水,像是座花果山上的水帘洞。

“哦哟哦哟,水全滴到头颈里去了。”瞿老板做出抱头鼠窜的样子,脸上却是堆满了笑,说道“新娘子,你也太缺德了,拿你儿子的尿当作甘露朝人脑袋上洒,你不怕菩萨看着呀?”

“你不晓得小固的尿比甘露还灵光呢,驱邪治病收伤止血,回去问问你老婆,怀孩子的时候每天凌晨第一趟尿产科医院都收了去做药的。”新娘子晾好尿布,将紧绷绷的绒线衫扯平了,正在哺乳的胸脯硕大无比,颤悠悠地垂着,成了她身上最触目的景观。

瞿老板膘着她的胸脯,凑上去说道。“我没有福气,讨不到会生儿子的老婆。”

“滚远点,死腔!”新娘子推了他一把,咯咯咯地笑着说道。

瞿老板兴犹未尽,却听得店堂里声遏行云的女高音喊道“福黎,这店门你究竟开是不开呀?”福黎是瞿老板的名字,瞿老板听到这个声音只好放弃了胸脯硕大的新娘子,应道“来了来了,喊魂啊喊!” 自从“小蓬莱”发达以来,瞿老板的老婆盯得他越来越紧,一双眼睛像影子似的跟着他转。瞿老板也不敢得罪老婆“小蓬莱”一大半资本是丈人丈母拿出的。

瞿老板转回店堂,老婆冲着他哼了一声道“眼界就这么低,这么个烂污女人心就得得动了!当心人家老公给你吃药!”

瞿老板嘻嘻笑着伸手在他老婆结实的臀部重重地拍了一下,道“有了你,天下女人都没有颜色了。”

老婆屏住笑啤道“你就是一张嘴巴来事!”

瞿老板与老婆心里都很得意,都以为自己拿拿对方还不是十只指头捏田螺一样便当。老婆拎着菜篮子出去了,街面上已是一片喧哗, 饰叮马桶声、捣衣服声、扇煤炉声,小孩哭叫大人吃喝,此起彼伏。瞿老板使劲一掘按钮,铝合金卷帘门吮嘟嘟螂卷了上去,这声音在天池街的一派嘈杂琐碎中很有点鹤立鸡群的号角意味,临近的店堂闻听都急急忙忙地打点开门。

瞿老板立在木梯上将画一幅幅挂起来。这画的挂法也是很有讲究的,哪几张容易卖,挂在店堂口,卖不大出的往里挪,有的画要挂在光线亮处,有的画要挂在光线暗黝黝处,有的画是不挂出来的,瞄准了买主才拿出来,凭瞿老板这几年炼就的眼力,十有八九不会落空。

斜对面“真又美”精品屋的马老板笃悠悠地踱过来,笑道“瞿兄,生意兴隆。”瞿老板顺口道“大家发财。”马老板瞥见瞿老板将一幅岳飞《满江红》诗意图挂到店堂最深处,不觉眼睛一亮,便道“瞿兄这幅《满江红》还没有脱手啊?不如压点价,魏老头的名声是吹洋泡泡吹大的,当官的,有的是人为他吹喇叭抬轿子,其实,在外头他的画一点也不吃香,瞿兄你还当个宝供着作啥?”瞿老板看了他一眼, 问道“马兄,你有人要这幅画?大概出什么价?”马老板连忙道“瞿兄若肯七五折出手,我就吃进了。”瞿老板一时闷住了,倘若别人来买,七五折也许他就松手了,可是姓马的多少精明的人,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生意?既然把魏老头讲得一锢不值,为啥又要吃进他的画呢?瞿老板晓得马老板虽然改换门庭做了礼品生意,暗地里并没歇手,仍在收画卖画的,便多生了一个心眼,说道“马兄,不是我不肯压价,当初魏老头的女公子关照过的,说宁愿卖不掉也不能杀价,这价钱便是个身价。再讲,不管怎么样魏老头总是这一方画坛首领,有他的画压压阵脚,也显得我们小蓬莱的档次不低,所以只好得罪你马兄了!”马老板也晓得从瞿老板那里占便宜没那么便当的,便汕汕笑道“我哪里真要你的画啦?瞿兄你财大气粗,将来索性开个收藏馆,那才叫上档次呢。”瞿老板只笑笑, 由他出口恶气。马老板碰了软钉只好没趣地跑开了,瞿老板等他一走,连忙将那张《满江红》取下,卷起,他想,姓马的断然不会平白无故要买这幅过时之作的。

这时刻瞿老板的老婆提着菜篮回来了,顺手将一份日报丢给他,说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呀。昨天琅琊山下一部卡车撞倒一部轿车后逃得无影无踪,你猜坐轿车的是哪方神仙?却是那班画院里的大亨,魏老头伤顶重,昏迷不醒,还不晓得救不救得过来呢!”

瞿老板一怔,急忙抖开报纸,头版左下角醒目的黑体标题“追缉肇事潜逃的灰色卡车”,眉题是“琅琊山下发生恶性车祸”,副题是“著名画家魏子峰伤势沉重”。瞿老板草草浏览了这篇报道,嘴角露出了些许笑意,暗暗道“姓马的竟玩到老子头上来了!

“你还把魏老头的画收起来做啥?这两天保险能卖出个好价钱。”老婆又把那幅《满江红》展开来,东张西望看挂在哪儿妥当。

“哎哎哎,你干吗?”瞿老板从老婆手中夺下《满江红》,重新卷起,说道“你呀,生意上的事你到底还是嫩着点,急什么?过两天若是魏老头抢救无效死了呢?这幅画的价钱还得往上蹿。”

“那要是过两天魏老头伤愈出院了呢?不是白白错过一个机会?”老婆抢白了他一句。

头发长见识短,瞿老板不屑跟老婆争,只顾将那画轴仔仔细细卷好,扎牢,拿到里屋去,又回头关照道“这几天,魏老头那个精怪女儿说不定会来讨画的,就跟她讲,画已经卖出去了,按照先头讲好的价钱给她百分之四十。不要多哆嗦,千万别露出画还在我们手中,懂吧?”

瞿老板攀上木梯,将画藏到里屋阁楼上去,半空中就听得老婆唱一般地喊道“福黎,快点出来呀,韩老师来了”他便匆匆忙忙将画往阁楼上一塞,跳下木梯,转出店堂,见老婆正莺舌百咐地说道“韩老师呀,一年四季酱菜泡饭不来事的,报纸上都说早饭要吃得好,中饭要吃得饱,晚饭要吃得少。诺,我刚买的生煎馒头,还烫手呢,吃两只吃两只。”说着便翘着兰花指拈了一只生煎馒头硬塞到韩老师嘴巴里。韩老师抬脸看见瞿老板出来了,嘴巴中堵着只生煎馒头开不了口,哼哼地从胳肢窝拔出一卷纸递给瞿老板。瞿老板笑笑,拍拍他的肩脚,说道“不要急嘛,吃完了再讲。吃,多吃两只。”老婆因笑道“韩老师坐下笃悠悠吃,我去把莉莉喊起来。这两天莉莉老用功的,画了好几张画,正等你韩老师来指点呀。”瞿老板道“一口吃不成胖子,莉莉跟韩老师学画日子长着呢。我跟韩老师要谈点生意,你在前面照顾着点。”老婆便冷下脸,十分扫兴的样子。她真是恨不得让女儿立时三刻学成落笔千金的大画家,稍动动手钞票就成千成万地进来。

这时候,韩老师终于回圈吞枣咽下了那只生煎馒头,嘴巴往袖管上一拖,说道“老板娘,等、等一会我去看莉莉画画画画。”韩老师一紧张,说话就有点疙疙瘩瘩,老板娘扑咏一笑,说道“韩老师,将来你出名了,你这件罩衫恐怕就要收进博物馆了。怎么,你太太也不帮你洗洗?这衣服也过时了,买件夹克衫花不了几个钱的。”韩老师身上一件灰默默的两用衫斑斑点点都是墨渍与颜料,乍一看倒也有山有水。韩老师的邀遏在天池街上是很有名气的,久而久之也成了一种风度。韩老师很认真地解释道“洗、洗干净了又要溅上去的,洗洗洗它作什么呢?”老板娘屏不住又笑, 自然是有点轻视的意思,连忙掩饰地端起盛生煎馒头的盘子道“韩老师,再吃两只吧。”韩老师张开阔大的五指一抓就是三只馒头,想想不好太穷相,又松开手,只拎起一只往嘴巴里送,惯下的两只馒头上就有了两块乌青的指印,椭圆形的,连指纹都看得清。老板娘不觉皱了皱鼻子,说道“都吃了吧,都吃了吧。”韩老师巴掌一挡道“够、够了,我是弹簧肚皮,多吃点少吃点没没没什么关系的。”瞿老板便让道“请请请,韩老师我们楼上坐。”

天池街是因为天池庙和玄黄庵的兴造而逐渐繁衍成市的,曾经一度非常荣华昌盛,却被日本鬼子一场炮火夷为平地,雕梁玉栋、飞檐彩拱尽成了一片瓦砾。后来零零星星补补缀缀在废墟上重建起的房屋再没有从前的富丽堂皇了,大都是一些简陋紧凑的天井式二层住宅,正房与厢房相接,天井窄小,石库门上的花饰石刻也是潦草粗糙的,这样的住宅让人感觉生命的匆忙与紧迫。又几番岁月更替,风雨摧残,粉墙驳落、瓦擦龟裂,天池街愈显得落拓颓败,虽则近几年重修了天池庙,那些开店的小老板们亦施出浑身解数将店面弄得金碧辉煌,却总是徒劳,脂粉再厚也盖不住满脸皱纹,反而像个搔首弄姿的浅薄女人。天池街早就列人省城庞大的旧城改造规划之中,现在只是等待愿意掏大钱的主儿。无疑,修葺一新的天池庙便是个极好的诱饵。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瞿老板的私屋仅仅直上直下一间一厢如一颗印,楼下做了店铺,楼上也精心收拾了一番,只因开间逼仄,总有点螺狮壳里做道场的局促。瞿老板应该有能力购一套宽敞点的房子或者别墅什么的,可瞿老板相信他祖宗的选择,认定天池街是块风水宝地。

瞿老板难得将买主或者卖主引上楼的,引上楼的那就是很要紧的生意了。“小蓬莱”里的风吹草动一向是很受左右街坊的关注的,马上就有好事者向老板娘打听了,你们瞿老板怎么突然对两袖清风的韩老师这样青睐呀?天池街上几乎家家有小因在天池小学念书,谁还不晓得教画画的韩老师呢?天池街上哪月商店开张,哪家人家红白喜事,只需差小因去向韩老师讨几个字几张画,没有打回票的。所以,天池街上几乎家家都有韩老师的字或画,旧了黄了撕下来包东西擦东西的也有,当废纸团了丢了的也有,这样的韩老师还有什么油水可榨么?老板娘便笑道“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吧?我们福黎最义气了,有道是交不为利,仕不谋禄嘛。”闲话者不以为然地说道“算了算了,别在我面前耍花枪了。不过,我倒要提醒你一句,你想让你们莉莉跟韩老师学画画是吧?你没听说过啊?韩从前犯过生活错误的,就是跟学画画的女孩子。否则,他现在会沦落在小学堂里教书啊?这就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姓韩的邀里避遏一副寒酸样!”老板娘捂着嘴咯咯格笑了一通,道“我们莉莉不是那种骨头没有三两重的户头,上回天池庙门口做糖画的老头摸了下她的脸,被她吐了一脸唾沫。再讲,**当中的事,谁晓得是真是假?”

老板娘自然不会说真话,从“小蓬莱”开张以来,韩老师便是常客,却从来不掏钱买画,只是经常来看画,有时在店堂里转一圈就走了,有时却对着一幅画左看右看近看远看磨蹭好长时间。主人虽则有点讨厌他,因晓得他是天池小学的画画老师,又是花木莲的老公,花木莲跟老板娘多少有点旧交情的,故而厌是厌,也由着他去。若是换了没一点瓜葛的,老板娘早就憋不住赶人了,人家开画展还要收门票呢!对韩老师刮目相待还是一个月以前的事。瞿老板不知从哪里收罗来的一些散装册页小品,标价每张五十块到一百块不等。那天韩老师又来了,很有兴致地翻看这些小品,对其间一张水墨风竹却是情有独钟,拿到店堂口凑着西斜夕阳的余光凝视良久,忽然就对老板娘说道“这张竹子我、我买了,身边没带钞票,明天来付账好吧?”老板娘笑道“韩老师也是熟客了, 自然好说的,这样吧,画我替你收好,你先付十块钱定金,明天带钞票来取画,如何?”韩老师便上下口袋**,角票铜板凑拢来七块多一点。老板娘看他急得可怜,就收了他七块钱定金。吃晚饭的时候老板娘把这桩事体当笑话讲给瞿老板听,不料瞿老板听了却笑不出来,饭也不吃了,放下筷子去翻那叠散装小品,一页页地翻下来,又特别把那张水墨风竹拿了出来,左右端详。老板娘问道“怎么啦?发哪门神经病了?”瞿老板道“你才发神经呢,这张画就五十块钱卖给他?”老板娘道“那是你自己标的价呀。”瞿老板道“做生意人脑袋要经常转转弯。你想想,韩老师从来不买画的人,为啥偏要买这幅风竹?”老板娘一撇嘴说“你脑袋也太会转弯了,我只认钞票,管他为啥要买。”瞿老板摇摇头叹道“所以人家要讲聪明面孔笨肚肠。”老板娘两只肉团团的拳头击鼓似的落在男人肩背上,娇嗔道“让你变着法儿骂人!”瞿老板缩头缩脑地躲避,一边道“别闹了,待会把那批散装册页统统收起,不卖了。”老板娘叫起来“你疯啦?韩老师还付了定金呢。”瞿老板道“明天韩老师来了,一定要喊我,我要会会他。”第二天傍晚,韩老师却没有来,老板娘便道“你还神经兮兮呢,恐怕人家也只是一时兴起说说而已。”瞿老板却不搭理女人,笃定泰山的样子,吃了晚饭破天荒也不出门,胡乱看看电视。靠八点,韩老师果然来了,瞿老板分外热情地招呼,让座,敬茶,弄得韩老师受宠若惊,手脚无措,道“瞿老板别、别,不……不打扰了,我是来付钞票的,四十三元,你点点。”从口袋里摸出一堆皱巴巴的钱递过来,又道“老板娘若遇到木莲,千万别、别讲是五十块钱,只说十五块卖给我的好吧?”老板娘尴尬地笑笑,拿眼睛望住男人,瞿老板便用手将钱挡了,笑道“韩老师真对不起,女人做事粗针麻线,写价钱时丢了一只零,应该是五百块一张的,幸亏你昨天没带走,否则我可赔血本啦。”韩老师捏钞票的手断了似的落下来,面孔都煞白了,片刻方呐呐道“怪、怪不得我想想蒲作英怎么那样便宜。”瞿老板问道“韩老师以为那是蒲作英真迹吗?”韩老师点头道“虽则无有题款,那种笔意奔放如天马行空之势是旁人难以描摹的。蒲作英为人亦磅礴大度,平素不吝音笔墨,落笔之际忘却天忘却地亦忘了自己,故而不及题款也情由可原。”瞿老板暗暗称是,却不动声色道“此画韩老师若真喜爱,就先拿去,所欠之款日后再送来。”韩老师连连却步,道“不,不啦,不啦,再讲,再讲。”边说着边夺门而出。瞿老板随手碰上了店门,对老婆女儿立下一条规矩 以后韩老师再进“小蓬莱”,就得像贵宾似的看待,千万不可怠慢。唉,天池街上的人都有眼无珠啊!

韩老师是头一次踏上瞿老板家这条新上过一铺漆水亮得照得出人影却是陡峭狭隘的木梯,不免心头疑疑丛丛,击鼓般地打点,有一种登上审判台的宿命感。刚才踏进店堂的时候,他虽是做出傻呵呵吃生煎馒头的样子,却已将四壁挂着的画迅速扫了一遍,没有发现自己送来的几幅,难道这么快就卖出去了?F窃喜之下,极想问问瞿老板他的画卖了个什么价,他和妻子都指望着这笔钱呢!可是,他实在开不了口。跟瞿老板这宗寄售书画的交易是他那位精明泼辣的妻子一手操办的。老板娘跟妻子原本是一个车间的小姐妹,若没有这层关系,瞿老板恐怕还不肯接受他的画。“小蓬莱”卖画卖出了名气,据说许多名家都想将画挂进“小蓬莱”。唉,若不是生计所逼,他韩此君岂肯如此低声下气仰人鼻息?可怜头生儿子先天不足,惹大一个,十七八岁了,话都讲不清,又有风湿性心脏病,好几次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药罐子一日不可离身,女儿却聪明伶俐,是他们夫妻的希望,刚考上省重点中学,每月的学杂费头两百块少不了。已是阮囊羞涩过得小心翼翼的日子,偏生里外操持家务的丈母娘又突然小中风半身不遂,抢救、治疗,医药费拖欠了一屁股债。妻子早就劝他拿几张画出去卖卖了,人家靠着笔墨发大财的有多少?他总是嗤之以鼻,骂妻子俗不可耐、鼠目寸光。一旦柴米油盐逼到眼前,他也无法超然物外了,只好由着妻子周旋疏通,终于将画送进了“小蓬莱”。

瞿老板却是恭恭敬敬且胸有成竹地将韩老师引进客厅,客厅是一间前楼拦出来的,窄窄的,暗洞洞的,像船舱。却装潇华丽,低垂着一盏水晶花枝灯,幽幽的灯光笼着下面一圈硕大的漆黑的真皮沙发,这沙发的显赫气派与房间的窄小很不相称,好像一个吃得很饱的人还拼命往嘴里塞东西。瞿老板笑道“韩老师是喝茶还是来杯雀巢咖啡?”韩此君一直翻来覆去地盘算那几张画卖了什么价, 自己大约能得多少,随口应道“茶、茶茶。”待茶端上来却十分后悔,茶到处有的喝,为何不来杯味道好极了的雀巢咖啡?大街上的咖啡厅里要十来块钱一杯呢!吸一口茶便觉得索然无味了。瞿老板自己泡了杯清咖啡,用小匙搅着,颇有兴趣地盯着对方,他晓得韩现在最想知道什么,却问道“韩老师,你看我家莉莉学画画有没有天赋?”韩此君“这、这、这……”这了一串没这出下文,瞿老板便笑道“韩老师请直话直说,倘若小女有这份天赋,我准备花大投资,倘若没这份天赋,也可及早转向,不要耽误了时间。韩老师从事少儿美术教育许多年了,听人说你的学生中成就画家的还不少,所以我是诚心诚意求教你的。”韩此君却神色揪然,迟疑片刻,方才道“瞿老板太、太客气了,有道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只、只要肯下工夫……”瞿老板扬声笑了起来,韩此君愕然咋舌,如坐针毡。瞿老板笑够了,方才说道“以后全仗你韩老师多多栽培了。”韩此君惊魂甫定,勉强压住不快,应道“我,我也只能尽力而,而为了。”瞿老板突然站起身走了出去,韩此君又是一惊, 自己已是百般忍耐,难道还是得罪了他不成?不觉枪然伤怀,回肠九转。往事不堪回首,半世风雨,沉冤莫白。然而,当年,哪怕在最亲近的人最尊重的人都怀疑他是盗画贼的时候,哪怕在被人反缚着双手欲着脑袋逼着承认狠裹女学生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委屈过自己的性情,常以寒竹**,叶残枝涯,素节尚存。不想如今竟为了几个阿堵物堕落到如此卑琐之境地,九泉下愧对韩门先祖先宗!不过,下九泉的事毕竟还早,眼前摆着的是要养儿育女,给丈母娘治病,让妻子的脸阴转多云、晴朗、灿烂。所以,尽管韩此君觉得忍无可忍,还是忍着,目光紧紧地追踪着瞿老板的背影,耳朵点水不漏地捕捉瞿老板下楼梯时四平八稳的脚步声。他不知该如何举措,站起来还是端坐不动?只好一口一口喝着寡淡的茶,涟辘地出了一身戮稠的汗。忽然楼梯又响动起来了,他的耳朵与眼睛又紧张地搜索,听着刮答刮答的声音逼近,瞿老板跨进房门,手中捏着一轴画,那张国字脸上悬挂着旗蟠似的笑容蓦地撑满了韩此君酸涩的眼眶。

“韩老师,让你久等。”瞿老板将茶几上的杯子烟缸什么的挪开,又用手掌将几面抹了抹,小心翼翼地把那轴画放下,说道“我是侥幸得到这张冬心先生的梅花图轴,见过几位老先生,都以为十有八九是真迹。早听说韩老师家学渊远, 目力如神,一直想请教一下。韩老师,你看怎么样?”韩此君两只手往衣襟上擦了擦,听到是古迹真品,他混沌沌的眼珠像是从深水里浮了出来,顿时目光如炬了。瞿老板拉住天杆上的缎带,韩此君捏住两只轴头,缓缓地展开画轴,两个人都屏住气不出声。过了藕荷色古锦天头,赫然见画心是一树老梅,梅枝敬斜历乱,骨朵疏疏落落,确有金农通峭之风,韩此君不觉频频点头。瞿老板眼中含笑问道“如何?假不了吧?”韩此君不作声,细细看那题款,凝思片刻,突然喷笑,唾沫毫不留情地溅落在画上。瞿老板急急伸出巴掌护住画面,问道“韩老师你的意思?”韩此君收住笑,断然言道“瞿老板,这幅金农梅花是伪作。”瞿老板听得韩老师毫不结巴地说出这个判断,便有些发休。韩老师理直气壮的时候,说话就流水般地畅通。但是,瞿老板是不甘心的,反洁道“韩老师竟出此定论,何以见得呢?”韩此君便腾出一根手指,点着题款念道“素墨点梅空香沾手丁酉年昔耶居士并题。这个丁酉年是哪个丁酉年呢?”瞿老板笑道“这与笔墨的真伪有何关系?”韩此君道“我记得冬心先生生于康熙二十六年丁卯,卒于乾隆二十九年甲申,享年七十七乡,这样算来,他只能生逢一次丁酉年。”瞿老板道“那又说明什么呢?就在这一次丁酉年间,他作下了这幅、。梅花图嘛。”瞿老板已是不屑一顾了,人说韩老师有点神经兮兮,看来确是不大正常。他便动手收拾这幅画。韩此君空出手来,却一五一十扳着指头算起来“丁卯、戊辰、 己巳、庚午、辛未……癸巳、 甲午、乙未、丙申、丁酉,正好三十,丁酉年冬心先生三十岁。可是,据《画微续录》和《墨林今话》记载,冬心先生是从五十岁始从事于画的,此其一也,再则,扬州八怪兴盛于乾隆时期,而这个丁酉年算来却还是康熙年间。”瞿老板抓住了破绽,因反驳道“照韩老师的推断,岂非是康熙年间的人伪作了乾隆时期的画锣?这伪作人大概不是神仙就是鬼怪了。”韩此君却不慌不忙道来“自然不会有先人伪造后人的事,依我看来,这丁酉年应是丁丑之误笔。若是丁丑,便已人乾隆年了。必是后人参临时写误了。故而可以断定,此画必假无疑!”瞿老板怔忡片刻, 自嘲地嘿嘿笑了两声,道“韩老师真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且又如此博闻强记,可称画苑奇才,至少是天池街上第一人了。”说着瞿老板草草卷拢那幅假金农,随手往空沙发上一丢,意味深长地说道“韩老师,现在可以言归正传了I”韩此君的目光顿时混沌起来,“啊啊啊……”了半天,憋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只听得楼下老板娘抑扬顿挫的声音“哦哟,姗娜小姐多时不来光顾小蓬莱啦?我还以为你跟我们拜拜去了阿麦雷格呢……”瞿老板便又站起身,笑道“一个熟客,我去招呼一下,韩老师稍等,生意人常常身不由己呀。”

韩此君独自坐在狭窄而富贵的小客厅觉得焕热难当,毗毗不安,神思恍惚,与方才论证假画时的挥洒自如竟是判若两人。正熬着,忽听楼梯上有了踢踏声,巴巴地欠起身,却是老板娘和女学生莉莉。老板娘笑眯眯地说道“韩老师,福黎正在交割桩买卖,这会儿你就给莉莉指点指点吧。莉莉,你把画给韩老师看呀。”小姑娘便很来事地挨着韩此君坐下,将一叠纸塞给他。十四五岁的女孩大概营养过剩已经很发育了,弄得韩此君浑身肌肉僵硬,摆着一个姿势不敢动弹,只有两只手一页一页地翻着画纸。小姑娘一个劲地嗤嗤地笑着,老板娘却紧追不舍地问道“怎么样啊?韩老师,怎么样啊?韩老师。”韩此君像被人灌了肠,不得不呕出几句溢美之词。老板娘更起劲了,当下要莉莉正式拜韩老师为师,韩此君慌得应又不是,不应又不是,幸亏这时瞿老板喊老板娘下去照顾店面了,老板娘便说道“韩老师不要推辞,我跟福黎商量了,另外找个时间摆两桌拜师酒。”韩此君哼哼哪哪地含糊过去了。

瞿老板满面红光地上楼来,老板娘性急地问道“姗娜吃进宛转女郎了吧?吐出多少钞票?”韩此君听得心惊肉跳,想姗娜的名字应是柔弱娇嫩的,如何张狂得很?瞿老板拍拍老板娘的肩脚,道“快下去吧,天池庙赶头香的客都快出来了, 眼睛盯牢点!”老板娘欲言又止,便拉着女儿下楼去了。那女学生临走还关照道“韩老师叫你家小箔来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