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姑娘多心了。”

李惟俭笑着言说,心下暗忖,这女子果然聪颖。奈何摊上这般兄长,这婚事只怕是难了。

严奉桢醉心造物,可上头还有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恩师严希尧,傅试这般心思搭眼便能窥破,恩师又哪里会与这般蠢物沾染上。

微风拂面,撩动了女子青丝,她却直直眺望着湖面。李惟俭心中为其哀叹,却不好多说什么,方要转身去寻晴雯,那婆子遥遥便招呼道:“哟,李公子!”

转头便见那婆子擦着嘴角笑吟吟凑将过来,停在二人身旁有的没的说了好些个。先是夸赞傅秋芳秀外慧中,读过书,擅女红,琴棋书画无一不会;继而开始探寻李惟俭家世。

起先李惟俭还有些不解,待其过问家世,心下忽觉不对。转头打量傅秋芳,便见其面如血色,紧紧咬着下唇。

本道傅试此举是奔着严奉桢,哪里想到,搂草打兔子,这是连自己都不放过啊!

李惟俭自知如今情形,只待过了秋闱、到了年岁,不拘是黛玉、湘云还是旁的,联姻总要选个于自己有助力的,又哪里会选傅秋芳这般瞧着就是累赘的?

心中敬谢不敏,李惟俭随口两句敷衍过去,便去寻了晴雯,吩咐待会子伺候着他与严奉桢用餐,随即返身又回了下层。

过得片刻,一艘小船靠近,几个食盒提上来,内中酒菜俱全。席面开了两桌,李惟俭与严奉桢一桌,上层一众女眷一桌。席间其乐融融自是不提,待酒宴散去,便是呆香菱都有了几分醉意。

临近酉时,画舫靠岸,一众人下得船来,女眷们叽叽喳喳言笑着,各自上了马车。唯独那傅秋芳与曲婆子茫然无措地站在码头上,傅试说过会子便来接人,结果到得此时还不见人影。

严奉桢拉过李惟俭低声道:“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把这位傅姑娘带回家吧?”

李惟俭就道:“还能如何?雇辆马车把人送回去就是了。”

严奉桢扭头瞥了一眼俏立着的傅秋芳,面上露出不忍,却咬牙道:“复生也知,此事我沾染不得,不然家父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这事儿还是复生操弄吧。”

李惟俭哭笑不得,没说那傅试连自己的主意都打。当下打发吴海平去寻了一辆马车来,邀着傅秋芳与那婆子上了马车,随即启程回返。

马车辚辚而行,晴雯饮多了酒,这会子倦得不行,与琇莹横在后头的马车里睡下了。因是红玉便与香菱挤在了李惟俭的马车里。

红玉也在强撑着,刻下一手托着香腮直迷糊;反倒是香菱虽说小脸红扑扑的,却还不曾困倦,此时扭头观量着窗外街景,无意识地哼唱起了小曲。

李惟俭扭头观量,瞧着香菱的侧颜好半晌才道:“心绪颇佳?”

香菱回过神来,看向他,随即展颜一笑,又重重颔首。“嗯!”

她自薛蟠处到得李惟俭身边儿,少了提心吊胆,每日家又能研读诗文,日子自是过得顺心畅意。几个丫鬟虽偶有勾心斗角,她却全不参与。便是李惟俭也对其照拂有加,非得许了她闲暇时出入书房,偶尔还会说一些有趣的掌故。

许是饮了酒之故,香菱迷蒙着双眼,灼灼看向李惟俭,说道:“都是四爷怜惜呢。听红玉说,换做旁的主子,哪里会带了丫鬟出来游逛?便是出来了,也要随时伺候着,哪里像四爷这般任着我们耍顽。”

李惟俭笑道:“呵,你若喜欢,得空咱们再出来就是了。”

香菱先是一喜,跟着又轻轻摇头,说道:“不行呢,我都过了十四了,这往后可不好再出来了。”

此时规矩,女子十四岁前自可随意外出,待到了十四岁便要养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谓‘待字闺中’。过二、三年许了人家,嫁作他人妇,从此混迹宅院里,更是见不得外客。

香菱虽只是丫鬟,却也不好再外出。这般规矩,自是防着丫鬟与外男有染。

李惟俭说道:“这有何难?往后待空闲了,我再带着你们出来游逛就是了。”见香菱颔首,他又说:“那会子见你凭栏望湖,嘴里念叨着,可是自己做了诗词?”

香菱道:“我才学多咱功夫,哪儿就会作诗了?不过拾前人牙慧,想起来那句‘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因是心下略有所感。”

李惟俭却一时间想不起这一句是谁人的诗词,想了想,说道:“我却想起了另一句‘湖边绿树映红阑,日日寻芳碧水湾’。”

香菱纳罕道:“这是谁的诗?”

“前明王稚登。”

香菱心生向往,双手捧心道:“真美,也不知我何时能作出这般诗词来。”

“你也说了新学不久,我瞧着你是个有灵气的,说不得来日也是个女诸生呢。”

女诸生掌故出自前明徐皇后,香菱连忙摇头道:“我哪里比得了徐皇后?”

话儿是这般说着,却不妨她心生向往。过得半晌,转念又思忖起身边的李惟俭来。

自那回晴雯张罗着,大家瞧了那图册子,香菱值了几回夜。偏生头一回方要大着胆子伺候了,却赶上天葵来了,疼得她眉头紧蹙,因是就耽搁了。

再往后,因她是个呆的,没了先前的心气儿,李惟俭不开口,她也不好意思妄动。每回夜里几个丫鬟凑在一处,那琇莹便荤素不忌地说将起来,说得绘声绘色,羞得香菱面红耳赤。

她心下虽觉这般好似有些不要脸面,偏又禁不住去想,四爷与其余人都这般亲密了,为何唯独待自己这般规矩?莫非是四爷心底里并不在意自己?

这些话存在心中许久,一直不好说出口。今儿刚好饮了酒,有道是酒壮怂人胆,香菱便大着胆子靠在李惟俭肩上,说道:“四爷——”

“嗯?”

“为何,四爷……与她们都那般,偏偏每日家只搂着我睡?”

“哈?”李惟俭哭笑不得,探手揽住香菱的肩膀,说道:“我寻思着许是你不好意思,就没张口。”

香菱心中熨帖,幽幽说道:“那……那我今儿夜里伺候四爷可好?”

“嗯。”

李惟俭不由得心中一**,低头瞥得那娇美容颜,禁不住挑了下颌,俯身印了过去。

车辚辚,不片刻到得外城北孝顺胡同。瞧着傅秋芳与那婆子一道儿下了马车,又朝着自己屈身道谢,李惟俭与严奉桢这才驱动马车朝着内城行去。

待几辆马车行得远了,转身之际曲嬷嬷就说道:“姑娘太过矜持了,我瞧着那会子李公子过来搭话,姑娘怎地不多说些?”

傅秋芳停步,冷眼乜斜过来,低声冰冷说道:“曲嬷嬷是想逼死我吗?”

“啊?这……我这全都是为了姑娘好啊。”

傅秋芳懒得与婆子嚼舌,径直进得家门。她方才入院儿,兄长傅试便与嫂子一并迎了出来,傅试连连道恼:“诶呀,怪我怪我,与袁郎中说得久了,脑子里想着事儿,倒是将妹妹忘了。可是李公子与二公子送妹妹回来的?”

傅秋芳心下凄凉,颔首道:“哥哥、嫂嫂,我这会子身子乏得紧,先回房歇息去了。”

说罢转身便自顾自进了西厢。

妇人瞧着傅秋芳便眉头紧蹙,正要说怪话,便被傅试止住话头,说道:“少说那些有的没的,能不能官复原职,还得指望着秋芳呢。”

妇人当下拉过那曲嬷嬷,问东问西,盘问了好半晌这才将其放过。待回了正房,夫妻二人又是一番盘算自是不提。

……

却说李惟俭临到宁荣街前,瞥见路旁有卖甜瓜的,那瓜遥遥闻着就香甜,当即舍了银钱将一整车买了下来。

回返荣国府,将一车甜瓜交与管事儿的,让其瞧着四下分分,此举自是惹得管事儿的没口子的称赞。

待回了自家小院儿,几个丫鬟困倦的不行,李惟俭虽说了吃不下,可红玉还是强撑着去取了晚点来,其后这才打着哈欠进了西厢。

那香菱原本是留下来伺候着的,这会子却酒意上涌,守在桌案旁不住的磕头。李惟俭好说歹说,才劝说其去了榻子上小憩。

结果这一睡,便一觉不起。李惟俭哭笑不得,还是自己去寻了两个粗使丫鬟,打了温水洗了漱,这才自行上床安置了。

待翌日清早醒来,香菱顿时有了些小脾气。她暗暗气自个儿不争气,好容易大着胆子张了口,却耐不住困倦睡了过去。这下子可好,今儿就该换晴雯值夜了,待再轮到她须得小半个月后。也不知到时四爷还记不记得这一遭。

李惟俭瞧出香菱心绪,扯了手儿揽在怀里,温声说道:“咱们年岁还小,又不急在这一时,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香菱应了,半晌才抬眼瞥了李惟俭一眼,说道:“那四爷来日可莫要忘了。”

“不会。”

好容易劝说住香菱,李惟俭心下不由得暗忖,这姑娘看着呆呆的,实则心思细腻。又因着身世这才随波逐流,实在是让人怜惜。本道她心中只有诗情画意,从未想着**的,如今看来却是想错了。

原来香菱心中也会想男女之事。想前世看过的电视剧中,香菱好似一点也不曾想过,只每日家沉浸在诗情画意中。如今想来,这何曾不是逃脱不得,不得已而为之的逃避之举?

许是也唯有那虚无缥缈的诗词,才会偶尔让香菱快意些吧?

这日清闲无事,李惟俭吃过早饭后便进得书房里写写画画,只偶尔歇息时才会思忖起来,也不知薛姨妈与宝姐姐拿定了心思否。

他念叨着薛姨妈与宝钗,这会子二人却早就拿了主意,刻下进得王夫人院儿中,说过了好半晌闲话,薛姨妈这才话锋一转说道:“姐姐,宝玉都十一了,想珠哥儿十四就进了学,再过个二、三年,宝玉也得下场吧?”

王夫人苦笑道:“宝玉这孽障最不耐读四书五经,每日家只知读些歪诗耍乐,莫说二三年,便是七八年也难下场。”

薛姨妈就道:“总是这般也不是事儿,姐姐须得好生管束了才是。就有如我家蟠儿,如今想来我这心中后悔不迭,若当日好生管束了,又哪里会惹来这般祸端?家传的皇商底子就这般丢了,我都不知来日九泉之下如何与他父亲交代。”

王夫人见薛姨妈说得动情,连忙劝慰了几句,自己心中也颇为担忧。

因是便道:“如今他也大了,我倒是想管束一二,奈何老太太当他眼珠子一般的宠着。他自己又只顾着耍顽——”

宝钗陪坐一旁,此时便说道:“姨妈,许是宝兄弟志趣不在四书五经上。换条路子,没准儿宝兄弟有了兴趣,从此便上进了呢?”

“嗯?你是说——”

薛姨妈与宝钗对视一眼,前者便说道:“如今朝堂上闹着变法,昨儿瞧报纸上说了,圣人有意开实学春闱。啧啧,可了不得,那俭哥儿说不得来日也能考中进士呢。”

宝钗接嘴道:“宝兄弟聪慧,只是心思不在经义之上。姨妈可让宝兄弟试试读一读实学,若真能读出个前程来,那可就是千好万好了。”

母女二人连番劝说,王夫人不由得心动不已。

她踯躅半晌,犹豫着说道:“试一试也无妨?只是这实学举子稀少,却不知从何处寻得名师教导了。”

宝钗心中暗自雀跃,心道成了!当即开口说道:“姨妈,寻访名师且不急。再说这府里头不就有那么一位吗?”

“俭哥儿?”

宝钗颔首,笑着说道:“我寻思着,不若求了俭四哥开上一课,让宝兄弟去听了。若听得进去,姨妈再央俭四哥去寻个妥帖的名师。这会子秋闱在即,外地不少实学士子进京赶考,俭四哥不消做旁的,只帮着遴选个真才实学的便好,料想也不甚麻烦。”

王夫人寻思了一阵,越寻思越觉得这主意极好。因是便说道:“这般说也是……如此,晚间我与珠哥儿媳妇言说一声儿,回头先让俭哥儿给宝玉上一课再说?”

薛姨妈与宝钗一并颔首,前者笑道:“姐姐这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