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李惟俭自熟睡中苏醒,便觉右臂酸麻,背脊又是一片热滚滚。睁开眼来,便见怀中晴雯云鬓散乱,略略回头,那红玉粉颈玉臂,身形紧紧贴在他背脊上。
回思了一番,好似昨儿又起来吐过了一回,瞧着两个丫鬟熬红了眼睛,李惟俭便强命晴雯、红玉去歇息,二人只是不允,李惟俭便干脆拉了二人一起大被同眠。
忘了其中旖旎,只顾着困倦便睡了过去。这床榻狭窄,两个人刚刚好,三个人便有些挤了。
李惟俭翻转身形平躺下来,瞥见红玉眼皮下的眼珠儿乱转,心知这丫头定然是醒了,也不知是不是羞的,这才没睁开眼。
李惟俭便伸出左臂,将红玉也搂在了怀中。俄尔,另一边儿的晴雯醒了过来。撑起身形揉了揉眼,打着哈欠便要起身。却被一条臂膀又生生扯了回来。
“四爷?”
那一双灵巧的眸子,纳罕着看将过来。
李惟俭就含混着说道:“还早,再睡一会儿。”
“四爷今儿早上不操练了?”
“嗯,浑身都酸,且歇上一日吧。”
晴雯就道:“总要知会琇莹一声儿啊。”
“不急,左右便是我不起来琇莹也是要操练的。”
晴雯想了想,好似果然如此,便没再多说。
她挪动身形,贴在李惟俭胸口,水葱般的手指挑了一缕发丝,绕在手指间,锦被中小巧的菱脚攀上来,却触碰到了另一只稍大一些的脚儿,当即又缩了回去。
抬眼瞥见李惟俭面上挂着慵懒的笑意,晴雯好奇道:“四爷瞧着心绪极好呢,可是昨儿遇了好事儿?”
“嗯,算是吧。”
一场初级金融盛宴过后,赢家通吃,李惟俭投入不过十万两银钱,到最后不过小赚了一笔。且他只身一人,几十万两与几百万两银钱又有何区别?总不能每日家吃那龙肝凤脑吧?
李惟俭笑着应下,看着头顶道:“昨儿忠勇王摆酒,席间结识了位大人。”
“谁啊?”
“忠靖侯史鼎。”
晴雯眨眨眼道:“忠靖侯?那可是老太太的侄子呢。听闻忠靖侯极得圣人信重,四爷结识了他,可算是好事儿。说不得来日提携一遭,四爷会少走许多弯路呢。”
李惟俭笑笑没言语。
昨日席间那忠靖侯史鼎极为热络,与李惟俭推杯换盏,口称贤侄,邀着李惟俭这几日去其府中坐坐。过后李惟俭与梁郎中一道回返,二人坐了李惟俭的马车,许是喝多了,梁郎中话多了起来,略略点了下史鼎的出身,李惟俭思忖一番便将前因后果想了个分明。
史家一门双侯,保龄侯史鼐,忠靖侯史鼎。也不知是不是大顺的恶趣味,这封号便能瞧出一二来。
这二人,保龄侯的爵位是传下来的,忠靖侯的爵位却是自己挣来的!
再看史鼎既然与忠勇王私交这般好,便知此人定是十年前的今上一党。或许当日承天门之变时,史鼎起了大作用,今上登基后为酬其功,这才封下了侯爵之位。
且不同于保龄侯史鼐只有个爵位,这位忠靖侯史鼎还任着从三品太仆寺卿。虽说大顺马政如今都归了户部管辖,太仆寺只是个清水衙门,可任谁都瞧得出来,这史鼎如今不过是在太仆寺卿的位置上过渡一番,只待熬了资历便会大用。
李惟俭回思了一番与那史鼎间寥寥几句言语,观此人中和有礼,并无世家列侯之狂傲,说话好似春风化雨,让人如沐春风。他便暗自思忖,这史鼎倒是个值得结交的,说不得过两日提了礼物登门造访一番。
他这边厢思忖着,忽而便觉左边儿一只手儿悄然探过来,一路缓缓摸索下去,转瞬却触碰到了晴雯的膝盖,顿时又缩了回去。
李惟俭回过神来,略略偏了头,便见红玉缓缓睁开眼来,故作迷茫道:“四爷醒来了?唔,我得起来了……呀,怎地你也在?”
瞧着红玉那满脸的讶然,李惟俭不禁暗乐,就冲这演技,给个老戏骨都不换啊!
晴雯哼哼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李惟俭拍了下背脊,当即忍住话头儿,只是朝着红玉白了一眼。
便在此时,外间先是传来哆哆的飞镖声,跟着李惟俭腹中一阵嗡鸣,晴雯就撑起身形道:“可不敢再赖床了,四爷昨儿吐了几遭,这会子怕是饿了吧?我去厨房瞧瞧有什么吃的,先寻回来些给四爷垫垫。”
晴雯如此说,红玉哪儿还好意思继续赖床,只得起身道:“你伺候四爷洗漱,我去厨房。”
当下两个丫鬟起了身,拢了秀发,穿上小衣,单只是瞧着便觉赏心悦目。红玉先行去取早点,晴雯催了一会子,又被李惟俭吃了些胭脂,这才娇嗔着伺候着李惟俭洗了漱。
方才穿戴齐整,三姑娘探春便准时来了。她在院儿中自顾自地演练了半套剑法,待出得一身细密汗珠,这才寻过来问道:“俭四哥今儿怎么停了?”
李惟俭笑着还不曾言语,晴雯就道:“三姑娘不知,昨儿四爷吃多了酒,夜里吐了好几遭,身子不爽利,这才停了一日。”
探春就蹙眉劝说道:“俭四哥年岁还小,总不好这般饮酒的。”
瞧探春好似小大人一般的劝慰,李惟俭笑容愈盛,颔首道:“多谢三妹妹关切,我省的了,只是昨儿实在推脱不得。”
探春也笑将起来,道:“俭四哥是个心里有分寸的,此番却是我多嘴了。如此,俭四哥先歇着,我回了。”
将探春送走,红玉便提了食盒回来。一碗松子粥,一叠澄面饼子,凉拌的苦菜、蒲苗,另有熏鸭脯、卤鹌鹑蛋,荤素搭配,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李惟俭这会子也的确饿了,当下吃将起来,红玉陪在一旁道:“方才厨房还忙碌着不曾出锅呢,我使了一串钱才给四爷先做了这些。”
“嗯,不错。”
红玉又道:“昨儿四爷回来的晚,却是忘记说了,大老爷那头儿……好似不大好呢。”
“怎么个不好?”
“昨儿送回府来,太医诊断了一番,说好似中了风,王太医施了针这才转好。”
贾赦中风了?莫非是昨儿又赔了钱?
“还有呢?”
就听红玉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大老爷昨儿又亏进去了。从四爷这儿借的银钱亏进去不说,又欠了顺天府一千多两银钱。啧啧,算算只两日光景,大老爷就亏进去两万五千多两银子,真真儿是骇人!”
李惟俭筷子一顿,问道:“这事儿既然传开了,那老太太那儿可有说法儿?”
红玉摇了摇头,道:“老太太昨儿就问了王太医一通,旁的没问。”
李惟俭心下思忖,欠下这般多银钱,只怕贾赦有的闹了。这荣国府大房、二房之间本就水火不容,此一番还不知闹腾成什么样儿呢。
贾政此人面上方正迂腐,怕是不会说些什么,可那王夫人却不是个省油的灯。如此,今儿一准儿是有好戏瞧了。
一餐早点祭了五脏庙,虽依旧有些宿醉头疼,可胃口里暖洋洋的,李惟俭好受了不少。
红玉拾掇碗筷时又道:“四爷,瞧着已是四月下,宝二爷的生儿快到了呢。”
“哪天来着?”
“四月二十四,芒种前两日。”
宝玉可是阖府的宝贝**,这生儿贺礼可得仔细了。李惟俭琢磨着待会子去一趟内府造办处瞧瞧,转念忽而又生出个坏主意来,于是不由得暗乐不已。
这天捱到辰时过,李惟俭方才出了门儿。他先行去了造办处,方才进门儿那小吏就急吼吼的迎了上来:“诶唷,李公子诶,您可算是来了。”
“怎么个情形?”李惟俭笑着问。
那小吏一嘬牙花子,抱怨道:“那玉坠子的事儿,合着您李公子是全忘了?”
玉坠子?李惟俭想起来了,笑着道:“慢工出细活儿啊,我总不好一直催问。怎么,那玉坠子得了?”
小吏道:“得了是得了,只是前后废了两枚玉坠子。”说话间将李惟俭引到货架子旁,小吏小心取下一枚鸡血侵染出字迹的玉坠子来:“造办处的大匠许久不曾动手,这手艺就有些生疏了,前两个玉坠子字迹模糊,实在不好交给李公子。哎,您这一单,造办处是亏大发了。”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招呼过吴海平,取了枚五两的银稞子交给小吏,笑着道:“辛苦辛苦,往后我多多照顾造办处生意就是了。”
小吏当即大喜过望,连连作揖道:“诶唷,有李公子这话儿就妥了。”
李惟俭笑着颔首,这才拎起那玉坠子来观量。形似泪珠,上下镶嵌的金花儿,连着根链子刚好能挂在脖颈上,其上蝇头小楷写了两行字迹,内中血色丰润,浑然天成,瞧着不比宝玉那块差。
他将玉坠子收好,又四下逛了逛,没寻见可心的物件儿,这才离了造办处。
转头李惟俭又去了严府,在书房里闲坐了好半晌,那严奉桢才哈欠连天迎了出来。不问自知,二公子昨儿定是操劳了。
“复生今儿怎地来了?”
“老师今儿不是休沐吗?”李惟俭与严奉桢熟稔了,说话间却是连起身也欠奉。
那严奉桢浑不在意行过来,抄起茶盏饮了一盏温茶,落座后翘起二郎腿道:“别提了,一早儿被圣人叫去问对了。”顿了顿,又道:“复生没瞧报纸?昨儿礼部有个主事自缢了。”
“积欠?”
“正是。”
李惟俭暗自佩服老师严希尧,人家一早儿就断定清理积欠必会引得官不聊生,这才寻机与陈宏谋大吵一架,将自己个儿从此事中摘了出来。料想首辅这会子正焦头烂额吧?
转念一琢磨,这清理积欠只怕是圣人授意,总不会因着个小小主事就停将下来吧?
李惟俭便问道:“圣人此番……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严奉桢叹息道:“甭提了,若只是个小吏也就罢了,今儿一早忠顺王的长史也险些自缢。”
“啊?周安也上吊了?”
严奉桢道:“是啊,亏得顺天府去的及时,不然啊又是一笔烂账。”他瞥向李惟俭,揶揄道:“复生得空可得好生谢过顺天府啊,不然回头儿定然有御史言官上书弹劾那股子交易所。”
李惟俭一摊手:“与我何干?拿主意的是圣人,操办的是忠勇王,得利的是内府、顺天府,我不过是个出主意的罢了。”
“呵,说得轻巧,不论圣人还是忠勇王,御史言官都惹不起,唯独你这小小秀才人家得罪就得罪了。”
“嗯,有道理。”
昨儿交易所中的详情,酒宴时李惟俭自是听闻了。可怜周安,若是死了也就罢了,偏生被救了下来,背着二十几万两的债务,往后只怕是生不如死啊。
“复生还没说呢,寻我父亲何事啊?”
李惟俭就道:“找景文兄也是一样。听闻师兄詹崇早年可是二榜进士,不知可有时文笔记之类的——”
不待其说完,严奉桢就纳罕道:“你考实学,要那玩意儿做什么?”
“不是我用,这不那位衔玉而生的眼看就要生儿了吗?”
严奉桢眨眨眼,顿时乐不可支:“哈哈,复生真真儿是个坏种啊。我可是听说过,那个宝玉只顾着在脂粉堆里打混,从来不耐烦读四书五经。”
李惟俭正色道:“既是自家亲戚,总要劝其上进啊。”
这二公子也是个乐子人,当下按捺不住,起身扯着李惟俭就走:“走走,我带你去寻詹崇。哈哈,回头儿那宝玉什么脸色你可得仔细跟我说说。”
二人离了严府去寻巡城御史詹崇自是不提,且说这日原本还算安静的荣国府,因着两名顺天府书办登门造访,顿时惹得上下鸡飞狗跳。
临近午时,贾母正闲坐软塌上,鸳鸯便进来禀报:“老太太,外头来了两个顺天府的书办?”
贾母只知贾赦亏钱了,却不知还欠下了顺天府五千多两银钱。因是蹙眉道:“这……大老爷这会子正病着,只怕不便待客。琏儿呢?”
“二爷得了大太太吩咐,去外头给大老爷寻药去了。”
贾母道:“那就先将人打发了,让他们等老爷回来了再说。”
鸳鸯闻言且不曾挪动身形,嗫嚅道:“老太太,只怕是不好打发啊。”
“怎么话儿说的?”
鸳鸯道:“人家是来寻大老爷催债的,这不给个准话儿,怕是打发不得。”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