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作坊里的工作并不复杂:早上,大家还在睡觉的时候,我就得给师傅们烧好茶炊,当他们在厨房里喝茶的时候,我和巴维尔收拾好作坊,把调色用的蛋黄和蛋清分好,然后我就去铺子里。晚上,就叫我研磨颜料和“观摩学习”技术。开头我对“观摩学习”很感兴趣,但很快就明白,几乎所有从事这行当的人都不喜欢这个分工很细的手艺,常常感到揪心的无聊。
晚上,我没什么事,就给大家讲船上的生活,讲各种书上的故事,不知不觉地,我在作坊里得到了一种特殊地位—说书人和朗诵者。
我很快就搞懂了,这些人的见识都没我那么多,几乎他们每个人从小就被关进作坊的狭小笼子里,并一直待在里面,整个作坊只有日哈列夫去过莫斯科,一提到莫斯科,他就印象深刻而忧郁地说: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在那里,得分外小心!”
其余的人只到过舒拉、弗拉基米尔。当讲到喀山的时候,大家问我:
“那里俄罗斯人多吗?有教堂没?”
他们认为彼尔姆在西伯利亚,不相信西伯利亚在乌拉尔山那边。
“乌拉尔的鲈鱼和鲟鱼是从那里—从里海运来的吧?这么说来—乌拉尔是在海边了!”
有时候,我觉得他们是在笑话我,比如,他们说英国在海那边,拿破仑出身卡鲁加贵族。当我跟他们讲起我的亲身经历,他们都难以置信,但都喜欢恐怖的童话、曲折的故事。甚至上了年纪的人,也明显喜欢虚构胜过真实。我很清楚,事情越是不可思议,故事越是富于幻想,人们就听得越是专心。总的说来,现实无法引起他们的兴趣,大家都幻想着未来,不愿面对现实中的贫穷和丑恶。
让我更为吃惊的是,我已经强烈感受到了生活与书本的矛盾。比如,我面对一群活生生的人,而在书本里,却没有这样的人:没有斯穆雷,没有司炉雅科夫,没有逃避派亚历山大·瓦西里耶夫,没有日哈列夫和洗衣女工纳塔莉娅……
达维多夫的箱子里有破旧不堪的戈林钦斯基[ 短篇小说家,写过一本《工厂生活随笔》。]短篇小说集、布尔加林[ 布尔加林(1789—1859),记者、通俗小说作者。]的《伊万·魏日金》和布朗别乌斯男爵[ 此系笔名,本名为奥·伊·申科夫斯基(1800—1858),俄国记者、作家、东方学学者。]的小册子。我把这些都朗读给他们听,大家都很喜欢,拉里昂诺维奇说:
“读书就是好,免得吵闹!”
我开始起劲地寻找书籍,找到后就几乎每个晚上都读。这是些美好的夜晚,作坊里如午夜般宁静,桌子上方挂着玻璃球—又白又冷的星星,映照着那些趴在桌上的毛茸茸或光秃秃的脑袋。我看见那些安静的沉思的脸,偶尔会响起对作者、对书里的主人公发出赞叹的声音。人们都温和而聚精会神,好像都换了个人似的。我非常喜欢这时候的他们,而他们对我也很好。我觉得我是站对位置了。
“我们有了书,就像是到了春天,冬天的窗框被卸掉了,窗户头一次随便敞开。”西塔诺夫有次这样说。
要搞到书不容易,没想过到图书馆借。但我还是动脑筋到处去求人施舍,弄到了一些书。有次,消防队长给了我一本莱蒙托夫的书,于是我感受到了诗歌的力量,以及对人们巨大的影响。
记得刚开始读《恶魔》的头几行,西塔诺夫就往书里瞧,然后看看我的脸,把毛笔往桌上一放,把双手塞到双膝之间,就开始微笑着摇晃起来。椅子在他身下吱嘎作响。
“安静一点,伙计们。”拉里昂诺维奇说着,也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西塔诺夫跟前,我正在他后面读着。
这首长诗让我感动,让我既痛苦又甜蜜,我的声音常常中断,眼泪夺眶而出,看不清楚一行行诗句。但更让我感动的是作坊里那低调、小心的动作,整个作坊都沉沉地翻动起来,像一块磁铁把众人拉到我身边来。当我读完第一部分,几乎所有的人都围在桌子周围,一个紧挨一个,相互拥抱着,蹙着眉头微笑着。
“读啊,读啊。”日哈列夫边说边把我的脑袋往书上摁。
我读完了,他拿过书来,看了一眼扉页,往腋下一夹,说:
“还得再读一次!明天你再读,书我先藏着。”
他走开了,把莱蒙托夫诗集锁进自己桌子的抽屉,然后就开始干活儿了。作坊里一片安静,人们都回到各自的桌子面前。西塔诺夫走到窗前,额头抵着玻璃,呆立在那里。日哈列夫又把画笔放下,严厉地说:
“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上帝的奴仆……唉!”
他耸起双肩,缩进脑袋,继续说:
“我甚至都能画恶魔:黑黢黢的身体,毛茸茸的,火红色的翅膀—用红铅画,然后是脸、手、脚—要白得发青,跟月夜里的白雪差不多。”
一直到吃晚饭,他都非同寻常地不安地在凳子上动来动去,数着手指,莫名其妙地说着恶魔、女人与夏娃、天堂和圣徒们如何作孽。
“这些都是真的!”他肯定地说道,“既然圣徒和罪恶的女人都要破戒,那恶魔也就喜欢同圣洁的灵魂作孽……”
大家都默默听他说,也许,大家都跟我一样,不想说话。大伙儿一边看着钟,一边磨洋工,一旦打了九点,就不约而同地放下了工作。
西塔诺夫和日哈列夫走到院子里,我跟着走了出去。西塔诺夫望着星空念叨:
四处漂泊的驮队
苍穹里散落的星辰……[ 译自莱蒙托夫《恶魔》。]
“这任谁也想不出来啊!”
“我是一句也想不起来了。”日哈列夫一边在严寒里哆嗦,一边说。
“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但,却能看见他!这太奇怪了—居然让人去同情魔鬼?该同情他,是吧?”
“是啊。”西塔诺夫附和着。
“这个—才是人生!”日哈列夫令人难忘地大声赞叹。
在门廊里,他提醒我:
“你,马克西莫维奇,别在铺子里跟任何人提起这本书,这肯定是本禁书!”
我高兴坏了:原来,这就是忏悔时神父问我的那种禁书啊!
晚饭吃得没精打采,没有平时那种喧闹和说话的声音,好像大家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慎重考虑。晚饭后,大伙儿都躺下睡觉的时候,日哈列夫把书掏出来对我说:
“嘿,再读一遍这个!念慢点儿,别急……”
有几个人默默从**爬起来,没穿外套,走到桌子跟前,盘起脚,围着他坐着。
我念完后,日哈列夫用指头敲着桌子,又说:
“这个—才是人生!哎,恶魔,恶魔……原来如此,老弟,是吧?”
西塔诺夫晃过我的肩头,念了几句,笑着说:
“我要抄到本子上……”
日哈列夫站起来,把书拿到自己桌子跟前,但站住了,忽然委屈地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们活着,就像瞎了眼睛的小狗,不知道往何处去,上帝不需要我们,恶魔也不要我们!我们算上帝的奴仆吗?约伯[ 《圣经》中一位正直、品行端庄的人。]就是奴仆,上帝亲自跟他谈话!摩西也是如此。摩西的名字是上帝亲自赐予的:摩西意思是‘我的’,也就是上帝的人[ 《圣经》中,摩西是先知,名字本意是“从水里拉出来的”(《旧约·出埃及记》第二章第十节)。本书这里是俄语字面发音附会出来的意思。]。那我们又是谁的呢?”
他把书锁好,穿上衣服,问西塔诺夫:
“去不去小餐馆?”
“我要去我女人那里。”西塔诺夫轻声回答。
等他们一走,我就躺在门旁地板上,挨着巴维尔·奥金佐夫。他辗转反侧折腾了很久,鼻子发出喘息声,然后,忽然悄悄哭了起来。
“你怎么啦?”
“我非常同情他们,”他说道,“我跟他们一起生活了四年,我了解所有人……”
我也同情这些人。我们久久不能入睡,悄声谈着他们,在每个人身上寻找那些善良的美好的性格特征,而所有人身上的某种东西更加深了我们这些孩子的同情。
我跟巴维尔·奥金佐夫处得非常好。后来他成了一位出色的师傅,但没过多久,三十岁的时候,他开始滥酒。后来我在莫斯科西特洛夫市场碰见他,他已成了流浪汉,不久前,听说他得伤寒病死了。一想起这辈子多少好人糊涂地死去就不寒而栗!所有的人都是慢慢衰老,然后死去,这很正常很自然;但是,无论哪里,也不会像在俄国这么糊涂而可怕地迅速衰老……
那时,他还是个圆脑袋的男孩,比我长两岁,活泼、聪明、诚实,很有天赋:鸟儿、猫、狗画得特别好。他给师傅们画漫画像,把他们都画成了鸟儿,令人吃惊地神似。西塔诺夫—一只单腿站立的忧伤鹬鸟,日哈列夫—一只鸡冠被扯掉、头上没有羽毛的公鸡,病恹恹的达维多夫是一只可怕的麦鸡。但巴维尔最成功的作品是涂金师戈戈列夫老头儿—一只大耳朵蝙蝠,滑稽的鼻子,六爪的小脚;黑黑的圆脸上能看到一些白色的眼圈,瞳孔像扁豆,横在眼眶里,这使得他的脸栩栩如生并带着一副丑恶的表情。
当巴维尔把漫画给师傅们看时,他们并不生气,但是戈戈列夫的漫画让大家都不舒服,他们纷纷劝这个画家:
“你最好撕了它,不然老头儿看见会要你的命!”
这个又脏又猥琐的老头儿是个惹人厌烦的信徒,老是一副醉醺醺、阴险狡诈的样子,常常把整个作坊的事打“小报告”给掌柜。老板娘打算让这个掌柜娶自己的侄女,因此他就以整个店铺和所有人的主人自居。整个作坊都恨他,但也怕他,因此也怕戈戈列夫老头儿。
巴维尔狂热地想尽各种招数捉弄戈戈列夫,似乎打定主意不让戈戈列夫有一分钟的安宁。我也全力协助他,作坊师傅们都以我们那几乎总是残酷粗野的恶作剧为乐,但不忘提醒我们:
“要倒霉的,小伙子们!‘金龟子’[ 一种吃麦子的甲壳害虫。]会把你们赶出去的!”
“金龟子”—是作坊里的人给掌柜起的绰号。
警告并没把我们吓住,我们用颜料给睡梦中的他涂了个大花脸。有一次,趁他喝醉睡着了,我们给他鼻子涂上金粉,然后整整三天,他都没法把金粉从海绵似的鼻子的凹陷处弄干净。但每次我们让老头儿气急败坏的时候,我就想起那个轮船,想起那个矮小的维亚特士兵,心里有些惶恐。尽管上了年纪,戈戈列夫还是很有力气,一不小心落到他手里,就是一顿暴打,打了不说,还要去老板娘那里告状。
老板娘也每天都是醉醺醺的,因此总是那么快活、善良,她拼命吓唬我们,用她那胖胖的手敲着桌子,嚷嚷:
“又是你们呢,小鬼,又胡闹了吧?他—一个老人,应该尊敬他才是!谁把这个煤油给他倒进葡萄酒杯的?”
“是我们……”
老板娘很惊讶:
“哎哟,天啊,他们居然自己还承认了!哎,这该死的……要尊敬老人啊!”
她把我们赶了出来,晚上向掌柜告发了我们,掌柜气愤地对我说:
“你怎么回事,你会读书,会读《圣经》,还会这个恶作剧,是吗?你得当心,老弟!”
老板娘是独身,楚楚可怜,常常喝多了甜酒,坐在窗边哼唱:
没谁怜爱我,
也没谁同情我,
谁也不知我的苦,
我的悲伤没人懂。
然后,哽咽着,拉着老人颤音:
“唔,呜,呜……”
有一次,我看见她抱着一罐煮过的牛奶上楼梯,她的脚忽然一崴,她就坐了下去,然后顺着楼梯往下滑,沉重地从一个台阶扑通一声滚到另一个台阶,但没放开手里的罐子。牛奶溅了她一身,她伸出手,指着罐子骂起来:
“你要干吗,妖怪?你要上哪儿去?”
她不胖,但浑身软弱无力,就像一只老猫,已经无法再抓老鼠了,因为吃得太饱,只能哼哼着甜蜜地回忆起往日的辉煌战果。
“瞧吧,”西塔诺夫说,若有所思地蹙着眉头,“过去生意做得大,是个生意红火的作坊,有些能人在干活儿,而现在只剩下个空壳,一切都操在‘金龟子’手掌心里!不管你怎么干活儿,你也是在给别人打工!一想起这些,脑袋里某个发条就会忽然断掉,—什么都不想要了,要是把工作一扔,躺在屋顶上,躺一个夏天,望着天空,该多好……”
巴维尔·奥金佐夫也领会了西塔诺夫的思想,一边学着大人的姿势抽着烟卷,一边大谈上帝、醉酒、女人和各种工作的消失,一些人在干活儿,另一些人在毁坏作品,不懂欣赏也不懂珍惜等等。
这种时候,他那机智可爱的脸就会皱起来,像个老头儿。他坐在地板的床铺上,抱着双膝,久久地望着淡蓝色的正方形窗户,望着堆满积雪的柴棚顶,望着冬日的星空。
师傅们打着鼾,梦里发出牛一般的哞哞声,有人在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梦话,高板**传来达维多夫余生中最后的咳嗽声。屋角里,躺着被梦境和醉酒捆起来的“上帝的奴仆”卡别久辛、索罗金、佩尔申。没有脸、没手脚的圣像从墙边望着四周。干性油、臭鸡蛋和地板缝里发酸的脏东西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气味。
“我真是可怜大家啊!”巴维尔悄悄说。
“上帝!”
这种对他人的怜悯更让我心烦意乱。对我们两人来说,我上面已经说过,所有的师傅都是好人,而生活—则是一塌糊涂,是他们不该有的难以承受的寂寞。冬天,风雪交加的日子里,大地上所有的一切—房屋、树木—都在摇晃、哀号、哭泣,大斋的钟声在凄凉地鸣响,寂寞如波浪一般涌进作坊,铅一样沉重地压着人们,压死一切鲜活的东西,然后把他们拖进酒馆,拖到那些像伏特加一样充当遗忘手段的女人身边。
在这样的夜晚,书是没用的,我和巴维尔就想办法让大家开心:用煤烟子、颜料涂在自己脸上,用麻做成胡子戴上,演出各种我们自编的喜剧,英勇地跟寂寞斗争,让人们发笑。想起《一个士兵拯救彼得大帝的传说》,我把这本小书改成了对话形式,我们爬到达维多夫的高板**,假装快乐地砍下想象中瑞典人的脑袋。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观众最喜欢的是中国鬼秦友东[ 《秦友东》,又名《阴魂做的三件事》,是一部长篇奇幻小说,讲一个天使下凡,想在人间行善做好事,而不作恶,却无法实现。]的故事,巴什卡扮演这个一心想做好事的可怜鬼,而我担任剩下的所有角色:既扮男又扮女,各种对象,善良的鬼魂,甚至石头—以便中国鬼每次因为无法行善而悲伤的时候有个地方坐着休息。
观众哈哈大笑,我很诧异为什么这么容易让他们发笑,—这种容易刺痛了我的心。
“喂,小丑!”他们向我们喊,“喂,强盗!”
越往下演,我就越是厌烦地觉得,悲伤比快乐更接近这些人的心灵。
快乐在我们这里从来不会存在,也不被珍惜,人们故意把它从密室抬出来是当作一种工具来抑制俄国式昏昏欲睡的忧伤。这种快乐自身其实并不存在,而是想存在而存在,只是因为悲伤的日子在召唤而出现的,这快乐的内在力量是令人生疑的。
这种快乐经常会出人意料地、莫名其妙地演变成打斗。一个人在跳舞,好像在解开身上的枷锁,忽然,其内在最残酷的兽性释放了出来,他带着野兽般的烦恼扑向众人,撕咬着一切,摧毁着一切……
这种因为外来的冲撞而带来的勉强的快乐,让我觉得很刺激,于是,兴奋到忘我的程度,我就开始讲出和演出瞬间冒出的幻觉,—非常想唤起人们那种纯真的、自由的、轻松的快乐!我的目的达到了,大家都称赞我,并感到吃惊,但是,那种我似乎成功去掉的忧伤,又在慢慢浓厚起来、坚固起来,把人们压制住了。
脸色发灰的拉里昂诺维奇亲切地说:
“你可真有趣,愿上帝与你同在!”
“开心果,”日哈列夫附和着说,“你啊,马克西莫维奇,真该去马戏团或者戏院,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小丑!”
整个作坊去看过戏的,只有卡别久辛和西塔诺夫,是在圣诞节和谢肉节期间去看的。年长的师傅郑重地劝他们到约旦[ 据《圣经》传说,基督曾在约旦河里受洗礼。按东正教习俗,在河上或湖上举行洒圣水仪式的地方,就是“约旦河”。
]的洗礼节冰窟窿里洗清这次的罪孽。西塔诺夫常常劝我:
“抛开一切,去学戏吧!”
于是,激动地跟我讲戏子雅科夫列夫[ A . C .雅科夫列夫(1773—1817),俄国著名悲剧演员。]悲惨的一生。
“还是有这个可能的!”
他喜欢讲斯图亚特王朝的女王玛丽[ 苏格兰女王,被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监禁十八年后于1587年处死,德国作家席勒的同名悲剧的女主人公。]的故事,把她称作“骗子”,特别赞赏《西班牙贵族》[ 法国人戴内里和仲马·普瓦尔的一部五幕正剧,1858年俄译本在莫斯科出版后,俄国内剧院纷纷上演,风靡一时,唐·塞扎尔·德·巴赞是剧中主人公。]。
“唐·塞扎尔·德·巴赞—这位,马克西莫维奇,是最高尚的人,简直让人惊叹!”
他自己身上也有那么一点“西班牙贵族”的影子:有一天,在望火塔前的广场上,有三个消防兵在戏弄着打一个庄稼汉,有四十来人围着看热闹,还夸赞士兵们打得好。西塔诺夫扑过来,长胳膊猛地一阵挥舞,就把那几个消防兵打倒在地,他扶起庄稼汉,把他推给众人,吼道:
“把他带走!”
他自己留下来,一对三,消防队大院近在咫尺,消防兵可以喊来帮手,说不定西塔诺夫要挨顿饱揍,幸亏那几个消防兵吓坏了,逃回了院子里。
“狗杂种!”他对着他们的背影骂道。
每逢星期天,年轻人就到彼得巴甫洛夫墓地后面的林场去参加拳击赛。去那里的人就跟污水车队的工人和附近村庄的庄稼汉比赛打斗。污水车队推出一个大名鼎鼎的拳手跟城里人对垒,这是一个身材魁梧的摩尔多瓦人,小脑袋、一双病眼总是含着泪水。他用短外套的脏袖口擦擦眼泪,站在自己人前面,两腿大叉开,和善地召唤:
“出来啊,要不,我可得冻坏了!”
我们这方出阵的是卡别久辛,他老是被那摩尔多瓦人打败,但是,尽管被打得浑身是血,哥萨克人还是一边喘着气,一边顽强地说:
“拼死也要打败这摩尔多瓦人!”
这最终成了他生活的目标,为此,他甚至不喝伏特加,睡前用雪擦身子,吃很多肉。为了让肌肉发达,每天晚上,他都提着那个两普特重的秤砣画十字很多次。但这些都不奏效。于是,他往手套里缝了几块铅,对着西塔列夫吹牛说:
“这次,是摩尔多瓦人的末日!”
西塔列夫严厉地警告他:
“千万别,不然,比赛前我要把你供出来!”
卡别久辛不信他会这样做,但是双方出场后,西塔列夫突然对摩尔多瓦人说:
“退下去,瓦西里·伊万内奇,让我先跟卡别久辛交手!”
哥萨克面红耳赤,号叫着:
“我不跟你打,走开!”
“来吧!”西塔诺夫说道,咄咄逼人的目光盯着哥萨克的脸,向他走过去。
卡别久辛原地跺了几下脚,摘下手套,往怀里一塞,就离开了赛场。
敌我双方都被这一幕惊呆了,都不高兴。一个德高望重、主持公道的人走过来气冲冲地对西塔诺夫说:
“老弟,把你们的家事拿到拳击场上来解决,这可是犯规的呀!”
人们从四面八方向西塔诺夫围过来,纷纷指责他,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对那个德高望重的人说:
“要是我避免了一次凶杀呢?”
那个德高望重的人立刻猜到了什么,甚至脱下帽子,说:
“那我们这方要向你表示—感谢!”
“只是,你,大叔,别嚷出去!”
“为什么呢?卡别久辛是个少有的拳手,只是人一输红了眼,就会使歪招,这个我们懂!”
“从今以后,比赛前先检查他的手套。”
“这是你们的事。”
那个德高望重的人走后,我们这方就开始骂西塔诺夫:
“蠢货,看你多嘴!让哥萨克揍他一顿多好,现在倒好,我们又是挨打的命……”
大伙儿不依不饶地、畅快地骂了他很久。
西塔诺夫叹口气,说:
“唉,你们这帮废物……”
更让大家想不到的是,他居然邀摩尔多瓦人“单挑”了。对方拉开架势,高兴地挥着拳头,打趣道:
“来,我们打一架,暖暖身子……”
一些人手挽手,脊背抵着后面拥来的人,形成一个大圆圈。
两个拳手,眼睛锐利地盯着对方,左手端在胸前,右手往前伸,不断交替变换着双脚。有经验的人一下子就发现西塔诺夫的手比摩尔多瓦人的要长些。四周安静下来,拳手们脚下的积雪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有人受不了这种紧张,急得嘟囔着抱怨起来:
“快开始啊……”
西塔诺夫右手一摆,摩尔多瓦人抬起左手去挡,这时,西塔诺夫左手一记直拳打在他的心窝上,他咳了一声,倒退几步,满意地说:
“才出道,还不笨!”
他们都扑在一起,向对方胸脯接连挥着重拳。过了几分钟,己方和对方的观众都兴奋得大叫起来:
“快啊,画匠!涂他、画他啊!”
摩尔多瓦人比西塔诺夫强壮得多,但也比他笨重得多,没法快速出拳,所以打一拳要挨上两三拳。但摩尔多瓦人结实的身子骨看上去似乎并无大碍,他总是哼哼几声,就笑起来,忽然一记重拳从下往上直击腋下,把西塔诺夫的右手打脱了臼。
“拉开,平局!”好几个人立刻叫起来,冲破人墙把拳手拉开了。
摩尔多瓦人温和地说:
“画匠力气不大,但够灵活,将来会是个好拳手!这个,我可以当众说。”
半大孩子们的普通拳击赛开始了,我陪西塔诺夫到接骨医生那里去。这事让他在我眼里显得更加高贵了,更增加了我对他的好感和尊敬。
他总是非常实在、正直,认为自己就该这样,但豪放大方的卡别久辛却巧妙地嘲笑他:
“嘿,叶尼亚[ 西塔诺夫的名字叶夫根尼的昵称。],你活着就是做给别人看吧!你把心灵擦得就像过节前的铜茶炊一样亮,然后到处吹嘘,瞧,多么亮啊!可你的心灵—是铜做的,跟你在一起真是无趣……”
西塔诺夫淡定地一句话也不说,不是卖力工作,就是把莱蒙托夫的诗句抄在小本子上,抄诗花去了他所有的空余时间,而当我建议他:“您既然有钱,干脆买一本好了!”他回答:
“不,最好还是亲手抄写!”
他用漂亮洒脱的花式字体抄完一页,在等墨水干的时候,轻声吟诵起来:
没有遗憾,没有同情,
你凝望这大地,
那里没有纯正的幸福,
也没有永恒的美丽……[ 引自起莱蒙托夫《恶魔》。]
然后,眯缝起眼睛,说:
“这都是实话,哎,可见他对实情多么了解!”
西塔诺夫和哥萨克卡别久辛的关系总是让我非常诧异—哥萨克一喝醉就要找同伴打架,西塔诺夫总是久久地劝他:
“别打了!不准动手……”
然而后来却把醉汉痛揍一顿,打得太惨烈,弄得平时把这种内部打架当好戏看的师傅们都参与了进来,把两个朋友拉开。
“不及时把叶夫根尼拉住,他一定会往死里打的,他是连自己都不知道怜惜的。”他们说。
清醒的时候,卡别久辛也会乐此不疲地捉弄西塔诺夫,取笑他对诗歌的挚爱和他那不幸的罗曼史,说得肮脏污秽,想激起他的醋意,但没成功。西塔诺夫一声不吭地听着哥萨克的嘲弄,并不生气,有时甚至还和卡别久辛一起笑起来。
他们睡在一块,每天晚上都要长时间地嘀咕什么。
这种交谈让我无法入眠,我很想知道,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能够友好地谈些什么?可是当我走到他们面前时,哥萨克就会吼起来:
“你来干什么?”
而西塔诺夫就好像没看见我。
但有一次,他们叫我过去,哥萨克问:
“马克西莫维奇,你要是发财了,你打算做什么?”
“买书呗。”
“还有呢?”
“不知道。”
“哎。”卡别久辛气恼地背过身。西塔诺夫淡定地说:
“瞧,谁也不知道,不论老的,还是小的!我跟你说;财富本身—不代表什么!一切事物都需要附加上一些……”
“你们在说什么?”
“不想睡,就随便说说。”哥萨克答道。
过了一会儿,我仔细听了一阵他们的谈话,才明白他们每晚谈的就是人们白天喜欢谈的那些话题:上帝、真理、幸福、女人的愚蠢与狡猾、富人的贪婪以及人生的无常和不可理喻等。
我总是贪婪地听着这些谈话,这些话让我激动,我喜欢听到几乎所有的人异口同声地说:日子过得不好,应该过得好一些!不过在当时,我没有看到让日子过得好一些的愿望有人去负责实现,作坊的日常生活,师傅们彼此的关系上,还是没什么变化。这些话照亮了我眼前的生活,暴露出它后面令人沮丧的空虚。人们就像起风时池塘水中的沙粒,毫无章法地、兴奋地漂浮着,而正是他们自己,却说这种毫无章法没有意思,让他们很受伤。
人们都喜欢高谈阔论,老是在指责别人,做忏悔和自吹自擂,因为一些琐碎小事而剑拔弩张,让彼此都很受伤。他们常常尝试着猜测他们死后会怎样。作坊门槛附近,放脏水桶的那块地板烂透了,一股冷冷的酸土气味从地板下穿过这潮湿腐烂的破洞飘进来,害得大伙儿腿都冻僵了。我和巴维尔用谷草和破布片塞住了这个破洞。人们老说该换一块地板了,而破洞越来越大,刮暴风雪的日子,风雪吹进来,就像烟囱似的,弄得大家都咳嗽、感冒了。透气窗上的铁皮风向标发出刺耳的、令人讨厌的尖叫,大家就用下流话骂它,我给它抹了点油,日哈列夫听了听,说:
“不叫了,寂寞了……”
人们从澡堂回来,躺到满是灰尘、肮脏的床铺上,—脏乱和刺鼻的味道并没让谁冒火。很多妨碍生活的糟糕细节,本来是可以轻松去除的,但就是谁也不动手。
人们常常说:
“谁也不会同情人类,无论是上帝还是人类自己……”
可是,当我、巴维尔与被脏乱和虫子吞噬,已经奄奄一息的达维多夫洗了澡后,大家就来嘲笑我们,脱下衬衫叫我们找虱子,把我们叫成“澡堂服务员”,就一直捉弄我们,就像我们干了什么见不得人而非常好笑的事似的。
从圣诞节到大斋期,达维多夫就一直躺在高板**,老在咳嗽,往下面吐着一块块血腥味的痰,吐不进脏水桶,啪嗒啪嗒落在地板上。每天晚上,他都大声说着梦话,把大家吵醒。
差不多每天都有人说:
“应该把他送到医院去!”
但是,起初是达维多夫的身份证过期了,后来是他状况好了一点儿,末了大家决定:
“反正都快死了!”
他自己也承诺:
“我—快了!”
他安静,很有幽默感,老是说些俏皮话来驱散作坊里难耐的寂寞,—他垂下那张黑黢黢的瘦骨嶙峋的脸,打着口哨说:
“伙计们,来听听高板**高高在上的人说话啊……”
然后就流畅地说唱起忧郁的滑稽小调:
我家就在高板床,
每天早上醒得早,
梦也好来醒也好,
蟑螂虫子把我咬……
“他并不沮丧啊!”众人赞叹道。
有时候,我和巴维尔爬到他**去,他就故作开心地说起俏皮话:
“亲爱的客人们,拿什么来款待你们呢?新鲜的小蜘蛛,要不?”
他死得很慢,这令他有些不爽,他有些苦恼地说:
“我怎么也死不了,这可真糟!”
他不怕死,这吓坏了巴维尔,每天晚上,他都要叫醒我,悄悄说:
“马克西莫维奇,好像,他死了……他要是夜里死了,而我们躺在他下面,哎哟,天啊!我害怕死人……”
要不就说:
“唉,他干吗来这个世上?二十岁不到,就要死了……”
一个月夜,他叫醒我,吓得鼓起眼睛对我说:
“听!”
高板**,达维多夫嘶哑着嗓子,快速而准确地说:
“来啊,到这里来……”
然后就开始打嗝。
“要死了,唉,你瞧着吧!”巴维尔慌张地说。
我从院子运了一整天的雪到旷野里,实在太累了,想睡觉,但巴维尔请求我:
“别睡啊,看在上帝的分上,就别睡了吧!”
忽然,他跪起身子,狂叫起来:
“大家快起来,达维多夫死了!”
有人醒了,从**起来几个人影,传来愤怒的发问。
卡别久辛爬到高板**,吃惊地说道:
“好像,确实死了……还有点热……”
四周安静下来,日哈列夫画了个十字,钻进被窝,说:
“就这样,他升天了!”
有人提议:
“最好抬到门廊去……”
卡别久辛从高板床爬下来,望了望窗户。
“让他躺到天明吧,他活着的时候也没打搅过谁……”
巴维尔把脑袋埋到枕头里,号啕大哭起来。
而西塔诺夫,就没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