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闻言,心下不以为然。
搬出来又有何用?老太太宠着,那孽障还不是想去内宅就去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李惟俭观量着贾政的神色,压低声音又道:“世叔,这男女大防……不得不防啊。”
“嗯……嗯?”
贾政抚须,忽而反应过来李惟俭话里有话。是了,宝玉那孽障早与丫鬟苟且了。上回王夫人将丫鬟撵出府去,一直瞒着贾政不曾言说。
可纸里包不住火,此事一早儿被赵姨娘得知了,转头儿就与贾政吹了枕边风。
因是贾政便想着,宝玉能与丫鬟苟且,焉知不过铸下大错?若是旁的姑娘还好,为遮丑闻,大不了提前办了婚事。可若那姑娘是贾府的……果然不得不防啊!
这等没脸子的事儿史书上有载,私下里更是疯传哪家勋贵姐弟之间违了礼制!
贾政顿时面沉如水,连连颔首道:“贤侄此言有理,此言有理啊。”
李惟俭见贾政果然信了,顿时心下舒爽,话锋一转,说道:“世叔还请宽心,左右宝兄弟年岁还小,这搬出来,说不得近朱者赤,从此就转了性子呢?将来若是出息了,料想世叔定然颇为欣慰。”
贾政苦笑着摆手:“我不求他出息,只求他不惹祸就好。”
李惟俭目的达成,又略略坐了会儿,这才起身告退。出得梦坡斋,李惟俭便朝着贾母院儿行去,不想刚过穿堂,便遇见了款款而来的宝钗。
李惟俭停下脚步,到人到近前这才彼此见礼。
“薛妹妹。”
“俭四哥。”
“薛妹妹这是去老太太那儿?”
“是,俭四哥呢?”
“巧了,你我二人正好同行一阵。”
李惟俭笑着伸手相邀,二人便并肩而行。宝钗略略回首使了个眼色,莺儿便知趣地放缓脚步,远远随在后头。
“俭四哥可是来寻老太太道恼的?”宝钗瞥着李惟俭道。
“宝兄弟落了水,总要交代一番。”
宝钗就道:“昨儿珠大嫂子与老太太说过了,老太太也当是宝兄弟走神落水的。”
“嗯,多谢薛妹妹告知,如此我倒是能松口气了。”行走几步,李惟俭忽道:“宝兄弟这般年岁,住在内宅总是不好。方才我还与世叔说嘴,既然宝兄弟知晓了人事儿,还是搬出来别居为妙。薛妹妹以为呢?”
宝钗沉吟着心下思忖。自昨儿归来,宝玉便又缠着黛玉,看得宝钗好生气恼。李惟俭这主意,是想将这二人分开?
主意自然合宝姐姐心意,只是能说动老太太与太太吗?
她心下存疑,便不曾表态,说道:“此事是宝兄弟家事,我一个外人只怕不好说嘴。”
李惟俭笑吟吟扭头道:“薛妹妹,世叔心下也颇为赞成此举啊。说须得防范不得不防之事啊。”
不得不防之事?宝钗略略思忖,顿时红了脸儿,嗔看着李惟俭,心下暗忖,宝玉再不成器,也不至于这般下作吧?
转念却又犹疑起来。昨儿能当着李惟俭的面儿扯着人家小妾说话儿,这宝兄弟犯起痴来,能做出什么来还真不好说!
李惟俭又道:“再者,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宝兄弟别居一地,多接触昂藏男儿,说不得就转了性子,从此上进了呢?”
宝钗顿时心下动容。那小选暂且不知如何,备选的宝玉自然须得攥紧了。若宝玉搬出去别居,从此果然上了进,那自是最好不过。
因是宝钗便道:“俭四哥说的有些道理,待回头儿我与妈妈说了,也让妈妈劝劝姨母。”
李惟俭便道:“难为薛妹妹了,料想婶子定会理解薛妹妹的良苦用心。”
宝钗便笑着说道:“都是自家亲戚,总要为他好才是。”
说话间二人过了垂花门,是以不再言语。
转过三间小厅,鸳鸯迎上来言语几声,随即入内通禀。过得须臾,鸳鸯回身引着二人入内。
李惟俭迎面儿便见贾母靠坐软塌之上,左右不见宝玉与黛玉、湘云、三春,只下首坐了王夫人。
二人上前见过礼,随即各自落座。
李惟俭正要开口言语,鸳鸯又来报,说是大老爷与老爷来了。
贾母心下纳罕:“这兄弟俩是商量好了一道儿来的?”
李惟俭便拱手笑道:“老太太,是晚辈请了两位世叔前来说项。昨儿的事儿,晚辈生怕老太太怪罪啊。”
贾母顿时嗔道:“你这孩子,分明是宝玉自己不小心,又与你何干?住了几个月,怎地还似刚来时那般见外?”
李惟俭只是笑着不曾辩驳。偷眼打量王夫人,便见其面沉如水。这位可不是个心眼儿宽泛的,若是记恨上了,说不得素日里会给大姐姐李纨穿小鞋。
说话间贾赦并贾政相携入内,二人见过礼,方才落座贾政就道:“母亲,俭哥儿此番所为何来,可曾说了?”
“说了说了,这孩子实在见外,我方才还数落了他。”
贾政颔首,长出了一口气,道:“母亲说的是,儿子方才劝说了一番,奈何俭哥儿执意要来交代。”
说话间乜斜一眼王夫人,贾政便道:“若我说,须得宝玉跟俭哥儿道恼才是。那混账行子哪儿去了?怎地不见人?”
王夫人赶忙道:“头晌便与钟哥儿一道去了学堂。”
贾政想起方才李惟俭所说,顿时蹙眉不已。心下暗忖,宝玉与那秦钟……不会……吧?
听赵姨娘言说,素日里这二人形影不离,把臂同行,有时还会睡在一处,好的跟一个人儿也似。那秦钟生得羞羞怯怯,男生女相,总不至于宝玉做了相公吧?
忍住心下厌烦,贾政便道:“母亲,儿子方才与俭哥儿说过话儿,想了想,总由着宝玉这般胡闹只怕不行。因是,不若让其别居一地,也免得在内宅里沾染了太多脂粉气。”
“这……”贾母心下不舍,当即便要开口拒绝。可宝玉的亲老子发了话,总要考量一番才是。
贾母还在沉吟,大老爷忽而瞥见李惟俭朝其使眼色,顿时激灵一下。心下暗自思忖,他想的不是李惟俭此举意欲何为,而是对自己有何利弊。
略略思忖,好似无甚关系?那便卖个人情又何妨?
因是,大老爷清了清嗓子道:“母亲,二弟所说不失道理啊。宝玉总在内宅里打混,净学些精致的淘气,长此以往如何成器?莫不如搬出去别居一地,说不得来日就长进了呢?”
“这——”贾母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便道:“此事不急,左右宝玉还小,不若——”
贾政勃然道:“他还小?你教的好儿子,都知道与丫鬟厮混了,哪里还小?”
一句话噎得王夫人哑口无言。贾母没了臂助,思忖一番,干脆施展了拖字诀,便道:“此事太过仓促,容我过后仔细思量了再说。”
说话间瞥向李惟俭:“俭哥儿如今自己住在一处,可有烦扰?”
“回老太太,并不曾烦扰。”当下李惟俭便说了这几日过往。
他心下情知此事一时半会儿拿不定主意,幸而他早有布局。宝钗说动薛姨妈,薛姨妈劝劝王夫人,伦理大防啊,宝玉近来干了这么写混账事儿,由不得王夫人不多心。
又有亲老子贾政言说,贾母再是不舍,若王夫人都吐了口,只怕宝玉不想搬也得搬!
说过琐屑,估量着时辰差不多了,李惟俭便起身推说约好了严奉桢,这才辞别一干人等,离了贾府。
……
其后李惟俭去到严府,会同严奉桢与其小妾,缓缓朝着香山别院回返自是不提。且说荣国府。
这日晚饭前,宝钗便寻了薛姨妈言说。
此事母女二人早就计较过,若想嫁给宝玉,那黛玉便是宝钗最大的敌手。宝黛二人青梅竹马,情谊非比寻常。
若宝玉搬出去别居,虽免不了二人碰面,可总不至于朝夕相处,因是薛姨妈顿时意动。临近申时,便去寻了王夫人言说。
薛姨妈方才起了个头儿,王夫人便诧异道:“怎地妹妹也来劝我?”
迎着王夫人疑惑的神色,薛姨妈道:“我与姐姐是姊妹,自是要为姐姐着想。此事我思忖着,倒是个好事儿。”
“怎么个好法儿?”
薛姨妈便道:“宝玉翻过年便十二了,那甘罗十二岁拜相,这般年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宝玉又——”
又什么?王夫人自是知晓,定是会欺负丫鬟了。
顿了顿,薛姨妈又道:“宝玉素日里与姑娘们混迹一处,这白日里也就罢了,总有人看顾着。若是夜里看顾不到,就怕……就怕——”
“就怕怎样?”
“就怕犯了那不忍言之错啊。”
王夫人略略思忖,顿时心下骇然。随即连连摇头:“不可能,我的宝玉怎会这般混账?”
薛姨妈沉吟着没言语。
王夫人瞥见薛姨妈神色,顿时气恼不已。欺负丫鬟、勾搭别人小妾,好似宝玉这些时日没少犯浑。
王夫人转念思忖,宝玉自小与黛玉睡在一处,如今大了才分了开来。黛玉睡在碧纱橱,宝玉如今睡在暖阁。这朝夕相处的,说不得还真会出了那不忍言之事。
王夫人心中本就瞧不上黛玉,一则是因黛玉之母贾敏,那小姑没出阁前便是个伶俐的,王夫人在其面前没少吃瘪;二则黛玉体弱,只怕将来不好生养。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便是宝玉袭不得爵,来日二房总不能让庶子承袭家业吧?
再有便是黛玉的性子也不讨喜,她们姐妹四下里虽不曾明说,可王夫人自是知晓妹妹薛姨妈的心意。
王夫人心中想着,宝钗生得端庄,脾性又合意,倒是配得上宝玉。就是这家世……从前好歹还有个皇商底子遮丑,如今连最后的遮羞布都丢了。
堂堂荣国府,总不能与商贾之流结亲吧?因是近来王夫人再不露口风,只想着来日在旁的勋贵家找寻一番,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女子。
这般思忖过了,王夫人颇为意动。
薛姨妈在一旁观量着,当即又劝道:“姐姐,有道是雏鸟总要单飞,你这母亲总不能护着宝玉一辈子。”
王夫人便叹息道:“我如何不知?只是老太太那头儿——”
薛姨妈道:“老爷都赞成的事儿,姐姐在出言,不怕说不动老太太。”
王夫人思忖半晌,这才颔首道:“也罢,那就姑且一试。”
眼看便要到饭口,薛姨妈告退,王夫人思忖着领着丫鬟朝贾母院儿行去。与素日里一般立了规矩,待贾母命其自去用饭,王夫人却上前将薛姨妈的话说了出来。
贾母听罢顿时好一阵哑口无言。两个小人儿是她自小瞧着长起来的,黛玉方才进府那会子,两人因着年岁还小,便挤在一处床榻上。
如今渐渐大了,黛玉这才搬去了碧纱橱。可这朝夕相处的,难免有些不便。她年岁大了,精力不济,若真看顾不过来……
贾母沉吟着好半晌没言语,转念又想,她的乖乖宝玉总不会这般下作吧?
忽而想起昨儿宝玉非要扯着人家妾室说些有的没的,贾母便叹息一声。加之先前贾政说过,如今王夫人也说,爹娘都这般说了,贾母总不好再推拒。
“也罢,到底年纪大了,那就搬出去别居。”
王夫人就道:“东大院杂乱,拾掇出小院儿还不如如今的绮霰斋。老太太,我瞧着莫不如先让宝玉住绮霰斋,好歹还有个两进,足够安排人手了。”
却说二人商议妥当,转头儿寻了宝玉,告知其搬去绮霰斋。本道那宝玉定会闹腾一场,不想宝玉却颇为高兴。
王夫人、贾母瞧在眼中,顿时忧心不已,生怕别居之后宝玉没了看顾,从此愈发放纵。
那宝玉果如二人所想,心下思忖着,从前与丫鬟厮混都要偷偷摸摸背着人,如今搬出去别居,从此没了人在眼前看着,岂不自由?
事情已定,宝玉急不可耐,当天便催着丫鬟将物件儿尽数搬去了绮霰斋,自此乐得逍遥自在,却全然没想着自此不能与林妹妹朝夕相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