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红影闪过,只洒落一片银铃般的笑声:“爱哥哥、三妹妹快来快来!”
湘云疯跑着,任凭冷风扑面也不在意。身后丫鬟追之不及,急得连连叮嘱,湘云却一概不听。
保龄侯府一向规矩森严,二叔、二婶虽不曾苛待她,她却总觉得拘谨。如今自己庆生儿,入得后花园没了人管束,小姑娘自是心绪放飞,露出本性来。
她那笑声好似会传染一般,一众兄弟姊妹许久不曾这般耍顽,当即笑着追逐嬉闹起来。
这侯府后花园比不得荣国府园子广阔,却胜在精致,一行人绕过山水楼,停在百花亭里,看着落雪红梅,肆意嬉笑一番,湘云转眼便瞥见黛玉不紧不慢行将过来,手上还多了个手炉套子。
见那兔毛的套子颇为精致,湘云眨眨眼,道:“咦,这套子有趣,林妹妹从何处得来的?”
黛玉便抿嘴道:“这会子又成了林妹妹?你啊,还真是用人朝前、不用朝后。哪儿有你这般的?”
湘云娇憨一笑,凑过来仔细观量那手炉套子。双手插进去横于小腹间,朝外留有装手炉的网罩。这会子银质的手炉内氤氲冉冉,香气四溢。
湘云寄居侯府之中,自是有见地的。旁的且不说,单是所燃的炭饼,就连保龄侯府等闲都用不得,太贵!
这炭饼用白霜炭研磨成粉,又以香料佐之,和水压膜成饼,再晾晒干方能用之。单是一小块炭饼便要二钱银子,偶尔用一回也就罢了,一块炭饼不过能燃两个时辰,一冬用下来便是豪富之家也要肉疼。
湘云顿时心下泛酸,只当贾母果然分外疼惜黛玉这个外孙女,她小时也在荣国府住过,何尝用过这般腾贵的物件儿?
因是湘云禁不住噘嘴道:“真羡慕林妹妹。”
黛玉因笑道:“你又羡慕我什么?真想要,这手炉送你就是了——”
“果真?”
“你过生儿,总不能今儿也哄你。”黛玉抽出右手来,不待动作,一旁的紫鹃便凑过来取了手炉下来。“不过这套子却不能给你了。”
湘云不知其故,只瞧着那银手炉欣喜不已:“那就多谢林姐姐了。”说着探手就要抓。
“诶?”紫鹃紧忙闪过,嗔道:“史姑娘,这手炉正滚烫呢,也不怕烫了手。”
湘云这才戴了手套,接过手炉,顿时展颜露出两颗小虎牙来。却又见雪雁又寻了个手炉来,点燃炭饼,重新塞进了黛玉的暖炉套子里。
湘云眨眨眼,心下泛酸,却因着黛玉连番好意不好再挑刺儿。眨眨眼,将手炉丢给丫鬟,跑出亭子攥了雪球,朝着亭内就砸:“咯咯咯,不然咱们来打雪仗吧!”
二姑娘迎春惊呼一声,赶忙闪避,那雪球好巧不巧砸了探春一个满头满脸。探春顿时恼了:“好啊,今儿定给你个好儿!”
说罢,也笑着跑下去,攥了雪球与湘云嬉闹起来。
众人被这二人引动,纷纷下场乱丢雪球。那贾环专门挑着宝玉砸,心下暗忖,最好一下将宝玉砸得大病一场才好呢。
唯独黛玉裹得严严实实,在百花亭里远远观望。她心中虽也想这般耍顽,却也知自己身子弱,禁不住这般寒凉。
众人嬉闹半晌,俱都畅快不已,方才招呼黛玉离了百花亭,去到前方知守堂取暖。过后又赏梅联句。
湘云一指远处风吹树摇,便道:“北风鸣树沙沙响。天野苍茫,壮阴夺阳。”
二姑娘映出略略思忖,接道:“冬雪雪冬日冷光。寒气砭骨,死寂凄凉。”
宝玉蹙眉:“二姐姐这句太过悲了些……我接,冰冻三尺落晓霜。冰寒透骨,融消还僵。”
轮到黛玉,黛玉脱口便道:“叶落桑槐年未央。枯木撵春,腊尽暖尝。”
惜春年岁还小,探春却因黛玉这一句不知如何往下续,因是只能俯首认输。
湘云却忽而恍然道:“遭了,方才忘了定规矩,这认输该如何惩处?”
众人一时沉吟,湘云便笑道:“咯咯,我看,不如呵痒三息。”说罢凑近探春,双手呵痒不止,探春顿时蛆虫也似笑着来回翻滚。
说是三息,湘云却直待探春告饶不迭方才罢手。待探春要报还,湘云忽而瞥见远处一行人等,仔细辨认,顿时疯跑出来遥遥招手:“俭四哥快来!”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朝不远处抄手游廊观量。便见史纕、史穰两兄弟,好似左右护法一般蹙着高大挺拔的李惟俭信步行来。
但见其头顶内嵌红宝石忠靖冠,外罩枣红缎面外氅,内着牙白绣纹圆领袍,佩银底五彩风物腰带,脚下官靴不疾不徐踏雪而来。
二姑娘顿时挪不开眼,有些时日不见,迎春心下自是念得紧。那一旁的黛玉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待离得近了,又羞怯地收回目光。
偏生宝玉看在眼里,心下顿时老大不喜。因是便道:“俭四哥何来之迟?我看待会子也出个联句难为难为他,若答不上来,那就罚酒三杯。”
湘云不知就里,头也不回便附和道:“好好,定要出个难的。”
须臾,李惟俭到得近前,湘云便凑上前笑道:“俭四哥来迟了!”
李惟俭略略瞥了眼黛玉与二姑娘,方才低头笑道:“莫非还要罚酒三杯不成?”
湘云笑着歪头道:“罚你对联句,对不上,可补正是要罚酒?爱哥哥,可有句子了?”
宝玉合掌笑道:“有了。”遥指不远处道:“小桥堆雪烟花绝,秀木艳卉,剩残词半阙。”
李惟俭眨眨眼:“蝶恋花?”
这宝玉出的句子,可不就是取自蝶恋花的词牌?李惟俭略略思忖,随即摇头笑道:“罢了,认输认输,待会子自罚三杯。”
宝玉不禁暗自得意,黛玉却心下恼了,开口解围道:“俭四哥每日家操持家国大事,又哪里得空思忖这些风花雪月?待会子俭四哥多饮两杯就算暖身子了,这联句,不若我来代劳?”
李惟俭拱手笑道:“有劳林妹妹。”
黛玉轻挪莲步,不过三两步便笑盈盈停下来,转身道:“有了……宝镜雕纹姿弄影,凄凉惹尽,灯瘦阑珊夜。”
“好句。”李惟俭笑着赞道。一众人等也纷纷称赞,那宝玉更是发了痴,反复念叨着‘灯瘦阑珊夜’,只觉黛玉才情高绝,却忘了方才黛玉回护李惟俭之意。
眼见黛玉小脸儿冻得通红,李惟俭担心再病了,因是说道:“外间寒凉,我方才看戏班子入了府,不若咱们一并去瞧瞧?”
此言顿时惹得众人附和,随即朝着前头山水楼行去。
只略略对视一眼,黛玉哪里不知李惟俭爱护之意,只觉套子里的双手愈发温暖。不由得暗忖,俭四哥方才推说联不出好句,只怕是不想与宝二哥好似孩童般玩弄文字。实则论才情,单是那句‘我是人间惆怅客’,方今之世又有几人可比?
旁人奚落,俭四哥宠辱不惊,浑不在意,她却是小心眼儿的,哪里容得下旁人胡乱奚落俭四哥?
这心下想着,不觉便缀后了几步,待醒过神来时,却见湘云领着三春、宝玉嬉闹着竟走远了,俭四哥不知何时悄然随在自己身旁。
黛玉没来由的脸色愈发红嫩,偏了头,不敢看过去。
鞋子踩在残雪上,吱吱作响。又有远处树挂积雪被风吹得飘洒而下,李惟俭禁不住道:“风戏残雪——”
黛玉不禁脱口轻声道:“——念君心暖”
言罢恍然,黛玉顿时脸面愈发羞红。见李惟俭笑吟吟看过来,黛玉连忙闷头快行两步。
这般言语太过直白,怎地竟脱口而出了?真真儿是不应该。
不片刻,众人到得山水楼里,一楼果然戏台布置齐整,湘云的生儿,大家让她先行点了几折,又纷纷各自点了,便去到座位上等着看戏。
李惟俭本心想与黛玉、迎春说说话儿,奈何身边儿史纕、史穰好似门神一般,赶都赶不走,只得耐着性子跟着两兄弟说些有的、没的。
不片刻保龄侯夫人到来,丫鬟流水般送上茶点、瓜果,此番保龄侯府果然下了本,连那新开园的暖棚甜瓜每桌都送了一碟来。
方才众人在花园中游逛,有丫鬟、婆子照应着,自是不拘小节。刻下入得楼里,中间便摆了屏风略作遮掩。女眷那头儿,自有保龄侯夫人与王熙凤照应着;这边厢则是李惟俭、史纕、史穰、宝玉、贾环、贾兰。
这史纕、史穰都是儒学出身,李惟俭虽也能说得上话,却心下不耐。反倒是贾兰与二人相谈甚欢。剩下贾环埋头吃喝,宝玉频频朝屏风那头观望。李惟俭干脆抱胸观戏。
有道是‘玉楼高处唱屠苏,舞袖飘飘飞楼间’,许是用了心思,李惟俭还真听出几分韵味来。
奈何昆曲实在太过雅致,没一定的文学底蕴全然听不懂,是以如今只在权贵、士大夫之中流传,远不及徽班的势头。
待到得下晌,宝玉心中念着姐姐妹妹,枯坐愈发无聊,因是起身托词‘更衣’,便出得山水楼朝外间行去。
一旁的贾环眼珠乱转,摸了摸怀里藏着的大号爆竹,紧忙将一块桂花糕咽下,捂着肚子便道:“诶唷,不行了不行了,我先出去一趟。”说罢起身也捧腹而走。
宝玉随行自有丫鬟,那贾环却不曾带,史纕紧忙要打发丫鬟随行,贾环心中藏着奸,哪里敢让丫鬟跟着?只胡乱摆了摆手,便一溜烟儿的没了踪影。
李惟俭看在眼中,哪里不知贾环心思?正觉看戏烦闷,干脆也起身道:“饮多了茶水,我也去更衣一番,二位世兄稍坐。”
史穰起身道:“世兄稍待,我这就叫丫鬟引路。”
李惟俭便笑道:“前有宝兄弟、环兄弟,还怕寻不着地方?不用了。”说着又按了下贾兰的脑袋:“少吃些甜食,小心龋齿。”
贾兰咧嘴笑了,顿时露出缺了门牙的漏风嘴:“舅舅放心。”
李惟俭信步而出,临出楼前回首观量一眼,却见女眷坐席里,二嫂子王熙凤不知何时早已离去。
却说宝玉出得山水楼,忽见林中两只锦鸡嬉戏,顿觉有趣,因是领了丫鬟干脆进林中观量锦鸡嬉闹。
过得须臾,贾环追将出来,却哪里寻得见宝玉身形?依稀记得茅厕便在左近,这厮便快步寻了过去。到得松香馆,隐约听得内中有人言语,贾环便断定必是宝玉。当即取了火折子吹燃,掏出大号爆竹点了引线,随即胡乱丢过墙去,继而扭头就跑!
跑出去几十步,待绕过百花亭,方才听得一声巨响。贾环顿时掩口大笑不已,心下暗忖,这下就算炸不死宝玉,也得将宝玉吓个好歹!
忽听脚步声渐近,贾环连忙矮身藏在亭下,直到脚步声走远,这才一路疯跑着回了山水楼。他却不知,方才过去之人正是李惟俭。
李惟俭听得炸响,先是快行几步想着瞧个乐子,继而又放缓脚步……他又不欠宝玉的,去得早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思忖间到得松香馆前,便听得内中王熙凤骂道:“没用的东西,可见平日里是白养了你!”
随即便有小丫鬟委屈道:“二奶奶,我……我实在撑不住。不然我去叫了平儿姐姐来吧?”
李惟俭心下愕然,怎地内中是王熙凤?
他咳嗽一声,内中声响顿时一滞,王熙凤气哼哼问道:“谁在外头?”
“可是二嫂子?我是李惟俭啊。”
“啊?”王熙凤声音顿时为之一变:“天可怜见,幸而来的是俭兄弟。方才也不知哪个瞎了心的丢了爆竹进来,我起身一时不查,扭了脚踝,这会子吃疼的紧。劳烦俭兄弟去叫平儿来,我这小丫鬟年岁小、气力不足,扶着我站稳都难。”
李惟俭四下看看,便见果有丫鬟朝这边查看。紧忙招招手,到得近前方才认出,竟是湘云身边儿的丫鬟翠缕。
翠缕紧忙入内帮手,半晌与那小丫鬟方才扶着眉头紧蹙的王熙凤行了出来。
李惟俭在茅山两年略略学过岐黄,只观量两眼,见王熙凤右足不敢粘地,顿时摆手止住:“且慢,二嫂子,你这情形看着不是扭伤,倒像是骨折啊。”
“啊?”
李惟俭正色道:“这等伤势不可疏忽大意,若强撑着,只怕来日会有后患。”思忖着打发丫鬟去叫人再回返,实在繁琐,李惟俭干脆就道:“二嫂子还是回内中寻个椅子落座,打发丫鬟叫人抬了轿子来,赶紧请太医诊治才是。”
王熙凤唬了一跳,见其郑重其事,心下不敢轻忽大意,紧忙又回了松香馆。翠缕情知此事紧要,紧忙快行去山水楼报信儿,李惟俭则留在内中陪着王熙凤说话。
过得半晌,保龄侯夫人紧忙领着人赶来,随行的还有府中太医。那太医道了声‘得罪’,略略摸骨,王熙凤顿时疼得倒吸凉气。
太医便道:“果然伤了骨头,好在不曾错位,回头儿打了夹板再服几副药,过得一二月便无碍了。”
王熙凤顿时欲哭无泪,省亲在即,荣国府上下忙作一团,大事小情拿主意的是王夫人,经手的却是她。再有,眼看就要腊月,暖棚果蔬已然上市,隔几日不去查看一番,她又如何放得下心来?
万万没想到,不过来保龄侯府热闹一遭,竟惹上这等祸事!
保龄侯夫人问过小丫鬟,听罢顿时黑了脸儿:“哪里来的祸害?将后花园里的仆役聚拢了,一一查明,看看到底是谁做下的好事儿!”
王熙凤正要附和,忽而瞥见李惟俭略略蹙眉又舒展开来,随即饶有深意地瞥了其一眼。王熙凤本就是个伶俐的性子,知晓史家家教森严,断然不会有仆役丢爆竹吓唬人。想想宝玉、贾环、贾兰几个年岁都不大,正是淘气的时候儿,说不得就是这几人造的孽!
只是家丑不得外扬,若保龄侯夫人戳穿,荣国府的脸面往哪儿搁?
因是王熙凤赶忙道:“表婶儿何必兴师动众的?不过是小事……再说今儿可是湘云的生儿,总要等湘云妹妹过了生儿再说。”
保龄侯夫人哪里肯听?只道:“琏哥儿媳妇莫说了,此事我自有主张。”
王熙凤只好止住话头,跟着仆役抬来软轿,婆子将王熙凤背进软轿里,方才抬着去了前头。
其后太医为王熙凤诊治,保龄侯夫人私下查问,李惟俭自是回返山水楼。又抽空叫过翠缕,将装着贺礼的锦匣送了。
保龄侯夫人与王熙凤一去不返,众人只道二人私下说话儿去了。待到未时,流水单的席面传上来,湘云方才被翠缕叫出去,打开锦匣一瞥,见得内中那缠丝白玛瑙手串顿时欢喜不已。
其后席间,笑语晏晏,推杯换盏。那湘云多饮了两盏,俏脸晕红,时而便洒下银铃般的笑声来。
及至申时末,戏班退下,酒宴撤去,丫鬟送上茶水来,众人方才回味过来,怎地始终不见王熙凤?
此时保龄侯夫人才玩味地说了王熙凤受伤之事,众人唬了一跳,紧忙到前头观望。
王熙凤虽笑着只道并无大碍,那笑容却极为勉强。保龄侯府不是香山别院,此处四下都有丫鬟、仆役看着,那贾环自以为得逞,却不知早就落在人家眼中。保龄侯夫人查明此时,却不知如何言说。
因是知道不曾查明,王熙凤心思伶俐,单只观量保龄侯夫人面色便知丑事败露。因是心下愈发气恼!
略略盘算,贾兰循规蹈矩、宝玉虽顽劣却不会这般下作,俭兄弟自不用多提,算来算去也唯有贾环那下作胚子方才能做出这等事儿来!
王熙凤心下暗恨,只道回了荣国府定要给贾环个好儿。
此时她腿脚不便,因是只能求了李惟俭代为照拂一众小的,李惟俭自然应下,招呼着三春、黛玉、宝玉、贾环、贾兰等上了马车。
也趁此之际,与二姐姐迎春、黛玉眉目传情了一番,随即一路护送至荣国府,见过贾母一面儿说明缘由,待入暮方才回返自家。
……
苏州城外蟠香寺。
邢母唠叨着:“今儿住持又来过一遭。”
邢忠靠坐椅上,手中拎着酒瓶,面上熏熏然。闻言却是一言不吭。
其妻便道:“当家的,总要再寻个活计。前头好歹靠着岫烟去扬州给人帮厨赚了些银钱,如今花用一空,总不能没了进项。”
邢忠顿时唉声叹气。他生性喜酒,每日总要饮上几盏,偏巧先前顾万中那织场换了蒸汽机,虽屡屡嘱咐邢忠这等管事儿的看牢了,莫要让人损了机器。可邢忠心下不以为意,去岁依旧如故,结果便有女工不甚卷了双手进飞轮。
那女工双手残废,夫家自是不干,闹到府衙,顾万中足足赔付了八十两银子。总管事一怒之下,便将邢忠开革了。
这一年多靠着其妻给蟠香寺浣洗,邢岫烟又去到扬州给黛玉做了几个月的饭,方才维系下来。可黛玉早已回返京师,邢岫烟一个姑娘家也不好去到男客家中作厨娘,因是便没了进项。
邢忠挠挠头道:“实在不成,咱们去京师投靠她大姑姑去吧。”
其妻纳罕停下活计,就听邢忠道:“前几日撞见邢德全,说岫烟她大姑姑早嫁了贵人作续弦,咱们去投奔了,至不济也有一口饭吃。”
其妻关切起来:“贵人?哪家贵人?”
“荣国府。”
其妻顿时大喜过望:“哟,那可真真儿是泼天的富贵!只是这往京师去,总要盘缠。”
邢忠丢下空酒瓶怅然道:“不急,开了年我再谋个差事,赚够了盘缠,咱们就去京师。”
内中邢岫烟听得父母言语,怅然叹了口气。纳了最后一针将衣裳补好,起身出得小院儿,不片刻便在禅房后寻了篆儿。
篆儿仰着小脸儿愁眉苦脸道:“姐姐,今儿没抓到黄鳝。方才在水里瞧见好大一条,可惜一钻就没了影儿。”
邢岫烟将补好的僧袍送上,道:“试试看合不合身。”
篆儿应下,三两下套上。这僧袍乃是旧衣,也不知是哪位比丘尼留下来的,便是补好了,穿在篆儿身上也显得肥大。
篆儿添了一层衣裳,顿时暖和了几分,随即委屈道:“今儿住持又来寻我,说僧牒太贵,寺中也无余钱,让我自己想法子。我又哪里去寻那般多银钱?”篆儿哭丧着脸儿道:“住持就说,再有半年,若没有僧牒我就得下山自寻活路。”
邢岫烟心下怜惜,却又无能为力。说道:“我家也不好,不然定会帮你。方才听爹娘说,只怕过些时日就要去京师投奔大姑姑去了。”
篆儿愈发哀伤,垂着小脑袋不言不语,咕哝着说道:“那李郎中若是还在就好了……抢了吃食,总要帮衬咱们一把才是。”顿了顿,忽而眼神一亮,抬起头来道:“姐姐,你若去京师,我也跟你去好不好?”
“你?”
篆儿笑道:“姐姐身边儿总要有个丫鬟使唤吧?我来给姐姐当丫鬟如何?”
邢岫烟顿时哭笑不得,探手摸了摸篆儿的小脑袋,情知篆儿将自己当做了救命稻草。她心下不忍,便颔首道:“好,到时篆儿就做我的小丫鬟。”
篆儿顿时高兴起来:“姐姐真好,我明儿再去抓黄鳝,总要将那头大的逮到。倒是请姐姐烧了吃,咱们好生打打牙祭。”
邢岫烟笑着将篆儿揽在怀里,心下却极为不安。流离失所、投奔远亲,前途一切未卜,便是她这般随遇而安的性子,又如何安生得起来?
……
金陵。
薛蝌将大夫送出门外,方才回身进了内宅。挑开帘栊入内,便见妹妹宝琴正俯身与母亲说着什么。
薛蝌进得暖阁里,随即眉头一皱,说道:“怎地撤了火盆?”
宝琴这会子不过八九岁年纪,生得明媚皓齿、眉目如画,闻言便道:“哥哥不知,方才母亲说气闷,怕是沾染了炭毒,我才命人赶忙撤了火盆。”
薛蝌这才舒展眉头连连颔首:“是极,这炭毒可大意不得。”随即又笑道:“母亲宽心,方才大夫说了,再有两副药,母亲这身子总会好转。”
其母卢氏便道:“我自己身子自己还不清楚?每到冬日里便成了病秧子,暖和了又好转过来,年年如此。蝌儿莫站着了,坐下说话儿。”
薛蝌应下,自行搬了凳子在床头落座。
卢氏便道:“你父亲去的急……家中也不曾安置,亏得蝌儿勉力支撑。”
薛蝌便道:“儿子不过是强撑,误打误撞偶得贵人襄助,方才讨回了那笔银子。”
这一年多薛蝌又四下讨欠款,奈何再没遇到李惟俭这般的贵人,因是这银钱花用的多,回来的却少。又因没了皇商底子遮掩,薛蝌这一房做起营生来四下碰壁,如今海贸的营生再也不敢触碰,生怕一遭将家业尽数赔了去。
卢氏便道:“你父亲生前就说得分明,这营生,总要有贵人照拂了,方才好经营。谁知大房如此背信忘义!丢了皇商底子不说,还将咱们瞒在鼓里!咳咳咳——”
“母亲。”
“妈妈。”
宝琴紧忙将卢氏扶起,轻抚其背,好半晌卢氏方才止了咳嗽。随即柳眉倒竖,气恼道:“这皇商底子且不提,那大房的营生里,可有咱们家不少家业在。总不能就这般不声不响让大房平白占了去!”
薛蝌闻言蹙眉不语。如今薛姨妈、薛蟠等托庇荣国府,找上门讨要,又哪儿是那般容易的?
此时就听卢氏又道:“昨儿你四婶子来探病,偶然说起一桩事。那薛蟠摊了官司,如今竟落在四房下头,改名作薛虰。”说着看向薛蝌,肃容道:“我儿待转过年就去京师讨要,总是一、二万的银子,如今做不得营生,这笔银钱总能支撑到我儿成家立业,往后要作营生也有个本钱。
若大房不还,你便豁出脸面,以此事要挟!”
“这……”薛蝌眼见卢氏决绝,只得硬着头皮颔首道:“好,儿子知道了。”
卢氏又叹息道:“出了这档子事儿,如今咱们不过是商贾之家,只怕梅家那桩婚事……”她看向宝琴,探手抚了女儿的脸颊:“苦了我的儿。”
宝琴却想的分明,说道:“母亲何必忧伤?都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梅家反悔,女儿自去京师寻了才俊嫁了,有女儿扶持,来日定比梅家兴旺。”
卢氏展颜笑道:“宝琴才情、品貌,便是公侯贵女又有几人比得上?可惜……是咱们家拖累了你。”
宝琴摇摇头,并不在意。
一旁的薛蝌却是心下一动。旬日前偶从报纸上得闻,那当日顺手帮了他的贵人李惟俭,此番出征凯旋,竟升了竟陵伯!这可是二等伯啊,贵人不过十五、六年纪,再过十年,焉知不会封作国公?
早先薛家还有个皇商底子遮丑,如今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没了。莫小看了皇商底子,有此在,好歹能庇护薛家几房。一遭没了,薛家只怕就会分崩离析。
如今大房赖在荣国府不走,不就是生怕没了庇护被人生吞活剥吗?想起母亲方才所言,那李惟俭岂不就是贵人?
薛蝌思忖一番,忽而说道:“妹妹,你去看看母亲的药熬得如何了。”
宝琴应下,也不多问,起身边去查看。待其一走,薛蝌沉吟半晌,直到卢氏催问:“我儿有话就说,何必吞吞吐吐。你支开宝琴,可是与宝琴有关?”
“母亲明见……”薛蝌道:“母亲可还记得我曾提起,在广州时曾帮了儿的李惟俭?”
“便是那位李郎中?”
薛蝌颔首,说道:“旬日前得了信儿,李大人因战功封二等竟陵伯。”
卢氏骇然:“才这般年纪就封伯了?”啧啧两声,忽而醒悟过来:“你的意思是——”
薛蝌俯身一拜道:“那李伯爷年少有为,儿子观之,见其并不耽于女色。若梅家悔婚,妹妹不若与李伯爷做了良妾。”
卢氏虽不懂经营,可教导了薛蝌、宝琴一子一女,自然不是蠢妇。闻言便蹙眉道:“那李伯爷如此煊赫,不知多少人家要将女儿送去——”
薛蝌坚定道:“事在人为。”
卢氏思量一番,方才颔首道:“也罢,待回头儿我与宝琴说说,看她又是什么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