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薛姨妈劝说,宝钗敲边鼓,王夫人因是便动了心思。
她心中自是觉得宝玉聪慧无比,连那李惟俭都靠着实学发迹了,宝玉若是学将进去,到得李惟俭这般年岁,岂不也能支撑家业了?
这话儿不好跟贾母言说,于是王夫人等了半日,待贾政午后回返,这才寻到梦坡斋,将心中所思说了出来。
贾政此人方正古板,且因着自小经历,颇为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他心中只觉宝玉胡闹,短了管束。自小到大每每打过一顿,过后便撒手不管,待哪日瞧着宝玉又犯了错,便又打上一通。
因是王夫人说让宝玉学那实学,贾政心中虽不喜,却碍于如今朝堂情形,也没多说旁的。
只道:“我不求他能学出什么模样来,只求着少惹些是非就好。前一回是母亲拦着,若再有下回,两罪并罚,看我不给那畜生一个好儿!”
话儿是这般说,内里却并无反对之意,王夫人出得梦坡斋,又打发丫鬟去过问李纨是否回来了,若回来便请过来叙话。
金钏领命去了,过得半晌领了李纨回来。
李纨心下惴惴,生怕自己抛头露面的惹得王夫人不快,因是便陪着小心。不料,王夫人今儿瞧着极为和善,扯着她落座,又命丫鬟沏了枫露茶来。
说过一些有的、没的,王夫人这才提起正题来,道:“宝玉这般耍顽下去终究不是法子,我瞧着俭哥儿出息成这般模样,便有意也让宝玉学一学那实学。可实在不知实学对不对宝玉的性子……珠哥儿媳妇,不若你让俭哥儿教导宝玉一回,若来日宝玉出息了,也好看顾着你与兰哥儿。”
看顾自己与贾兰?李纨心下别扭,这些年来王夫人对自己与亲孙子贾兰不闻不问的,宝玉与贾兰叔侄两个不差多少年岁,瞧着宝玉待贾兰还不如待贴身小厮茗烟亲近,这来日还能指望得上宝玉?
她心中不屑,却不好推拒,因是便道:“婆婆也知,如今俭哥儿眼看便要秋闱,正是攻读的时候,不好过多搅扰的。”
王夫人道:“我自是知晓,是以也不求俭哥儿素日教导,只求他教导一回,瞧瞧宝玉有无兴趣就好。”
王夫人这般说了,李纨不好再推却,便道:“那我回头与俭哥儿提上一嘴。”
王夫人笑将起来,又虚情假意地过问了贾兰日常起居,这才让李纨离去。
自王夫人院儿里出来,李纨板着脸心下腻烦。婆婆王夫人只知关心那衔玉而生的宝玉,又何曾理会过孙儿贾兰了?
她这些时日往来王府,倒是短了对贾兰的教导,昨儿抽检其背书,磕磕绊绊不说,连素日里习练的大字都差了许多。
兰儿素来乖巧,怎地就这几日光景便沦落得跟贾家那些混账行子一般了!李纨昨儿发了火,好生教训了贾兰一通。
夜里睡不着,想着这王府的差事到底耽搁了照料兰儿,起先还想着要不要辞去了,可她心中又有些不舍,因是便左右为难。如今听了王夫人言语,李纨却是心下一动。
俭哥儿一早儿便说过,往后实学大行其道,只待兰儿开了蒙,其后俭哥儿自会教导兰儿。此番倒是个好机会,且让兰儿一同去听一听,说不定从此便对那实学心生向往了呢?
于是本要拐向自家的李纨便驻足,随即领着两个丫鬟出了东角门,朝着东北上小院儿寻去。
此时申时将过,方才用过晚饭不多久,李纨进得小院儿,被红玉引入房中,便见二姑娘身边儿的丫鬟司棋正与俭哥儿说过了话,朝着自己屈身一福,这才告退而去。
李纨心中对二姑娘谈不上喜不喜的,只当她是个寻常亲戚。因是瞥了一眼司棋的背影,李纨便道:“俭哥儿,你——”
“大姐姐快坐。”李惟俭笑着邀了李纨落座,随即说道:“大姐姐放心,我心中有数的。”
“你有数就好。俭哥儿在外间闹出这般大的阵仗来,想来也不用我过多提点。”
李惟俭亲自为其斟了茶水,问道:“大姐姐这会子过来可是有事儿?”
“是有一桩事儿要劳烦俭哥儿呢。”
当下李纨便将王夫人所托,连带自己所思一并说了出来。随即又道:“此事俭哥儿自己拿主意,若是耽误举业,此事不妨放一放,留待秋闱过后再说?”
李惟俭就道:“大姐姐也知,那秋闱于我而言不过是手到擒来,再者此事是正理,也不是很麻烦,待我思忖两日,准备些教学用的物件儿,大后日下晌开课如何?”
“俭哥儿自己拿主意就好。”
李纨思忖了下,又道:“前回俭哥儿说,兰儿如今这年纪学实学尚早。不知这课——”
“无妨,”李惟俭笑着说道:“我这回准备的课,不说那些深奥的道理,只是为了引起人钻研实学的兴趣。”
“那就好。”李纨略略放心,转眼瞥见李惟俭房里四个各有颜色的丫鬟,心下一动,便道:“你们且退下,我与俭哥儿说些话儿。”
一众丫鬟应声退下。
李惟俭心生不妙之感,果然就听李纨嗫嚅着说道:“这话儿本不该我来说,奈何三叔、婶子过世的早,俭哥儿身边儿也没个长辈教导着。”
“大姐姐——”
不待其止住话头,李纨就道:“俭哥儿如今也到了年岁……身边儿的丫鬟可是……用了?”
饶是李惟俭这般城府,也羞得老脸通红。含糊道:“不曾**。”
李纨眉头舒展,心下也别扭着说道:“这……好,也不好。俭哥儿年岁大了,总是憋闷着也伤身。你瞧老太太,府里头的爷们儿但凡到了年岁,总要打发两个丫鬟伺候着。
为的是什么,想来俭哥儿也知道。若是可心、合用,那就留待来日抬了作姨娘;若是不可心,转头打发了配小子就是。
我知俭哥儿心善,若果然沾染了,只怕割舍不得。只是有些事儿当断则断,那些耍狐媚子手段心术不正的,留在身边儿早晚是个祸害。若来日再坑害了俭哥儿,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李惟俭心下都替大姐姐李纨羞臊,明明还不到花信,却要一本正经的与自己说这些男女之事……哎,真是难为大姐姐了。
见李纨面上染了红晕,李惟俭赶忙道:“大姐姐提点的是,不过还请大姐姐放心,我身边儿的丫鬟性子都是好的,倒没那些魑魅魍魉。”
“那就好。”
好容易来一早,原本还要问些日常起居,只是这会子李纨心里别扭的紧,于是便有些坐不住,起身道:“如此,那我就先回了。兰儿近来有些松懈,须得看顾着紧一些。”
李惟俭起身相送,边走边道:“兰哥儿年岁实在小,这般年纪正是顽闹的好时候,大姐姐也莫要催逼得太紧了。”
“嗯,我心里有数。”
李惟俭要准备教具,总要花费一些功夫找寻。两日间先是去了内府造办处,寻到了几样,跟着又在城中各个洋货铺子搜罗一番,倒也凑了几样。
思忖着用来勾起宝玉、贾兰兴趣想来是够用了,李惟俭当天下晌便告知李纨,一切业已准备就绪。
李纨连忙去寻了王夫人,婆媳二人商议一番,便定在转天下晌。也不用旁的地点,便在李惟俭的小院儿中就好。
王夫人心知宝玉不待见李惟俭,因是便不曾告知,免得宝玉转头儿又去老太太跟前儿闹将起来。
转过天来到得下晌,宝玉方才自私学归来,正与秦钟一并在绮霰斋耍顽,便被王夫人叫到了近前。
宝玉与秦钟一道到得王夫人院儿,进门便凑将过去,兴冲冲道:“母亲寻我?”
王夫人笑着将宝玉搂在怀中,又命丫鬟给秦钟看座,稀罕了一会子才道:“一会子俭哥儿要教导兰哥儿实学,说是预备了好些个有趣的玩意儿,你不过去瞧一眼?”
宝玉心下不喜,蹙眉道:“不过是些蝇营狗苟,有什么好瞧的?”
王夫人耐着性子道:“这回可不一样呢,听说俭哥儿单单是搜罗物件儿就用了两日光景。”
宝玉还是不答,那秦钟就道:“前年有个洋和尚弄了两口铁锅扣在一处,四匹马对着拉也不曾拉开,也不知是什么洋戏法儿。那位俭四哥学得不会是洋和尚那一套吧?”
宝玉忽而觉得有趣,说道:“若是这般,倒要去瞧瞧。回头儿再问问,两口铁锅为何偏生拉不开。”说着说着,又合掌道:“府里头好些日子不曾热闹了,五月里本还有个蟠大哥过生儿,奈何他又去了金陵。
俭四哥既然要变戏法,何不叫姐妹们一道儿去瞧瞧?”
“这……”王夫人思忖了一番,好似也行?便道:“我的儿,那你便去张罗吧。可莫要迟了,再有半个时辰俭哥儿便要开课了呢。”
宝玉顿时跳将起来:“我这就去叫人!”
宝玉兴奋之下广而告之,不片刻便叫了三春、宝钗、黛玉,一干人等齐齐朝着东北上小院儿汇聚。
惜春大抵只是凑热闹;探春近日将一整套剑法习练全了,心中亲近李惟俭,想都没想便跟着来了;迎春便是今儿不来,明儿也想着过来瞧瞧李惟俭,这下正合了她的心意。
至于宝钗、黛玉,又是一番别的心思。前者自不必提,只盼着宝玉此番能听了进去,来日也好有所出息;黛玉心中则想着俭四哥心思细腻,又是个懂自己的,偏生又用实学闹出了好大的名堂来。也不知这实学到底是何等模样,此番倒是正好要瞧一瞧。
莺莺燕燕进得东北上小院儿,李惟俭笑着迎了,略略挠头,这般多人正房里怕是挤不下了。因是便与一早儿来了的李纨商议着,搬了桌椅来院儿中,左右这会子天光大亮,还比屋里头凉快一些。
几个丫鬟齐齐动手,须臾便将桌椅挪腾到了院儿中。李惟俭背靠正房,停在桌案前,面前宝玉拉着秦钟当先落座了,一旁则是贾兰。那旁观的三春、宝钗、黛玉乃至于李纨,都坐在了后头。
李惟俭笑着说道:“想来诸位都好奇什么是实学,若空口去说,只怕我一时也说不清楚。不若我来展示几个有趣的小实验,过后再来告诉诸位,到底什么才是实学。”
“好!”宝玉合掌叫好,惹得李惟俭心中不快。
心道这位莫非拿自己当打把势卖艺的了不成?
李惟俭偏头冲着晴雯颔首,小姑娘便先将一个玻璃缸子端了上来,内中是用丝线串联好的残次珍珠,盘在内中,也点算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枚。
晴雯却是知晓的,这些珠子总计一百七十三颗,都是她们用针线穿了的,心里头清楚着呢。
李惟俭将玻璃缸子摆放在桌案上,说道:“我先展示一下什么是力学。”
说着,用力一扯一端,那珠串好似长蛇一般腾起了半尺,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朝着下方掉落,偏生中间一端始终高高耸起,瞧着就好似有无形之手提着一般。
惊呼声四起,姑娘、丫鬟们窃窃私语,闹不清楚为何会如此。
宝玉来了兴致,起身上来探手在玻璃缸子上方比划一番,奇道:“怪哉,分明空无一物,为何这珠串会高高腾起啊?”
李惟俭笑吟吟道:“不若宝兄弟自己试试?”
“也好。”
晴雯赶忙将珠串重新收拢好,宝玉学着李惟俭的样子,猛地一扯,那珠串果然如方才一般,中间一段始终高高腾起。
“怪哉怪哉!”宝玉连道古怪,不禁问道:“俭四哥,这是何道理啊?”
李惟俭说道:“这内中的道理牵扯到力学,宝兄弟若感兴趣,须得学了力学方能清楚。”
宝玉无可、无不可得略略颔首,随即又问:“这戏法有趣,俭四哥可还有旁的?”
“有啊,今儿我可是正经准备了好几样呢。宝兄弟且坐好。”
宝玉应声,赶忙回去落座了。
还是方才的玻璃缸子,红玉倒进去半满的清水,琇莹用帕子裹着的玻璃瓶子自正房出来,紧忙递给李惟俭。李惟俭接过瓶子,朝着众人展示一番,便见那瓶口塞了塞子,塞子上塞了一根几寸的芦苇管。
瓶口倒着浸入水中,过得须臾,忽有水流自芦苇中喷涌进瓶内。
“古怪!”宝玉顿时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