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东北上小院儿前,宝钗忽而说道:“林妹妹心思重了一些,近来不是独自去后楼,就是去东大院儿边上的小花园闲坐,可怜见的,也没个人说说话儿开解一番。俭四哥,我先走了。”

“薛妹妹慢走。”

李惟俭目送宝钗款款行去,心下思忖,那后楼不好去,因着总要经过贾母院儿。老太太眼里揉不得沙子,自己去的多了,定然会窥破心思。倒是那东大院边儿的小花园,时常去转转,说不得便能偶遇黛玉。

李惟俭按下心思,回返自家小院儿。其后进得书房写写画画,待到了晚间,琇莹又腻腻歪歪痴缠过来,被李惟俭抽了两下老实了。

他总要省些精力才是,明儿可是一堆事儿呢,先得去寻忠勇王卖惨,还要去瞧瞧傅秋芳那头儿如何了。再有,赶巧明儿司棋休沐,总要养精蓄锐才是。

转过天来,李惟俭掐着时辰出门直奔内府而去。恩师严希尧说过,昨儿忠勇王入宫见了太上一遭,想来今儿大概不会入宫。

到得内府递了牌子入内,寻了个主事扫听一番,忠勇王果然一早就到了。

李惟俭连忙请见,随即被梁郎中请到大堂之内。

忠勇王近来面色红润、意气风发,水务前后两遭赚了一千多万两银子,刨去五百万留作内帑,内府还余下五百多万。除去水务公司铺设管线要抛费一部分银钱,大头儿如今都转到了西山煤矿上。

因着李惟俭的主意,忠勇王便命手下人与各处矿坑谈收购,实在谈不拢就谈包销,总归是要将京师煤炭掌握在内府手中。

昨儿得了好消息,最后两家谈下了包销。略略点算,两亿斤煤炭八月底便能发送京师,如今西山煤矿尽数掌握在内府手里头,自然也就不用以本伤人。

内府书办计算一番,只消按着原价发卖,这两亿斤煤炭净收入就是二十万两。若将西山煤矿也如水务公司那般发行股子,虽不如水务那般吸金,可好歹也能入账个二、三百万。

忠勇王有了底气,昨儿入宫瞧过了太上,又去见了圣上。将此事一说,顿时惹得圣人好生夸赞。

所谓饮水思源,忠勇王可是带兵大将出身,最是知晓若想手下齐心协力,必要赏罚分明。因是见了李惟俭,顿时和颜悦色道:“复生可算是来了,你若再不来,本王可就要打发人去寻你了。”

“哦?瞧王爷如此高兴,想来定是有好事?”

“快坐,坐下说话儿。”忠勇王邀着李惟俭落座,这才将西山煤矿情形说了出来。

李惟俭当即恭贺道:“恭贺王爷了,回头儿西山煤矿发行股子,大抵能撑起四百万两的盘子来,那些不曾买到水务公司的豪商,必定趋之若鹜。”

“哈哈哈,此事亏得复生连翻谋划啊。昨日本王面圣,圣人露了口风。说只待复生过了秋闱,必定将先前之功一并酬与复生。”

“多谢王爷美言。”

忠勇王摆了摆手:“诶?有过责罚,有功当赏。圣人乃是明君,又岂会对复生之功视而不见?本王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李惟俭只是淡淡笑了下,偏那笑容有些苦涩。

忠勇王咂咂嘴道:“怎地瞧着复生不甚满意?”

“不敢。”李惟俭说道:“学生是因着旁的事儿。”

“哦?何事啊,你且说来听听。”

李惟俭就道:“王爷也知,大司空见学生有些实学底子,便命学生帮着测算工部新式火炮射程表。”

忠勇王顿时来了兴致。比照掌管内府,这位王爷更乐意领兵出征。一听是火炮,不得有加倍留意。

因是说道:“那新式火炮本王瞧过,不过是青铜改铸铁,分量比过去轻巧了些,无甚稀奇的。”

“这,学生就不知了。不过学生测了数月,用微积分套算了一套公式,由此得出的射程表,无论风雨,可在一千步开外保证三成命中。”

“三成?”

李惟俭继续道:“一千五百步,大抵还能六中一。”

忠勇王豁然起身,拍案道:“妙啊!若果然如此,本王即刻进宫为复生请功。”

李惟俭苦着脸道:“王爷,我那射程表被大司空否了,说与钦天监的射程表各有优劣。”

忠勇王怒了:“呸!钦天监那些泼才懂个鸟儿的火炮?军中炮手多是依照经验放炮,若果然依照钦天监那射程表,只怕会被准噶尔笑掉大牙。”

忠勇王这话不是假的,钦天监早前给出的射程表,八百步内还好,待过了八百步,总会差上几丈,全指望跳弹顺势能打到人。待过了一千五百步,赶上风大有时候能差了十来丈。

因是青海鏖战,大顺与准噶尔的炮队半斤对八两,倘若真有李惟俭说的这般命中率,忠勇王自信单单用炮就把准噶尔打崩溃了,何至于鏖战数月无果?

顿了顿,忠勇王忽而思量过来,今儿李惟俭是专程来诉苦的啊。这朝堂上的纷争,忠勇王虽不曾参与,却也是知晓的。他情知严希尧与那陈宏谋分道扬镳,而大司空古惟岳又与陈宏谋一党,料想必是因此,李惟俭才遭了打压。

虽明知被李惟俭撺掇着出头儿,可忠勇王心下却并不反感。他十年前不过是个二十啷当的闲散王爷,有心领兵扫平贼寇,局势却不允许。于是每日家耍枪弄棒,被朝臣私下里说‘粗鄙’也不在意。

一朝风云突变,亲哥哥登基,忠勇王始得重用,出则领兵鏖战瀚海,入则执掌内府为君解忧,此生早已得偿所愿。那大宝之位他是不想的,单看皇兄十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便知那位置不好坐。

如今忠勇王唯一的遗憾,便是不曾将宿敌准噶尔给灭了。是以朝政忠勇王自然懒得掺和,可火铳、火炮这等军国利器,忠勇王却尤为上心。

他自是不理会李惟俭的小心思,笑着虚指点了点李惟俭:“算计到本王头上了?呵,也罢,本王就为你出一回头。我倒要瞧瞧,谁敢因着朝政便耽搁了军国大事!”

李惟俭笑嘻嘻道:“王爷圣明。”

忠勇王道:“少拍马屁,迟了!丑话说在前头,你那射程表若是不好用,本王可唯你是问。”

“学生愿以项上人头——”

“呸!”忠勇王笑骂道:“你李复生的脑袋起码值几千万银子,我可不敢砍了去,不然圣人定会寻我麻烦。

只有一条,本王为你出了头,你是不是得回报一二啊?”顿了顿,见李惟俭不解,忠勇王就道:“原想着这西山煤矿也能如水务公司一般铺展开来,如今算算收益,实在相差太大。复生啊,你近来就没旁的主意?”

敢情是为这个,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心道这位忠勇王怕是赚银子上瘾了。

正要开口,忠勇王又道:“不急,总要等你过了秋闱再说。就是这般,本王可等着你的好主意了!来呀,代我送送复生。”

这是根本不给他开口婉拒的机会啊。可李惟俭是谁?先前的水务、西山煤矿不过是牛刀小试,他心里头的鬼主意多的是,哪儿怕这个。

不过这主意须得一个个放出来,不然猛然间尽数铺展开来,只怕就出了差池。再有,如此也会抬高忠勇王与圣人的期望,这可不是好事儿。

梁郎中笑着将李惟俭送走,临别好生艳羡忠勇王对李惟俭的信重,这等恭维、奉承自是按下不表。

……

老君堂西面儿,十条胡同。

窗扉推开,只着肚兜的司棋朝外观量一眼,随即回转身形。她这会子面团也似,浑身好似水捞出来一般,汗渍渍的。桌案旁散落着衣裳,房梁上垂着两条麻绳。

李惟俭大老爷也似,躺在**枕着双手,翘着二郎腿。司棋别扭挪动身形凑到近前,当下欲言又止,到底不曾开口。

谁曾想俭四爷这般素日里瞧着正经的人,竟懂得那般多花样。这一遭可把司棋折腾惨了,鲸油、水囊用了,到底趁了俭四爷的心。俭四爷却还不满足,到后头竟掏出麻绳来将她吊了起来……

想想方才的情形,司棋便觉羞人。可也不知怎地,这会子心头却极为满足。方才俭四爷就笑她是个抖艾姆,好古怪的词儿,问了半晌俭四爷不曾说是什么意思。

司棋这会子只觉得果然跟对了人,俭四爷……上上下下都可她的心意呢。

她思忖着,凑过来躺在李惟俭怀中,抄起团扇来轻轻为其扇风。

半晌,司棋抱怨道:“这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儿。”

李惟俭笑了笑:“等不及了?”

司棋媚笑道:“是呢,一日不见四爷就想得慌,结果一个月才能见着一遭。”顿了顿,又问:“四爷,你跟二姑娘的事儿——”

李惟俭打断道:“急什么,总要过了秋闱再说。再者说,那大老爷、大太太什么心思你又不是不知。我若急切些,只怕便会被这二人生生咬下来一口肉。”

司棋犯了难,任谁摊上大老爷这般的岳家都要发愁。她这会子恨不得贾赦立马死了才好。

思量半晌,司棋一时间想不出旁的法子来,便转而笑着说道:“四爷,悄悄说个事儿,二姑娘——”她附耳低语了几句。

李惟俭眨眨眼,笑道:“你还笑话二姐姐?你方才可比那个厉害多了。瞧瞧这地上的水渍,不都是你弄的?”

司棋娇嗔不已,明明身量比李惟俭还要高上半个头,这会子却小鸟依人,痴缠在其怀里。

外间天色虽亮,却已过了申时。李惟俭折腾了两个时辰,这会子倦得紧,本想着去瞧瞧傅秋芳,刻下却没了心思。

略略小憩了好半晌才醒来。他一起身,便惊醒了身旁的司棋,揉着眼睛紧忙来伺候了。李惟俭穿好衣裳就道:“总是自己动手也不嫌累得慌,回头买两个丫鬟伺候着,你也享受享受被人伺候的滋味儿多好。

你那儿可是银钱不凑手,我再给——”

“四爷,我不缺银子。”司棋说道:“我这一个月能出来一回,为这养两个丫鬟实在不值当。我这心里头就盼着四爷早早的接了二姑娘过去,我往后也好随在四爷身边儿。”

李惟俭系好衣裳,探手捏了捏司棋丰润的脸蛋儿,说道:“旁的不说,你先看顾好二姐姐吧。她那性子,若没人看顾着,也不知会受多少气。”

“我省的了。”

临近酉时,李惟俭这才回返荣国府。进得自家正房里,晴雯鼻子皱了下,又嗅到了那似曾相识的味道。

晴雯心头暗恼,不知如何思忖的,就挂了脸色。李惟俭哄了两句,刚好红玉热了晚点回来,他这会子又累又饿,便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李惟俭问红玉今儿府里头有什么见闻,红玉笑着摇头,想了想又道:“方才回来时瞧见林姑娘领着雪雁往东大院儿小花园去了。”

“嗯?”李惟俭顿了下,随即三两口喝光了肉粥,抄起帕子抹了下嘴,起身便道:“林妹妹这会子心绪不佳,我须得去瞧瞧。”

晴雯追了两步道:“四爷,不急在这一会子,总要吃完了再说啊。”

李惟俭摆摆手,道:“等我回来再吃。”

饭什么时候吃都行,见林妹妹一回可是不易,总要把握了。

他点了红玉随行,绕过东大院儿,转眼到得那小花园近前。遥遥便见黛玉俯身蹲踞在一株花草旁,也不知是不是感同身受想要葬花。

他信步行到近前,招呼道:“林妹妹。”

“俭四哥?”黛玉起身见了礼,说道:“俭四哥怎地这会子来了?”

“饭后胡乱溜达,不想正瞧见林妹妹。林妹妹这是——”

黛玉指了指花草,说道:“这一株似乎是虞美人。”

李惟俭瞧了一眼,笑着说道:“这却不好说了。许是虞美人,许是阿芙蓉,总要待其长成开花了才知晓。”

黛玉便颔首道:“是啊,小时瞧着都是一个样儿,谁知往后会变成什么样儿呢?”她看向李惟俭,眉宇间挂着解不开的愁绪。

李惟俭心下明了,林妹妹这会子有了烦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