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着俭四爷可比宝二爷靠谱多了。”雪雁气愤之下脱口而出,却未必只是气话。
黛玉顿时羞赧着嗔道:“少胡沁!”
雪雁却道:“姑娘,我又不是乱说。自打俭四爷来了,先是给姑娘调理身子骨,多亏了人家,姑娘如今这身子骨才好了些。生儿送贺礼也就不说了,姑娘与宝二爷拌嘴生闷气,有谁关心姑娘怎么想的?还不是——”
“你再说我可真就没脸子见人了!”
黛玉恼了一嘴,雪雁这才停下。气呼呼瞥了一眼身旁的紫鹃,兀自嘀嘀咕咕道:“我又不是乱说,再有,人家俭四爷能里能外的,可不像宝二爷。”
再是低声嘀咕,离得这般近,黛玉又如何听不见?闻言顿时起身,遮掩了脸面朝着后楼就走。
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黛玉这般年纪,方才生出朦朦胧胧的心思来。先前与宝玉只是顽在一处,翻过年来倒是气恼的时候多,开心的时候少。反倒是俭四哥,不但有能为,还懂她的心思。
只是如今想这些还是太早了,婚姻大事总要问过父亲,再由父亲做主才是。
这一日黛玉恼了两个丫鬟,竟一句话也不肯说。不过对两个丫鬟,这态度上可就差了许多。
对雪雁,虽是气恼,可黛玉最多偶尔白了其几眼;对那紫鹃,黛玉倒是蹙眉的时候儿多了些。
早先黛玉也曾想过,此番被雪雁点破,再回想紫鹃先前言行,可不就是憋着劲儿撮合自己与宝玉吗?
外间风风雨雨,有关宝玉好的,紫鹃总会雀跃着说与她听;那不好的,大抵支支吾吾遮掩过去,从不会爽爽利利地说将出来。
黛玉性子孤高,最厌烦这些鬼蜮伎俩,因是这会子倒是真恼了紫鹃。
……
这日一早,傅秋芳寻了丁如峰,丁如峰便在巷子口寻了马车来,随即看顾着傅秋芳去了那刑部衙门。
待到了衙门口,丁如峰自去与门前衙役交涉了一番,衙役纳罕着瞧将过来,反复确认了两遍,这才入内通禀。
乔郎中一早方才提审过傅试,此案案卷早已整理过了,一早儿便递了上去,只待圣人御笔亲批,才好定下傅试的罪名。是以如今提审,不过是走个场面。
乔郎中正在后衙与刘御史闲谈,随即便有衙役禀报,说傅试的妹妹来缴赃银。
乔郎中与刘御史二人对视一眼,禁不住心下好奇,当即起身到得前衙,命小吏穿傅秋芳上堂。
过得半晌,便见傅秋芳娉婷而来。到得堂中屈身一福,道:“民女傅秋芳,见过二位大人。”
乔郎中还则罢了,刘御史瞥见傅秋芳颜色,当即三魂丢了俩,只道这般颜色比照自家黄脸婆,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乔郎中纳罕着问道:“傅姑娘,你要缴还赃银?”
“是。”傅秋芳说话间自袖笼里抽出那厚厚一叠银票来:“这是五千两银票,还请大人点验。”
小吏过去接了,转头递给了乔郎中。乔郎中略略看了眼,便踯躅着看向傅秋芳。但见其虽垂着螓首,却神色淡然,心下不由得有些可惜。
可惜这般女子竟是傅试的妹妹,且被耽误了几年,如若不然倒是与自家侄子是个良配。
乔郎中起了怜惜之心,不由得提点道:“傅姑娘,此案案卷业已递上御案,这赃银便是缴了,只怕也于事无补。姑娘该当心中有数。”
“是,民女知道。民女此举一为兄长消业,二为自己心安,三为还苦主一个公道。民女这些年衣食用度,都是出自兄长,料想其中必有一部分赃银。民女生来清白,不想背负这般名声,免得来日无颜面见亲友。”
这般话掷地有声,听得乔郎中连连颔首。便是一旁的刘御史也收了色与魂授的模样,不由得赞叹道:“傅姑娘竟有这般心思,属实难得。若你兄长有你三分心思,何至于身陷囹圄啊?”
事涉自家兄长,傅秋芳沉默着没言语。
乔郎中感叹一声,当即亲自提笔写了收纳赃银文书,一式两份、盖了大印,让傅秋芳过目之后,再将其中一份留与傅秋芳保存。
诸般事了,傅秋芳屈身一礼告退而去。留在堂中的刘御史愈发心痒,顾不得身旁的乔郎中,紧随后脚就追了出去。
待到得衙门口,眼瞅着傅秋芳上了马车,一旁还有护院看护着,刘御史顿时心下明了,这定是有人家了。因是顿足惋惜,又怅然若失自是不提。
回返原奉恩将军府,傅秋芳思忖一番,赏了丁如峰五钱银子,走一趟外城,将曾经的奶嬷嬷曲氏寻过来。
意外得了赏钱,丁如峰顿时眉开眼笑,当即去了。这会子贾芸已然寻了牙婆来,傅秋芳挑挑拣拣,选了个粗使丫鬟,又选了个贴身丫鬟。
待过得大半个时辰,丁如峰带着曲嬷嬷到得府邸。自雇请的马车上下来,曲嬷嬷瞧着整饬一新的门第就有些咋舌。
傅试家不过一进小宅院,哪里比得了眼前的深宅大院?待见了傅秋芳,曲嬷嬷顿时笑着说道:“姑娘真真儿是攀上高枝儿了,瞧这宅邸就知道,主家是个富贵的。哟,这丫鬟都捡起来了,啧啧,姑娘往后可是要享福了。”
傅秋芳面如平湖,打发贴身丫鬟去沏茶,叫了曲嬷嬷落座说道:“嬷嬷奶过我一场,临了也算是救了我一遭,无论如何,我心中都记着嬷嬷的好儿。”
曲嬷嬷道:“这话儿说的,我待姑娘自是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她听出傅秋芳话里告别的意味,因是便道:“早前也是因着姑娘的兄长,我也想着姑娘高嫁了,这才——可到后头我不也为姑娘着想了?”
傅秋芳颔首道:“正因如此,我今日先寻了嬷嬷来见一见。”顿了顿,她说道:“我如今字了人,这宅邸嬷嬷也瞧见了,虽说还在整饬,可规矩该立还得立,寻常往来,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进的。
我想着怕是往后与嬷嬷见得少了……”
“这——”曲嬷嬷心中惆怅,本以为这差事能重新捡起来,不想空欢喜一场。
丫鬟回来,沏了茶水。傅秋芳自袖笼里抽出一张银票来,悄然推在曲嬷嬷面前:“我知嬷嬷家中过得不易,这一百两是老爷让我买头面儿的,就先赠与嬷嬷吧,也算全了你我的情意。”
曲嬷嬷瞧着那银票顿时连咽口水。于她而言,这一百两银子简直就是天降之喜!
她面容别扭着,探手抓起银票,忽而又想起了什么,手上一顿,关切道:“这一百两是姑娘买头面儿的,若是给了我,那位回头问起来——”
傅秋芳摇头笑道:“不妨事的,我过后与他说了就是。”
“哎。姑娘有主意就好。”曲嬷嬷连忙将银票收进袖笼里,又想着不妥帖,干脆又贴身藏了,这才安下心来。
得了意外之喜,曲嬷嬷心下觉着有些过意不去,因是便道:“姑娘,那位……是个什么身份?”
傅秋芳沉吟不语。
曲嬷嬷察言观色道:“不能说?”
傅秋芳苦笑一声:“嬷嬷还是莫问了。家业已败,哥哥身陷囹圄,我如今不过是浮萍一般,又哪里能自己做主?”
曲嬷嬷当即连连劝慰,没口子的说了好半晌,这才起身离去。
傅秋芳将曲嬷嬷送走,心下想着,这下再无亏欠……不,旧债了结,只剩下新债。想起李惟俭,傅秋芳手扶门楣思忖着,也不知他这会子在做什么。
此时申时已过,李惟俭方才哭笑不得的从严希尧府邸中出来。他将昨日种种说与老师,结果严希尧旁的没说,只让李惟俭去寻了忠勇王诉苦去。
还道老师存了旁的主意,不料竟是让他去卖惨。
仿佛看破了李惟俭的心思,严希尧笑吟吟道:“复生啊,有时候越简单的主意,就越不好破解啊。”
李惟俭深以为然,只是让他去卖惨,这心里头多少有些别扭。左右不在这一日光景,李惟俭便先行回了荣国府。
傅秋芳那头儿,有丁家兄弟照应着,料想没什么事儿,今儿就暂且先不过去了。吴海平驾车,半晌回返荣国府,李惟俭到得自家小院儿方才小坐了片刻,就听说人家叶东明今日离府。
李惟俭思忖一番,想着此人大抵能过秋闱,说不得来日便是同僚,因是便起了结交的心思。
他赶忙换过一身清爽衣裳过去送行。
李惟俭一路过得仪门,便见几名清客将叶东明送将出来。那几名清客说得正欢,子曰诗云不绝于耳,叶东明板着脸好半晌才应上一嘴。
他今儿一早便要告辞而去,王夫人得知此事,心中虽将叶东明骂了个狗血淋头,可捏着鼻子赶忙打发了贾琏去拦下。若是这般离府而去,来日外人如何看待贾家?
贾琏拦了叶东明大半天,直到贾政放衙归来,这才交给贾政处置。贾政虚情假意挽留了一番,见实在劝说不住,干脆包了一百两的程仪,清客们东一嘴、西一句的,云山雾罩说了好半晌,叶东明这才反应过来,只说宝玉种种定然不会外传,贾政这才咳嗽一声端茶送客。
这会子叶东明心中正是不耐,瞥见李惟俭,当即招呼一声,撇下几名清客快步而来。
李惟俭笑着拱手:“叶兄辞了?也好,算算再有两个月就是秋闱,总要用心温习功课才是。”
叶东明苦笑着摇头:“不过是赶鸭子上架,能不能成都是两说。这实学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儒学尚且能死记硬背,这实学说不会,那是真不会啊。”
“哈哈哈。”李惟俭大笑不已,转而说道:“不知叶兄何处落脚?”
叶东明道:“且先寻个客栈安置了,回头再赁一间房子。”
李惟俭便道:“如今尚且便利,若赶上春闱,那可真就是一房难求了。”
“是啊。”
说话间李惟俭将叶东明送出荣国府,又陪着其走了一阵,待其寻了个马车,这才施施然回返。
想着昨儿宝玉挨了打,总要去看望一眼,他便回返自家小院儿,点了红玉随行,一路朝着贾母院儿行去。
一路过东角门、穿堂,半晌到得垂花门前。门前的婆子连忙通禀,李惟俭转过三间小厅,大丫鬟鸳鸯便迎了上来。
“俭四爷来了?”
李惟俭笑着道:“我来瞧瞧宝兄弟,今儿可好些了?”
鸳鸯就道:“下晌太医诊过,宝二爷只说还有些头晕,太医说将养一阵就无碍了。”
“那就好。”
说话间过抱夏进得荣庆堂,正好瞧见王夫人与宝钗自暖阁中出来。
瞥见李惟俭,王夫人许是想着昨儿李惟俭忙前忙后,又是拦着贾政,又是背负宝玉的,总算有了些笑模样。牵了牵嘴角,主动招呼道:“俭哥儿来瞧宝玉了?”
“是啊,方才问过鸳鸯,说是下晌太医来瞧过了?”
王夫人说道:“还好那镇尺只是分量足,不曾有锐角,不然开了瓢可就麻烦了。俭哥儿这会子来的不巧,下晌人来人往的宝玉一直不曾安睡,这会子方才睡下。”
说话间贾母与黛玉自碧纱橱行将出来,李惟俭又连忙上前见礼。比之王夫人,贾母又热切了许多,只是面上讪讪,只字不提宝玉。
李惟俭偷眼打量,便见黛玉神色恹恹,想是心绪不佳。他心下暗忖,料想应是宝姐姐又给黛玉上眼药了吧?
可惜这会子长辈就在跟前,李惟俭也不好多问。于是略略盘桓,说宝玉既然入睡了,他不便搅扰,便起身告辞。
那宝钗也顺势告退,二人一先一后出得贾母院儿,宝姐姐略略停顿,李惟俭便追了上来。
“薛妹妹。”
“俭四哥。”
二人彼此招呼一声,宝钗朝莺儿使了个眼色,莺儿便自觉退得远了一些。
一时间二人步调趋同,却不曾言语。
待过了穿堂,宝钗忽而说道:“林妹妹有些小性儿,下晌又跟宝兄弟怄气了呢。”
李惟俭投过去个赞许眼神,脱口说道:“总是宝兄弟太过顽皮了。这般行事可不行,来日如何执掌家业?若宝兄弟一直顽劣下去,只怕要寻个宜家宜室的姑娘,才好将其收拢住啊。”
你帮我离间宝黛,我支持你与宝玉结缘,合则两利。二人对视一眼,分明自对方眸子里瞧见了笑意,默契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