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蹙眉纳罕道:“十冬腊月的,这般天气还放纸鸢?”

李惟俭问过丫鬟那二人形貌,随即心中有了数,说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姨娘与红玉还不曾回来?”

晴雯道:“下晌出的门儿,说是今儿要盘账,说不得晚饭口才能回返。”

李惟俭便道:“那就让茜雪陪着你去将那二人打发了。”

晴雯应下,当即迈步而出。李惟俭也不曾落座,干脆站在窗边,双手搭在暖气上暖手。过得好半晌,晴雯这才回返,说道:“那俩姑娘我见过,就是那日会芳园里撞见的。”

晴雯面上带着不喜,又狐疑看向李惟俭。

李惟俭眨眨眼,说道:“你也知我不喜那等女子。”

晴雯白了其一眼:“四爷这话说的……您那身上的香气可还不曾散去呢。”

李惟俭赔笑道:“不就那么一个吗?你看我何时又招惹过旁的了?”

晴雯瘪嘴行过来,为李惟俭平整着衣裳,道:“这却不好说了。那两个姑娘瞧着与姨娘相差仿佛,可谓人间尤物,保不齐四爷后头不动心。”

李惟俭乐了:“不错,都会用成语了。”

“四爷!”

“好好好,不说这个。她们再来,你们去打发,总之与我无关就是了。”

晴雯这才心下熨帖。至于李惟俭与司棋的事儿……左右都这般了,管也管不得,那边如此吧。只是那司棋若想要做姨娘,晴雯一准儿头一个反对。

晴雯为李惟俭捧了热茶来,陪在一旁说道:“那二姐、三姐见了我,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后头,那三姐就扯着我说闲篇。说什么远亲不如近邻,往后要多来往。她那心思明摆着呢,谁不知道?”

“然后呢?”

“然后还说,过几日是其母亲生儿,请了戏班子来,还叫四爷得空儿也过去热闹热闹。说算来算去,都是拐着弯儿的亲戚。”

李惟俭就笑道:“我可高攀不起,往后你不耐烦这等事儿,还是让姨娘与红玉去打发了吧。”

临近入夜,红玉与傅秋芳乘着马车回返。如今那厂子厂房大抵都有了,还建起了倒座房、后罩房供匠人们住宿。如今正用失蜡法铸造、打磨各类机械的零件儿,这铁锭、焦炭每日都要几百斤,银钱更是流水一般的花用出去。

傅秋芳今日盘账,看着只出不进的账目,不由得忧心不已。因是下了心思,揪着几处账目错漏,逼着两个管事儿连连赔罪这才罢休。

傅秋芳进得内中,褪去外氅,与李惟俭说过此事,转而又说起了旁的来。

“老爷,如今已是腊月,年关将近,这年节采买总要提前布置了。还有亲朋故旧,总要礼尚往来,老爷总要拿个章程才是。”

李惟俭就道:“往来的不过那么几家,荣国府一份儿,老师一份儿,王爷一份儿,是了……忠靖侯府也送去一份儿。”

傅秋芳略略思忖,说道:“方才回来,我见有辽东来的排车,运了不少獐子、鹿,咱们家不妨采买一些,留待年节送礼。再有就是南货绸缎、布匹,总要预备一些。”

李惟俭笑着道:“这些你与红玉、茜雪商议就是,她们二人出身荣国府,见惯了迎来送往,知道内中分寸。”

傅秋芳稍稍松了口气,道:“妾身战战兢兢……老爷也知,妾身小门小户出身,实在不知年节走礼该送何物。亏得茜雪与红玉帮衬着,不然真真儿是不知从何着手了。”

李惟俭扯过其手,将其带入怀中,安抚道:“这些东西经历过就懂了,谁也不是生下来就都知道的,你也不用如此小心。”

“怎能不小心?外人笑话我是小,若笑话了老爷,可真真儿是我的罪过了。”

“哈哈,你道合了礼数人家就不说我是暴发户了?”

傅秋芳就道:“咱们做的周全了,总免了被人挑了不是说嘴。”

李惟俭便不再多言,只把玩着涂了蔻丹的手儿。过得须臾,李惟俭将方才的事儿说了,傅秋芳就问:“老爷是怎么个章程?”

“你出面儿婉拒了就好,尤家算不得良善人家,此番蓄意结交,怕是惦记着撬墙角呢。”

傅秋芳面上狐疑,李惟俭笑着指了指自己,傅秋芳顿时哑然。

是了,面前人如今可是打着灯笼还没处寻的金龟婿。家资百万不说,如今还封了爵。莫说是外人了,便是她这个枕边人午夜梦回也有些难以置信。

因是便道:“老爷既看不上那对儿姊妹,那妾身回头婉拒了就是。”

李惟俭愈发喜爱怀中的女子,因是双手便不规矩起来。傅秋芳起初还任凭其施为,待其得寸进尺,这才抓住一双怪手道:“老爷,不为旁的,总要……爱惜些身子骨……不若隔两日再说?”

李惟俭顿时讪讪收手。今儿与司棋折腾了半日,那妖精果然难以降服,如今李惟俭是空有贼心而无余勇。

转过天来,李惟俭照例去到衙门点卯。捱到下晌未时,自衙门离开。想着几日不曾看望老师,便吩咐丁家兄弟调转方向,直奔严府而去。

可巧,他方才到地方,老师严希尧便放衙归来。二人进到书房里,自有婢女上了热茶,严希尧便道:“复生近来可曾看了报纸?”

“老师说的可是火耗归公?”

临近岁尾,首辅陈宏谋执掌朝局半载,如今终于有所动作。

见严希尧颔首,李惟俭顺势问道:“老师如何看火耗归公一事?”

严希尧笑吟吟道:“太宗曾这般说过前明,官无世袭,然吏有封建。州县之中,吏目父死子替,或得了顶身银转让旁人,长此以往,吏目与豪绅勾结,县令不过徒有其表,说了算的乃是地方豪绅。

我朝虽历次打击地方豪绅,却效用不大。朝廷收一分银钱,派到下头,那些吏目就敢收取十两银子。

皇权不下乡,虽说省了抛费,可却苦了百姓。陈首辅提议火耗归公一事,不过是暂缓之策。我隐隐听闻,陈宏谋另有谋算。”

李惟俭自是听出老师言外之意,什么谋算?自然是皇权下乡。这等于是与士绅、宗族争权,天下士绅能放过陈宏谋就怪了!

李惟俭不由得赞道:“陈首辅好气魄。”

正待此时,管事儿的入内禀报,说有东南故人递了名帖请见。严希尧接过名帖,略略扫量就是面色一变。

李惟俭情知老师只怕不想自己见了此人,因是拱手道:“老师既然有客,学生先行暂避。”

“嗯,复生莫走,过会子我让人叫你。”

李惟俭去到严奉桢的书房里等了足足小半个时辰,那管事儿的才将其叫了回去。回得书房里,抬眼便见老师严希尧愁眉不展。

李惟俭问道:“老师,可是有麻烦了?”

就听严希尧悠悠道:“陈宏谋此人……国贼也!”

李惟俭大惊,问道:“老师何出此言?”

严奉桢调转身形,指着墙上挂着的大顺舆图道:“天下财富,半数出东南。陈宏谋此贼为行摊丁入亩之策,为笼络江南士绅,竟欲行改稻为桑之事!自前明起,江南粮产就已不足,漕船运的米粮都是买自湖广。

如今改稻为桑,江南只怕遍地都是桑麻,无人种粮,只怕湖广歉收,定会引得江南大乱啊!”

无工不富、无商不活、无农不稳、无粮则乱。什么年代粮食都是重中之重。老师骂陈宏谋为国贼,李惟俭心下理解,却并非出声附和,反倒站定哪里若有所思。

严希尧骂过之后,见李惟俭没动静,旋即纳罕着看将过来。

“复生若有所思,可是有什么念头?”

李惟俭拱手道:“老师如此忧心,想必此事已无可挽回?”

严希尧负手踱步道:“朝中半数新党,且此事于东南士绅有利,老夫便是出言驳斥,只怕也奈何不得。圣人此时要用陈宏谋革除弊端,施行新政,料想便是心有顾虑,也会捏着鼻子认了。”

李惟俭思量道:“如此,学生有两策。一则,迁山东、河北佃户、无地、寡地之民充关外——”

不待李惟俭说完,严希尧就道:“此策早年就有人提过,奈何关外苦寒之地,关内百姓错非不得已,实在不愿远走。如今关外生民百万,不过猬集在辽西、辽东,再往北都是沼泽、丛林,多有海西女真在此渔猎。”

李惟俭顿了顿,又道:“二则,广修水利。学生知道一物,干涸后坚如磐石,用来整饬河道,抛费少不说,工期还短。若江南整修河道,行淤田之事,则新增良田,足以抵得上改稻为桑所损。”

严希尧纳罕道:“复生还有此物?”

李惟俭道:“此物与三合土相类,不惧雨水冲刷。学生这几日就寻了物什试着造出来,到时老师一看便知。”

严希尧没言语,好半晌才道:“那就这般,复生先造出来再说。改稻为桑一事牵扯重大,老夫要即刻入宫请见。”

李惟俭当即应下,告辞而去。

大顺承袭前明,自然也与前明一样被黄淮两河折腾得苦不堪言。自前明黄河夺淮入海,其后又夺泗,直接导致下游淤塞,淮水紊乱,从而或旱或涝,灾害频发。

黄河的泥沙使鲁南的沂、沐、泅河不能入淮;苏北淮阴以下入海河道被夷为平地,逼淮从洪泽湖南决入江;无数支流和湖泊被淤浅或被荒废,整个淮河水系遭到彻底破坏。

明中期人为地把黄河引入泗水南流,和淮河一起入海。可由于黄强淮弱,淮河下游积沙渐高,形成地上河。

淮河不再成为一条畅通的水道,而在淮河较低地方,即在淮泗汇口以上的洪泽湖区,首先积水成一湖泊,把宋代以前各小湖连起来,成了如今的洪泽湖。

李惟俭要推行工业化,可总要第一产业来支撑,否则根本就养不起那么多的工业化人口。是以适当淤田、增产,方能有助于其推行工业化。

这日李惟俭出得严府,又去了一趟内府库房,要了些石灰、黏土、废铁渣,直把库房一众小吏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闹不清楚这位李爵爷到底要闹什么。

这库房里石灰倒是有一些,可黏土跟废铁渣……这可是内府库房,存那东西有什么用?

奈何王爷早有吩咐,不拘人家李爵爷要什么,库房都得想辙给淘弄到。当下几个小吏打马去了骡马市,又去城中铁匠铺搜罗,好歹是将东西给凑了出来。

李惟俭将东西装在马车上,转头又问内府在京师左近有没有砖窑……

匆匆几日,许是窑温不够,李惟俭试了两回,造出来的水泥意思都不太对。又过两日,好歹造出了有那意思的了,这日便赶忙到得严府,却见都察院御使詹崇也在。

三人到得书房叙话,甫一落座,詹崇便怒气冲冲道:“圣人糊涂了,改稻为桑这等事怎能赞成?此举虽可充盈国库,可民以食为天,粮产不足,来年江南必闹饥荒!”

“此言太过绝对。”几日不见,老师严希尧面上再不见那日的恼怒,反倒笑吟吟的成竹在胸。闻听詹崇此言,便道:“我来问你,国库为何空虚啊?”

“自是上下贪鄙,朝中满是蠹虫!”

严希尧笑道:“蠹虫成灾,总要避其锋芒,先保住自身方可与其周旋啊。”

李惟俭观量着严希尧,与其对视一眼心下就有了数。老师那日得了信儿就进宫面圣,莫非是早就与圣人计议停当了?

严希尧瞥了其一眼,旋即对詹崇道:“你这般年岁,怎地还不如复生沉稳?”

眼见詹崇看过来,李惟俭就笑道:“老师莫要抬举我,我这分明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啊。”

说话间自袖笼里抽出两个锦囊来递将过去:“老师,便是此物。”

詹崇心下纳罕,就见锦囊展开,严希尧先是拿出块硬邦邦的石头来,跟着又从另一锦囊倒出来些许灰白粉末。

严希尧抄起石块捏了捏,入手坚硬,旋即点过管事儿的:“去,寻个锤子来砸一砸,看看此物与石头比到底哪个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