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六揣着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瞧着面前的傅试,‘啧’的一声说道:“怎么又来了?傅老爷,非要小的把话明说不成?”

傅试凑过来点头哈腰道:“辛苦辛苦。”拉过余六的衣袖,都是便是一枚碎银进了其袖笼之内。

傅试笑着道:“我这回不找人,就是扫听扫听,那位李公子何时出行啊?你且放心,我绝没旁的坏心思。就是想结识一番。”

余六一抖衣袖,略略掂量了下,随即撇嘴道:“俭四爷如何行止,我又如何得知?傅老爷怕是问错了人,这银子您还是拿回去吧。”

傅试早年为贾政清客,见怪了荣国府下人的嘴脸。这哪儿是不知道啊,分明是嫌银子少。

傅试一咬牙,干脆又塞过去一枚银锭,足足有五两。

银子入手,余六暗自咽了口口水。四下瞧瞧,见无人瞧见,这才压低声音道:“哎,谁叫我心善呢。只有一样,来日见了俭四爷可莫说是我透露的。”

“此事尽管放心。”

余六便道:“昨儿俭四爷预定了明儿的马车,足足两辆,说是要去游海子。嗯,言尽于此,傅老爷好自为之。”

游海子?傅试略略思忖,随即千恩万谢而去。身上半分银钱也无,刻下只能腿儿着走回去了。傅试思忖间拿定了主意,待来日官复原职了,定要那门子好看。

……

东北上小院儿。

暖阁床榻上,李惟俭自睡梦中苏醒,睁眼便见枕边云髻散乱、藕臂香肩。夏被只盖了小腹,露出亵裤一角,枕边人呼吸匀称,眉心一点胭脂瞧着格外可人。

李惟俭略略动了下,香菱便自熟睡中苏醒。

“唔……四爷要起了?”

“嗯,我去操练一番,你若困乏就先躺会儿。”

香菱先是习惯性的应了,略略阖眼,随即忽而睁开,撑起身形朝外张望。檐下燕子叽叽喳喳,外头碧空如洗,又是一个艳阳天。

香菱就喜道:“四爷,是好天儿呢。”

“呵,”李惟俭探手点了那一抹胭脂,笑着说道:“那今儿就带你们去逛一逛海子。”

他换了短打自行去到院儿中与琇莹操练了一番,非但是香菱,便是晴雯、红玉、琇莹也都透着喜气。

上回游逛还是去城外水月庵,那会子早晚还有些寒凉,一走一过的也不曾游逛过。此番却是不同,李惟俭可是说了,今儿要带她们好生耍顽一番呢。

用过早点,四个丫鬟齐齐动手,不片刻拾掇停当,一行人在小院儿门前会同吴海平去到仪门外,登上马车,出门又会同吴钟、丁如松,随即浩浩****朝着外城行去。

早前与严奉桢有言在先,赶在辰时在海子边碰头,而后同游。

自宣武门入西城,又一路南行,临过骡马市时晴雯瞥见沿街有叫卖时令果子的,又紧忙采买了一些。

京师海子分作前三海、后三海,这前三海乃是皇家所在,寻常人等游逛不得,后三海却是京师百姓游逛的所在。

转眼到得南锣鼓巷,严奉桢的马车早已等候在此,他掀了帘子与李惟俭招呼一声,随即催促连连,须臾便到了海子边儿。

所谓海子,乃是元朝时蒙兀人的叫法,此后口口相传,一直沿用至今。后三海又名什刹海,分作前海、后海、西海。

前明时城墙挪移,西海萎缩了不少,干旱时连个小水洼都算不上,于是就只剩下了前后海可游玩。

一行人等下得车来,护卫散在四周,李惟俭与严奉桢当先而行,女眷护在中间。那乐嫣遮了白纱帷帽,瞧不出什么模样,只是瞧严奉桢时不时的回头张望,便知必定是个颜色好的。

盛夏时节,湖边游人如织,许是天气炎热之故,不少仕女干脆摘了帷帽徜徉而行,时而便洒下一片欢声笑语。

严奉桢东瞧瞧、西望望,迈着四方步好不惬意。折扇轻摇,严奉桢就道:“复生,听闻江南风气比京师还要放得开?”

李惟俭笑吟吟道:“有空景文兄去江南游逛一遭不就知道了?”

他心中暗忖,江南何止是放得开,简直是放的太开了。

大顺立国百年,许是因着李过兵锋所指、江南望风而降之故,江南风气略略保守了几十年,如今又复晚明旧状。

京师中街面上往来的女子多是百姓,或是小家碧玉,少有豪门贵女。便是贵女出行,也总要用帷帽遮挡一二。

江南却尤为放得开,豪门贵女参禅、悟道、结社、修史、行商,飞鹰走马者有之,聚饮取乐有之,更有甚者夜宿僧舍狎玩僧侣……简直没眼看。

见严奉桢面上不满,李惟俭又道:“保准儿景文兄大开眼界。若景文兄舍得名声,说不得就入了哪家贵女的法眼,做了那入幕之宾。”

严奉桢面上希冀,嘴里却道:“世风日下、不成体统啊……过两年我总要去瞧瞧。”

前方是一处小码头,水面上停着画舫,严奉桢收了折扇遥遥一指:“画舫我定了,待会子可得你李财神会账。”

“好说。”

二人正待前行,忽而便见人群中慌慌张张奔出一人来。那人四下张望一番,待瞥见李、严二人,当即面上大喜。

便见其人快步而来,行走间一揖到地道:“原来是二公子与李公子,在下傅试请了!”

李惟俭面上依旧噙着笑,那严奉桢就变了脸色,瞧着那傅试道:“你又有何事?”

那傅试急切道:“实在不凑巧,在下今日本想着带着家小在此乘凉、游玩一番,怎料家中老仆忽而寻来,说是吏部袁郎中下了帖子,邀着在下过府一叙。二位公子也知,在下近来正为官职的事儿奔走,这可怠慢不得。”

严奉桢皱眉道:“那你去就是了,寻我们作甚?”

傅试跺脚道:“那袁郎中催得急切,在下实在等候不得,可我那妹妹方才却雇了乌篷船去了海子里,这一时半晌不得回返,在下如何等得了?”

顿了顿,又拱手连连道:“亏得撞见二位公子,在下不求旁的,只求二位将那我妹妹照应一番,待在下忙完了再回来接。这……不知二位……意下如何啊?”

严奉桢将信将疑,李惟俭却是半个字都不信。心道,好家伙,为了将妹妹高嫁了,这傅试什么鬼主意都能琢磨出来啊。

严奉桢沉吟着还不曾应声,那傅试却等不及了:“诶呀,便是如此了,拜托二位公子,其后在下必感恩戴德。”

说罢不待二人回应,傅试是扭身就走,任凭严奉桢如何招呼也不管用,只须臾便没了踪影。

“哎?哎哎?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李惟俭收拢折扇笑嘻嘻朝着严奉桢拱手:“恭喜景文兄,贺喜景文兄啊。”

严奉桢眨眨眼,道:“这厮诓我的?”

“这却不好说了。”

严奉桢思忖道:“就这一遭吧,甭管是真是假,略略照应了,待那厮回来接走就算。”

当下一行人却不好上画舫,只在留在岸边等候。过得一盏茶光景,一艘乌篷船靠岸,自其上下来一个婆子一个姑娘。

那婆子且不说,姑娘却正是李惟俭瞧过一眼的傅秋芳。

此时严奉桢的小妾乐嫣已贴了过来,二公子瞧见傅秋芳姿容果然出众,心下虽略略动容,却碍于宠妾在旁不好招呼,于是连连朝着李惟俭使眼色。

李惟俭便迎了上去,拱手道:“可是傅姑娘?”

傅秋芳抬眼见来人正是此前瞧过一眼的李惟俭,又见四周没了傅试的踪影,她冰雪聪明,哪儿还想不出这是什么戏码?

心中羞愧,当即面无人色。便是如此,依旧屈身一福,道:“是,见过李公子。”

“你识得我?”

傅秋芳垂着螓首道:“那日在荣国府见过公子一面。”

“唔,这就好,免得你把我当了坏人。你兄长临时有约,实在等不得你,恰好你兄长与我们兄弟二人面熟,便暂且将你托付给了我们。傅姑娘如今可是想归家?”

不待傅秋芳言说,那婆子咳嗽一声皱眉道:“诶呀,这却难为了。姑娘与我不曾带钥匙,夫人又归家省亲,这……实在无处落脚,若不然,姑娘随着二位公子先游玩一番?”

“曲嬷嬷——”傅秋芳转头看向婆子,却见婆子连连使眼色,可她依旧道:“不好劳烦二位公子的,咱们还是自行回家吧。”

那婆子得了傅试吩咐又哪里肯?先说银钱不趁手,又说回去了也进不得院儿。李惟俭在一旁瞧了好半晌乐子,忽而见傅秋芳咬着下唇强忍着眼眶里的泪珠,心下略略动容,便出声道:“傅姑娘若不嫌弃,不若随我们一处游玩。”

他转身指了指身后的晴雯等丫鬟:“还好,我们这边女眷也不少。”

又是那婆子抢先应承下来,随即扯着傅秋芳行到了晴雯等女眷身边儿。

当下人齐了,严奉桢招呼一声,莺莺燕燕随即上了画舫。这画舫门窗四敞,又以轻纱围拢,海子上微风抚东,那轻纱摇曳、凉意习习,又有一女琴师轻抚琴弦,真真儿是别有意趣。

李惟俭与严奉桢只在下层坐了,倒将那上层让与了一众女眷。憨丫头从未坐过画舫,上得船来便雀跃着四下观量;呆香菱瞧着湖光山色美不自胜,目光痴迷起来,嘟嘟囔囔也不知是复述前人的诗词,还是尝试着自己胡乱念叨几句;

红玉只瞧了瞧,便殷勤过来伺候;那晴雯却始终随在李惟俭身边儿,直到李惟俭让其耍顽,这才喜滋滋与红玉一道去了。

下层二人品茶听琴,一会子说起江南风物,一会子又说起实学科举,少了莺莺燕燕在一旁,倒也自得其乐。

上层却是另一番情形,几个女子簇拥着乐嫣问东问西,偶尔说些女孩儿家的私密事,或引得大呼小叫,或引得啧啧称奇。

于晴雯等而言,乐嫣这般被老爷、太太认定了姨娘,才是她们为之奋斗的终点。

那傅秋芳枯坐一旁,咬着下唇垂首闷声不吭。随同而来的婆子四下瞧了瞧,转回来便说道:“这画舫真真儿的气派!老婆子托了姑娘的福了,不然还不知这辈子能不能乘上画舫呢。”

傅秋芳别过头去,只是不言语。

婆子察言观色,叹息一声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姑娘也知老爷心思,姑娘爹娘早早儿的去了,只有个兄长在。都道长兄如父,姑娘的婚事还不是老爷说了算?

旁的老婆子也不多劝,只说一句,下头那二位不论是谁,傍上了都是好的。待再过二年姑娘年岁大了,只怕就——”

就什么,婆子没说。傅秋芳却心知肚明,只怕到时只能给那些上了年岁的去做续弦了。

“老婆子心里头是向着姑娘的,姑娘若想明白了,不妨下去与那二位公子见见?”

傅秋芳面无人色,忽而长吸了口气起了身。婆子顿时面露喜色,却见傅秋芳朝着那莺莺燕燕行去,到得近前笑道:“这景儿不妨慢慢看,咱们来打马吊如何?”

晴雯、红玉尚且心存戒备,那乐嫣却是个心思少的,闻言顿时合掌道:“好啊好啊,正要打上一会子解解闷。”顿了顿又低声抱怨道:“你们不知,我们府中规矩极严,素日里下人们走路都无声无息的。想要耍顽便只能等每月一日的休沐。”

乐嫣这般一说,晴雯、红玉等便只好应下,于是寻了马吊牌,几人凑在一处耍顽起来。

牌桌上傅秋芳言语不多,却也能凑趣说上几句,没一会子便与几人相熟起来。待几圈儿打过,傅秋芳拉过香菱让其代打,瞧着那婆子闷头吃着瓜果,便起身行到了围栏处。

偏巧此时李惟俭自下层上来,入目便见傅秋芳迎风而立,面上透着愤懑与决绝。

李惟俭心道不好,凑到两步左近说道:“傅姑娘可是饿了?待会子自有船只送来饭食。”

傅秋芳转头瞧了他一眼,凄婉笑道:“李公子可是担心我投水?放心,我不会给公子添麻烦的。”

养在兄嫂家,万事不由己。兄长当她奇货可居,嫂子只嫌弃她是拖累,她自己……或许也觉着自己活着便是个麻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