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里,甄封氏啜泣不已,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李惟俭语态温和,说道:“甄大娘莫要哭了,母女重逢总是一桩喜事。可惜甄先生云游四方,本官一时间找寻不见,若来日寻了甄先生,大娘阖家团圆,也算圆满了。”

甄封氏唯唯称是。

李惟俭心下感叹,不过三十出头年纪,看面相却好似老妪一般。这甄家娘子这些年只怕是难捱。

思量了下,又道:“料想香菱先前已与大娘说了过往?”

“是。”

李惟俭便道:“那人牙子早已找寻不见,香菱身契就在我手中,待回返京师,本官寻个机会为香菱放良。”

那甄封氏赶忙说道:“此事不急。英莲……香菱随在大人身边一年有余,我问过她心意,说愿意随在大人身边,只求大人来日给香菱个名分。”

李惟俭闻言看向一旁侍立的香菱,这姑娘虽面上羞红,却羞答答地看向李惟俭,一双秋水潋滟,内中情意不言自明。

李惟俭便笑着颔首道:“大娘且宽心,本官早先就应承过,来日总少不了香菱一个名分。”

甄封氏顿时心下熨帖,忙不迭声的道谢。

李惟俭心下古怪,可此时规矩便是如此。妾室的娘家人,哪怕是妾室的亲娘,都算不得姻亲。

甄封氏心下却是另一番念头。她与甄士隐原本美满,先丢了女儿,后烧了家,此后回返娘家备受苛责。丈夫出家后,只带着个丫鬟每日针黹以贴补家用。错非其年老色驰,只怕那封肃还要将其再嫁出去,以攀附权贵。

贫贱万事哀,如甄士隐那般的乡宦都是这般,更遑论寻常百姓。不说女儿心中瞩意,单是这位李大人这般年岁便创下如此家业,若要联姻,说不得多少江南女儿趋之若鹜。

十五、六岁年纪,百万家资,还有世袭的爵位!这般人物,好人家的姑娘都巴不得做妾,更遑论自家女儿被养作瘦马,几经颠沛方才到了李大人身边。

事已至此,甄封氏不求旁的,只求女儿有个名分,来日得了一儿半女的,落地也比寻常乡宦强百倍。

又说过一会子话,甄封氏这才告退而去。李惟俭方才见其半缩在衣袖中的双手满是破口,知其这些年过得辛苦,待香菱与甄封氏退下,便叫过晴雯仔细嘱咐了一番,又命其寻个大夫来给甄封氏瞧瞧。

母女重逢本是喜事,李惟俭就怕甄封氏紧绷的一根弦松了,身子再垮了。

晴雯本就极富同理心,那日母女重逢、相拥而泣,看得小姑娘偷偷抹了不少泪珠子。听得李惟俭吩咐,自是不迭声的应承下来,临了行到门口,又转身看着李惟俭道:“四爷总说自己不是好人,我看四爷心地良善,好的不能再好了。”

不待李惟俭反应,晴雯快步行去。李惟俭怔了下,眨眨眼……自己是好人?只怕贾瑞的亡魂有话要说。

他暗自思量半晌,心下暗忖,他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只是坏的还没那么彻底。不信?不信就试试阻了李惟俭的路,看他发不发飙就是了。

晴雯方才去了,琇莹又蹦蹦跳跳寻了过来。眼见四下无人,凑过来与李惟俭略略亲昵了须臾,便说道:“是了,太夫人说了,那甄大娘身边儿还有个丫鬟,名叫春桃。”

“嗯。”

甄封氏身边儿原本两个丫鬟,其中之人名娇杏,被封肃送给了贾雨村,如今成了知府夫人。那春桃颜色只是寻常,如今也二十多年纪,一直不曾婚配。错非吴海宁去的快,过些时日封肃便要将春桃作价八两银子卖与村中闲汉。

那些时日春桃终日以泪洗面,而今逃脱樊笼,自是心有余悸。梁氏见其年岁大了,想着家中下人刚好有到了年岁的,便来撮合。那春桃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吓得求到香菱跟前儿,只求别将其发卖了。

李惟俭听得挠头不已。他是谁?会稽司郎中,堂堂大顺帝国的二等男爵,江湖人称李财神啊!每日想的都是国家大事,哪里耐烦处置这些家务事?这会子李惟俭顿时无比想念傅秋芳,有傅姐姐在,这等事哪儿用他费心?

略略思量,李惟俭就道:“罢了,她不愿意又何必勉强?回头儿我与大伯母说。等到了京师,让秋芳去费神吧。”

琇莹咯咯笑道:“昨儿我跟晴雯说了,她也是这般说的。”

李惟俭探手将琇莹揽入怀中,莫看琇莹身量不高,却极为实成,腰肢上半点赘余也无。

“过两日咱们就启程回京师,你这两天抽空再回家瞧瞧?”

琇莹就道:“那我明儿再去瞧瞧二姐、三姐。”

二人正说着体己话,忽而听得外间叫门声。琇莹赶忙起身去迎,须臾带了管事儿婆子进来。

那婆子便道:“四爷,荣国府的琏二爷来访。”

“琏二哥从扬州回来了?”

李惟俭起身迎将出去,边行边心下暗忖,也不知此番扬州一行,贾琏拿没拿到黛玉的婚书……有恩师先前亲笔书信,料想林如海不会这般草率吧?就算瞧不上自己,总要先回绝了自己,才好将婚书交给贾琏。

可如今林如海病入膏肓,万一神经错乱——

李惟俭略略蹙眉,正是应了那句话:关心则乱。

他自小院儿出来,自月门进二进院儿,又到得前院儿偏厅里,进得内中便见贾琏正慵懒坐在厅中,端着一盏温茶品着。

“琏二哥,多日不见一向可好?”李惟俭拾掇心绪面带笑意遥遥拱手。

那贾琏笑着紧忙放下茶盏,起身拱手还礼:“俭兄弟此番大展拳脚,震动江南,如今这李财神之名,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二人相视而笑,因着实在熟稔,便各自落座了。

李惟俭就道:“琏二哥是方才自扬州回来?”

贾琏压低声音道:“我是方才从姑苏回来。”

“哦?”

“俭兄弟也知,姑母那嫁妆里,不少都是田产、铺面,林姑父眼见时日无多,便遣我去姑苏先将这田产、铺面处置了。”

李惟俭心下咯噔一声。处置田产、铺面?莫非林如海果然病坏了脑子,要将婚书交给荣国府不成?

眼见其不曾言语,贾琏又解释道:“林家几房都是旁支,最近的都在三代开外,且……极不成器。离京师前老太太就嘱咐过,总要将林妹妹再带回去。有老太太看顾着,总是放心一些。”

“是。”李惟俭虽面上不变,心下却愈发烦躁。

略略说过扬州、姑苏之事,贾琏转而道:“我昨儿方才回返,怎么听闻……俭兄弟与甄家起了龃龉?”

李惟俭这会子本就心绪不佳,闻言冷声道:“甄织造实在托大,欺我年弱,那请柬上的言辞极为儿视。单我自己也就罢了,我李家好歹也是诗书传家、金陵望族,若被这般欺辱上门还要腆着脸凑过去,那来日外人如何看我李家?”

“这……俭兄弟不知,这其中定是有些误会。”

李惟俭笑道:“误会与否不要紧,左右我与甄家素无瓜葛,经此一遭,料想来日再难相遇。我就驳了甄织造的脸面又如何?”

“哎呀,俭兄弟,说到底都是老亲——”贾琏忽而想起,贾家与甄家是老亲,可人家李家与甄家可是素无往来啊。因是忙道:“——请柬之事,甄大人哪儿敢这般托大?都是下头人自作主张。这些时日,甄大人一直忙着织造事宜,这西征在即,军中被服可都是金陵织造的差事。直到前几日方才理出头绪,甄叔听闻此事,狠狠责罚了家中子弟。又托付我来与俭兄弟说和。”

“嗯。”李惟俭应了一声,没表态。

真是笑话,这天下是你甄家的不成?事端是你甄家挑起来的,想说和就说和?

见其不以为意,贾琏沉吟着道:“俭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好在看在老太妃的面上,总要将此事揭过了才好。”

李惟俭笑道:“也是为难琏二哥了。”

贾琏笑着道:“愚兄也就这点儿来回奔走的能为了。甄叔诚心诚意,俭兄弟你看——”

李惟俭思量道:“按说本不该驳了琏二哥颜面。只是……呵,琏二哥不妨替我传句话,姓李的与姓甄的既然素无瓜葛,那往后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搅在一处,说不得再生龃龉。”

贾琏眼见李惟俭心意已决,便不再多劝。心下暗骂甄家张狂,仗着宫中老太妃健在,行事肆无忌惮。俭兄弟是谁?那可是朝野都炙手可热的人物!南下办差,连督抚都不曾有禁军护卫,人家俭兄弟身边儿足足带了一哨禁军!

宫中老太妃年岁已高,说不好听的指不定哪一日就没了。今上得位不正,这才对老太妃家眷多有优容,待老太妃一过世,凭着甄家这般行事,只怕迟早要倒霉。

一个江河日下,一个如旭日初升,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俭兄弟这等人物只能巴结,哪儿能开罪?

罢了,左右与贾家无干,他说和不成,可不好与俭兄弟闹生分了。

因是贾琏哈哈一笑,此事揭过不提,说起了秦淮风月。琏二哥在扬州还多少忌惮些,回了金陵,自是再无顾忌。这些时日就差住在秦淮河上了,说起秦淮河上知名女史,真真儿是如数家珍。

李惟俭交好贾琏、王熙凤,本就为着大姐姐李纨,因是倒没旁的心思。只是心下暗忖,只怕正是此番贾琏见了世面,回去之后才逐渐与王熙凤生分了吧?

临到最后,那贾琏搓手赧然道:“这个……俭兄弟,愚兄近来有些不凑手,不知俭兄弟能否行个方便?俭兄弟放心,等回了京师愚兄就还上。”

是了,才处置黛玉母亲的嫁妆,林如海又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这会子贾琏还不好上下其手,因是这才囊中羞涩。

李惟俭笑道:“琏二哥这般说就生分了,不过是些许银钱算得了什么?”当下点过一名仆役去寻晴雯,过得须臾,晴雯便送了两千两银票来。

贾琏心下哀叹,真真儿是狗大户啊!自己一张口,人家出手就是两千两!此番贾琏张口,寻思不过借个五百两罢了。

琏二爷不好说两千两太多,只得笑吟吟收了。又说来日再来拜会李守中,随即被李惟俭送出宅邸。

回返自家小院儿,李惟俭依旧拿捏不住林如海的心思。暗自思忖,不然求大伯爷写一封书信?念头方起,转瞬又熄了。

大伯李守中可是极不待见帝党人物,林如海又是今上依重的信臣,与林家联姻,只怕大伯那关就过不去。

罢了,如今关心则乱,待来日到得扬州再探明林如海心思吧。

其后两日,李惟俭只去看望了一趟寡婶,与两个堂妹说了不日启程返京。李纹、李绮自是不舍,婶子倒是寻将过来,与李惟俭说道:“她们两个如今也大了,过二年便要说亲。”

李惟俭便问:“婶子,大伯是什么意思?”

婶子愁眉苦脸道:“你大伯说与江南顾家有旧,只是此番顾家只怕——”

哈?顾家正好牵扯进了改稻为桑贿赂一案,不死也要脱层皮,这等情形婶子哪里还敢将女儿嫁过去受苦?

李惟俭思忖道:“这却不急,慢慢寻合适的人家就是。若一二年里寻不见可心的,婶子不妨带两个妹妹来京师。首善之地,群英汇聚,到时我舍了脸面,总要为两个妹妹寻了可心的婚事。”

寡婶顿时笑得合不拢嘴:“我那两个女儿自小就与俭哥儿亲,我又是没见识的,都道长兄为父,那婶子就不跟你客气了。”

李惟俭笑着应承下来:“自家亲戚,婶子何必见外?”

说话间忽听得外间窗下传来惊呼声,婶子面色一变,出来就呵斥。李惟俭心下暗乐,两个堂妹听了这般言语,只怕羞得不敢见人了。

这日夜里,李惟俭先去见了梁氏,寻了其贴身丫鬟,强塞了五千两银票。金陵李家算不得大富之家,大伯李守中一直都是清流,且性情孤高自负,为官多年也不曾积攒下多少家财。

李惟俭没说旁的,只道这银钱留与大伯母做体己。转头梁氏知晓了,与李惟俭好一番掰扯,死活不肯要这银子。

李惟俭干脆道:“大伯母待我视如己出,我如今略略有些出息,回报一二岂不理所应当?”

梁氏急切道:“再如何也不能要俭哥儿的银子!你大姐姐来信都说了,俭哥儿分了她不少股子,一年出息就不少,我如何还能要俭哥儿的银子?”

李惟俭便道:“大伯母,我明日就要启程,这银钱不过略表寸心。若是不收,这如何让我安心?再说这是留给大伯母的体己,又不是给家中的。”

梁氏说不过李惟俭,又拉扯一番,到底不情不愿、又心下熨帖地收了银票。梁氏心下不由得感叹,嫁与李守中只得了一个女儿,本想着往后无以为继,不想十年前一时心善,将俭哥儿拉扯长大,转头就得了济!

回过头来,李守中方才自书房搬回,梁氏想着这几日李守中一直不曾给俭哥儿好脸色,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吵嚷一番,李守中又灰溜溜去了书房。

到得五月二十八,李惟俭实在不敢耽搁,吃了送行宴,在梁氏、李信崇、李信明、李纹、李绮的不舍下,到底登了官船,离了金陵顺流而下,随即拐向扬州。

五月三十,船行到得扬州,方才上岸李惟俭便自报纸上得了信儿:岳钟琪孤军深入千里,一路势如破竹、莫不可挡!其麾下只四千兵马,还多有减员,余下近八千骁果镇兵马屯驻打箭炉,防备青海侵袭四川。

本是一路偏师,不料却有直捣黄龙之势!政和帝见此,只得提前任忠勇王为大将军,领武毅镇并陕甘边军抚远镇,总计两万一千精兵开赴西宁!

李惟俭看得目瞪口呆,大军开拔了?可他还没回去啊!顿时心下不住得腹诽,岳将军啊,知道你能打,可您好歹缓一缓,好歹等咱回了京师再说啊。如今倒好,一路偏师倒逼着朝廷提前拨付大军。

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事已至此,李惟俭唉声叹气之余,只能怪时运不济,谁能料到乌斯藏这般容易打?

罢了,赶不上就赶不上吧,只盼着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两艘官船一早儿到得扬州,在驿馆略略休憩,李惟俭下晌便去看望林如海。

相比上回,此番盐司衙门里肃穆了许多,大小官吏忙得不可开交。钦差乘海船径直南下松江府,不日便要北上扬州,莫说是涉案的盐商,便是盐司官吏也都人人自危。

李惟俭与盐司上下略略说过一会子话,旋即寻到后方内宅。

因着是通家之好,是以管家径直将李惟俭引入内中。这会子偏生不巧,林如海病情又有反复,连续两日昏迷不醒。

孙姨娘形容憔悴地接待了李惟俭,又引着其看过了昏迷中的林如海。李惟俭不曾读过红楼,只大略看过电视剧,因是全然不记得林如海是何时死的。

刻下李惟俭心急如焚,生怕这会子林如海便故去了,那他与黛玉的事儿岂非没了指望?

出得内中,李惟俭寻了徐大业好生问询。他虽略通岐黄,却也被徐大业说得云山雾罩。

到得后来,李惟俭心下实在不耐,径直问道:“徐大夫,本官只问一句,此番林叔父可有性命之忧?”

徐大业眉头紧锁,拱手道:“李大人,在下实在不敢作保。此番实在凶险,料想应在五五之数。”

李惟俭哪里肯甘心?咬牙又问:“徐大夫,不妨做最坏打算。若林叔父此番熬不住……不知可有回光返照之事?”

“这……大人实在难为在下了。这般病症,在下也是初次经手,实在不敢作保。”

李惟俭也知太难为人了,因是只能苦着脸颔首道:“罢了,还请徐大夫多多尽心……也让林叔父多绵延一些时日。”

那徐大业说道:“不消大人吩咐,在下自当尽心尽力。”

徐大业自去诊治林如海,李惟俭在厅中枯坐半晌,始终不曾得见黛玉。倒是孙姨娘处置了家事,疲惫地过来作陪,说道:“姑娘昨儿照看了老爷一夜,这会子还在补觉。月初时老爷怕时日无多,便将几个妾室分了银钱,让其各寻出路。如今家中能打发的都打发了,连寿材都预备了——”

李惟俭道:“姨娘,可有我能帮手的地方?”

孙姨娘苦笑摇头道:“说这些不过是免得让复生挑理,此番实在是简慢。”

“姨娘哪里的话?凭我与林叔父的关系,又怎会挑理?”

话说到此节,李惟俭自知不好多留,正要起身告辞,忽而雪雁进来道:“四爷、姨娘,姑娘起了。”

李惟俭面上不禁动容,那孙姨娘也不是傻的,略略察言观色,虽不曾听林如海说过,可李惟俭如此关切,哪里还不知这内中缘故?

孙姨娘这才恍然,无怪李惟俭两番登门,这回还徘徊不去,敢情是为着黛玉啊。

孙姨娘赶忙起身道:“正好,便让姑娘与复生说说话儿,我须得去照看着老爷去。那新下的方子还在熬着呢。”

孙姨娘说过,却见李惟俭还在出神,心下暗笑,当即起身而走。此时李惟俭才醒过神来,赶忙道:“哦,如此……姨娘尽管忙去就是了。”

说话间那孙姨娘已然走远,雪雁冲着李惟俭绕有深意地略略颔首,过得须臾,这才引着黛玉进得厅中。

大半月不见,黛玉又憔悴了几分。李惟俭心下关切,禁不住说道:“妹妹好歹要顾惜着自己身子骨,照看林叔父自是紧要,可也不能将自己累病了。”

“俭四哥。”黛玉鼻子发酸,却忍着没掉眼泪。

林如海病情反复,好好坏坏的,折磨得黛玉心中好似攀山越岭一般,起伏不定。她不过十一、二年岁,无人依靠时只能强撑。那闹事的姨娘,孙姨娘不好打发,还是黛玉出面责骂一番,这才将其撵出府邸。

如今见了李惟俭,黛玉顿觉有了依靠,恨不得将心下苦水尽数吐出,却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李惟俭略略说过两句,黛玉只是低声应承,偶尔才抬头与李惟俭对视了,又紧忙偏过头去。

李惟俭无奈,只得问紫鹃与雪雁。问黛玉每日饮食,可曾发病,有没有吃温补的药膳。

黛玉形容憔悴,才这般年岁就熬出了黑眼圈,李惟俭心疼不已,就道:“我看书房里能安置床榻,妹妹夜里不妨在书房休憩。若林叔父有变故,丫鬟招呼一声,妹妹现起身也赶得及。”

紫鹃也道:“四爷不知,这两日姨娘与我们都劝过,姑娘就是不听。”

黛玉便苦笑着道:“父亲如此情形,我又如何睡得下?”

李惟俭道:“便是不睡,略略打个盹也是好的。”

与李惟俭那清亮满含关切的眸子略略对视,黛玉偏过头去,须臾才颔首道:“嗯,我听俭四哥的。”

李惟俭又道:“妹妹方才起来,只怕还没用饭。紫鹃,你去厨房催催,不拘什么,总要现吃饱了再说。”

黛玉欲言又止,却到底不曾反驳了。

紫鹃应声,竟看也不看黛玉,便自顾自去了厨房。

过得半晌,紫鹃端了鱼粥回来。李惟俭看着黛玉用了大半碗,又催着其将剩下的用了方才罢休。

他心下不舍,却也知此时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黛玉多日不曾歇息好,左右二人这会子也不得空,说不得那些体己话,因是李惟俭便只能起身告辞。

临行之际,李惟俭思忖了下,自袖笼里抽出一叠名帖来,递到黛玉面前。

“俭四哥,这是——”

李惟俭说道:“这是我的名帖,大抵还算有些用处。来日妹妹若遇到难处,好比寻不着稀缺的药,拿此名帖去扬州内府衙门,内府上下总要给我一些颜面。若不是内府人物,妹妹不妨告知那人,凭此贴,算我欠他一个人情。”

黛玉抬起头来,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看向李惟俭,顿时心下动容。她自是知晓李惟俭这话的分量!

这世上最难还的便是人情!俭四哥为了她,甘愿背负人情。明明父亲还不曾与俭四哥说过那事儿……如此看来,俭四哥心中果然一直都有自己呢。

黛玉略略思忖,道:“俭四哥何时动身回京师?”

李惟俭道:“若无意外,就这一两日吧。”

黛玉颔首,说道:“父亲如此情形,我还不知何时回京师。先前就置办了一些土仪,劳烦俭四哥回京时一并带上。”

“好。”

黛玉看向雪雁与紫鹃:“你们去库房催催,将土仪今儿就送到俭四哥的驿馆。”

雪雁心下纳罕,这等事一个人去便得了,何至于让两人一道去?那紫鹃却是灵醒的,知晓姑娘只怕有话要私下与俭四爷说,见雪雁还在纳罕,当即出声应承,扯着其往外就走。

黛玉看着两个丫鬟走远,回头瞥了眼李惟俭,顿时心下羞怯。想着,这便是身边的良人,以后要一起白头到老呢。

忍着心下羞怯,黛玉窸窸窣窣自腰间抽出一方罗帕来。说道:“俭四哥对我家多有回护,妹妹也不知如何报还。前几日绣了一方罗帕,俭四哥若不嫌弃,便放在身边儿用吧。”

说到后续,黛玉已然脸面羞红。

李惟俭怔了下,顿时心下狂喜!

此时男女定情,或送一帕,或送一扇,也有送钗、镯的,奔放者甚至送贴身汗巾子。看那罗帕素净,其上绣了锦簇木芙蓉,又有一矮胖黄鸭游弋其间,那黄鸭分明便是当日自己随手送与黛玉,却只能发出老鼠叫的膠乳鸭子!

黛玉此举,分明是以心相许……转念思忖,黛玉虽不喜礼教,却紧守礼教,从无逾矩。以此推断,错非林如海吐了口,黛玉又怎会私下传情?

与黛玉交往,贵在知心。这等事自然不好宣之于口,李惟俭强忍着狂喜,将那一方罗帕攥在手中。

略略思忖,自己与黛玉的婚事,只怕八九不离十!

是了,收了定情之物,总要送还一物。李惟俭紧忙上下摸索,奈何实在仓促,他是半点准备也无。

摸索一番,忽而自中衣里摸到一物。李惟俭略略一怔,心下顿时哭笑不得,可想着实在身无旁物,便自脖颈间摘下了那一枚玉石来。

“得妹妹馈赠,总要送还。”

黛玉羞怯着不敢看过来,李惟俭把玩着当日从造办处买来的血字玉石,轻轻推到黛玉面前,说道:“奈何身无长物,此玉石我贴身佩戴,便赠与妹妹。”

黛玉搭眼一瞧,顿时小吃一惊。探手抄起捧在手中,便见鸽子蛋大小的玉石上镶着金链子,那玉石上的血色字迹清晰可见:葳蕤繁祉、延彼遐龄。

黛玉纳罕道:“俭四哥哪里来的玉石?”

“这——”李惟俭尴尬道:“去年借住荣国府,见宝兄弟衔玉而生,上下都宝贝着。我这心中实在艳羡……刚好办水务得了些银钱,就去造办处也给自己弄了一枚。”

黛玉暗忖,那就是去岁三、四月的事儿了。那会子俭四哥新来,却被薛家无缘无故欺负到了头上。外祖母虽出面调停了,却到底是委屈了俭四哥。

只怕俭四哥那会子……心中定然十分不忿吧?又见宝二哥在府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俭四哥又自幼父母早亡。

黛玉忽而酸涩起来,有些心疼眼前的良人。

旁人这般年岁,只怕读书还不曾读出名头来,俭四哥如今却要独自支撑家业了。虽一向从容示人,可谁知俭四哥心中的苦楚?夜阑人静之时,只怕也会如自己一般委屈不已吧?

黛玉攥紧那玉石,脉脉道:“我与俭四哥……又不看中这些。不过是一块顽石,俭四哥自有能为铺展,也不用在意这些死物。”

“妹妹说的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