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邢岫烟主仆安置,这日李惟俭略略盘桓便回返自家,凤姐儿处置过家中事务,待晚饭过后,李纨又来寻她。
妯娌二人进得暖阁里,李纨便问起此前情形,王熙凤顿时拍额道:“坏了!本道在俭兄弟别院多留两日,寻个机会再与云丫头与……说的,赶上敬老爷故去,竟生生忘了个干净。”
李纨顿时苦恼不已,说道:“这,罢了,我看还是由我去说吧。”
王熙凤心下愧疚,当即道:“大嫂子也不急在这一日,这几日我得空便寻了她们说去。”
当下妯娌二人又说了些旁的,李纨这才回返稻香村。
这日夜里,伯府西厢里几番缱绻,香菱软得好似泥人儿一般蜷缩在李惟俭怀中,好半晌方才缓过气来。
香菱抬眼,便见李惟俭蹙眉怔怔出神,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轻抚其胸口,香菱便低声问道:“四爷在想什么?”
“嗯——”李惟俭回过神来,笑道:“我想着,近来果然有些得意忘形啊。”
“四爷为何这般说?”
“都想着欺男霸女的,可不就是得意忘形?”
“哈?”香菱眨眨眼,随即小母鸡也似咯咯咯笑了半晌,这才说道:“亏得四爷先前还教我们道理呢,自己说的偏生又不记得。”
李惟俭低头看向怀中女子,香菱便娓娓道来:“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实则何止是男子,贪嗔痴妄,孩童想着好吃的零嘴,好玩的玩具,女子也觊觎精致的头面儿,谁心中没妄想过?
四爷又不曾真个去欺男霸女,又何必这般自省?”
“说的也是。”李惟俭略略释然。
香菱便撑起身形俏皮道:“四爷今儿是瞧见了琴姑娘才做此想?咯咯,莫说是四爷,我见了琴姑娘,也想抢了来做妹妹养着呢。”
李惟俭便笑道:“这般汇聚天地灵秀的女子,真是不可多得。”
香菱道:“四爷还念念不忘呢?”
李惟俭略略摇头:“想想就罢了,如今老爷我可是堂堂竟陵伯,再犯些欺男霸女的错儿,那不是自污,那是下作。”顿了顿,又道:“顺其自然就好。”
说罢,又低头看向香菱:“你素日里也有妄念?”
香菱顿时羞赧起来,只道:“好端端的,怎地又说起我来?”
李惟俭逗弄着笑道:“且说说,都想了些什么?”
香菱不说,李惟俭便来抓痒,香菱一身的痒痒肉,没几下便遭受不住,将个贴身肚兜翻滚的七零八落,这才不住的求饶。
待李惟俭松了手,香菱便依偎在其怀中道:“我那妄念不多,不过是想着若自幼不被拐子拐了,父亲不曾离家,再为官一方,说不得我也是个官宦人家的闺秀。”抬眼看向李惟俭,目光莹莹道:“若再与四爷定下亲事,那就更好了。”
李惟俭没言语,只将香菱搂紧了,听着窗外蛐蛐作响。
转过天来,李惟俭只觉神清气爽,交代家中一番,干脆往乐亭而去。
……
这天香菱身形惫懒,直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
与晴雯、琇莹等聚在一处,其余人等却并无嘲笑之意。也不知是年岁渐长、气力渐增之故,还是怎地,总之李惟俭在床笫之间愈发能折腾。除去琇莹这个练家子,其余人等单个都承受不住。
昨儿也是李惟俭收了力,饶是如此也让香菱恹恹了半日。
待到得下晌,香菱打起精神,记起李惟俭吩咐,又自东角门往大观园而去。
过得沁芳闸桥,扭头便见一抹霓裳在一旁的洲头挥舞着小锄头,香菱辨认两眼,恰那身形起身擦拭额头香汗,二人遥遥对视一眼,香菱便笑着招呼道:“琴姑娘好。”
宝琴明媚笑道:“香菱姑娘来了?”
香菱心下纳罕,干脆过了闸桥往洲头而去,到得近处这才瞧见,宝琴正用熟悉的花锄自洲头草地里将蚯蚓挖掘出来,一只硕大的黑白喜鹊亦步亦趋,正啄食着泥土中的蚯蚓。
瞥得香菱,喜鹊喳喳叫了两声,旋即跳在宝琴肩头。
香菱纳罕道:“哪里来的喜鹊?”
宝琴便道:“在通州时捡的,可怜伤了翅膀,只好就养在身边儿。”
香菱瞧着那满眼警醒的喜鹊,探手去摸,那喜鹊怪叫一声腾身而起,转瞬便盘旋在天。
香菱眨眨眼:“能飞啊。”
宝琴歪头苦恼道:“被它糊弄了,料想这几日定是扮做翅膀受伤来我这儿骗吃骗喝。”
香菱顿时掩口而笑,正笑着,忽而便见那喜鹊俯冲而下。
宝琴顿时面色骤变:“诶?快躲开!”
香菱还在发懵,那喜鹊已然俯冲投弹,亏得准头差了些,擦着发髻砸在草地上。香菱低头,便见是一泼新鲜出炉的鸟屎。
香菱心下骇然,正要夺路而逃,却见宝琴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喜鹊道:“好个不要脸的,骗了我这般久,还敢用鸟粪砸人,你且下来咱们计较计较!”
说来也怪,那喜鹊果然喳喳叫着落在宝琴臂膀上,随即任凭宝琴探出另一只手不住的戳着鸟头:“骗子,骗吃骗喝,好了怎么还不走?”
香菱只觉好生玄奇,也不知琴姑娘是何处得来的这般本事。
“下次再敢乱丢鸟粪,小心饿你几天!”
数落完,宝琴将喜鹊放在肩头,转身双手合十道恼:“香菱姑娘莫要生气,我教训过它了,往后再不会啦。”
香菱便笑着道:“琴姑娘,这鸟儿为何偏偏听你的话?”
宝琴便笑眯眯道:“我也不知,自小便是如此,许是天生的?”
又说过两句闲话,香菱这才辞别宝琴,往潇湘馆而去。过得沁芳桥,忽而听得正门处吵嚷声一片。
“二爷,可不好往园子里闯!”
男声道:“奇了,我自家的园子自己都进不得了?”
香菱驻足,隔着花木观量,便见两名婆子一左一右将宝玉拦住了。
一婆子说道:“这,宝二爷还是问问太太吧,此事是太太吩咐下的。”
宝玉棒疮方愈,前几日行走还有些不便,宝琴、邢岫烟一先一后进了大观园,宝玉听了哪里还忍得住?正赶上这日薛姨妈又来寻王夫人,宝玉便偷空往大观园而来。
宝玉听闻此言,蹙眉不已,又舒展开好声好气道:“我不过是游逛一番,这几日在房里实在憋闷,便是太太知道了也是准的。”
另一婆子便道:“那宝二爷还是先请示过太太再说。咱们当下人的,可不好四私下做主。”
宝玉恼了,问:“果然不让我进?”
两名婆子对视一眼,齐齐屈身一福:“宝二爷见谅,不得太太之意,咱们实在——啊!”
不待说完,便被宝玉撞开,又嬉笑道:“你们再拦,我便往池子里一栽,到时看太太是听你们说的,还是听我说的!”
说罢扭身撒腿就跑,俩婆子追之不及,只得紧忙打发一人去报王夫人。
香菱眼见宝玉奔来,紧忙往潇湘馆避开。不片刻到得潇湘馆,紫鹃迎出来就笑道:“姑娘怎么走的这般快?莫非后头还有狗儿撵着不成?”
香菱便道:“狗儿没有,倒是宝二爷闯了进来,如今正往怡红院去呢。”
紫鹃顿时蹙眉道:“太太不是不准宝二爷进园子吗?怎么闯了进来。”
此时就听黛玉隔着月洞窗笑道:“他向来如此,只要不是舅舅在跟前儿看顾着,便是无法无天的性子,莫要理他。”又看向香菱:“你今儿怎么来了?”
香菱笑笑,没言语,快步入得内中,雪雁便将不相干的小丫鬟都赶了出去。香菱扯了黛玉道:“四爷一早儿去了乐亭,让我来跟姑娘言语一声儿。”
“又去乐亭?可是有急事?”
香菱心知肚明,却也不点破,只道:“许是急切了些,四爷说了,天贶节前一准儿回来。”
黛玉便蹙眉担心不已:“暑气刚缓了缓,这般时节赶路可是遭罪。”
“可说是呢。”
两女忧心不已,说过一会子话儿,黛玉忽而乜斜道:“昨儿……他回去可说什么了?”
香菱眨眨眼:“姑娘想问什么?”
黛玉嗫嚅一番,道:“可提起琴妹妹了?”
“哈?”
黛玉见香菱不肯说,冷笑道:“你也莫帮他遮掩,我昨儿可是瞧在眼里呢。他在老太太跟前儿谁都瞧过,偏生不敢去瞧琴妹妹……什么心思还用明说?”
香菱便咯咯笑道:“姑娘真真儿是慧眼如炬,四爷回来可没少夸琴姑娘。不过也就是夸夸罢了,又没想着做些旁的。”见黛玉不信,又道:“再者姑娘担心什么?左右来日都有旨意,姑娘又与四爷情投意合的。”
黛玉便嗔道:“他偏要这般装模作样,倒显得我是个小性儿的。他若果然喜欢,纳了去就是,我还能拦着不成?”
香菱观量其神色,笑道:“姑娘就是说说罢了,若真纳了,只怕姑娘又要气恼呢。”
黛玉恼了:“我就这般小性儿?”
香菱只道:“琴姑娘与旁人不同呢。”
一言戳破黛玉心事,她不在意李惟俭纳多少妾室,更不在意并嫡之妻是湘云。盖因她与俭四哥情投意合,心心相印。那宝琴自是与旁人不同,一见之下便让李惟俭失了分寸,若长此以往,黛玉还能是俭四哥心中的独一无二?因是她下意识的极为提防。
就听香菱又道:“不过再是不同,又哪里强的过姑娘去?”
黛玉噘嘴道:“正的反的都让你说了,我这会子倒是不知怎么说了。”
香菱笑道:“好姑娘,不知怎么说就不说了,左右四爷躲去了乐亭。咱们啊,有这会子光景胡乱思忖,不如好好儿作诗呢。”
……
却说宝玉先行去了怡红院,这会子湘云寻了邢岫烟、探春正在内中耍顽。瞥见宝玉来了,湘云正要出来迎,忽而记起映雪嘱托。
是了,如今下了小聘,再不好如往常一般随意。因是虽请了宝玉进来,只略略说过几句话,湘云便打趣道:“我们女儿家说些体己话,偏二哥哥要来偷听。”
宝玉看过娴静沉默的邢岫烟,顿觉无比满足,闻言也不着闹,出得怡红院又去寻宝琴。果然便在凹晶溪馆遥遥看了宝琴一眼,便是这一眼顿时让宝玉发了痴。
站定原地好半晌,只觉冒然上前会唐突了佳人,随即念念叨叨又往绮霰斋回返。
到得内中,雀跃着向袭人、麝月、媚人等笑道:“你们还不快看人去!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她这妹子,更有大伯母的侄女儿,我竟形容不出来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说,一面自笑自叹。
袭人见他又有些魔意,便不肯去瞧。媚人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嘻嘻笑向袭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一个水葱儿也似,一个更似画中仙。”
袭人见不得宝玉这般情形,只道:“二爷还是想想,回头儿太太责罚下来该当如何吧。若老爷知晓了,只怕这一遭不好过。”
宝玉一听贾政,顿时心下骇然,讪讪道:“我不过是瞧瞧人物,自家的园子,莫非我还逛不得了?”
袭人笑笑,没言语,转而道:“明儿是姨太太生儿,方才莺儿来问二爷去不去呢。”
因想起贾政来,宝玉只觉两股生疼,因是说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我。”
那袭人几年下来与宝钗多有往来,私下认定宝钗方才是宝玉良配,闻言顿时恼了,道:“这是什么话?她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得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她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
媚人看在眼里,顿时不无讥讽道:“二爷看人家赶蚊子的份上,也该去走走。”
宝玉纳罕道:“什么赶蚊子?”
袭人白了媚人一眼,便将宝玉午睡时宝姐姐来绮霰斋坐过,又说了会子话儿的事儿说了。
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她。”一面又说:“明日必去。”
媚人却笑道:“也是奇了,宝姑娘今儿怎么没来?”
这话刚好落在外头小丫鬟耳朵里,那小丫鬟便笑道:“方才还瞧见了呢,瞧着像是往太太房里去了。”
正待此时,又婆子来叫:“二爷,太太叫二爷去房里呢。”
宝玉顿时面上讪讪,磨蹭了半晌才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此时王夫人院儿中,王夫人深锁眉头,与薛姨妈道:“这个宝玉,竟拦也拦不住!”
薛姨妈笑道:“正是顽闹的时候,淘气些也是应该。”
王夫人只叹息一声,没多言语。若果然只是淘气也就罢了,偏生懂了人事儿,为着这个孽障连着打发出去三个丫头了。她在家中也能想见,外头不定传什么闲话呢。
这名声败坏了,来日又如何开亲?难不成果然依着妹妹的心思,促成宝玉与宝钗不成?
此时就听宝姐姐低声道:“姨娘,我看宝兄弟也大愈了,那金台书院可不好再拖延。”
薛姨妈收摄心思,道:“明儿就让他去书院,旁的闲书也就罢了,总要将那四书读熟了。”
薛姨妈眼见时辰不早,估摸着宝玉眼看要来,便领着宝钗离去。
母女二人前脚刚走,后脚宝玉进得王夫人房里便挨了一通训斥。那训斥也就罢了,不痛不痒的,唯独提及明日便要去金台书院,宝玉想着家中方才来了两个钟灵毓秀的姊妹,这会子自己进不了园子也就罢了,还要远去金台书院……念及此处正要发作,又被王夫人搬出贾政来,吓得宝玉顿时讷讷不言。
薛姨妈与宝钗到得东北上小院儿,闲坐厅堂里,薛姨妈顿时苦恼蹙眉道:“这几日蝌哥儿始终不曾来,也不知是什么心思。可明儿总要来了,我的儿,我心中实在没底。”
宝钗便道:“夏家那边厢怎么说?”
薛姨妈顿时舒展眉头,道:“她家丑事败露,还能如何说?”
上赶着给李惟俭做妾室,偏生人家还不屑一顾。如今桂花夏家彻底成了笑谈!莫说要攀高枝,便是中等人家也少有能瞧得上夏家的。
薛姨妈昨儿叫了媒婆,只说催促尽快亲迎,今儿一早媒婆登门回话,夏家一并应承了。
宝钗盘算道:“如此,八月里也就迎了亲,左右不过拖延两月光景,料想从弟也能等得及。”
薛姨妈忽而心疼起来,道:“两万八千两银子啊,你说——”
宝钗断然拒绝:“不可!妈妈莫要忘了,哥哥的事儿虽说暂且按下了,可从弟熟知详情,若逼得其走投无路去衙门告发了——”
薛姨妈顿时吓了一跳,忙道:“都是自家亲戚,蝌哥儿不至于如此吧?”
宝钗好一阵无语。占着二房两万八千两银子不给,心下全然没当二房是自家亲戚,人家要告发妈妈又记起亲戚情分了……
眼见宝钗没言语,薛姨妈只得叹息道:“罢了罢了,只当是破财免灾。就盼着你哥哥娶了媳妇,能有个人约束着,可不好再这般混账下去了。”
薛家、夏家早有交情,宝钗小时见过夏金桂几回,知其性子刁蛮,治不治得住薛蟠另说,就怕这夏金桂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若其得知嫁妆被挪用,薛家又是个空壳子,来日指不定怎么闹腾呢。
只是知道又如何?夏金桂已然是最好的人选了,总不能真个儿等自己结了亲再谋算哥哥的婚事吧?那岂非要拖延到二十几岁?
隔日是薛姨妈生辰,一早儿众人便来道贺,宝玉虽不情愿,可到底还是来了。
正赶上三春、黛玉、湘云、宝琴、邢岫烟都来道贺,宝玉顿时忘乎所以,恨不得就此留在家中,借着庆生与姊妹们耍顽一番。
奈何终究只是奢望,不到辰时宝玉便被王夫人催着出了府,领着小厮乘坐马车,意兴阑珊往那金台书院而去。
因着不是整生日,是以薛姨妈庆生不用公中拨银子,小辈不过送些物件儿凑趣,邢夫人、王夫人各自凑了二十两银子,李纨、王熙凤这般成了婚的小辈倒是送了些好物件儿。
薛姨妈寄人篱下,也不想大操大办,不过是叫了一桌酒席,又赏下银子,请了十二个小戏子来助兴。
至于贾母,不过是打发鸳鸯来送了物件儿,说了两句吉利话罢了。
这一场欢宴闹腾了两个时辰便罢休,一众金钗纷纷离去,独留下薛蝌与宝琴。
宝钗心下警惕,这会子扯着宝琴说着闲话。薛蝌不善饮酒,刻下满面通红,待薛姨妈换过衣裳这才起身相迎。
薛姨妈落座后便僵硬笑道:“蝌哥儿这几日……怎么不见来我这儿?”
薛蝌一板一眼拱手道:“回伯母,二房在京师有几处应声,侄儿总要看过一遭,做到心中有数。”
二房的几处营生,一早儿就被薛蟠发卖了。薛姨妈闻言面容更僵,道:“这……蝌哥儿也知,近些年营生愈发不好摆弄。你大伯去得早,多是你父亲打理,可你父亲又……文龙也不是个擅经营的,那不赚钱的营生砸在手中,赔钱不说,还平白肥了那些掌柜。我与姐姐商量一番,这才一狠心发卖了。”
薛蝌面色不变,故作沉吟道:“家中与乔郎中多有交情,若果然赔钱,请乔郎中宽宥宽宥就是,怎能发卖了?来日内府再派下差事来,伯母又该当如何?”
“这——”薛姨妈思量着还想再隐瞒一二,此时就听宝钗在里间道:“蝌兄弟,咱家的皇商底子……早就没了。”
薛蝌依旧面色不变,只追问道:“没了?怎么没的?”
便见宝姐姐自内中行出,娴静落座,平静道:“咱们这样的人家,总要背靠大树好乘凉。蝌兄弟想来也知,没了靠山照拂,这一路行商有多难。父亲去得早,这些年家中便一直被上下算计,二叔在世时还能勉励支撑,奈何二叔去了,家中再无人能支撑。
莫说外间的豺狼虎豹,便是亲朋故旧也要扑上来撕咬。我与妈妈商议着,与其被逼着年年赔钱,莫不如转了皇商底子,也好落袋为安。
蝌兄弟放心,二房所得都在妈妈手中,蝌兄弟若想讨要,三月之内定当将银钱结清;若不着急,那过了三月之期,什么时候来要变什么时候给。
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大房再如何,也不会平白占了二房的好处去。”
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错非薛蝌已知情由,只怕真就被遮掩了过去。
薛蝌暗自思忖,既然眼下大房认账,那便没必要撕破脸去。因是颔首道:“原来如此……出了这般大事,伯母好歹也要告知一声儿才是。”
不待薛姨妈发话,宝钗又道:“正赶上二叔过世,料想家中必定乱作一团,因是我便劝了妈妈暂且瞒下。蝌兄弟若着恼,我这边厢给你道恼了。”
眼见宝钗起身一福,薛蝌赶忙起身避过,只道了声‘不敢’。
这分账的事儿说过,薛姨妈顿时暗自舒了口气。亏得打发了薛蟠,又留了宝钗在,不然这一遭只怕不好过。
心下一松,薛姨妈面上逐渐和善起来,问道:“琴丫头的婚事,梅家怎么说?”
薛蝌一板一眼道:“前次登门侄儿还不曾提及,想着处置过杂事,待再登门时再说。”
薛姨妈就笑道:“姨娘收了琴丫头做干女儿,不看僧面看佛面,料想梅翰林总不会驳了贾家、王家与咱们薛家的脸面。”
薛蝌听罢,心下腹诽不已。王家、贾家也就罢了,薛家如今连皇商底子都没了,哪儿来的脸面?
且他巴不得梅家悔婚呢,瞧这意思伯母是打算玉成此事?
因是赶忙拱手道:“劳烦伯母挂心,只是此事侄儿心下已有定计。”
薛姨妈又非真关切,不过随口提及罢了。薛蝌既这般说,她便笑道:“那就好,都是自家人,若有变故,须得与我说一声儿,也好帮衬一番。”
薛蝌唯唯应下,今日目的已然达成,心下再不愿与薛姨妈虚与委蛇,便起身道:“今日伯母劳累整日,又饮了酒,侄儿不好耽搁了,这便告辞了。”
宝琴赶忙也过来屈身一福道:“伯母,那我们就先回了。”
薛姨妈就笑道:“都住在一处,离着也不远,往后常往来着。”当下命宝钗去送。
宝钗微笑着将这一对儿兄妹送出,在院门前略略驻足,瞧着薛蝌、宝琴相携而去,宝姐姐敛去笑意,略略思量了,这才回身进了正房里。
薛姨妈端着茶盏就笑道:“亏得你在,不然还真不好应对这一遭。”
宝钗却道‘古怪’,说着看向薛姨妈道:“如今薛家式微,那梅翰林风评欠佳,料想方才妈妈说帮衬,蝌兄弟总该欣喜才是,不知为何,我观其神色好似并不在意?”
薛姨妈却不曾多想,只道:“许是上回见过梅家人,得了准信儿?”
“也未可知。”
……
薛蝌、宝琴并肩而行,眼见兄长依旧眉头深锁,宝琴便开解道:“伯母好歹应承了,最迟三个月,咱家家产便能回来,哥哥还有什么愁的?”
薛蝌回过神来,眉头舒展,笑了下道:“妹妹这几日可好?”
“好啊,”宝琴雀跃道:“园子里好多鸟兽,都十分亲我。”顿了顿,又道:“近来才知,那鱼儿也颇为亲我,我挥舞衣袖,指着哪儿便往哪儿游呢。”忽而蹙起眉头来,又道:“就是那喜鹊不好,明明翅膀早就好了,偏装作不能飞,一直骗吃骗喝。今儿一早放飞,它死皮赖脸的,赶也赶不走。”
薛蝌略略顿足,看向她道:“园子里的人呢?”
“也都好,林姐姐才情高远,云姐姐生性豁达,二姐姐腼腆,三姐姐爽利,四妹妹倒是稍清冷了些。哦,还有新来的邢姐姐,性子最是温良,我极得意呢。”
忽而想起宝玉来,宝琴嗤的一声儿笑了:“倒是那位宝二爷,也不知发了什么疯,昨儿远远瞧了我一眼,就站定那里好似中了咒一般。”
薛蝌正色道:“妹妹,那位你——”
宝琴插嘴道:“哥哥不用多说,我知道。”
她自幼随着父亲走南闯北,识人无数,宝玉这般自命风流的公子哥儿,她心下最是瞧不上眼。
薛蝌松了口气,迟疑着问道:“那日……你可曾见过了李伯爷?”
“见过了,见了两回呢。”宝琴掰着手指如数家珍道:“起先在沁芳亭,他从角门进来,也不知瞧了多咱,我才瞧见他。后来又在荣庆堂——”宝琴蹙眉道:“——倒是古怪,先前分明瞧了我半晌的,到得荣庆堂里他却一眼也不瞧我了。”
薛蝌到底差着年岁,想不分明男子心思,因是紧张道:“可是妹妹恶了李伯爷?”
宝琴摇了摇头,心下也不知。
眼见转过梦坡斋,前面便是穿堂,薛蝌就道:“妹妹自小聪慧,我也不多嘱咐。总之,莫要恶了李伯爷。”
宝琴颔首,没言语。
当下兄妹分别,宝琴过了穿堂,往贾母院儿而去。薛蝌则往南走,那里有一处角门。
行走间心下暗忖,梅家之事不能再托了,否则只怕迟则生变。
他自角门出来,迎面正撞见孙绍祖翻身下马,笑吟吟将缰绳丢给随从,上前谄媚着与那门子余六道:“大老爷今儿可得闲?劳烦通禀一声,就说在下又得了个好扇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