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六点钟,我就去集市上班。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些有趣的人:木匠奥西普,灰白头发,像圣徒尼古拉,是个熟练的工匠,爱说俏皮话;泥瓦匠叶菲穆什卡是个驼背:笃信宗教的石匠彼得,沉默寡言,也像那个圣徒;抹灰匠格里戈里·希什林,是个有淡褐色胡须,浅蓝色眼睛的美男子,有着沉静、善良的气质。

我第二次在绘图师家生活的时候,就已经跟这些人混熟了。每个星期天,他们都要到厨房来,郑重其事地、庄重地、愉快地谈些我觉得新鲜有趣有料的话题。所有这些仪表堂堂的汉子给我的感觉是出奇地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别的有趣之处,完全不同于库纳维诺镇上那帮又凶又恶、偷鸡摸狗、酒气熏天的小市民。

这些人中我最喜欢抹灰匠希什林,我甚至要求入伙投靠他,他一边用白手指梳理着金色的眉毛,一边委婉地拒绝了我:

“对你来说,早了点儿,我们这活儿可不轻松啊,等一两年再说吧……”

然后,他抬起那漂亮的脑袋,问:

“要不就是你日子过得不好吧?不过,没什么,挺住,好好修炼自己、强大自己,到那时你一定会忍受住!”

我不知道这个忠告能给我带来什么,但还是感恩地记下了。

他们现在是每个星期天一早就到我主人屋子里来,围着厨房餐桌坐在长凳子上,一边等着主人,一边饶有兴致地交谈着。主人热闹地、快乐地打着招呼,握着他们结实的手,坐到桌子的上座。桌子上摆着账本和一沓沓的钞票,他们也把自己的账本、揉皱了的账簿摊在桌面上,—一个星期的结算开始了。

男主人一边开着玩笑、插科打诨,一边尽可能算计他们,而他们—也算计他。有时双方吵得剑拔弩张,但更多时候—是友好地笑开了。

“哎,可爱的人儿,你是个天生的滑头!”汉子们这样对主人说。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答道:

“哦,你们,一帮老油条,也是相当地滑头!”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朋友?”叶菲穆什卡承认了。一脸严肃的彼得说:

“就靠偷来的过日子,挣的都给了上帝和沙皇……”

“那我也想忽悠你们一下!”主人笑了。

他们善意地支持他:

“要偷盗吗?”

“要行骗吗?”

格里戈里·希什卡[  格里戈里·希什林的昵称。]把毛茸茸的长胡子按在胸口上,拉着唱腔说道:

“伙计们,让我们大家都公事公办,不要欺骗,好不好?做个诚实的人,—这样平平静静地、快快乐乐地过好日子,好吗?亲人们,这样好不好?”

他那淡蓝色眼睛发暗,湿润起来。这个时刻,他人是出奇地好,大家都被他的请求弄得有些不知所措,都尴尬地背转身朝着他。

“乡巴佬心眼可没那么多。”仪表堂堂的奥西普叹着气,像是在同情乡下人。

皮肤黝黑的石匠拱肩驼背地伏在桌子上,粗声粗气地说:

“罪孽就是泥沼:走得越远,黏得越牢!”

主人接着他们的调子喃喃说道:

“那我怎么办?我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一番高谈阔论之后,大家又开始你骗我我哄你,结算完毕,一群人已经紧张得汗流浃背、疲惫不堪,他们邀上主人一起去小餐馆喝茶。

在集市上,我得紧盯着这些人,防止他们偷拿钉子、砖头和薄木板;他们每个人除了在主人这里打工,还有自己的私活儿,每个人都想从我眼皮底下偷拿些什么。

他们待我很亲切,希什林说:

“还记得你来找我入伙学手艺的事不?现在你高升了,来监督我了,是不是啊?”

“好,好,”奥西普打趣地说,“好好盯着,好好看着,上帝保佑你!”

彼得不满地说:

“派了个小白鹤来管这些老耗子……”

我的职责确实让我很为难,我在这些人面前很害羞,—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某种特别好的、除了他们谁都不知道的事情,而我却要把他们当小偷和骗子看。最初几天,我很难跟他们相处,但奥西普发现了这个问题,有次单独跟我说:

“小伙子,老绷着脸是没用的,懂不?”

我当然是什么都不懂,但感觉到这个老头儿明白我的荒唐处境,于是就很快跟他成了朋友。

他把我叫到僻静处教我:

“我们当中,如果你真要想知道的话,主要的小偷是石匠彼得,他家人多,贪心得很,你得多留点儿神。他什么都偷,从不挑拣:一磅钉子、十块砖头、一袋石灰—统统都要!他人是个好人,信神、思想严谨、有文化,可就是爱偷东西!叶菲穆什卡日子过得像女人,温和,对你无害。他也很聪明,驼背都不是傻瓜!至于那个格里戈里·希什林,此人有点傻,不仅不会拿别人的东西,如此甚至连自己的也要送人!他老做无用功,谁都可以骗他,而他则不会骗人!没脑子的主……”

“他人还好吧?”

奥西普就像从远处看着我,说了句令我终生难忘的话:

“嗯,是个好人!懒人做好人最容易;小伙子,好人不需要聪明……”

“那你自己呢?”我问奥西普。

他冷笑了一下答道:

“我嘛,就像个姑娘,会成老太婆的,那时我再说我自己,你就等着吧!不过,你可以自己动脑筋找找,看我藏在哪里,—去找吧!”

他完全颠覆了我所有关于他和他的朋友的想象。我很难怀疑他回答的真实性,—我看到,叶菲穆什卡、彼得、格里戈里都认为这位仪表堂堂的老头儿比他们聪明、比他们见识广,什么事都知道。他们什么事都找他商量,认真听取他的意见,对他各种崇拜。

“行行好,给我们出出主意吧。”他们请求他。不过,当这些要求搞定了,奥西普走后,石匠悄悄对格里戈里说:

“异教徒。”

而格里戈里冷笑着补充说:

“小丑。”

抹灰匠善意地提醒我:

“你得当心,马克西莫维奇,跟这个老头儿你可得多留点儿神,一个钟头就能把你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个坏老头儿—简直坏透了!”

我什么都没明白。

我觉得最正直最虔诚的人是石匠彼得。他什么都说得简明扼要,他思想总是停留在上帝、地狱和死上面。

“喂,伙计们,不管你怎么努力,不管你对什么充满期待,棺材和墓地没一个人能逃得掉!”

他肚子经常痛,有好多天都没法吃东西,甚至一小片面包都会让他痛得打哆嗦,还难受得呕吐。

驼背叶菲穆什卡也是个非常善良、正直的人,但老是显得很可笑,有时候傻得近乎白痴,像个文静的傻瓜。他常常爱上不同的女人,关于各种女人都是一样的评价:

“直说吧:那不算女人,而是涂了酸奶油的一朵小花,真的!”

当库纳维诺镇那些活泼的小市民来给铺子洗地板时,叶菲穆什卡就从屋顶上下来,站在角落里,眯缝起滴溜转动的灰色眼睛,大嘴张开直扯到耳根,哼哼起来:

“上帝给我带来多壮实的一个女子啊,这让我多开心啊。这是酸奶油涂的小花啊,我该怎样感谢命运送来的这礼物啊?这美人儿简直是要把我活活烧起来!”

起初,女人们都笑话他,互相嚷嚷着:

“瞧啊,那驼背塌啦,啊—天啊!”

这些嘲笑一点也没让泥瓦匠受伤,他那颧骨高耸的脸显得昏昏欲睡,说话就像在梦呓,甜言蜜语就像一股醉人的泉水,让女人们醉得一塌糊涂。最后,有个年纪大些的吃惊地对女伴们说:

“你们听听,那汉子疯了,完全像个小伙子!”

“像鸟儿叫……”

“像教堂台阶上的乞丐。”那犟女人不服气。

但叶菲穆什卡并不像乞丐,他结结实实地站着,就像一根短粗的树桩,声调越来越诱人,话语越来越动听,女人们默默地听着。他也确实在这温柔的令人迷醉的话语中融化了。

结果,午休或是工余休息时间,他就摇晃着沉重的有棱有角的脑袋,惊讶地对伙伴们说:

“嗯,又甜又乖的小娘们儿,平生第一次碰到!”

谈起自己的“战绩”,跟别人不同,叶菲穆什卡不自诩,也不嘲笑那个被征服的女人,他只是高兴地感恩地深深感动着,灰色的眼睛大得令人吃惊。

奥西普摇着头,赞叹道:

“哎呀,你呀,犟男人!你多大啦?”

“年龄嘛,我四十四了。不过,这没什么!我今天就年轻了五岁,就像在河里,在流水里洗了个澡,身体整个都健康了,心里也踏实了!不,什么样的女人都有,是吧?”

石匠严厉地对他说:

“等着瞧,过了五十岁,你那****的习惯会让你吃苦头的!”

“你可真不害臊,叶菲穆什卡。”格里戈里·希什林叹着气。

可我觉得美男子在嫉妒驼背的成功。

奥西普从整整齐齐的银色卷眉下面看着大家,打趣说:

“每个马什卡都有自己的风格,这个喜欢茶杯和勺子,另一个喜欢胸饰和耳环,而所有的马什卡都会成为老太婆……”

希什林已婚,但老婆在乡下,他也很留意洗地板的女人。她们都很容易搞定,都有自己的“私活儿”,在大的村镇,这样的行当跟其他任何一种行业一样,都很正常。但是,美男子不碰女人,他只是远远地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她们,像是在同情谁,他自己或是她们。而当她们主动跟他调情,引诱他时,他只是难为情地笑笑,就走开了。

“哎,你们……”

“你怎么啦,怪人?”叶菲穆什卡很吃惊,“这机会都不要?”

“我有老婆呢。”格里戈里提醒他。

“这个难道老婆会知道?”

“老婆什么都会知道,如果不老实的话,兄弟,她是瞒不住的。”

“她怎么知道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如果她规规矩矩,她就会知道。而如果我守规矩,而她出轨,我也会知道……”

“怎么会呢?”叶菲穆什卡叫起来。但格里戈里重复道:

“这个我不知道。”

泥瓦匠愤怒地把双手一摊:

“哦,那也许吧!守规矩,不知道……你呀,这脑瓜!”

希什林有七个工人,他们对他都很随意,都没把他当老板看,背地里还叫他“牛犊”。他到工地上一看,发现他们都在偷懒,于是就拿起托灰板、铁锹,演员似的亲自干起活儿来,还亲切地叫嚷着:

“大家加油啊,加油干啊!”

有一次,为完成主人气愤的嘱托,我对他说:

“你手下这些工人不行啊……”

他好像有点惊讶:

“啊,怎么啦?”

“这个工作本来应该昨天中午前结束,可他们到今天都还没……”

“确实,还没做完。”他同意我的看法,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这个,我知道,但是我不好催促他们,都是自己人,都是跟我一个村子的。有这么个说法:上帝惩罚人,他必须流汗才得食[  《旧约·创世记》第三章第十九节。],所以大家都得受罚,你我都不例外。只是我和你比他们活儿干得少,还要催他们就不大好……”

他总是在冥思苦想。沿着空旷的集市街道走着,忽然站在环形运河的一个桥上,倚着栏杆站很久,望着水,望着天空,望着奥卡河对岸的远处。你若是碰见他,你会问:

“你怎么啦?”

“什么啊?”他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这是……在这里待一会儿,看看……”

“真不错,老弟,上帝把什么都安排得妥妥的,”他不止一次这样说,“天空、大地,河水流动着,轮船行驶着!坐上轮船,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梁赞、雷宾斯克、彼尔姆、阿斯特拉罕,都行!我去过梁赞,那地方还行,比尼日尼清静。我们尼日尼这里还真不错,很快乐!阿斯特拉罕就清静一些。阿斯特拉罕主要是卡尔梅克人太多,这点我不喜欢。我不喜欢摩尔多瓦人、刚才说的卡尔梅克人、波斯人、德国人及其他所有民族……”

他说话语速很慢,小心翼翼地寻找着思想合拍的人,与之共鸣的总是石匠彼得。

“他们不能算民族,只能算异族,”彼得肯定而气愤地说,“他们出生时没有基督,走路时也没有基督……”

格里戈里兴奋起来,脸上放着光。

“不管怎么样,伙计们,我就是喜欢纯粹的民族,喜欢眼神坦**的俄国人!我也不喜欢犹太人,就不明白为什么上帝要造那么多民族?这个安排真是太搞不懂了……”

石匠郁闷地补充道:

“搞不懂,确实多余的玩意儿真是太多了!……”

奥西普听了他俩的对话插进来,讥笑着阴险地说:

“多余的东西确实有,比如你们两个的话,完全是多余!你们两个搞歧视,该把你两个揍一顿才是。”

奥西普有自己的主见。但你就是搞不明白—他认同什么,反对什么。有时候你会感觉他无所谓地认同所有人的观点,同意他们的所有想法;但更多时候是看到他厌恶所有人,他老把别人当傻瓜,他对彼得、格里戈里、叶菲穆什卡说:

“喂,你们这群小猪仔……”

他们冷笑着,并不十分高兴和乐意,但还是笑着。

主人每天给我五戈比面包钱,不够,我有点饿;看到这个,工人们就邀请我跟他们一起吃早饭和晚饭。有时候,包工头们还请我去小餐馆喝茶,我就愉快地答应了,我喜欢坐在他们中间,听那些缓慢的话语、那些离奇的故事;我饱读神学书籍,这让他们很满意。

“你书装得太多了,把甲状腺都撑大了。”奥西普说,浅蓝色的眼睛盯着我。很难捕捉他的表情,他的眼球总是像在融化。

“你要好好珍惜,慢慢积累,会有用的;等你长大了,就去当修道士,去口头上安慰别人。要不,就去当百万富翁……”

“是传教士[  俄文的“百万富翁”(миллионер)与“传教士”(миссионер)读音很接近。]吧?”石匠不知为何,用委屈的口吻替他纠正。

“什么啊?”奥西普问道。

“传教士,你知道的!你耳朵不聋吧……”

“哦,好吧,就传教士吧,去跟异教徒争辩。要不然,你就改信异教,—也会有个饭碗!只要脑瓜子灵,凭异教混口饭吃还是可以的……”

格里戈里尴尬地笑着,彼得从胡子里放出话来:

“巫师也过得不差,还有各种无神论者……”

但奥西普立刻表示反对:

“巫师没什么学问,巫师也不喜欢学问……”

然后对我说:

“你注意听,在我们那个州,有个孤苦伶仃的人,名叫图什卡,是个瘦瘦的空虚的汉子;他像根羽毛似的,随风飘**,既不是打工的,又不是游手好闲的人!这不,有一次,因为无所事事,他就去朝山,去晃了两年,然后忽然回来了,模样也变了:头发披到肩头上,头戴圆形小帽,身披棕红色道袍,鲈鱼似的看着大家,不断地劝说:‘忏悔吧,有罪的人们!干吗不忏悔呢,特别是那些女人们。’然后事情就顺了:图什卡酒足饭饱,女人多得玩不过来……”

石匠气愤地打断他的话:

“难道重点就在酒足饭饱吗?”

“那在哪里?”

“在传教啊!”

“他传什么教我没去探究,我自己倒是有不少需要口头传播的……”

“那个图什尼科夫·德米特里·瓦西里伊奇[  图什卡的全名,图什卡是昵称。],我们很熟。”彼得委屈地说,格里戈里默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杯子。

“这个,我不跟你争论,”奥西普语气缓和下来,“我只是在跟马克西莫维奇谈挣饭钱的各种路子……”

“要是走有些另类的路子,人会走到牢里去……”

“这事确实不少!”奥西普同意他的看法,“也不是走什么路都能当神父的,应该知道在哪里拐弯……”

他老是爱逗弄这两个虔诚的信徒—抹灰匠和石匠。也许,他讨厌他们,但是隐藏得比较巧妙。他对人的态度,总的说来,是难以捉摸的。

他对叶菲穆什卡就要温和些、善意些。泥瓦匠对于上帝、真理、教派、人们生活的痛苦之类他的朋友们喜欢的话题从不插嘴。他把椅子横放在桌子跟前,免得椅背妨碍到他的驼背。他静静地喝着茶,一杯接一杯,忽然警觉起来,环顾烟雾弥漫的屋子,倾听分不清的杂音,一下子跳起来就消失了。原来是叶菲穆什卡的债主来小餐馆了,他有十来个债主,有一些还打过他,于是他就跑了,免得惹上麻烦。

“他们还生气呢,这些怪人,”他不解地说,“我有了钱,岂有不还之理?”

“这棵苦命的枯树啊……”奥西普望着他的背影,说着临别赠言。

有时候,叶菲穆什卡坐在那里久久冥想,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颧骨高耸的脸柔和起来,一双善良的眼睛看上去更加善良了。

“在想什么呢,老大?”有人问他。

“我在想,等我发了财,我就要跟真正的贵族小姐结婚,真的,比如跟那个上校的闺女,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会好好爱她!在她身边,大活人都会被烤得熔化的……因为,伙计们,我有次就给一位上校的别墅刷过屋顶……”

“他有一个寡妇闺女,我们听过这个了!”彼得不满地打断他。

但是,叶菲穆什卡用手掌擦着膝盖,摇晃着身子,驼背隆起,继续说:

“有时,她到花园里来,白胖白胖的,我从屋顶看着她,简直觉得太阳、白昼都是多余的了。要是能变成一只鸽子飞到她脚边该多好!简直就是一朵涂上酸奶油的天蓝色的花儿!跟这种女人在一起—哪怕一生都是黑夜也值了!”

“那你们吃什么呢?”彼得冷冷地问道。但这个没难倒叶菲穆什卡。

“天啊!”他赞叹道,“我们需要很多吗?况且她还那么有钱……”

奥西普笑了:

“叶菲穆什卡,**鬼,你什么时把自己小命搭进去啊?”

除了女人,叶菲穆什卡就没什么可谈的了,而且他的工作水平也不大稳定,—有时候活儿做的又好又顺,有时候不顺,他拿着木锤子懒懒地铆接房梁,马马虎虎,留下许多间隙。他身上老是有股黄油和鱼油的味道,但他也有一股健康愉悦的独特气味,像刚砍下的树木的味道。

跟木匠谈什么都很有趣,有趣但不是很爽:他的话老是蛊惑人心,很难搞清楚他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什么时候是在开玩笑。

跟格里戈里最好是谈上帝,他喜欢这个,而且坚信不疑。

“格里沙,”我问他,“你知道不知道,有没有人不信上帝的?”

他淡淡一笑:

“怎么啦?”

“他们说:没有上帝!”

“哦,是啊!这个我知道。”

然后,他用一只手挥去看不见的苍蝇,说:

“你还记得吗?大卫王说:‘愚笨的人会在心里说:没有上帝!’[  《旧约·诗篇》第十四篇第一节。]瞧,愚笨的人早就这样说过了!没有上帝,什么事都干不成……”

奥西普好像同意他的看法:

“你要是让彼得没有了上帝,他准叫你吃苦头!”

希什林的脸越来越严厉了,用指甲里有干石灰的手指拨弄着胡须,神秘地说:

“上帝在每个肉体里,良心及所有内在实质都拜上帝所赐!”

“那罪孽呢?”

“罪孽从肉体、从撒旦(魔鬼)那里来!罪孽—就像肿块,是外部现象,不会是其他的!罪孽想得多的人犯罪最厉害;不想罪孽,就不会犯罪!有罪孽的想法—就是撒旦,就是魔鬼,就是肉体的主人,会怂恿人去犯罪……”

石匠有些怀疑:

“似乎有些不对……”

“是这样!上帝是没有罪孽的,而人是上帝的形象和复制品[  《旧约·创世记》第一章第二十六节:“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照我们的模样造人。”]。形象即肉体,会犯罪,会作孽,而复制品则不会,它跟上帝是一模一样的,是灵魂……”

他得意地笑起来,彼得埋怨道:

“这个,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那依你看,”奥西普问石匠,“没有罪孽,就不会忏悔,而不忏悔,就不会得到救赎,是吧?”

“这个似乎要靠谱一点儿!老人们说,忘记了魔鬼,就不会再喜欢上帝了……”

希什林不喝酒,喝两杯就会醉,然后脸就会发红,眼睛就像小孩子一样,嗓音就像在唱歌。

“兄弟们,一切都是多么美好啊!日子过得不错,工作不累,吃得饱饱的,感谢上帝,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好!”

他哭了,眼泪流到胡子上,在蚕丝一样的胡须上形成一个个晶莹珠子,闪着光。

他自己对生活的赞叹和这些晶莹的泪珠都使我不快,我的外婆也赞美生活,但要坚定得多,朴实得多,没这般矫情。

所有这样的交谈经常会让我处在紧张中,让我隐隐地不安。我已经读了许多写乡下人的小说,也看到了书里的乡下人跟现实里的乡下人之间巨大的反差。书里的乡下人都是不幸的,不论善良还是凶恶,所有人说话都比现实里的少,思想也要贫乏得多。书里的乡下人少有谈到上帝、教派和宗教,他们谈得最多的是官员、土地、真理和生活的重担。他们女人也谈得少,不像这般粗鲁,要更友善一些。对于现实中的活生生的乡下人来说,女人就是消遣,而且是危险的消遣,跟女人在一起得耍心眼,否则她会控制你的生活,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书里的乡下人不是坏蛋就是好人,但他们永远就在书里,而活生生的乡下人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他们活得出奇地精彩。尽管一个活生生的乡下人在你面前说漏了嘴,但给人感觉总是有所保留,这种保留只是给他自己的,也许,这些没有说出来的、隐藏起来的内容才是最主要的东西。

在所有书里的乡下人中,我最喜欢的是《木工组》[  俄国作家阿·费·皮谢姆斯基(1820—1881)的短篇小说。彼得是小说里的主人公。]里的彼得;我很想把这篇小说读给我的朋友们听,于是就把书带到了集市里。我经常不得不在各个班组里过夜,有时候是因为下雨不想回城里,更多的时候是因为一天下来很累,已经没有力气回家了。

我一说我有本讲木匠的书,大家一下子来了精神,尤其是奥西普。他一把从我手里拿过书,一边翻书,一边疑惑地摇着圣像画一样的脑袋。

“这个简直像是写的我们!真有你的,小鬼!谁写的?贵族吗?哦,我想是的。贵族和官员们什么都可以啊!连上帝没想到的地方,他们都能想到,这就是他们活着的意义……”

“奥西普,你可别乱说上帝啊!”彼得提醒他。

“不要紧!对于上帝来说,我的一句话微不足道,就像一片雪花、一滴雨水落到我秃头上。你别担心,你我都还冒犯不到上帝……”

他忽然躁动起来,尖锐的话语像打火石的火花四溅开来,这些话又像把剪刀,剪掉了所有反对他的内容。这一天中,他问了好几次:

“我们读吗,马克西莫维奇?好吧,这个不错,不错!这个想法还行。”

收工后,我们到他那个班组吃晚饭,晚饭后彼得带着自己的一个工人阿尔达里昂来了,还有希什林和一个年轻小伙福马。在班组睡觉的棚子里,点上灯,我就开始读了。大伙儿默默地、一动不动地听着,但很快,阿尔达里昂气愤地说了句:

“好啦,我听够了!”

然后就走了。头一个睡着的是格里戈里,他奇怪地张着嘴巴,然后木匠们都睡了,但是彼得、奥西普和福马靠近我身边,神情紧张地听着。

当我一念完,奥西普就立即熄了灯,—半夜里已经满天繁星。

彼得在黑暗中问:

“写这个书的目的是什么?要反对谁?”

“现在,睡觉!”奥西普一边脱靴子,一边说道。

福马一声不吭地靠到一边去了。

彼得再次要求:

“我说,写这个究竟是反对谁啊?”

“他们自己知道!”奥西普冒了一句,就躺到木板**。

“要是反对后妈的,那就没意思了:后妈不会因为这个更有出息的,”石匠坚决地说,“那反对彼得吧,也没什么意思:他的罪孽就有他的报应!杀了人就要流放西伯利亚,没别的了!为这种罪孽写书是多余的……像是多余的,是吧?”

奥西普不说话了,于是石匠补充道:

“他们无事可做,于是就研究起别人的事情来了!就跟那些女人晚上坐在一起八卦一样。好啦,再见,该睡觉了……”

他在开着的蓝色正方形门框处站了一会儿,问:

“奥西普,你是怎么想的?”

“哦?”木匠懵懵懂懂地答了一句。

“那好吧,睡觉……”

希什林侧身躺在他坐的地方。福马和我躺在压软了的干草上。整个镇子都睡了,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生铁轮子的轰隆声、缓冲器的砰砰声。工棚里各种鼾声四起。我有点不舒服,—我在等着某种谈话声,但是什么都没有……

忽然,奥西普轻轻地清晰地说起话来:

“你们啊,孩子们,你们别信这个,你们还年轻,还要活很久,要积累自己的智慧!自己的智慧是别人的一倍!福马,睡没?”

“没有。”福马愉快地答道。

“好啊!你们两个有文化,你们读书,但是劝你们什么都不要信,他们什么都可以印成书,这种事情—掌握在他们手里!”

他从木板**放下脚,双手扶着木板沿,向我们俯身下来,继续说:

“书嘛,该怎样理解它呢?就是揭露人的隐私,这就是书!比如说,你们看,人是怎样的,木匠或者另一个人,可是,那个贵族老爷,写成了另一种人!书嘛都不会白写的,一定会保护某些……”

福马粗声粗气地说:

“彼得杀死工头是对的!”

“哦,这可不行,杀人总是不对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格里戈里,但是你得打消这个念头。我们大家都不是富人,今天我是老板,明天就又成了打工仔……”

“我不是说你,奥西普叔叔……”

“这个都一回事……”

“你是公正的。”

“等等,我来告诉你,写这些的目的,”奥西普打断福马气愤的话,“这个写得很狡猾的!这里—没有乡下人的贵族,那里写—没有贵族的乡下人!现在你看:对贵族不好,对乡下人也不怎么样。于是,贵族衰败了,呆傻了,而乡下人呢,变成了吹牛大王、酒鬼、病人,受委屈了,就是这样!说是给贵族当农奴要好些,贵族帮衬农奴,农奴帮衬贵族,双方都相安无事,都能吃饱饭……这是对的,我不争辩,在贵族那里生活要平静些。如果乡下人贫穷,贵族也无利可图;如果乡下人富裕且笨,那对贵族就是好事,就有利可图。这个我深有体会,我在贵族那里做了差不多四十年农奴,遭了不少皮肉之苦。”

我想起那个自杀了的马车夫彼得,他也这样说过贵族,令我非常不快的是,奥西普的想法跟那个恶老头子如此一致。

奥西普一只脚碰了下我的脚,继续说:

“书籍和一切文章都该了解!谁也不会白干的,这个看上去,似乎是白干。可书是不会白写的,—这是要伤脑筋的。一切创造都要靠智慧,没有智慧—既不会用斧子砍东西,也不会打一只草鞋……”

他说了很久,躺下,又跳起来,在黑夜的静寂中说出他的醒世名言:

“俗话说:贵族之于乡下人就是另一类人。这不对,我们也是贵族,只是在最底层。当然,贵族靠读书来学习知识,我们是靠碰壁来长见识。贵族的屁股白一些,这就是全部差别。不,小伙子们,该是新生活方式的时候了,抛弃这些书吧!让每个人都问问自己:我—是谁?是人。那他是谁?还是人。那现在怎么办呢:上帝并不会多要他七卢布是吧?不会的,我们两个在缴租子上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

终于,天亮了,黎明熄灭了所有的星星。奥西普对我说:

“瞧,我还是会说吧?说的这些是我从没想过的!孩子们,你们可不要相信我的话,我是因为失眠在胡说八道。躺着躺着就想出些玩法来消遣:从前,有只乌鸦,从田野飞到山里,从这个田坎飞到那个田坎,过完了自己的一生,上帝训它,乌鸦就断气了,干枯了!有什么含义呢?没任何意思……好了,我们睡吧,快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