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腊月,却说这日赶上休沐,紫鹃想着俩月不曾回家了,便与黛玉告了假,一早儿便出得荣国府,朝着自家寻去。
出得宁荣街来,正要寻骡车雇了,往外城石板胡同去。左等右等,不见骡车过往,忽而一人拉着一辆怪模怪样的两轮车停在紫鹃身前。
那车夫双手拉着两条长杆,其后车厢也不曾封闭,头上倒是有遮挡风雪的棚子。
那车夫呲牙笑道:“姑娘可要坐车?便宜!”
“这是何物?”
“人力车,工部造器坊上月方才造出来的。”
紫鹃问道:“到石板胡同多少钱?”
那车夫盘算一番,道:“三十文……换成骡车,少说收姑娘八十、一百的。”
竟然这般便宜?紫鹃月钱不过一吊,还要留下一些采买胭脂水粉,自是想着俭省一些。因是当即应下,小心上了人力车。车夫吆喝一声,抬起车杆,随即调转方向朝着城外跑去。
紫鹃捧着小小包袱心下新奇,但觉这人力车虽简陋,却感觉比骡车平稳多了。迎面时而便碰见一辆这般的人力车,路过猪市口还瞧见几个赶骡车的与十来个拉人力车的厮打起来……
因着车身小,那车夫于人群中好似泥鳅般来回穿梭,素日里小半个时辰的脚程,不过两刻便到了地方。
付了车资,紫鹃进得胡同儿里,走不多远便进了一处大杂院。与邻人略略言语,紫鹃停在一处厢房轻轻唤了声儿,房门立马推开,妇人笑吟吟将紫鹃扯进厢房里。
“还想着你这个月不回来了呢。”
紫鹃坐在炕头,说道:“府里头为着省亲的事儿,上上下下忙作一团,也是今儿才得了空,赶忙就跟姑娘告了假……我爹呢?”
其母盘坐炕沿道:“卖杂拌儿去了。”
紫鹃蹙眉纳罕道:“上回不是跟爹说过了,这冬天也有暖棚菜。”
妇人撇嘴道:“快莫说了,馊主意。那暖棚菜腾贵,一捆菠菜瞧着一斤出头,不卖三钱银子都回不来本儿,你爹拿了一回,足足卖了三天才卖出去。算算还没卖杂拌儿赚的多呢。”
所谓卖杂拌儿,便是干果、果脯混在一处,一小包三个大钱,摇着拨浪鼓走街串巷,赚得不过是个辛苦钱。暖棚菜与之相比出息多了不少,可平头百姓又有几家舍得花费大价钱就为了冬日里吃一口青菜的?
紫鹃眉头不展,道:“是我想差了——”说话间紧忙自袖笼里掏出荷包来,将兑好的几枚碎银子递给其母:“——娘,这银子你收下贴补家用吧。”
往常其母虽唉声叹气,却从不拒绝,不料这会子却道:“这银钱还是你留着吧。等你爹将杂拌儿发卖的差不多,我跟你爹就换个营生。”
“换个营生?”
其母难得露出笑模样,压低声音道:“可不好跟外人说嘴……你爹上月卖杂拌儿遇见了个贵人,给介绍了个打更的差事,管吃管住每月一两银子。”顿了顿,又道:“听说还缺做饭的,你爹说我到时候也去试试,说不得一个月也能赚上一吊钱呢。”
京师百姓,五口之家,一年有个二、三十两银钱便够过活。管吃管住,还给一两银钱,还有这等好事儿?便是什么都不会的母亲,若去帮厨都有一吊钱……紫鹃心下忽有所感,忙问:“娘,那贵人到底是谁啊?”
其母便道:“听说是那厂子的管事儿。”
“厂子?”
“就是南面那劳什子蒸汽机厂子,整天冒黑烟的那个。”
这下紫鹃便是再吃顿也恍然过来,那所谓的贵人,定是俭四爷打发来的。俭四爷……还真真儿是言而有信呢,只是或许贵人事忙,如今方才想起来吧?
紫鹃帮着母亲操持家务,待晌午父亲挑着担子回来,瞥见紫鹃,顿时乐呵呵出去切了一刀肉,又打了一角酒回来。这一日紫鹃家中其乐融融,待到申正过了,她这才依依不舍地出得家门,往荣国府回返。
许是那人力车还是少,等了好半晌也不曾等到,紫鹃咬牙雇了骡车,临近酉时方才回了荣国府。
不料刚进角门,忽听身后招呼,停步便见平儿领着个丫鬟笑吟吟追了上来。
紫鹃便笑问:“平儿姐姐这是哪儿去了?”
平儿笑道:“还能哪儿去?二奶奶如今不好走动,那庄子里可不就得我去照看着?你这是刚从家来?是了,下头管事儿的说你爹就来了一回就不来了。”
紫鹃连忙道恼:“这却是我的不是了,本道暖棚菜供不应求,不料市井百姓还是嫌太贵,我爹进了一回,卖了足足三天方才卖完,算算竟比不得卖杂拌儿赚的多呢。”
二人说话间进了仪门,平儿便道:“是了,如今这暖棚菜虽说便宜了不少,可还是太贵。不过也不好说,说不得三五年的,就连平头百姓也吃得起了呢?”
这却非是平儿信口雌黄,而是王熙凤眼见暖棚营生日进斗金,那缮国公家眼看遭受不住,便动了心思,想要将缮国公家中的暖棚一并买下来。
凤姐儿心很大,想着先将京师的暖棚营生尽数笼络在手,其后太原、西安、津门、济南……这北方大城多的是,说不得单单靠着暖棚营生就能赚个百万家资呢。
方才到得向南大厅,忽听得身后哀嚎声不绝,转头儿便见小厮背着哭嚎的贾环快步进了角门。
眼见后头还有个小厮随行,平儿紧忙过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小厮撇撇嘴道:“莫提了,环三爷跟着后院儿贾芹耍顽,不知怎么过路的马车惊了,好巧不巧将环三爷给撞了个正着。”
“唷,人没事儿吧?”
小厮道:“怕是伤了胳膊。”
平儿紧忙道:“那赶紧去叫太医,伤筋动骨的可不好耽搁了。”
小厮应下,紧忙追着前头而去。
出了此事,平儿暗自思忖,再没了说话儿的兴头,过了向南大厅二人分开来,紫鹃朝着贾母院儿行去,平儿则过穿堂,自夹道绕行,进东院,随即就听得赵姨娘那好似杀猪般的叫骂声。
过两道角门,绕过粉油影壁方才到了凤姐儿院儿。刚要进门儿,便见丫鬟善姐自内中行了出来。
平儿笑问:“奶奶打发了差事?”
善姐就道:“奶奶隐约听得前院儿哭喊,打发我去瞧瞧出了什么事儿。”
平儿便道:“甭去了,我刚好知道。”
善姐就笑道:“那倒好,省了事儿了。”
善姐掀开帘栊,让平儿入内。平儿转过厅堂,便到了暖阁里。抬眼就见凤姐儿右脚打着夹板,如今正靠坐炕桌旁,借着烛光端详着账目。
眼见平儿归来,凤姐儿忙问:“暖棚那头儿如何了?”
平儿解下外氅,善姐紧忙接过,平儿便笑道:“还能如何?昨儿红玉去看了半日,今儿我又去了,料下头人也不敢怠慢了。”
王熙凤蹙眉道:“可不敢小瞧了。上次那事儿又是谁传出去的?如今还查不分明。这庄户瞧着老实本分,为个仨瓜俩枣的,什么事儿都能说嘴。多去走动巡视,也免得下头人怠慢了。”
因瞥见善姐还在,王熙凤便问:“扫听到了?”
善姐看向平儿,平儿就道:“刚进府就听见环三爷哭喊,却是街上游玩被惊马给撞了。我瞧着,只怕胳膊使不上气力了。”
王熙凤哼哼一声,没言语。若换做往日,说不得王熙凤还得去寻贾蓉、贾蔷这些后辈为自己报仇。可如今又是不同,操持那般大营生,暖棚里庄户数百,又有新聘的护院数十。
王熙凤砸下二十两银钱,自有手下人寻了青皮喇咕料理此事。听闻那贾环只是断了胳膊,王熙凤心下不过稍稍解气。正是紧要的当口,错非贾环使坏,她何至于困在炕上不能动弹?
这里外里,也不知耽搁了多少事儿。
平儿有话说,扭头吩咐善姐:“没你的事儿了,下去归置吧。”
善姐应下,福身告退。待其走远,平儿才道:“奶奶往后可不敢这般莽撞,那些青皮喇咕没个轻重的,若是撞死了人,说不得就得摊上官司!到时候那些青皮喇咕一准儿将奶奶供出来。”
王熙凤却浑不在意,只道:“撞死他才解恨呢!真真儿是有其母必有其子,那赵姨娘就不是个省心的,环哥儿瞧着只怕还不如赵姨娘。”
平儿不知如何劝说,似贾环这般年岁,正是熊孩子的时候。每日家调皮捣蛋,也不知惹出多少祸事来。
说话间外间婆子出言,却是贾琏回来了。
平儿紧忙起身,挑开帘栊,贾琏便熏熏然行了进来。
“今儿可好些了?”贾琏说话间便挨过来,探手便要摸凤姐儿的小腿。
王熙凤手疾眼快,探手轻轻抽了下,蹙眉道:“这才多咱功夫?总要一二月才见起色。”嗅了嗅,又道:“又去哪儿喝得黄汤?一身酒气,熏死个人。”
贾琏便道:“今儿珍大哥做宴,蓉哥儿、蔷哥儿跟着胡闹,我就多喝了两杯。”
王熙凤纳罕道:“珍大哥无缘无故请的什么酒?”
贾琏笑着意味深长道:“今儿尤老安人领着二姐、三姐登门儿了。”
“又来?”自打秦可卿过世,尤二姐、尤三姐逐渐长成,出落的愈发标致,尤老娘三不五时便领着俩女儿上门打秋风。
王熙凤本道尤老娘是想尤二姐、尤三姐做了贾蓉续弦,可宁国府风声传闻,贾珍竟与二姐、三姐顽笑不忌,隐隐有打情骂俏之意。
且贾珍自秦可卿过世后,又纳了几房姬妾,终日纵情声色,宁国府风评大坏。因是王熙凤心下厌烦,皱眉数落道:“往后东面儿少去,喝多了黄汤,说不得做下那等没脸子的事儿来!”
“呵,你道没有?”贾琏凑将过去,附耳低语一番,王熙凤顿时骇然不已。
惊愕看向贾琏:“还,还能这般?珍大哥与蓉哥儿他们……”
贾琏心中痒痒,不无艳羡之意,口中却道:“东府的事儿,咱们也管不得。诶,你可别外传。”
“我听了都怄得慌,谁会传这等糟心事儿!”
贾琏又道:“方才蓉哥儿说,那赖升家的小子,过到俭兄弟家中作小厮了?”
“还有这回事?”
贾琏便道:“蓉哥儿说这厮手脚不干净,被他教训了两回,许是心下害怕,这才求了珍大哥放了身契。啧啧,没想到又跑去了俭兄弟家中。”
王熙凤顿时上了心,道:“回头儿须得跟红玉言语一声儿,平儿,这事儿记下了。”
“哎,记下了,奶奶。”
贾琏道:“我只怕不只是手脚不干净,蓉哥儿提起那厮恨得牙痒痒,还说待哪日见着了,定要给他个好儿呢。”
夫妻二人又略略说过一会子闲话,贾琏便赔笑道:“凤儿,这都十几天了,你看我这——”说话间扭头打量一旁的平儿。
平儿自是知晓其意,顿时羞得偏过头去。
王熙凤冷笑一声,说道:“我道二爷这般好心,还知寻我说些话儿,原是又来打平儿的主意。也罢,既然如此,平儿夜里就跟二爷一道儿睡吧。不然我去外间,正好儿跟你们腾地方?”
“额,你这话儿说的——”
贾琏搓手还不曾说完,就听平儿道:“这却不巧了,今儿天葵刚来,二爷还是自个儿睡书房吧。”
王熙凤噗嗤一声笑了,贾琏眨眨眼,顿时恼羞成怒,起身一甩衣袖,道了声‘晦气’便气闷而去。
待其一走,王熙凤就道:“三不五时的,也容他吃一回甜头儿,不然这吃不饱,只怕总要惦记外头的。”
平儿却道:“奶奶,我方才可是实话实说,今儿真来了。”
王熙凤笑吟吟不言语,心下又哪里肯信?
转过天来,方才用过早饭,王熙凤正与几个管事儿婆子交代事宜,来旺媳妇便来报:“奶奶,李伯爷身边儿的小厮来给奶奶送了个物件儿。”
“物件儿?”王熙凤心下纳罕,不知李惟俭送了什么,连忙问道:“是都有,还是单送我的。”
来旺媳妇就笑道:“这回是单送奶奶的。”说话间朝后招呼:“快抬进来。”
帘栊挑开,两个粗使丫鬟将一具按着轮子的椅子抬了进来。王熙凤一扫量,便见两侧有窄胎,半铁半木质地,靠背、扶手上还雕琢了鸟兽花纹。
王熙凤略略思忖便想到了用处,顿时笑道:“这是怎么个说法儿?”
来旺媳妇儿笑道:“那小厮说,俭四爷寻思着奶奶行动不便,就命人造了这轮椅,说坐在上头,由人推着走也能四下走动。”
平儿顿时喜道:“奶奶快试试。”
当下平儿并婆子扶着王熙凤下炕,坐在轮椅上,平儿亲自推了,便在房中来回走动。王熙凤顿时咯咯咯笑个不停:“诶唷唷,瞧瞧俭兄弟这心思,我看着轮椅伤了腿脚能用得,这上了年岁也用得。办个厂子造出来,就算不能大富大贵,可赚个小富是跑不了啦。”
顿了顿,赶忙与来旺媳妇儿说:“那小厮可走了?”
“回奶奶,还在仪门外等着回话儿呢。”
王熙凤笑道:“你去说,就说待我谢过俭兄弟,等我大愈了,一定登门拜谢。”
来旺媳妇应下,王熙凤又道:“可不好抠门了,去赏那小厮一吊钱吃酒去吧。”
平儿去内中取了一串钱交与来旺媳妇,来旺媳妇儿这才告退而去。
王熙凤这会子来了兴致,紧忙换了衣裳,命平儿推着她外出。这平地还好,就是过门槛有些费劲。后来平儿想了个法子,寻了两块板子,过门槛时搭作桥,如此方才推着王熙凤去了王夫人院儿。
这边厢暂且不提,却说来旺媳妇儿出得仪门,堆笑与那小厮说了,又赏了一串钱,忽而觉得这小厮好生眼熟,因是问道:“瞧着小哥儿眼熟,莫非也是这附近的?”
赖尚文嘿然笑道:“来大娘怎地忘了,我是赖尚文啊。”
“瞎!险些忘了,你如今在俭四爷府上办差?”
“正是。时候儿不早,来大娘回吧,我也得回了。”
来旺媳妇儿应下,瞧着赖尚文颠儿颠儿出了角门,面上顿时一沉。暗骂赖尚文狗屎运,前脚儿刚被逼出宁国府,后脚儿竟去了俭四爷府上。任谁都瞧得出来,俭四爷那儿可比宁国府强百倍。
却说赖尚文出得荣国府,晃晃****朝宁荣街外行去。寻思时候还早,便想着找个赌档耍两手,不料刚出宁荣街,迎面儿一辆马车行来,内中人掀了车帘正往外观量着,忽而瞥见赖尚文,顿时喝道:“赖尚文?停车!”
马车戛然停下,赖尚文吓得一缩脖子,慌不择路就要跑。方才跑出去几步,便被随行的小厮笑嘻嘻围拢下来。
“赖二哥这是哪儿去?”
“好些时日不见,咱们兄弟亲近亲近。”
此时贾蓉阴森森自马车上跳下,紧走几步飞身一脚踹在赖尚文腰子上,赖尚文诶唷一声顿时成了滚地葫芦。
“赖尚文,还认识你蓉大爷不?”
赖尚文哭丧着脸道:“蓉大爷,那银子都还了,您——”
“呸!足足一千两,你才还了一百两,那余下的九百两呢?”
“啊?”
“不信?”贾蓉自怀中一掏,便掏出欠条来,铺展开来凑到赖尚文面前:“嘿,睁开你的狗眼瞧仔细了,这上头到底是一千两啊,还是一百两?”
赖尚文定睛观量,那上头果然写的是一千两。他本就是鸡鸣狗盗之辈,哪儿还不知是着了贾蓉的道儿?不问自知,那借据金额定是用墨鱼汁写的,待其签字画押,这才重新用笔墨写上一千两。
扑啦——
借据收回,抬脚踹在赖尚文胸口:“白纸黑字儿,你就算闹到衙门也是大爷我有理。快说,几时还债!”
赖尚文干脆躺地不起,哭丧着脸儿道:“蓉大爷诶,您就算把小的骨头渣滓碾碎了,也不值一千两啊。”
“少他娘的哭穷,你大伯家修那园子花了七、八万,你当我不知?”
“这……那是大伯,与我何干?”
赖尚文是真没钱。先前吴海宁打了样儿,赖尚文眼见其偷了鼻烟壶发卖,自然也动了心思。奈何李惟俭的书房太过素净,那书册、笔墨都是有数儿的,赖尚文只趁机偷了两支湖笔,不过卖了三百钱,塞牙缝儿都不够。
眼见远处有人观量,贾蓉一努嘴,几个小厮拖着赖尚文就走,须臾到了墙角儿。
贾蓉阴恻恻道:“敢碰你蓉大爷的女人,蓉大爷就教你个乖。剩下九百两,一文不能少。掀起半个月,过了时日,别管我算你利钱。”
赖尚文磕头求饶不止,只道果然没钱。
贾蓉恼了:“你偷了我多少物件儿,如今去了李家,不会有样学样儿?”
赖尚文就道:“小的打理书房,里头物件儿都是有数儿的,哪儿有油水——”
“蠢材!”贾蓉喝骂一声,忽而心下一动:“物件儿才几个钱?书房里的东西才真真儿值钱呢!”
贾蓉脱口说罢,越琢磨越兴奋!
李惟俭是谁?公认的李财神啊!姓李的还是酸秀才时,每日家就钻进书房里写写画画,那水务、西山煤矿、水泥务还有蒸汽机厂子,说不得都是那时候琢磨出来的。
对了,还有那暖棚,瞧着不起眼儿,一年也是四五万的银子!
宁国府发引秦可卿,几乎掏光了家底儿。贾珍又声色犬马,可怜贾蓉正经八百的宁国府嫡子,每月竟只二十两的月钱。二十两够干什么的?去锦香院见人姑娘一面儿,打个茶围就没了。
贾蓉心下也不奢望什么水务、水泥务,只消偷来个暖棚那般的营生,就心满意足了。
越想越兴奋,贾蓉搓手俯身压低声音道:“蠢材,你听仔细了,姓李的书房里写写画画的纸笺才值钱!你若偷个有用的,那九百两就此一笔勾销。咱们的事儿,就此揭过!”
赖尚文将信将疑道:“果真?”
贾蓉嗤笑一声,道:“我?会哄你个奴才秧子?”
赖尚文不言语,只盯着其袖笼。贾蓉面色一红,咳嗽一声,改口道:“这不是给你这厮个教训嘛。少他娘啰嗦,干不干?”
……
李府。
闲适一日,一早儿用过早饭,便有小丫鬟叽叽喳喳说道,侧园中腊梅绽放。恰好昨儿夜里有下了一场雪,晴雯、香菱便商议着与园中游逛。琇莹自是附和不已,傅秋芳年岁最长,如今已然二十二,自是不好意思与晴雯等耍顽,红玉又忙着去照看暖棚,因是李惟俭便领着晴雯、香菱、琇莹、碧桐到侧园中耍顽。
游逛一番,眼见几个女子堆起了雪人,李惟俭便负手自行游逛起来。忽而瞥见吴海宁远来,李惟俭便踱步到得近前。
吴海宁躬身作揖为礼,说道:“老爷,还真让您猜着了,家中果然有奸细。”
“打更的曲四,昨儿休沐跟人在茶楼里密会了一番。丁二哥盯着那人,几次险些跟丢,最后眼瞅着那人进了慎刑司。”
李惟俭:“……”
他不由得暗忖,慎刑司为何会盯上自己?莫非是跟前明锦衣卫一个德行,朝野大臣家中都有坐探?
左右他不做亏心事,因是便道:“不用理会这人。还有旁的吗?”
“有。”吴海宁又道:“那胡账房绕着皇城兜转三圈儿,这才去了中顺王府,待了小半个时辰就出来了。”
李惟俭乐了:“我就琢磨着忠顺王不会老实。”
自打早前在股子交易所大败亏输了一场,忠顺王可谓流年不利。换了长史不说,跟着扬州盐案,彻底断了其大半财路。圣人、忠勇王,乃至于严希尧,忠顺王都不敢招惹,李惟俭毕竟根基不稳,因是忠顺王便将主意打在了李惟俭头上。
不拘是拿了错漏,亦或者是盗了方子,那都是一本万利的营生。因是那账房虽是新长史找寻的,可每回都是忠顺王亲自接见。奈何二年下来,李惟俭半点错漏也无,那胡账房更是进不去书房,只能徒呼奈何。
这会子吴海宁还没弄明白李惟俭的心思,因是便道:“老爷,慎刑司那头儿且不说,那胡账房……是不是寻个由头打发了?”
“打发了干嘛?留着有大用。”
时过境迁,吴海宁躬身领命,也不多问。
李惟俭转而又问道:“巴多明那头儿,有准信儿了?”
吴海宁便道:“丁大哥昨儿还说了,那西夷没事儿就爱往武备院左近转悠,时常在茶楼上一坐就是大半天。”
“嗯。”李惟俭踱步思量,半晌才道:“回头儿透个风声,就是老爷我从荣国府搬走时,遗落了不少图样子。”
“是,小的回头儿就去办。”顿了顿,又道:“老爷,方才赖尚文回来了,鼻青脸肿的,嘴里一直骂着贾蓉。小的套话,那厮说,贾蓉耍诈,骗他签了一千两的借据。我看那小子贼眼乱转,一准儿打什么坏主意呢。”
李惟俭笑容更盛。好,太好了!图纸被盗,偷东西的是赖尚文,幕后指使的是贾蓉,得了信儿告发的是忠顺王。那忠顺王可是跟贾家有仇啊,得了这等机会,定会下死手整死贾家!
从头到尾,他李惟俭都置身事外,谁也挑不出他的错儿来。
“很好,下去先将老爷我交代的事儿办妥了。”
吴海宁领命而去。李惟俭停步竹林旁,又暗暗思忖内中细节,忽而就见吴海平快步寻来。到得近前便道:“老爷,方才得了信儿,忠勇王领着武毅镇这会子都过了香山了。”
李惟俭纳罕道:“不是说还有一日光景吗?怎地这般快?”
吴海平道:“只怕是京营将士归心似箭,这才快马加鞭,加紧了脚程。”
香山距京师不远,步行大半日脚程。刻下西征大军归心似箭,只怕未时便能到京师。
忠勇王可是李惟俭的大腿,不论怎么论都要出城迎一迎。李惟俭当即回返内宅,与傅秋芳交代了,傅秋芳紧忙将全套礼服自箱笼里搬了出来。
又过一个时辰,有小黄门来告知,西征大军凯旋而归,圣人出城十里亲迎,又于太庙受降献俘、祭告列祖列宗,其后午门露布诏天下。
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后两者也就罢了,听闻东归大军正好与渤泥国皇室走在一道儿,可出城十里亲迎……这是不是有点儿过了?
忠勇王险死还生,政和帝这是觉着对不起亲弟弟,方才如此大张旗鼓?
既得君命,李惟俭不敢怠慢,换过祭服,料想坐车只怕不便,干脆骑马领了护卫朝城外而去。
这一路上果然拥堵不堪,此时还没下朝,得了信儿的官员、百姓纷纷往西拥塞而去,路上还撞见了不少内府同僚。
待到了城外,不过等了一个时辰,御驾并文武百官便浩浩****而来。四千禁军随行护卫,又有大汉将军列阵出行,御驾所到之处,百姓纷纷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足足用了一个时辰的光景,方才迎出十里外,文武百官两侧分列,遥遥便见打西边儿官道黑压压来了一票人马。
队伍到得近前,忠勇王翻身下马,只一抬手,武毅镇便单膝跪伏在地,山呼万岁声不止。
政和帝龙颜大悦,亲自端了酒盏与忠勇王对饮,又亲手为其卸了甲胄,其后把忠勇王的胳膊一道儿要上御驾。
忠勇王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连推脱,圣人方才止住念头。其后两队汇做一队,鸣锣开道,御辇绕城而走,到申时方才到了太庙。
其后受降献俘、祭告太庙、午门露布自是不提。待一切忙活完,这会子天都黑了。武毅镇将士自去京营安置,圣人早早赐下酒肉,命其酒宴三日方才罢休。
文武百官各自归家,政和帝实在想念兄弟,干脆扯着忠勇王去了皇城。
忠勇王心下无奈,寻思着还是跟着点儿亲哥哥吧,不然圣人大喜之下说不得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呢。
此时就听圣人道:“说来错非李惟俭,老四这回可凶险了。”
想起当日种种,忠勇王连连点头:“圣人说的是,说难听的,那会子臣连遗书都写好了。不想竟被李复生用歪主意给救了回来。”
圣人笑吟吟道:“四弟何以为报啊?”
忠勇王只是苦笑摇头。
圣人便打趣道:“我看梦卿过二年也到了年岁,不如——”
“没门儿!”忠勇王顿时吹胡子瞪眼,旋即发觉不对,这才改口道:“李复生不是早定了亲事?梦卿总不能给人做并嫡妻吧?”
圣人顿时仰天大笑,虚指忠勇王笑道:“老四啊老四,知你宝贝女儿,可也没这般宝贝的。按你这性子,莫非留梦卿一辈子不嫁人不成?”
忠勇王讪讪道:“李复生太过风流,不合适。”
圣人止住笑,说道:“再如何说,也是救命之恩。嗯……朕倒是有一法,算是能略略回报一二。”
“哦?还请圣人明言。”
政和帝笑吟吟道:“林海的闺女如今成了孤女,只怕日子不好过啊。”
忠勇王琢磨了下,随即恍然:“原来如此,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