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主人划着一条小船,沿着集市的街道行进,两边石砌的店铺被洪水淹到了第二层。我划着桨,主人坐在船尾,笨拙地掌着舵,尾桨入水很深。小船转来转去,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划过平静而浑浊的、若有所思的水面。
“哎,水位真高,见鬼!要耽误工期了。”主人一边抽着雪茄烟,一边抱怨,烟里有呢子烧焦的气味。
“慢点划!”他吓得叫起来,“要撞到路灯杆子了!”
他好不容易把船扶正,骂起来:
“给我们什么烂船啊,这帮混账东西!……”
他指给我看水退后要装修店铺的位置。他脸刮得铁青,唇上的小胡子剪得短短的,含着一根雪茄烟,不像一个承包商。他上穿一件皮夹克,脚套一双高过膝头的长筒靴,肩挎一只猎袋,**夹着一支昂贵的莱贝尔双筒枪[ 1887年法军中开始使用的一种枪,发明人是莱贝尔。]。他常常心神不定地拨动皮帽子—把它压到眼睛上,鼓起嘴唇,忧虑地望着四周;然后又把帽子掀到后脑勺,人显得年轻了,唇胡子露出了微笑,像是在想什么愉快的事,—很难相信他还有那么多工作要忙,水位退得慢还在让他揪心。显然,他内心**漾着的不是工作。
我有点儿吃惊,有些压抑:这死一般寂静的城市看着有些奇怪,笔直的一排排的房子都关着窗户,—整座城市都已经被水淹没,仿佛在我们小船边漂过。
天空的是灰色的。太阳钻进了云里,只是偶尔露出冬天那样巨大的银色斑点,穿透云层照射下来。
水也是灰色的、冷的,流得不易察觉,好像凝固了,跟那些空房子、一排排脏兮兮的黄色店铺一起入睡了。当灰白色的太阳穿透云层露出来,四周都变得亮堂了一些,水面映着灰色的天幕,我们的小船就悬在这两个天空之间,那些石砌的房子稍稍抬起了一些,几乎察觉不到地往伏尔加河、奥卡河漂去。船边漂动着破桶、箱子、篮子、碎木片、木板和麦草,有时还有死蛇一样的杆子和原木。
有些地方,窗户开着,市场回廊的屋顶上晒着内衣、立着毡靴,有个女人正从窗户望着灰色的水面,回廊的铁柱子上系着一条小船,它那红色的船舷映在水里胖乎乎的,像块肥肉。
主人用头点着这些有人住的地方,解释道:
“这个—是集市更夫住的地方,他从窗户爬到房顶,坐上小船出去巡逻,看看有没有小偷,若是没有,就自己偷……”
他懒懒地平静地说着,就像在想一件别的事。四周一片宁静、空寂,难以置信,像在睡梦中。伏尔加河和奥卡河注入一个巨大的湖泊。远处,在一个郁郁葱葱的山上,露出一座五光十色的城市,这个城市掩映在暗暗的果园里,那里的树木都已经抽芽,于是,果园就给房屋和教堂都披上了一件淡绿色的暖和的皮衣。水面上传来密集的复活节钟声,听上去,全城都在鸣响,而我们这里,就像被遗忘的墓地。
我们的小船在两行黑色的树林与房屋之间兜了一圈,沿着大街划向老教堂。雪茄刺鼻的烟雾盖住了主人的眼,让他很烦躁,船头和船舷老是碰着树干,主人激动地惊叫起来:
“这破船!”
“您别掌舵啊。”
“这怎么可能?”他埋怨道,“船里有两个人的话,那肯定是一个人划桨,一个人掌舵。啊,看啊,中国商场[ 集市中心救主大教堂旁有个“中国商场”(因建筑样式得名),经营茶叶、纸张、糖等。]……”
我对整个集市都了如指掌,了解这个有着莫名其妙屋顶的滑稽商场,房顶的各个角落都有一尊盘腿打坐的中国人石膏塑像。曾几何时,我还跟几个小伙伴向石膏像扔石头,我就亲手打落掉几个中国人石膏像的脑袋和胳膊。不过,这些我都已经不引以为傲了……
“简直乱来,”主人指着那排商场说道,“要是交给我来修这个……”
我不由得想到,要是他来修这个石砌商城也是没什么创意可言的,要知道,这是个洼地,每年两条河水都要淹没的地方。他还是会想出这个中国商场来的……
他把雪茄往船舷外一扔,接着吐了口痰,说:
“真是无聊,彼什科夫!真是无聊。有教养的人—没有,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想吹牛,—可跟谁吹?没有人。尽是些木匠、石匠、乡巴佬、骗子……”
他望着右边一座漂亮的白色清真寺,这个清真寺从水里耸立出来,坐落在一个小土丘上。他好像在回忆某个忘记了的事情,继续说道:
“我现在开始喝啤酒,抽雪茄,学德国人。老弟,德国人是个务实的民族,真是能干!啤酒—是个好东西啊,雪茄—还没习惯!抽多了,老婆就埋怨:‘你身上什么味?怎么有马具匠的味道?’是啊,老弟,活着,就得耍心眼……嗯,你来掌舵吧……”
他把桨放到船舷上,拿起枪,朝着屋顶上的一个中国人塑像开了一枪,那塑像没受什么损伤,霰弹打在房顶和墙上,空中腾起一阵灰尘。
“没打中。”射手一点儿也不沮丧地说,又压了一枚子弹上膛。
“你跟姑娘怎么样—开戒没?还没有?我在十三岁已经爱上了……”
他像讲梦一样,讲了做学徒时跟建筑师家女佣的一段初恋。灰色的水轻轻拍打着岸边,洗刷着房子的墙角。教堂后面一片空****的水面闪着昏暗的光芒。
圣像作坊里常常唱起神学校[ 宗教寄宿学校。]的歌:
蓝色的海
疯狂的海……
这蓝色的海,大概是致命的寂寞……
“整晚睡不着,”主人说,“我常常起床,站在她门前,浑身发抖,就像只小狗,—那房子很冷!东家每晚都要去她房间,或许会撞见我,但是我不怕,真的……”
他若有所思地说着,好像在打量一件穿破了的旧衣服—看看能不能再穿。
“她看见了我,可怜我,打开房门喊:‘进来啊,小傻瓜……’”
这样的故事我听过很多,已经厌倦,虽说这其中也有亮点,—关于初恋,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讲得很实在,很纯洁,而且常常带着伤感跟缠绵,于是我就觉得这是故事当事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好像许多人一生中也就只有这么点好了。可是主人一边笑,一边晃着脑袋,令人惊讶地感叹道:
“这些可别对我老婆说,千万!这有什么呢?可是你不能说!这可是个故事……”
他似乎是在对他自己说话,没对我说。要是他沉默了,我就该说话,—在这种空寂中,必须说话、唱歌、拉手风琴,否则,你就会在这淹没在灰色寒冷水中的死一般沉寂的城市里,沉沉地永眠。
“第一,不要早婚!”他在教我,“结婚,老弟,这个可是一件终身大事!可以这样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住哪里就住哪里,这是你的自由!你可以住在波斯,当个穆斯林,也可以在莫斯科当个警察,受苦受累,偷东西,—这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可是老婆,老弟,就跟天气一样,你是没法改变的……没办法!这个,老弟,不是靴子—脱下来就可以扔掉……”
他脸色变了,皱起眉头,看着灰色的水,用一个手指擦着隆起的鼻子,喃喃说道:
“嗯,是啊,老弟……得小心!就算是你逢人点头哈腰,你也得直起身子来……但是,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陷阱……”
我们划进了梅谢尔斯基湖的灌木丛[ 下诺夫哥罗德集市中心区的北面。],它跟伏尔加河交汇。
“划慢点儿。”主人悄悄说,朝着灌木丛端起枪。
打到了几只鹬鸟,他吩咐道:
“往库纳维诺划!我要在那里待到天黑,你告诉家里,就说我被承包商耽搁了……”
他在一个小镇的一条街上下了船,这边也被大水淹了。我回到集市来到指针街,把船系好,就坐在上面,望着两河交汇,望着城市、轮船、天空。天空像一个大鸟的蓬松翅膀,全是白云似的羽毛。在白云之间的蓝色深渊里,金色的太阳显露出来,阳光一射到地上,就改变了地上的一切。四周的一切都在朝气蓬勃地运动着。湍急的河流在轻轻漂送着一节又一节的木筏。木筏上稳稳地站着大胡子的汉子,翻转着手中的长桨,遇到轮船时,相互呼喊着。一艘小轮船拖着一条空驳船逆流而上,河水摇晃着驳船,老往下扯。小轮船船头晃来晃去,像条梭鱼,喘着粗气,对着迎面奔腾而来的河水,拼命转动着轮子。驳船上,并排坐着四个汉子,他们的脚都吊在船舷外,其中一个穿红褂子[ 俄国商船队的古老习俗:桨手要穿红褂子。]。他们在唱歌,歌词听不清,但我知道这首歌。
我觉得,在这生机勃勃的河面上,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一切都那么容易理解。而我身后,那个被淹没的城市—就是一场噩梦、主人杜撰出来的创意,不可思议,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心满意足地饱览了一切,我就回家了,感觉自己成了大人,任何工作都能胜任了。路上,我从内城的山头眺望伏尔加河,从远处,从山上看过去,大地一片开阔,你想要什么,它都能给你。
家里我有书。从前“玛尔戈王后”住过的那套房子现在住着一个大家族:五个女孩,一个比一个漂亮,还有两个中学生,他们都借书给我。我贪婪地读着屠格涅夫的作品,让我惊讶的是他的作品都很容易懂,简单明了,像秋天一样通透,那些人物是如此纯洁,他温和宣扬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我读了波缅洛夫斯基[ 尼·格·波缅洛夫斯基(1835—1863),俄国平民知识分子作家。]的《神学校纪事》,也很惊讶:这部作品很奇怪,竟然跟圣像作坊的生活很相像。无聊得过了头升级成残酷的恶作剧,这对我来说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读俄国的书真好,总是能在其中觉察到某种熟悉的、伤感的东西,就像是在书页中藏着大斋节的钟声,只要你刚一打开书,它就会轻轻响起来。
《死魂灵》[ 果戈理的长篇小说。]我是勉强读完的,《死屋手记》[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也是如此。《死魂灵》《死屋》[ 《死屋手记》的简称。]《死》[ 屠格涅夫的一个短篇小说。]《三死》[ 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活尸》[ 屠格涅夫的一个短篇小说。]这类大同小异的书名不禁引起了我的注意,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快。《时代的特征》[ 俄国作家Д.Л.摩尔多夫采夫(1830—1905)的长篇小说。]《一步接一步》[ 俄国作家И.В.奥姆列夫斯基(1836—1883)的长篇小说。]《怎么办?》[ 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斯穆林诺村纪事》[ 俄国民意派作家Л.В.扎索吉姆斯基—沃罗格津(1843—1912)的作品。]这类书,我也不喜欢。
但我非常喜欢狄更斯和瓦尔特·司各特,我读他们的作品最享受,同一本书要读两三次。瓦尔特·司各特的书让人想起大教堂里的节日午前日祷,—有些长且枯燥,但是很庄严;狄更斯是一位让我低头膜拜的作家,他令人吃惊地领悟了关爱人类的艺术。
每天傍晚,大门口台阶上都要聚集一大帮人:K家兄弟及其姊妹、一些半大孩子、一个朝天鼻子的中学生维亚奇斯拉夫·谢马申科。有时候,一位大官的女儿普吉奇娜小姐也会来。大家谈书谈诗,—这对我来说是很熟悉的,也很容易理解的。我比他们都读得多。但是他们互相间谈得更多的是中学的事,对老师的抱怨等。听着这些故事,我感觉自己要比这些伙伴更自由一些,非常惊讶他们的忍耐力,但还是很羡慕他们—他们毕竟在上学啊!
我的伙伴们年龄都比我大,但我显得比他们更老成、更成熟、更有经验。这让我有些尴尬—我的本意是想让自己更接近他们。晚上很晚,我一身尘土、脏兮兮地回来,脑子里满是另一种状况的印象,而他们,思想则要单纯得多。他们常常谈起各种女孩,时而爱上这个,时而迷上那个。尝试着写诗;常常这时候就需要我的帮助了,我也很乐意练习写诗,很容易就搞定了押韵,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的诗总是很幽默,对于那位最常接到赠诗的普吉奇娜小姐,我一定会把她比作蔬菜,比如葱头。
谢马申科对我说:
“这也叫诗啊?这个—就是靴子钉啊。”
我不愿意什么事都落在他们后面,也爱上了普吉奇娜小姐。我记不清自己怎么向她表达的了,反正结果很糟;一块木板漂浮在星池的污水上,我建议小姐一起划这个木板,她同意了。我把木板拨到岸边,跳了上去,—我一个人这板子还能浮得起,但是当一身花边丝带的盛装小姐优雅地跳上木板的另一头,我得意地用杆子撑离岸边时,这该死的木板就摇晃着往水里沉下去,小姐就掉到了池塘里。我发扬骑士精神跳进水里救她,很快就把她拖到岸边,惊吓和水藻把我的太太弄得花容尽失!
她对我挥着湿漉漉的小拳头,嚷嚷着:
“你故意让我沉到水里!”
尽管我诚心诚意地解释,她从此以后还是恨透了我。
总的说来,住在城里没多大意思,年长的女主人还是像从前那样讨厌我,年轻女主人总是看我不顺眼。维克多的脸因为雀斑变得更红了,不知有什么无可救药的委屈,他对所有人都气冲冲的。
主人的制图活计很多,兄弟俩忙得不可开交,于是就请我继父来帮忙。
有一天,我从集市回来得比较早,大概五点来钟,一走进餐厅,就看到那个已经被我遗忘的人挨着主人坐在茶桌旁。他向我伸出手来:
“您好啊……”
太意外了,我完全愣了,过去的事情像着了火似的瞬间烧灼了我的心。
“被吓坏了。”主人叫起来。
继父那张可怕的瘦脸微笑着看着我,那双黑眼睛显得更大了,整个人显得饱经沧桑、精神憔悴。我把手伸到他那细细的温暖的手指上。
“瞧啊,我们又见面了。”他一边咳嗽一边说。
我一下子瘫软了,像挨了顿痛揍似的,走了。
我们之间是一种小心翼翼地、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称呼我的名字和父称,跟我说话就像跟平辈似的。
“您上铺子的时候,请给我买四分之一磅拉费尔姆烟丝[ 圣彼得堡拉费尔姆烟草公司生产的烟丝。]、维克多尔松卷烟纸[ 由维克托尔松设计的机器生产的卷烟纸,在革命前的俄国十分畅销。]和一磅煮香肠……”
他给我的钱,总是带着他那手的令人不爽的余温。显然,他患上了肺痨病,在世时日不多了。他明白这点,捋着又尖又黑的胡须,平静地低声说:
“我的病差不多已经不可救药了。如果多吃肉,那可能会康复。也许,我能好起来。”
他饭量大得不可思议,烟也抽得多,除了吃饭,嘴上总不见空。我每天都给他买香肠、火腿、沙丁鱼。但是外婆的妹妹,很有把握似的,不知为什么,幸灾乐祸地说:
“死神拿零食是喂不饱的,你骗不了它,真的!”
主人们假心假意地关心着继父,老是要他吃这个药吃那个药,但背地里又嘲笑他。
“还是个贵族呢!他说该把桌子上的面包渣收拾干净,说苍蝇就是从面包渣出来的。”小主妇说道。老主妇接着她的话头:
“那是当然,是个贵族!常礼服都磨破了,都发亮了,他还在用刷子刷。洁癖,就是不要沾一点尘埃!”
男主人就好像在宽慰他们:
“等着瞧吧,老母鸡们,他快死了!……”
市侩们对贵族那种无聊的敌视无形中拉近了我和继父的距离。蛤蟆菌虽说是有毒的蘑菇,但还是很漂亮的!
继父在这群人中间喘着气,就好像一条鱼偶然掉进了鸡窝,—这个比喻虽然有些荒诞,但是整个生活原本就是这样荒诞不经的。
我开始在他身上找寻“好事情”—那个我永生难忘的人的特征。他和女王都是我拿书籍给我的最美好的东西装点的,我把自己最纯洁的东西和读书的时候产生的幻想都给了他们。继父跟“好事情”一样,是那种另类的不大讨人喜欢的人,他在这家里跟所有人一碗水端平,从来不第一个开口说话,回答问题总是简短而有礼貌。我很喜欢他教训主人的样子:站在桌子旁边,弯着腰,用干枯的手指甲敲着厚纸,平静地教训道:
“这个地方,必须用挂钩把房梁连起来。这是为了化解对墙体的压力,否则,房梁就会撑破墙体……”
“对啊,真见鬼!”主人嘀咕着。继父走后,他老婆说:
“简直搞不懂,你怎么让他来教训你啊!”
继父晚饭后漱口刷牙时,低着头,不知怎么的,令她特别愤怒。
“照我看来,”她酸溜溜地说,“您啊,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这样弯着脑袋对身体不好。”
他礼貌地微笑着,问:
“为什么?”
“是啊……这个嘛……”
他拿起一个牛骨针剔那略带蓝色的指甲。
“天,还剔指甲呢!”小主妇有些不安,“他都快死了的人,还在……”
“哎呀!”主人叹着气,“老母鸡们,你们还有多少这种蠢话啊……”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老婆不高兴了。
老太婆每晚都在忙不迭地祈祷上帝:
“上帝啊,那个要死不活的人可把我拖住了,维克多—袖手旁观……”
维克多开始模仿继父的行为举止:从容不迫的步态、双手贵族似的自信的摆动、特别体面灵活地打领带的方法、吃东西嘴不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他不时粗鲁地问:
“马克西莫夫,膝盖,法语怎么说?”
“我叫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继父淡定地提醒他。
“啊,好吧!那—胸部呢?”
晚饭的时候,维克多命令母亲:
“马-梅尔-东涅-穆阿扎科尔[ 蹩脚的法语:妈妈,再给我一点……]腌牛肉!”
“你怎么啦,成法国人了。”老太婆怜爱地说。
继父不动声色,像个聋哑人,只顾嚼肉,谁也不看一眼。
一天,老大对老二说:
“这样吧,维克多,等你把法语学会了,就得给你找个情人……”
我记得这是唯一一次,看见继父默默地笑了。
主妇气愤地把勺子往桌子上一摔,对着丈夫嚷嚷:
“你就不害臊?当着我的面说这些!”
有时候,继父来后门的门廊看我,我在通向阁楼的楼梯下面有个床铺。我坐在楼梯上,对着窗户看书。
“在看书?”他喷着烟问道,胸中像是有烧焦的木炭嘶嘶作响,“这是什么书?”
我把书给他看。
“啊,”他看了一眼扉页,说,“这书我好像看过!抽烟吗?”
我们望着窗外肮脏的院子,抽着烟,他说道:
“真是太遗憾了,您应该学习、读书,您好像有这个能力……”
“我这不就在学习、读书吗?”
“这不够,需要学校那种,系统的……”
我很想对他说:
“我的老爷,您在学校待过,知识也系统学过,但是—又有什么出息呢?”
他好像察觉到我的意思,补充道:
“性格形成阶段,就需要学校的教育。只有特别有学问的人才能推动生活……”
他不止一次地劝我:
“您最好离开这里,这里对您没什么意思,没什么益处……”
“我喜欢工人们。”
“哦……喜欢哪一点?”
“跟他们在一起很有意思。”
“也许吧……”
但有一次,他说:
“实际上,这些主人们都是贱货,贱货啊……”
忽然想起来这个词我母亲曾经这样说过,我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一点儿,他微笑着问:
“您不这样认为?”
“是这样的!”
“好啦……我看得出来。”
“不过主人我还是喜欢。”
“嗯,他嘛,或许,还是个好人……但是,—很滑稽。”
我很想跟他谈谈书,但他看上去并不喜欢书,还不止一次劝我:
“您呀,别成书痴了,书里的东西都被粉饰得厉害,都被歪曲过,要么这样说,要么那样说。大部分写书的人—就跟我们主人一样,都是小人物而已。”
我觉得他这类评价很大胆,从而让我有了对他的好感。
有次他问我:
“您读过冈察洛夫的书没?”
“读过《战舰巴拉达号》。”
“这本《巴拉达号》太没意思了,但总的说来,冈察洛夫是俄国最聪明的作家。建议您读读他的长篇小说《奥勃洛摩夫》。这是他的一本最真实最大胆的书,总的说来,就算是在俄国文学里—也是最好的书……”
谈到狄更斯,他说:
“这个嘛,就是胡编乱造,这您得信……《新时代》副刊上连载的《圣安东尼的**》[ 法国作家福楼拜的作品。]还很有趣,您可以读读!您似乎喜欢教堂和所有跟教堂有关的东西,《**》对您会有用处……”
他给我拿来一包副刊,我读了福楼拜的大作,让我想起数不胜数的圣徒传,还有那些鉴定家讲的故事片段,不过没有什么很深的印象,我明显更喜欢跟它同时刊载的《驯兽师乌皮利奥·法伊马利回忆录》[ 意大利人类学教授保罗·曼特加扎采写的回忆录。]。
我把这个想法跟继父老实说了,他淡淡地说:
“也就是说—您读这类东西还早了点儿!不过—别忘了这本书……”
有时候,他跟我一起坐很久,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断咳嗽,不断地吞云吐雾。他那漂亮的眼睛燃着可怕的光芒。我静静地看着他,忘了这位正在清白地、简朴地、毫无怨言死去的人,曾经是我母亲身旁至亲的并欺辱过她的人。我知道,他现在跟一个女裁缝住在一起,一想到她,我就有些疑惑和可怜:她难道不讨厌搂着这么长的一具骨头,亲吻这张不断冒出浓重腐臭气息的嘴吗?跟“好事情”一样,继父也常常无意中说出一些心里话来:
“我喜欢猎狗,傻傻的,但我就是喜欢它们,很漂亮的狗狗。漂亮的女人也常常是傻傻的……”
我不无得意地想:
“你要是认识‘玛尔戈王后’就好了!”
“大家住在一个屋檐下久了,面相就会长成一个样。”他有次这样说,我把这句话记到了本子上。
我期待这种格言警句,就像期待赏赐一样,—在这个充斥着陈词滥调、单调乏味的家里,能听到非同寻常的语句,那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
继父从来没有跟我提到母亲,甚至,似乎她的名字都没提到过。这令我很喜欢,油然升起一种对他近乎尊敬的感觉。
有一次,我向他问起上帝的事情,记不得问的是什么了。他瞟了我一眼,平静地说:
“不知道,我不信上帝。”
我想起西塔诺夫,就讲起他的事来,继父认真地听着,还是那么平静地说:
“他善辩,善辩的人多少还是会信点什么的……我很简单—就不信!”
“这可能吗?”
“这有什么不行?您瞧—我就不信……”
我眼里只看到一件事—他要死了。我未必会同情他,只是第一次觉得对这近在咫尺的垂死之人、对死亡的奥秘有了强烈而自然的兴趣。
这个人坐着,膝盖碰着我,在发烧,在想;他自信地按照自己的看法把人们分成三六九等。他什么都谈,就像是有权审判和裁决一样,—他身上有某种我需要的东西,或者某种突出的我并不需要的东西。这是个复杂得不可思议的人,头脑里装着无穷无尽的浩瀚思想。不管我怎么对他,他都是我的一部分,在我身上的某个地方生活着。我一想起他,他灵魂的影子就会映在我的心灵里。明天,他整个人就会消失,带走所有的一切:那些藏在他脑海里的、心里的、我觉得我能从他漂亮眼睛里读出来的东西。他一消失—我跟世界联系的一条活生生的线索就断了,只会留下回忆,这回忆会整个留在我心里,永远局限在我心里,不会改变。而鲜活的一切,都在变化着—逝去……
这就是思想,而在思想里有种难以言说的东西,它产生思想、培养着思想,同时强迫人去审视生活现象,每个现象都要求给出回答—这是为什么呢?
“好像,我快躺下了,你是知道的,”一个雨天,继父这样说,“这该死的虚弱!什么事都不想了……”
第二天喝晚茶的时候,他特别细心地抹去桌上和膝盖上的面包渣,从身上掸去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老主妇蹙着眉头怀疑地看着,悄声跟儿媳妇说:
“看啊,他还会收拾身上呢,多干净啊……”
过了两天,他没来上班。老主妇塞给我一个很大的白色信封,说:
“这是昨天中午一个女人送来的,忘了给你。非常可爱的一个小女人,她找你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真的!”
信封里有一张医院用笺,上面用很大的字写着:
请抽空过来见一面,我在马丁诺夫医院[ 当时下诺夫哥罗德最大的医院。]。叶·马。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病房里继父的床边,他的身子比病床还长,乱套着灰色袜子的两只脚伸出了床靠背的铁栏杆。一双漂亮的眼睛迷茫地在黄色的墙上扫来扫去,落在我脸上,落在坐在床头凳子上的一位姑娘的小手上。她把一双手放到枕头上,继父张开嘴,脸颊挨着她的手摩擦着。姑娘有点丰满,穿一身黑色素净的连衣裙,鸭蛋脸上淌着泪水,湿润的淡蓝色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继父的脸、尖尖的骨骼、又尖又大的鼻子和黑黑的嘴巴。
“该去请神父来了,”她悄声说,“可是他不准……什么都不懂……”
她把双手从枕头抽回来,压在胸口上,像在祈祷。
继父苏醒了一会儿,看看天花板,严肃地皱起眉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然后向我伸出一只瘦骨伶仃的手:
“是您吗?谢谢,这,您也看见了……我觉得自己糊涂得很……”
他很疲倦,合上了眼,我摸了摸他那长长的冷冰冰的带蓝色指甲的手指,姑娘轻声请求:
“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 高尔基继父的尊称。],你就同意了吧!”
“这位,你们认识一下吧,”他眼睛看着她对我说道,“很可爱的一个人……”
他沉默了,嘴巴越张越大,忽然,像乌鸦似的沙哑着嗓子叫了一声,身子在**乱动起来,推开了被子,一双**的手在身子四周摸索着。那姑娘把头埋进枕头,号啕大哭起来。
继父很快就死了,一死,脸色就好看了。
我扶着那姑娘从医院出来。她病恹恹地摇晃着,哭着。她一只手里捏着一团手帕,交替着,一会儿擦擦左眼,一会儿擦擦右眼,把手帕越卷越紧,然后凝视着它,仿佛这是她最后的最贵重的东西。
忽然,她停下来,依偎着我,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连冬天都没活到……唉,天啊,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啊?”
然后,向我伸出一只被泪水打湿的手。
“再见,他对您可是赞不绝口,明天—葬礼!”
“送您回家吗?”
她往四下望了望:
“干吗?现在是白天,又不是晚上。”
我从巷子拐角后面望着她的背影,—她慢慢走着,像是不急于赶路。
八月,叶子已经开始飘落了。
我抽不出时间去给继父送葬,从此,就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