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王负手而行,道:“这东风好是好,就是抛费太过了。”
硝石、硫磺也就罢了,这两样乃是大顺管制物资,各大城都设有硝官、硝吏,便溺须得去茅厕,敢当街便溺少不得就是一通板子。那硫磺自可从日本采买,因是这两样倒是不缺。
真正贵的是霜糖。
两广此时霜糖三两一担,运到京师就要四两。再加上铁质外壳,这一根东风少说也要小十两银钱,可比炮子浪费多了。
李惟俭凑将过来道:“王爷,下官翻阅古籍,已觅得榨糖良方,待下官那厂子投产,下官请南下一番,为内府创办糖务,多的不敢说,十年后岁入千万两还是有的。”
“多少?”
“千万两。”
忠勇王仔细观量,见李惟俭不似作伪,纳罕道:“复生这是胸有成竹啊。”
李惟俭笑着拱手,没言语。工业化初期,世界大宗商品前几样是什么?一个是纺织品,一个是香料,再有就是糖。
忘了从哪儿瞧的了,李惟俭隐约记得清末时每年进口白糖抛费就要三千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且如今苏杭用的还是水力、畜力纺织机,此番南下正好顺道将那些士绅拉上车。
再有则是,如今大顺版图内,最合适的煤铁复合体不外乎两处。一则关外东北,二则马鞍山。且从经济辐射、运输便捷来考虑,马鞍山无疑要优于关外。
来年南下,李惟俭打算去马鞍山查看一番,若有机会,那定要搞个煤铁复合体出来。
忠勇王心动不已。所谓财帛动人心,有京师水务在先,又有西山煤矿在后,李惟俭打包票说榨糖能搞个年入千万两的营生,忠勇王还真就信了。
因是王爷爽快道:“复生既有此念,那就来年南下吧。”忽见李惟俭笑吟吟欲言又止,忠勇王问道:“复生可有要求?”
李惟俭就道:“王爷,这东风乃是新式火器,怕是天下间再无人比我更懂如何应用此物。下官不求别的,只求来年若是王爷领兵,还请带上下官。”
“你要跟我去青海?为何啊?”
李惟俭嘟囔道:“下官这不是也想着上进上进,升个伯、侯,搏个封妻荫子嘛。”
忠勇王瞥了其一眼,笑着颔首,旋即踱步思量。
李惟俭这般年岁,赚下偌大家业,此生大抵是不用求财了;加之年岁还小,这官职也不可能升的太快,于是便只能转而谋求升爵……这倒是在常理之中。
先前忠勇王与政和帝偶尔提起李惟俭,政和帝便担心李惟俭太早发迹,少年得志,从此没了进取心。如今看来,这李复生还不曾丢了锐气。
转念又想,青海广阔,到时候将其丢在后方,或者留在大帐里听用就是。此番大顺早有准备,至不济也就是个不胜不败之局,无论如何也不会兵溃千里。
因是忠勇王停步颔首道:“且看复生如何作为了。若赶在发兵前再募集几百万银钱,本王做主,一准儿带上复生。”
几百万?对李惟俭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因是李惟俭喜滋滋拱手应下:“多谢王爷垂青。”
……
梨香院。
“嘶……轻些轻些。”
薛蟠趴在炕头,半褪了裤子,荣国府的太医正擦拭着药酒。过得半晌,太医收手,嘱咐道:“薛大爷此番伤筋动骨,可不好再伤了尾椎,不然可就不要医治了。”
“省的了。”
太医颔首,背着药箱离去。过得须臾,薛姨妈与宝钗这才入得内中。
薛姨妈埋怨道:“好生生的,怎会从马上跌下来?”
薛蟠蹙眉后怕道:“妈妈莫说了,亏得儿子走得早,再迟一些,说不得那姓李的就用窜天猴炸将过来,到时候妈妈就是想给儿子收尸都没地方找去。”
“呸呸,少说这些不吉利的!”
薛蟠不以为然道:“我又不曾扯谎?不信去问蓉哥儿、蔷哥儿。我不过与好友宴饮,又不曾搅扰什么,那姓李的就将铁窜天猴射了过来。”
薛蟠激动之下一翻身,顿时扯到尾椎,疼得嘶嘶作响,这才小心翼翼翻了身,比划道:“这般长的铁管子,自天上砸将下来,就差一尺就砸我头上了。”
顿了顿,又道:“我方才跑出来,刚骑上马,李家侧花园里就炸了,妈妈、妹妹是不曾瞧见,数年前金陵火药库炸了也不过这般情形啊。”
薛蟠越说越委屈,道:“都说姓李的是财神,我瞧着他分明就是活阎王。妹妹,此番说什么我也不过去住了。那宅子发卖也好,赁除去也罢,总之我是不管了。”
此时临近入夜,薛蟠说过一些牢骚话,不好再久留,便在仆役搀扶下离府而去。
薛姨妈与宝钗娴坐了,薛姨妈不住地打量自家女儿,却见其面上半点表情也无。宝钗心下哀叹,先前得罪了俭四哥,妈妈、哥哥又瞧不上人家,只她个女儿家舍了颜面去求人家。
如今俭四哥起势,薛家想要重修旧好,又哪有那般容易?若刻意交好,只怕会被人看轻,以为是趋炎附势之辈。
宝姐姐思来想去,干脆反其道而行之,既已是冤家,何不做个欢喜冤家?如此,方才说动薛姨妈,命薛蟠与李惟俭比邻而居,又蓄意制造些无伤大雅的龃龉,如此才方便宝钗来日与俭四哥来往。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俭四哥不知试了什么窜天猴,竟将哥哥生生吓破了胆。如此一来,这谋划自然就落了空。
宝钗与薛姨妈也不好离了荣国府去那新宅,若李惟俭那头儿没起色,反倒丢了宝玉这头儿,到时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
宝姐姐心下哀叹,莫非自己与俭四哥果然再无缘分?
薛姨妈观量神色道:“我的儿,我看你不如收收心思。如今黛玉回了扬州,不若趁此多多与宝玉来往。”
事到如今还能如何?
宝钗咬着下唇颔首:“省的了,妈妈。”
薛姨妈老生常谈,叹息道:“错非咱们家这般状况,也不至于如此逼迫你。我的儿,只是苦了你了。”
宝钗悠悠道:“宝兄弟也是极好的……若是能上进些就更好了。”
薛姨妈只道:“他如今年岁还小,你往后时常劝谏着,说不得来日就转了性儿呢。”
“妈妈说的是。”宝钗分外心累,起身道:“妈妈,我有些疲乏,先去歇息了。”
“去吧。”
薛姨妈看着宝钗离去,心下哪里不知,女儿心中,到底是那姓李的分量重一些。
至于那新宅,可是溢价了不少银钱方才入得手,可不好就此发卖了。空置着也不妥当,薛姨妈便寻思着,不若回头儿赁将出去。多少也是一笔出息。
……
腊月,寒风凛冽。
马车停在宅第前,李惟俭跳下马车,搓着手一甩大氅往内中行去。偏在此时,一顶软轿自巷子里行来,略略挑开的轿帘露出半张脸来,瞥见李惟俭,面上满是狐疑之色。
软轿停在李家西面儿的二进院子前,落轿后行出来个半老徐娘来,给付了银钱,匆匆进了宅院里。
进得正房里,便见一对儿并蒂莲也似的姑娘家并排坐着,正在耍顽。两个姑娘叫了一声,那女子任凭丫鬟褪下外氅,抱怨道:“数九寒冬,真真儿是冷死个人。”
尤三姐就道:“娘,咱家那宅子可曾赁出去了?”
尤老娘呸了一声骂道:“又不知哪儿来的穷酸,上来就划价,这是京师,天子脚下,可不是云贵,哪儿又上来就砍一半儿的?我与那穷酸懒得计较,干脆就先回来了。”
二姐不禁忧心道:“娘,若不赶快赁出去,这年关可是难过。”
三姐也附和道:“是啊,我与二姐还不曾做新衣裳呢。”
尤老娘蹙眉叹息道:“再看吧,不行再去寻你大姐,总会有个缓。”
三姐嗤笑道:“上回连吃带拿的,大姐面色已是不对了。”
尤老娘硬气道:“哪又如何?当初错非我贴补了嫁妆,你大姐能嫁进宁国府?你们那便宜老爹不过是六品京官儿,待得还是清水衙门,一年到头才能拿回几两银钱?之前那些年还不是全靠着我那陪嫁?
将我那陪嫁掏空了,你大姐再没良心,如今也不能不管我。”
丫鬟端了热茶来,尤老娘端坐炕桌旁,细细思量方才所见,半晌后说道:“说来,方才我好似瞧见一人。”
“谁啊?”三姐问。
“李财神。”
三姐面上还不曾变化,二姐却顿时抬起头来,道:“李财神?娘在何处瞧见的?”
尤老娘乐道:“错不了,就是李财神。要说还得听娘的,咱们啊,这一回搬过来算是搬对了!”
尤老娘见得多了,见惯了男人前头甜言蜜语,后头弃之如敝履。因是她既不信情,也不信空口许诺,只信那实实在在、看得着的好处。
先夫的女儿尤氏嫁了宁国府做续弦,尤老娘自觉占了大便宜,因是便谋算着让二姐、三姐也嫁进去,不拘是做妾还是续弦,总之挨着贵人,自家方才有富贵。
她家本在外城,不过一进小门小户,尤老娘与人寻常往来,难免让人小觑了。因是便起了换宅子的心思,可她银钱又不凑手,思来想去,干脆租了内城大宅,赁除去外城小宅,如此每岁只需填补几十两银钱便足矣。
奈何外城的宅子一时半会赁不出去,尤老娘先前还有些发愁,如今见李财神便在隔壁,顿时心满意足。
那可是李财神,家资何止百万?更不用说前一回可是封了二等男的爵位。加之年岁还小,自家两个女儿如花似玉,便是做不得正室,做个偏房……哪怕是外室,这往后还能短了银钱花用?
因是尤老娘喜滋滋道:“这机会不就来了?你们姊妹用心些,若果然与李财神结缘,那这辈子可就妥了!”
二姐面上若有所思,三姐却不屑道:“娘打得好算盘,奈何人家李财神瞧不上咱们姐妹。上回在会芳园里,咱们姐妹好意攀谈,那李财神避之如蛇蝎,略略丢下两句话就走了。”
尤老娘呵斥道:“你这般性儿,男儿也似,人家欢喜得起来才怪。”顿了顿,看向二姐道:“二姐就不同了,往那儿一坐瞧着就娴静,回头儿娘再传你些手段,保准儿迷得那李财神神魂颠倒。”
二姐面上羞红,不依道:“娘说什么呢。”
尤老娘不以为然道:“羞什么?转过年就要及笄,错非我实在瞧不上张家,说不得二姐到时就要嫁过去了呢。”
尤二姐随着尤老娘去过几回宁国府,见识了宁国府的富贵,哪里还甘愿去嫁给个庄头的儿子?更不用说如今张家摊上了官司,早已落败,两家更是十来年不曾往来。
二姐就道:“说这个做什么?”
三姐忽而说道:“二姐,如今既成了邻居,两家少不得走动。过几日就是娘的生儿,左右都要大办,不若趁机请一请李财神。”
二姐纳罕道:“他哪里肯来?”
“来不来的,你又不曾请过,你怎知人家不来?”
二姐嗫嚅着不言语,三姐便又道:“方才拾掇刚好寻见了那纸鸢,这会子正是西北风,咱们放了纸鸢、断了线,掉在李财神家,这不就有了由子?”
尤老娘在一旁赞道:“这法子巧。”
尤二姐心动不已,三姐见此,当即扯了其出了门儿。
却说李惟俭这些时日忙得脚不沾地。整训的章程列了出来,还请了神武将军冯唐作讲,有其威名在,算是能压得住那帮骄兵悍将;除此之外,每日大多数光景李惟俭都用来测试东风火箭。
好在这几日寻了几个实学落地士子来,帮着记录测试所得数据,李惟俭这才闲暇了下来。
进得内宅褪下外衣,晴雯一遍叠着衣裳一边道:“四爷,薛家那宅子又住进来一户新人家。”
李惟俭乐道:“看来薛文龙是被咱们给吓跑了啊。”
晴雯嗔道:“还说呢,火药库炸了也就那般光景吧?我若是他,只怕比他跑得还快呢。”
不论如何,这回算是省心了。正在此时,有丫鬟来报:“晴雯姑娘,外间来了两个姑娘,说是西面儿的邻居,不小心将纸鸢掉在花园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