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眼波流转,言语寥寥。正是:眼波初碰怎堪了?幽幽含羞草。情丝犹藤君知否?魂梦相牵盼君早起轿。

孙姨娘轻挪莲步而来,便见紫鹃、雪雁两个丫鬟躲在月门处,扯了花枝悄然往内中观量。

孙姨娘到得近前,顿时吓了两个丫鬟一跳。见是孙姨娘,这才松了口气。

孙姨娘笑问:“如何了?”

雪雁捂着嘴咯咯笑出声来,孙姨娘便莞尔,随即道:“老爷醒了,正要见复生呢。”

紫鹃便道:“姨娘不若稍待,姑娘怕是与俭四爷还没说够话呢。”

“那便多等一会子。”

厅堂里。

李惟俭将罗帕仔细收好,余光瞥见花丛旁的裙裾,正色道:“听闻又有林家子弟登门搅扰?妹妹若不好开口,那我就将其打发了。”

黛玉摇头道:“这倒不用。有了前一遭,这回来的人极为本分,怕是一心要过继父亲名下。”

“林叔父可应允了?”

黛玉就道:“父亲并不看重这些……再说人心隔肚皮。他如今看着本分,焉知不是装的?俭四哥不用费心,父亲早有计较。”

“那就好。”

外间传来一声轻咳,孙姨娘缓缓行将进来,略略赧然道:“复生,老爷醒了,这会子就要见复生。”

“哦?”

莫说是李惟俭,便是黛玉也连忙起身问道:“父亲……可还好?”

那孙姨娘道:“孙大夫改了方子,两副药下去,果然就醒了。”

事不宜迟,谁也不知林如海还能撑到何时,李惟俭赶忙随着孙姨娘去看望林如海。

后方正房暖阁里,眼看六月天,却门窗紧闭,又升了熏笼。李惟俭入得内中,便嗅到浓郁的尿骚味儿。相比前次,林如海又清癯了几分,面色暗黄,只怕体内毒素积存,不停的从表皮沁出之故。

“林叔父!”

林如海瞥见李惟俭,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复生来了,坐。”

不劳丫鬟帮手,李惟俭拉过凳子在床榻旁落座。林如海这会子已然不能靠坐,只略略垫高了身形,看着李惟俭道:“寒暄的话就莫要说了,我这会子精力不济,下次醒来还不知是何时。”

“是。”

“复生……叔父这称谓,可要改一改了。”

李惟俭与林如海对视一眼,顿时心下明了,起身郑重其事一揖到地:“小婿见过岳父!”

“呀!”身后一声惊呼,却是不放心的黛玉追到暖阁门前,听闻此言,顿时羞不可抑,紧忙掩面而去。

林如海好似的确精力不济,因是只是略略颔首,便沙哑着道:“玉儿年岁还小,只怕要除了孝方才能与复生完婚。因是我思来想去,才有如下安排——”

李惟俭凑近身形,听着林如海的安排……

家财散去,大半带去荣国府?不过十几万两银钱,李惟俭又岂会在意?

待林如海说过,见李惟俭浑不在意,这后续解释的话语便说不下去了,感叹道:“我为官数年所得,不想竟在复生眼中不值一提。”

李惟俭赶忙道:“钱财有价,真心无价。小婿厚颜求肯恩师代为求肯,本就不是为了岳父的家业。”

林如海笑着颔首道:“好,好啊,我早知复生有情有义,如此,我也就放心了。”顿了顿,又道:“我为宦数载,家财虽不多,却总是结下了一些同年、故旧。虽说人走茶凉,可总有人还会卖我几分薄面。”

说话间看向孙姨娘,孙姨娘便从箱笼里取出一只黑木匣子来,打开,露出内中一叠信笺。

林如海道:“复生既入官场,总有马高镫短的时候。若遇为难之事,可持此信求援,或有几分助益。”

李惟俭心下明了,林如海这是将所有政治资源尽数传给了自己啊。他少年得意,又看似朋友满天下,实则根基最是浅薄,连过气的勋贵都比不得。如今看似花团锦簇,来日遇到挫折,又有几人真心为其奔走?

这十几封信笺,到时有半数响应,李惟俭就有了转圜余地。这内中的珍贵,外人自是难以体会。

因是李惟俭郑重接了,而后起身长揖:“小婿多谢岳父照拂。”

林如海摆摆手,说道:“遗奏,我已发出,就是不知圣人何时赐婚。玉儿这三、四年总要养在荣国府,复生若得空,务必多加照拂。”

“此事小婿省的,便是岳父不说,小婿也不敢大意。”

都是人精,早知荣国府衰败,那十几万白花花的银钱晃眼。若得知黛玉与李惟俭的婚事,谁敢保荣国府不会生出吃绝户的心思?

李惟俭当着林如海的面点检了那些信笺,内中多是寄与地方知府、朝中御使言官,最高者不过从三品。看着自是不如恩师严希尧的人脉,可这般朝臣才是大顺的中流砥柱,过得数年,说不得摇身一变,就成了朝堂上的兖兖诸公。

点检过了,李惟俭果然不曾见到寄给贾雨村的信笺,犹豫了下,问道:“岳父,为何不见寄给贾府尊的信笺?”

林如海蹙眉道:“贾雨村此人,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

此言一语道破玄机!至于林如海当日为何举荐贾雨村,李惟俭又不是愣头青,自是不曾问出口。这朝野百官,能臣有能臣的用法,小人自是有小人的用处。

就听林如海又道:“先前听闻,贾雨村好似走通了陈宏谋的门路,说不得这几年就要大用。复生在内府为官,不消与其打交道,此人心性难测,其起势时莫要开罪了。”

原来早就与首辅一系的新党搭上了!李惟俭顿时释然,以贾雨村这钻营的性子,又哪里会放过新党这般的大粗腿?隐约记得剧中此人平步青云,后来还歹人抄捡了荣国府,看来是搭上了新党啊。

当下翁婿二人密谈一番,林如海殷殷叮嘱,临了又好似有些幽怨。林如海不曾点破严希尧信笺中密语,李惟俭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因着林如海病重,李惟俭自是不好留在盐司内宅。这日下晌回返驿馆,那晴雯就领着红了眼圈的香菱寻了过来。

“慢慢说,这是怎地了?”

香菱只顾着啜泣,晴雯就道:“四爷不知,甄大娘自上了船就不大好,起初还道是晕船。谁想今儿头晌就高烧不止——”

“可请了郎中?”

“请了,只是那郎中说得云山雾罩,只道甄大娘阴阳两亏,说此番怕是凶险。”

李惟俭暗暗蹙眉不已。那甄大娘过了十来年苦日子,只凭着找寻女儿的心气强撑,如今寻了香菱,心下圆满,这一口气松下,果然病来如山倒!

眼看香菱哭得泪人也似,李惟俭便道:“不妨,我恰好知道一位名医,即刻请来给甄大娘诊治一番。”

香菱紧忙跪下道:“多谢四爷,香菱无以为报,此生甘愿做牛做马以报四爷恩德。”

李惟俭摆手道:“这话就过了。你是我身边人,这般事我又怎会不管?”

当下点过吴海宁走了一遭盐司衙门,将江南名医徐大业请了过来,为那甄大娘诊治一番,非但是阴阳,便是气血也极为虚弱。

那徐大业便道:“甄家娘子这病症来得快,待我下两副药暂且安稳住。其后须得将养上一、二月,尤其是食补、药膳不可短了。”

香菱忙问:“大夫,我娘可能去京师?”

徐大业捻须道:“怕是不好移动,总要养好了才是。”

“这——”

李惟俭奉上诊金,命人将徐大业送回盐司内宅。心下暗自合计,甄大娘这一病,香菱怕是不好回京师了。

可香菱这性子,向来绵软,惯于逆来顺受,实在当不得家。留这母女二人在江南,说不得会招惹来事端,总要再留旁人看顾。

可惜红玉不在身边儿,有红玉在,此事自是会办得妥帖。如今除去香菱,还余下琇莹、晴雯二人,琇莹是个憨憨,空有一身武艺,遇事儿没主心骨怂得不行;晴雯倒是爆炭脾气,奈何心思都挂在脸上,半点心计也无。

思来想去,李惟俭点过三个丫鬟将此事说过,继而道:“香菱母女怕是要留在此地了,我打算将你们三人一并送去林妹妹处。香菱自不用说,你们二人,一来照顾甄大娘;二来,也替我看顾着林妹妹。”

香菱这会子满心感激,琇莹这个憨憨想着不能随行有些不高兴,晴雯倒是听出了弦外之音。

“四爷……您跟林姑娘。”

李惟俭笑着颔首:“守得云开见月明。此事不好张扬,你们莫要传出去了。”

晴雯便笑道:“恭贺四爷得偿所愿,林姑娘做主母,我是千肯万肯的。四爷放心,我保准儿看顾着林姑娘,定然不会让人欺侮了。”

此事就此定下,夜里李惟俭又分别叫过琇莹与晴雯,给晴雯留了一千两银钱,几人花用都从晴雯这里出;又仔细交代了琇莹这憨丫头。晴雯敢吵架,每回明明占着理却偏生能吵得自己没理,李惟俭便交代琇莹,能动手尽量别吵吵!

左右有黛玉照应着,林如海早就将姬妾打发了,只留了个不惹是非的孙姨娘。贾琏也不会无故生是非,留在盐司内宅,能上门找麻烦的顶多是林家那些远亲。有黛玉撑腰,林家远亲又算哪根儿葱?

两女唯唯应下,只是满心不舍李惟俭,李惟俭又何曾舍得?夜里本要大被同眠、荒唐一场,琇莹羞羞答答不曾反驳,晴雯却是遭受不住,到底披了衣裳逃了去。

转过天来,李惟俭一早领着人去得盐司内宅,不曾见到黛玉,只寻了孙姨娘将此事一说,那孙姨娘只道李惟俭借故留下人手照看黛玉,因是应承时眼中不乏揶揄之色。

李惟俭厚着脸面只道没瞧见,待安置了甄大娘与三个丫鬟,这才带了碧桐登船启程,一路直奔松江府上海县而去。

……

大明宫、御花园。

政和帝正在亭中小坐,戴权便奉上奏书来。

政和帝接过奏章来,细细观量。王子腾巡查九边,偏生在大同铩羽,前月方才闹过饷,朝廷拨付了一百五十万银钱方才安抚住,结果这个月又闹将起来。

政和帝暗暗蹙眉,如今天下边将,半数出自荣、宁二府,眼看便要与准噶尔开战,自是稳字当先,可这清查之事也不能停下。

他暗自思忖,总要安抚了这些骄兵悍将才是。忽而瞥见侍立一旁的元春,政和帝心下一动,放下奏章道:“你进宫多久了?”

元春赶忙躬身一福道:“回圣人,眼看十年了。”

“十年了啊……”政和帝转头看向戴权,吩咐道:“元春随侍有功,升做昭仪。”

戴权赶忙应声,随即满是喜意地看向元春。元春虽面上略带喜意,心下却极为纳罕。

这二年圣人虽时常将她带在身边儿,却从未宠幸过,怎地这会子忽而就升了昭仪?

大顺承袭明制,宫中女子若不为后宫,便为女官。自然,这二者之间能转换。女官得了恩宠,转做后妃也是寻常。

这后妃自皇后往下,分作贵妃、妃、嫔、昭仪、婕妤、美人、才人、选侍、淑女,这昭仪乃是嫔妃之下头一等,圣人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心下纳罕,元春叩谢了天恩,又端庄如故,随侍在一旁。

政和帝随口问道:“忠勇王还不曾回返?”

那戴权连忙禀报道:“回圣人,王爷一早儿去了京营,料想要耽搁一些时辰。”

“嗯。”政和帝颔首,将王子腾所奏丢在一旁,待瞥见下一封,连忙展开来仔细观量。

此奏章乃是病重的两淮巡盐御史林如海所上,内中言辞恳切,自知时日无多,兼两淮盐政败坏,恳请圣人派能臣干将,快刀斩乱麻将两淮盐政疏离了,如此方才能不破不立。

其后又求肯为其独女赐婚,临行之际,舐犊情深溢于言表。

政和帝看得唏嘘不已。林海啊……那可是他极为信重的臣子!干练通达,又不失圆润,结果去得两淮数年,方才要大展拳脚便病重不起。

数年间发妻先亡,幼子又夭,吓得林海紧忙将女儿送到了京师荣国府,结果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错非如此,只待梳理了盐政,政和帝还打算大用林海呢!

又见林海为女儿所选的夫婿乃是李惟俭,政和帝心下五味杂陈。思量了须臾,说道:“命御医速速南下,为林如海诊治。”

若林海果然天不假年,这赐婚之事,政和帝自是会应允的。不过此时林家女年岁还小,倒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戴权应下,紧忙招呼小黄门吩咐了。

政和帝又抄起第三封奏章,却是广州内府蔗糖务恳请留存银两,以待明年大展拳脚。

政和帝蹙眉道:“怎么内府的奏章也送上来了?”

戴权赔笑道:“圣人,忠勇王前日就卸了内府总理大臣的差事,这内府一时无人做主,只好呈报上来,请圣人做主。”

是了,胞弟要带兵出征,内府那些繁杂自是无暇理会。政和帝扫量一眼,广州内府请求留存八万两……倒是不多,准了。

正待此时,忽而有小黄门快步行来蹑足附耳与戴权说了,戴权这才捧着拂尘到得近前躬身道:“圣人,忠勇王请见。”

“宣。”

不片刻,忠勇王龙行虎步入得御花园,这会子忠勇王可谓意气风发——终于又要领兵出征了。

政和帝只瞥了一眼,就揶揄道:“领兵就这般高兴?”

忠勇王这会子也不拘礼节了,嘿然道:“圣人知我,此生没旁的心思,惟愿马革裹尸——”

“呸!出征在即,少说那不吉利的。”

“这不是话赶话嘛。”

政和帝扬了扬下巴,忠勇王顺势落座,禀报道:“武毅营全员整备,除去那一哨,余下兵马枕戈待发。圣人,臣弟打算明日便启程。”

政和帝道:“这且不忙……你这一去,内府无人主持,可有推荐人选?”

“这……”忠勇王思量道:“圣人也知,如今内府挂名的协理大臣不少,可真个儿能担当差事的不过两人。王勤年长,行事稳妥一些;赵奎年轻,胆子大一些。此二人若能合力,则内府一切大小适宜都可处置;若有纷争,只怕就……圣人不若另选贤能,领内府差事?”

政和帝挠头不已,这内府可是自留地,哪儿能随意让外臣染指?可指定宦官领总理大臣差事,必会引得文官群起。

那李惟俭倒是个有能为的,南下数月,蔗糖务眼看就要铺展开来。广东只是开了个头,真正的大头儿还在广西。若果然铺展开来,十年后便是岁入没一千万,八百万起码是有的!

再有那水泥务,惹得忠勇王一边儿拍手叫好,一边儿破口大骂!水泥啊,问过严希尧才知,这东西简直是铸城利器。若在青海修筑屯堡,用此物配合砖石,不数日便能起一堡!如此一路铺展过去,围也将准噶尔贼子围死了!

可惜大军出征在即,想要在陕甘筹办水泥务也来不及了。不过忠勇王已然从西山岛抽调了十几个匠人,留待在西宁看看有无机会创办水泥务。

骂过了,见李惟俭凭空为内府赚了一千二百万两银钱,错非忠勇王只一个宝贝女儿,这会子都有心招李惟俭为女婿了。

外间都传其为李财神,还真真儿是财神啊!

莫说是忠勇王了,便是当朝首辅陈宏谋,这会子都转了心思。银钱充裕,陈宏谋自可大展拳脚,前日眼见吏治整饬的差不多了,继火耗归公,又出废除贱籍一策。

从此以后,贱籍废除,可参与科举,奴仆子嗣自动脱离奴籍。江南世家大户,奴仆成千上万,全都不用纳税,这一刀斩向谁的,自是不言自明。

若有朝一日李惟俭不幸卷入朝争,只怕上上下下都要保着这位活财神。没了李惟俭,谁给大顺捞银子?

可惜啊,李惟俭到底差着年岁,难以服众。此番立功回返,这官位不能动,爵位也不好动,追封倒是能动一动,算算竟不好赏赐。

政和帝思量须臾,颔首道:“罢了,回头儿朕在宗室里找寻找寻,暂且顶一阵儿吧。”

忠勇王应承下来,转而笑道:“圣人,若看了邸报,见臣弟领兵出征,保准那李复生一准儿就急了。”

政和帝笑道:“荒唐,他好好留在内府就是了,待过十年再转去户部,怎地见天想着领兵打仗?”

忠勇王道:“圣人不知,李复生心心念念想着封爵,我大顺又唯有军功方才能封公、侯、伯,只怕也是因此才这般上心。”

政和帝嘴上道:“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这两军交锋又岂是儿戏?”

话是这般说,可政和帝心下却稍稍松了口气。李惟俭连番立下大功,又家资无数,政和帝生怕李惟俭从此懈怠了,而后浑浑噩噩泯然众人。有追求好啊,如此方可放心驱使,那李惟俭也能尽心尽力。

至于从前流连荣国府,贪恋府中姑娘……少年人嘛,哪个不贪花好色?算不得大毛病。若李惟俭又有能为,又克己复礼好似道学先生一般,那皇帝心中可就要嘀咕了:不求名利,你李复生到底要求什么?

如今大抵明晰了,李复生与荣国府二姑娘勾勾搭搭,转头又求娶林家独女……无怪要求赐婚。这并嫡之事在大顺虽不算新鲜,却也不算多见。就是那贾家女,让政和帝心下厌嫌。

这天下的好女子多的是,为何偏要娶贾家女?

收摄心思,政和帝便道:“待李复生回来再说……朕思量着,不成就让其押运粮草,混个军功就是了。”

忠勇王顿时笑着拱手道:“臣弟也是这般心思。送了粮草,臣弟就把李复生拘在大营里,免得出了闪失。”

元春在一旁侍立,暗暗思忖着圣人与忠勇王的言语,琢磨着回头总要将话递出去,让家中好生交好那李惟俭。正待此时,忽而见圣人瞥将过来,略略对视,圣人那眸子锐利无比,好似刀子一般扎将过来。

元春顿时心下骇然,连忙垂下头去。待须臾,见圣人复又与忠勇王言谈甚欢,元春暗自后怕。这有些话,只怕不好外传啊!

……

长江上,两艘官船顺流而下。

弦月高悬,缀后一艘船上灯火通明。

碧桐轻轻用小刀削着铅笔,乜斜观量,便见纸笺上多了些拉丁字符,更多的则是看不懂的汉字。桌案后端坐的少年官人蹙眉长思,也不知思忖着什么。

船行自运河汇入长江,顺流而下一刻不停,到入夜时已过了江阴。许是临近梅雨季之故,外间天气潮热,碧桐感觉好似回到了濠境一般。

新主人身边的几个侍女都留在了那繁华的扬州,如今只剩她一个,碧桐不由得心下惴惴,既期待,又有些畏惧。

虽到了遥远的东方,闹不清东方的历法,但她确切的知晓自己应该过了十六岁生日了。与晴雯、香菱、琇莹相处许久,碧桐逐渐适应了东方思维。

在她们看来,新主人这般的少年官人,放在整个帝国也算得上龙与凤凰,或许要一百年才能出一个。给这样的人做妾室,甚至是外室,都是无上的荣光。

她与琇莹接触的最多,琇莹闲暇时总会提起新主人。说一年多前新主人是多么的落魄,为了一个考试资格,甚至冒险借贷了三千两银子!

而后新主人靠着无比的才华与能力,很快得到了帝国皇帝陛下的赏识,考试过后,因为曾经的功绩,不但成为了帝国官员,甚至还封下了爵位。

碧桐总听母亲讲过往,知道在欧洲一个普通人要想成为贵族,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这样的事,几乎时而就会发生在大顺。

或许是适应了东方审美,这会子碧桐偷眼观量,只觉得新主人无比顺眼……或许是因为新主人善待了香菱与她的母亲。或许,来日新主人也会这般善待自己?

碧桐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能祈祷新主人要自己侍寝时能温柔一些……毕竟,她可还是第一次呢。

胡乱思忖中,铅笔尖断了。碧桐心中一紧,却见新主人毫无反应。她略略松了口气,又重新削起来。

李惟俭舒展身形,放下铅笔,随着时间流逝,他的记忆果然模糊了起来。上一次接触化学,还是前世大学时的公开课,如今他甚至连某些化学符号都忘记了。

工业革命,不只是动力革命,更是物理、化学全方位的跟进。实学勉强在大顺扎下了根基,于士大夫中广为流传,也有不少士大夫成了堪比西夷的学者。但化学,这会子西夷都没闹明白,指望大顺民间自己研究出来,只怕李惟俭临死前是看不见了。

青海之战也不知能不能赶得及,不过这推动工业化的脚步不能停。小体积的锅驼机,更大体积的蒸汽机,都在有条不紊的造着,接下来首要问题是钢铁,而后便是化学材料。

哎,慢慢来吧。

李惟俭活动脖颈,碧桐见状,略略犹豫,随即凑上前,轻轻为其揉捏。李惟俭闭幕享受,出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碧桐抽出右手,自腰间汗巾子里抽出怀表,打开来扫了一眼:“晚上八点一刻……额,戌时一刻。”

“唔,不早了,该歇息了。”

碧桐马上道:“我这就去铺床。”

碧桐迈步前行,许是还不曾习惯大顺的服饰,裙裾绊了脚,碧桐踉跄了下才稳住身形,紧忙去了隔壁舱室。

外间隐约传来细碎的爆竹声,李惟俭心下纳罕,不年不节的,这岸上人家怎地半夜里放爆竹?

正待此时,外间脚步声渐近,舱门打开,程噩面色凝重行将进来:“郎中,二里开外有船只接战!”

困意顿时一扫而光,李惟俭霍然起身道:“可知都是谁在交手?”

倭寇一直不曾绝迹,只是轻易不敢上岸。大顺海运占比极高,商贾自然不是傻的,因是民间海运也极为发达。自幕府逃出的浪人,时而窝藏大顺近海岛礁左近,趁其不备劫掠船只。

李惟俭转念一想,不对啊,这可是长江上,倭寇若是敢进来,岂不是要被长江水师关门打狗?

因是紧忙问道:“不是倭寇,这长江上也闹水匪?”

程噩同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纳罕着道:“下官也不知缘故,听闻太湖倒是有些水匪,只是不成气候。这长江航道往来频繁,料想应该不会有水匪吧?”

“几条船?”

“黑漆漆看不真切,大抵是十几艘小船围攻两条大船。”

李惟俭当即迈步而出,上得甲板上,自禁军手中接了单通望远镜朝着远处观量。此时船行渐近,隐约可见一艘大船火光冲天,另一艘大船时而放排铳,中弹的水匪便会惨叫着掉落水中。

观量须臾,李惟俭看明白了。两艘大船都是官船,来袭的十几条都是渔船,且水匪没有火炮。

李惟俭与程噩对视一眼,便笑着道:“恭喜程哨总,这可是送上门的功劳啊。”

那程噩却顾虑道:“总是要先保护郎中才是。”

李惟俭乐了:“两艘船上百多号禁军弟兄,还怕区区几十号水匪?程哨总放心施为就是了,大不了我回船舱躲一会儿。”

程噩这才露出笑模样,拱手道:“如此,多谢郎中成全。”

“哈,你别怪我耽搁了大伙儿去青海发财就是了。”

“哈哈,郎中说笑了。”

此番南下,单是李惟俭赏下的银钱就抵得上大伙儿一年俸禄了,谁敢怪罪?只怕心下还巴不得多跟在李惟俭身边儿一些时日呢。

当下李惟俭回返船舱,程噩摩拳擦掌,吹哨子点出一哨弟兄,两条官船朝着事发地靠拢过去。

李惟俭隔窗观量,待离得近了,噼噼啪啪一通排枪过去,水匪顿时乱做一锅粥。有驾船奔逃的,也有干脆跳进江水里的,只三阵排枪,便将水匪驱散。

这两条官船可不是水师战舰,武毅镇禁军又多是旱鸭子,因是程噩只能在船甲板上跺脚干着急,眼看着水匪四散而去。

偏在此时,被救那条大船上喊道:“多谢对面的朋友出手相助,敢问船上是哪位大人做主?”

程噩朗声回道:“我等乃是二等男,内府会稽司郎中,李大人的护卫。敢问对面儿又是哪位?”

便听得一声惊呼,那人颤声求告道:“李大人?可是李惟俭李大人?李大人,在下乃是钦差保龄侯史大人的幕友,此番押送江南人犯,不料走漏了风声,半途遭匪人截杀,史大人不幸坠水,还请李大人援手啊!”

李惟俭顿时瞠目结舌,保龄侯史鼐是钦差?还掉水里了?这可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