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像作坊位于一个半石砌的大房子里,有两间房,一间房有三个窗户朝院子,两个窗户朝花园;另一间房—一个窗户朝花园,一个窗户朝街道。窗户很小,正方形,上面的玻璃因为陈旧而变得五颜六色,似乎不大乐意把冬日散淡的光线透进来。
两个房间都放满了桌子,每张桌子边都坐着一个弓着身子的圣像画工,有时候,是两个。从天花板垂下的绳子上挂着一些玻璃球,都灌满了水。它们吸收灯光,然后把白色的冷光反射到正方形的圣像画板上。
作坊里又闷又热,有二十来个从帕列赫、霍卢伊、姆斯乔拉[ 这些均是弗拉基米尔省的大村镇,历史悠久的圣像画中心地带。]来的“圣像画匠”在工作;大家都穿着敞着领口的印花布衬衫、斜纹布长裤,赤脚或是穿着破鞋。画师们头顶上氤氲着一层瓦蓝色的莫合烟[ 一种劣质烟草。]雾,四周弥漫着浓浓的干性油、清漆、臭鸡蛋的味道。慢慢地,一首凄凉的弗拉基米尔民歌像松香一般流淌过来:
现在的人们多么无耻啊—
小男孩当着众人把小姑娘钓上钩……
其他歌曲也唱,也是这般忧伤,但这首唱得最多。这歌悠长的调子并不干扰思考,也不妨碍用白鼬毫做的细笔在圣像图案上走笔,给“服装”涂上皱褶,在圣徒颧骨高耸的脸上画出痛苦的细皱纹。涂金师戈戈列夫在窗下敲着小槌,这是个爱喝酒的老头儿,有个发青的大鼻子。在慵懒的潺潺曲调里不时出现枯燥的槌击声—就像虫子在咬着树木似的。
画圣像不是个吸引人的差事,不知是哪位邪恶的智者把这个工作分成一系列冗长烦琐缺少美感、无法激起爱好和兴趣的流水作业。斜眼的细木匠潘非尔是个阴毒的人,他经常把自己刨好粘好的各种尺寸的柏木板和椴木板带来。害肺痨病的小伙子达维多夫给它们刷上底漆。他的同伴索罗金再加上一道“列夫卡斯”[ 壁画打底用颜料。]。米利亚申照着圣像标准样本用铅笔勾出轮廓,戈戈列夫老头儿涂上金,并在上面刻出图案来。画服装的画出背景和服装,然后,没脸没手的圣像就立在墙边,等着画脸。
用于圣幛和祭坛门的大圣像立在墙边,没有脸、手和脚,只有袍子或者铠甲,以及天使长的短衫,看上去很不舒服。这些画得五彩斑斓的木板散发着死气沉沉的味道。那种应该使它们活起来的东西—没有了,但好像本来是有的,然后神奇地消失了,只留下了自己沉重的袍子。
等画脸的画好“身体”,圣像就交给另一个师傅,他按照涂金师敲出的图案,涂上“珐琅”。题字有题字的师傅。最后给圣像涂亮油是作坊经理伊万·拉里昂诺维奇亲自上阵,这是个安静的人。
他的脸是灰色的,小胡子也是灰色的,胡须细如蚕丝,灰色的眼睛凹陷得特别深并且带着哀伤。他笑得很好,但你无法对他微笑,觉得有点不妥似的。他就像柱塔僧西梅翁[ 传说中活跃于公元5世纪的苦行僧。]的圣像,跟西梅翁一样干瘦,他那呆滞的眼睛心不在焉地越过人群和围墙望着远方。
我刚到作坊没几天,画神幡的师傅卡别久辛,顿河哥萨克,一个帅哥兼大力士,喝醉了回来,咬牙切齿,眯缝着女人似的甜甜的眼睛,一声不吭,挥起铁拳见人就揍。身材不高但匀称的他,在作坊里四处乱串,就像一只猫进了老鼠窝,惊慌失措的人们躲到屋角,互相嚷嚷:
“打啊!”
画脸师叶夫根尼·西塔诺夫用凳子砸这狂人的脑袋,打得他昏了过去。哥萨克坐在地上,大家将他按倒,用毛巾捆起来,他野兽似的想把毛巾咬断。这时,叶夫根尼毛了,他跳上桌子,双肘收到腰间,准备朝着哥萨克跳下去。他又高又壮,这一跳,准把卡别久辛的胸廓压碎。这时,穿着大衣戴着帽子的拉里昂诺维奇出现在他身旁,用一根指头威胁西塔诺夫,低声而严肃地说:
“把他抬到门廊去,让他醒醒酒……”
哥萨克被拖出了作坊,桌子椅子摆好,大家又坐下开工。大家三言两语交谈着,说着这哥萨克的力气,预言他会在某次打架的时候被人打死。
“要打死他可不容易。”西塔诺夫非常镇定地说道,就像在谈他熟悉的事情。
我看着拉里昂诺维奇,不解地想:为什么这些强壮、脾气又大的人这么容易服他呢?
他常常给大家示范该怎样工作,甚至技术最好的师傅都乐于听他的建议。他教卡别久辛比其他人更多,说的话也比对别人多些。
“你啊,卡别久辛,既然你叫作写生画家,那你就要画得生动些,用意大利的风格。油画要求暖色调的统一,但你白色用得过多,你看这圣母的眼睛,冷冷的,带冬天的色调。脸颊画得跟苹果一样红,而这眼睛—又配不上。好像位置也不大对—一只眼睛朝着鼻梁,另一只歪到太阳穴上去了。这样,脸上就没有神圣纯洁的感觉,变得狡猾、世俗。你没用心工作,卡别久辛。”
哥萨克一边听着,一边歪着脸,然后,他眯起女人似的眼睛,厚颜无耻地笑起来,发出悦耳的声音,因为醉酒,嗓子略微有点沙哑:
“哎,伊—万·拉里昂诺维奇,老大,这不是我的本行。我天生是个音乐家,却—当了修道士!”
“只要努力,什么事都能搞定。”
“不行,我是什么人啊?叫我当个赶车的,还有三套骏马,哈……”
然后,喉结一凸,绝望地唱起来:
哎呀,我要给那三套车
套上枣红色的骏马,
呵呵,还要奔驰在深夜的严寒
直直地—奔向我心上人的家![ 吉卜赛民歌《我要给三套车套上枣红骏马》。]
伊万·拉里昂诺维奇温和地笑着,把忧伤的灰色鼻子上的眼镜扶正,就走了。立即有十个嗓音和着他的歌声,汇成一股强大的洪流,仿佛把整个作坊举到了空中,有节奏地摇晃着它:
马儿跑熟了路,它知道
哪里是小情人的家啊……[ 吉卜赛民歌《我要给三套车套上枣红骏马》。]
学徒巴什卡·奥金佐夫[ 即巴维尔·奥金佐夫。此处“巴什卡”是昵称。]也不倒蛋黄了,手里拿着鸡蛋壳,以美妙的童高音加入合唱。
大家都陶醉在歌声里,忘掉了自己,大家同呼吸、共感情,斜眼望着哥萨克。他一唱起来,整个作坊都认他为领袖。所有的人都被他吸引,盯着他那大幅度挥动的双手,—他张开双手,就像要飞走似的。我相信,要是他忽然中断唱歌,大吼一声:“打啊,都给我打烂!”—那所有的人,甚至最规矩的师傅们,也会在几分钟内把作坊捣个稀巴烂。
他很少唱歌,但他那豪放歌声的穿透力总是那样令人倾倒、无法抗拒。无论人们心情多么沉重,他总能让他们振奋起来燃烧起来。大家都凝成一股热流,形成一个强大的有机体。
这些歌唤起我对歌手以及对他那领导魅力的艳羡。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涌上心头,让心里胀痛起来,我想哭,想对唱着的人们大喊:
“我爱你们!”
害肺痨病的黄脸达维多夫,披头散发,也张着大嘴,奇怪地模仿着,像才破壳而出的雏鸟。
只有当哥萨克领唱的时候,才会响起豪放快乐的歌声。平时唱得最多的是忧伤、悠扬的歌:《没良心的人们》《就在那树荫下》[ 俄国民歌。]以及关于亚历山大一世之死的歌曲:《我们的亚历山大怎样检阅自己的军队》[ 俄国民歌,据说与1825年亚历山大一世之死有关。]。
有时候,我们作坊最优秀的画脸师日哈列夫提议试唱教堂圣歌,但少有成功的时候。日哈列夫老是使用一种特别的只有他一个人明白的调子,弄得大伙儿没法唱。
这是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人,干瘦、秃头,头上长了半圈茨冈人(吉卜赛人)似的黑色鬈发,有一对类似小胡子的粗黑眉毛。又尖又密的络腮胡子把他那黝黑纤细的不像俄国人的脸衬托得光彩照人,但是在拱形的鼻子下面,伸出一撮小胡子,因此粗黑的眉毛,显得有些多余。一双蓝色的眼睛大小不一:左边那只明显要比右边的大。
“巴什卡!”他用男高音朝我的同伴,那个学徒喊,“来,起个头,唱《赞美主之名!》[ 祈祷赞美歌,第一句与歌名相同。],大伙儿听着!”
巴什卡一边把手在围裙上擦着,一边开唱:
“赞—美”
“主之名。”几个人接过来,日哈列夫惊恐地嚷嚷起来:
“叶夫根尼,低一点儿!把声音放到心里去……”
西塔诺夫低沉地,像敲桶似的,喊起来:
“上帝的奴—仆们……”
“没对!应该这样接上去,要地动山摇,要让门窗都自动打开!”
日哈列夫整个人都莫名其妙激动得哆嗦,他那怪异的眉毛在额头上忽上忽下,声音走了调,指头在弹着无形的古斯里琴[ 古俄国的一种弦乐器。]。
“上帝的奴仆—明白吗?”他意味深长地说,“这里,应该穿透外壳直达核心。奴仆们,请赞美上帝吧!你们,这些大活人,怎么还不明白呢?”
“您很清楚,这个地方我们从来没唱好过。”西塔诺夫客套地说。
“好吧,那我们都别唱了!”
日哈列夫气恼地开始干活儿。他是最优秀的画师,能画拜占庭风格[ 拜占庭风格是古代圣像画的传统。从15世纪末开始,这种传统受西欧绘画(“法国风格”)的影响,后来又受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影响。]、法国风格、“写生画派”、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的圣像。一接到圣幛的订货,拉里昂诺维奇就跟他商量,—他是圣像原作的行家,所有有灵圣像的珍贵摹品—菲奥多罗夫斯克、斯莫棱斯克、喀山等地及其他地方的[ 这些地方画的圣母像被称为“有灵圣像”。],都经过他的手。但他在看原作时,会大声抱怨:
“这些原作可把我们约束了……确实该直说:约束了![ 原作指圣像画师必须严格遵从的圣像画范本,要求极为严格,连圣徒衣服的颜色都不允许更改。]……”
尽管他在作坊里很有地位,但并不比其他人骄傲自大,他对待学徒—我和巴维尔(巴什卡)都很亲切;他想教我们手艺—除了他,就没人管这事。
很难了解他,但总的来说,他是个郁郁寡欢的人,有时候,整个星期他都在一声不吭地工作,像个哑巴似的。他总是怪异地看着大家,好像初次看到这些熟人似的。虽然很喜欢唱歌,但在这些天里他不唱,甚至好像连听都不会听了。大伙儿都盯着他,互相使着眼色。他躬身靠近斜立着的圣像画板,画板就立在他的膝盖上,中间部分靠住桌沿。他的细毛笔仔细描出阴沉的、超凡脱俗的脸,而他自己,也是阴沉的、超凡脱俗的人。
忽然,他气恼而清晰地说道:
“先驱—这什么意思?‘驱’字,在古时候,是走的意思,先驱—就是先走的前辈,没别的意思了……”
作坊里一片静寂,大家都斜眼望着日哈列夫,笑着,寂静中响起一句奇怪的话:
“先驱不能画上羊皮,应该画上翅膀[ 受洗者约翰(先驱)的圣像,据《福音书》记载,通常画成穿羊皮的,有时也给他画上翅膀。]……”
“你—在跟谁说话?”大家问他。
他不吭声了,没听见问题或是不想回答。不一会儿,在期待的寂静中,又传来他的话:
“应该知道圣徒传,有谁知道—圣徒传?我们知道什么?我们日子过得百无聊赖……灵魂—在哪里?灵魂—在哪里?原作……对!—有,而心灵—没有……”
这种大声说出来的思想,除了西塔诺夫,让大伙儿都露出了嘲讽般的笑容,差不多总是有人幸灾乐祸地悄声说:
“星期六……他肯定要喝个痛快……”
高个子、精壮结实的西塔诺夫,是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有张没有胡须、没有眉毛的圆脸,总是惆怅、严肃地看着屋角。
还记得,那次菲奥多洛夫斯克圣母摹品画完后,好像是要送到昆古尔[ 从前彼尔姆省的一个县城。]去,日哈列夫把圣像往桌子上一放,激动地大声说道:
“圣母画好了!你是一只杯子,—一只没有底的杯子,从此要接纳世人辛酸的、诚挚的眼泪……”
然后,把不知谁的大衣往肩上一搭,就走了—去酒馆了。年轻人们笑起来,打着呼哨,年长的对着他的背影羡慕地叹口气。西塔诺夫走到他的作品前,细细地看着,解释道:
“难怪他要喝醉,把作品交出去是有些遗憾,但这种遗憾不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
日哈列夫总要在星期六醉一次。这,也许不是那种常见的工匠酗酒,通常是这样开始的:早上他写好一张纸条,打发巴什卡送到某个地方,临吃午饭的时候,对拉里昂诺维奇说:
“我今天—要去澡堂!”
“待很久?”
“唔,天啊……”
“好吧,请不要晚于星期二!”
日哈列夫点着秃头表示同意,他的眉毛有些抖。
从澡堂回来,他焕然一新,穿上胸衣,脖子上打上蝴蝶结,缎面马甲上挂一条长银链,然后默默坐车走了。临走抛句话给我和巴什卡:
“傍晚时把作坊收拾干净,大桌子要冲洗,要刮干净!”
作坊里一派节日气氛,大伙儿纷纷洗澡、打扮、收拾干净,急急忙忙吃晚饭;晚饭后,日哈列夫出现了,带着几包下酒的零食和啤酒、葡萄酒,身后跟着一个全身各部分膨胀得很难看的女人。她身高二俄尺十二寸,我们所有的椅子、凳子在她面前就像是玩具,甚至高个子的西塔诺夫,在她面前就是一个半大孩子。她长得很匀称,但胸部隆起直接抵到下巴,行动缓慢、笨拙。她四十开外,一张呆滞的圆脸鲜嫩光滑,有一双巨大的马眼,一张廉价布娃娃似的小嘴像是画上去的。她装模作样地微笑着向大伙儿伸出又大又温暖的手,说些套话:
“你们好啊,今天可冷啦。你们这里好大一股味道,这是颜料的味道吧,你们好啊。”
她像一条浩浩****的大河,沉稳、有力,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但是她的言语,就有点催眠了,全是些套话,让人腻烦。说话之前,她要鼓起腮帮子,差不多已经深红色的脸颊胀得更圆了。
年轻人冷笑着悄声说:
“瞧这台机器!”
“一座钟楼!”
她微微噘起嘴唇,一双手放在**下面,坐在摆好酒菜的桌子旁边,靠近茶炊,依次看着众人,那双马眼放出和善的光。
大家都对她毕恭毕敬,年轻人甚至有点怕她,—有个小伙子贪婪地看着她那庞大的身躯,但是当他的目光跟她那逼人的目光相遇时,小伙子尴尬地垂下了自己的眼睛。日哈列夫对自己的女客人也是恭敬有加,跟她说话称呼“您”,称她为教母,请她吃东西的时候,腰弯得低低的。
“您别费心啦,”她甜甜地拉长调子,“真是让您费心了,真的!”
她总是那么从容不迫,她的一双手总是只有从肘底到手腕在动,另一部分紧贴着肋部。她身上散发着热面包的酒精味道。
戈戈列夫老头儿高兴得打起嗝来,夸着这女人美貌,—就像教堂执事(打杂的)在念颂歌,她赞许地微笑着,当他卡词时,她自己就讲开了:
“做姑娘的时候并不漂亮啊,这都是做了妇人后才有的。到三十岁的时候,我们就楚楚动人了,连贵族们都感兴趣了,县里一个首席贵族还答应给我一架一对马拉的四轮马车呢……”
一头乱发、醉醺醺的卡别久辛,用憎恨的眼神看着她,粗鲁地问:
“为什么他答应送你这个呢?”
“当然是因为我们的爱情。”女客人解释道。
“爱情,”卡别久辛尴尬地嘟囔着,“哪里有什么爱情?”
“你这么帅气的小伙子,很了解爱情吧。”这女人爽快地说道。
作坊满堂哄笑起来,摇晃起来,西塔诺夫小声埋怨起卡别久辛来:
“没有比你更蠢的蠢货了!要不是愁得过头,是不会爱上这种女人的,这众所周知……”
他脸色苍白,喝多了葡萄酒,太阳穴上,珍珠般的汗珠子冒出来,一双聪慧的眼睛惊恐地燃烧着。戈戈列夫老头儿摇晃着难看的鼻子,用手指抹去泪水,问:
“你有几个孩子?”
“我们只有一个孩子……”
桌子上面挂着一盏灯,炉子角落还有一盏,都不大亮。作坊角落里聚拢了一些黑黢黢的影子,那是些还没画完的、没有脑袋的圣像在暗处望着这边。那些平平的灰色斑点就是该有手和脑袋的地方,现在感觉比平时要可怕一些,仿佛圣徒的身体从涂成五颜六色的衣服中、从地下室里神秘地消失了。那些玻璃球挂在紧靠天花板的钩子上,在蒸腾的烟雾中,闪着淡青的光。
日哈列夫不安地围着桌子转圈,请大家吃东西,他那秃头一会儿倾向这个,一会儿又俯向那个,细细的手指老在弹动。他瘦了,那只鹰鼻子显得更尖了。当他一侧朝着灯光站着的时候,脸颊上显出鼻子的阴影。
“喝啊、吃啊,朋友们。”他用那响亮的男高音说道。
那女人就主妇似的说:
“教父[ 天主教、正教以及一些新教宗派(圣公会等)行洗礼时为受洗者设置的男性监护人和保护人。每个受洗礼的男孩应该有两个教父和一个教母。],您有什么好担心的?每个人都有手,有自己的胃口,量力而行,谁也不可能吃撑了!”
“那大家,就休息一会儿!”日哈列夫兴奋地喊起来。
“我的朋友们,我们都是上帝的奴仆,让我们来唱一曲《赞美主之名!》……”
赞美歌没唱成。大伙儿都瘫软了,酒醉饭饱了。卡别久辛手里抱着双排键盘的手风琴,年轻的维克多·萨拉乌金,头发乌黑,神情严肃,像只小乌鸦,手里拿着个铃鼓,一个手指弹着紧绷的鼓皮,鼓皮发出浑厚的响声,铃铛跟着激越地叮当作响。
“来个俄国舞!”日哈列夫命令道,“教母,请啊!”
“唉,”那女人叹口气,站起来,“瞧您这不安分的样!”
她走到空出来的地方,巍然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座小教堂。她身穿棕色的宽大裙子,黄色细亚麻布的上衣,头戴鲜红的头巾。
手风琴激越地响着,铃铛鸣叫,铃鼓叮当响,铃鼓皮发出沉重、浑厚的叹息声。听着很不愉快,就像一个人疯了,又哭又叫,把脑袋往墙上撞。
日哈列夫不会跳舞,只会简单地走碎步,踩着擦得铮亮的靴子跟,像只山羊似的跳着,但总是合不上激越的节拍。他的腿像是没长在他身上,身体也丑陋地扭曲着。他挣扎着,好像黄蜂掉进了蜘蛛网,或是鱼儿掉进了渔网似的,—并不令人快乐。但是所有人,甚至喝醉了的,都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抽搐,大家都默默地盯着他的脸和手。日哈列夫的脸惊人地变化着,一会儿温柔害羞,一会儿趾高气扬,然后又板起脸来;你瞧他吃惊地叹息,刚一闭眼,又睁开了,—哀伤起来。他握紧拳头,走到那女人身旁,忽然,一跺脚,跪在她面前,张开双手,抬起眉毛,真诚地微笑着。她俯视着他,露出赞赏的微笑,平静地提醒他:
“您会累着的,教父!”
她想娇柔地合上眼睛,但这双三戈比硬币大的眼睛就是合不上,于是,皱起眉头,露出不爽的表情。
她也不会跳舞,只会慢慢地晃动着庞大的身体,悄无声息地从一个地方挪动到另一个地方。她左手上拿着个手帕,懒洋洋地挥着,右手叉在腰上,看上去像个带把的大水罐。
日哈列夫围着这石头似的女人转着圈,变换着各种面相,—好像跳舞的不止一个人,而是十个人,所有人都各有特点:一个人沉静、温顺,另一个就愤怒、吓人;而第三个人,怯生生地,轻轻呻吟着,想要悄悄逃离这不爽的大块头女人;然后又出现一个人龇牙咧嘴、浑身哆嗦着弯着身子,像只受伤的狗。这种无聊的、丑恶的舞姿唤起我沉重的哀伤,让我想起那些士兵、洗衣妇和厨娘,以及他们那狗一般的结婚。
我还记得西多洛夫的那句悄悄话:
“这件事上大家都在撒谎,这事—大家都害臊,谁也说不上爱谁,只是玩玩……”
我不愿意相信“这件事上大家都在撒谎”,那个“玛尔戈王后”又怎么样呢?而且那个日哈列夫,肯定没撒谎。我知道西塔诺夫爱上了一个“流莺”(妓女),她让他染上了难以启齿的病,但他没有听伙伴们的建议,去揍那女的,而是给她租了一间房子,给她治病,一说起她总是显出特别温柔、特别难为情的样子。
胖女人一直在摇摆着,呆呆地笑着,挥动着手帕。日哈列夫抽搐着围着她跳,我边看边想,难道欺骗上帝的夏娃长得也像这种母马?我有了憎恶她的感觉。
没有脸的圣像从黑黢黢的墙体张望着,黑夜紧贴着窗户玻璃。灯在令人郁闷的作坊里昏暗地亮着;你只要仔细倾听,就能在重重的踩踏声、人声鼎沸中听到从铜洗手池到脏水桶急促的水滴声。
这一切,完全不像我在书里读到的生活!完全不像!终于,大家都玩腻了。卡别久辛把手风琴往萨拉乌金手里一塞,就嚷嚷开了:
“来来!凑凑热闹!”
他像茨冈人万卡那样跳起来,—就像在空中飞翔。接着,巴维尔·奥金佐夫、索罗金也豪放、灵巧地跳起来。害肺痨病的达维多夫也在地板上移动着脚步,不时因为尘土、烟雾、伏特加的浓烈味道和那老是散发着劣质鞣皮味道的熏肠咳嗽几声。
跳着、唱着、嚷嚷着,每个人都记得他在寻欢作乐,而且大家就像在互相测验,测验灵巧性和耐力。
醉糊涂了的西塔诺夫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
“难道可以爱这样的女人吗,啊?”
好像他快哭出来了。
拉里昂诺维奇微微抬起瘦削的肩胛骨,回答他:
“女人就是女人,你说该怎么办?”
大家谈到的人,不知不觉就不在了。日哈列夫要过两三天才回到作坊,上一次澡堂,然后一声不吭、傲气十足、像个外人似的在自己角落里工作两个星期。
“都走了吗?”西塔诺夫用那惆怅的青灰色眼睛扫了一下作坊,问着自己。他的脸长得不帅,还有点老相,但是—一双眼睛明亮而善良。
西塔诺夫对我很不错—这得归功于我那个厚厚的抄诗本。他不信上帝,但是令人不解的是—在作坊里,除了拉里昂诺维奇,无从得知谁会爱上帝,信上帝。大家都轻浮地谈起上帝、嘲笑上帝,就像喜欢谈论老板娘一样。可是,一坐下来吃午饭、吃晚饭,大家又都画十字,临睡的时候也做祷告,每逢节日都要上教堂。
西塔诺夫这些统统不做,所以大家都说他是无神论者。
“没有上帝。”他说道。
“那世间万物又从何而来呢?”
“不知道……”
我问他,怎会没有上帝呢?他这样解释:
“你瞧,这上帝—那么高!”
他说着,把那长长的胳臂伸到自己头顶上,然后放下来到离地板一俄尺的位置,说:
“人啊—那么低贱啊!对不?据说:人是按照神的样子创造的。[ 引自《旧约·创世记》第一章第二十七节。]这个你是知道的!可那戈戈列夫又像谁呢?”
这可把我给难住了:那个脏兮兮的酒鬼老头儿戈戈列夫,尽管一大把年纪了,还要犯俄那罪[ 《旧约·创世记》第三十八章,此处指犯**罪。];我想起维亚特卡的士兵叶尔莫辛、外婆的妹妹,—他们身上哪一点像上帝呢?
“人就是猪,这个大家都知道。”西塔诺夫说道,同时又安慰我:
“没关系,马克西莫维奇[ 即高尔基。这是他的父称。],也有好人的,有的!”
同他在一起轻松、简单。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就会坦率地说出来:
“不知道,这个我没想过!”
这个—非同寻常:遇到他之前,我只遇到过无所不知、无所不谈的人。
我很奇怪,在他那个本子里,除了许多动人心魄的好诗,还有很多让人脸红的黄色诗歌。我跟他提到普希金,他就给我看他本子里抄的一首《迦芙里莉阿达》……
“普希金—算什么啊?不过是讲讲俏皮话,可是贝内迪克托夫这个人呢,马克西莫维奇,你可得留神了!”
他说着,合上眼,轻声读起来:
你瞧:那美丽的妇人
那迷人的**……[ 引自俄国诗人贝内迪克托夫(1807—1873)的诗作《深渊》。]
不知为什么,他特地挑出三行来,得意地读出来:
但就算是老鹰的锐眼
也无法穿透这火热的门
去把她的心儿看透……
“明白吗?”
我很难为情地承认,我搞不懂他为什么那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