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家的狗死了。
六叔一向是德高望重的。他当了二十多年支书,一直活得很体面,很有威仪,也很有滋味。他叫王殿臣,却没人叫王殿臣,都叫六叔。活人不就活个分量么,这就够了。六叔很自信。六叔的自信是有根据的,多少年来,他召集开会从来不敲钟。早些年,他拿着手电筒在村街里晃晃,人们就知道六叔出来了,慌忙往会场里跑。再后,不论什么事,只要把六叔的皮袄往那儿一放,人们就如同见了六叔一样规矩。这会儿,眼看着年纪大了,上头叫下,也就下了。人有了威望,还要什么呢?
然而,他刚刚下台没几天,院子里拴的狼狗便被药死了一对。
这是天亮时才发现的。狗死得很惨, 七窍出血瘫卧在地上,长伸着很优秀的黑舌头……
叹人情太薄,一家人都很气愤。六叔的女人气盛惯了,囊囊囊跑出门去,站在门街里跳脚大骂!把个肉屁股都拍红了,细喉咙也敲成了破锣,却没人理,没人应。看看天,还是有日头的,恍惚间竟不信有人敢药死他家的狗?跑回去再看看,真的,竟然是真的!
只六叔一个人黑着脸不吃。那脑子轮盘一样转着,思谋是谁下的毒手。当干部这多年了,得罪人是不会少的,究竟是哪一个呢?慢慢就想起狗剩前天来帮忙的事。这所新屋落成,就狗剩来了。狗剩来帮忙搬家,招呼着抬了抬东西,别的没人来。于是就疑心狗剩。十多年前,为一个南瓜,他当众扇了拘剩一个耳光……狗剩平日里点头哈腰,身子抖抖的,叮狗日的记着呢。
人下台了,管事的朋友还是有几个的。就请了乡派出所的朋友来吃洒。酒喝到脸飘红,便说了狗剩。 乡派出所的人有警服穿着,本就心躁,听了六叔的话,嘴里日骂着站起来,当下去把狗剩捆了。而后,用手铐把他铐在槐树上,叫他交待毒死狼狗的事。
狗剩是个鳌货,见了干公事的人身子就抖,就想尿。绑的时候,人已哆嗦成小偷样儿,也不敢问是犯了啥罪,叫去就去了。一改到上了铐子,还是迷迷糊糊的,只巴望着孙子头四下去哀求:“哎,爷儿们,同、同志”同志说:“老实点儿!”他就弓弓腰,很听话。等听清了他的罪过,这才苦若楼瓜脸喊冤枉。那喊声仍是小小怯怯,很不理直气壮。待屁股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再不敢吭了。继而,又试试巴巴地去送那巴结讨饶的口光,到了送不出去的时候,终于肴清黑风风的六叔也在旁边坐着。
看见六叔,狗剩打了个尿颤儿, 目光一点一点地短了回去,有泪慢慢地流出来。那身子栖惶地软在了槐树上,闭了眼去,任泪水小溪样的在脸上流。平素,他本是该咧若大嘴哭的,这次没有,只是无声地流, 矛!!水流湿了裤腿,流湿了那本来是很宽阔的胸膛。上边流了,下边也流,已是没什么指望了,流得很净。
天不似往常了,人也不似往常了。就听见村西篷布厂那“咔咔咔”的机器声,就听见九香家的带子锯那刺耳的尖叫,就听见六叔开着小拖“哒嗯哒随”从村街里过,就听见小片家的榨油机那“嗡嗡”响声,就听见’,卖豆腐―哟!”那大嗓的吃喝……
慢慢,他睁了眼, 目光一点一点地探出去。先是瞅着六叔的脚,接着惶然地升到了六叔那曾经拴过公章的腰窝处,而后躲躲闪闪地移到六叔的制服兜兜上,终还是不敢看六叔的脸……
片刻,狗剩转口说:“六叔,我错了。”
这一声叫六叔轻松了许多。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这狗日的终还是认了。
派出所的人厉声喝道:“老实交待!”
狗剩便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就叫他交待怎样地不是人。狗剩叹一声,晃晃头,眨巴着眼里的泪,望着六叔说:
“六叔下台了,没人来巴结六叔了,就我还想着巴结六叔,贱叽叽地跑来给六叔搬家。我不是人,我是个狗!我不是人,我是个狗……”说着,人已痛到了极处,就抱着树往地上发溜,挣着身子往下跪。手在树上铐着,跪也很艰难,可他居然跪下了。跪在地上“汪汪”地学狗叫!一边叫一边爬,爬着叫着,叫着爬着,就那么围着树转了一圈又一圈……
六叔默然。心里竟酸酸的,那话他听出来了;平日里多少人巴结,一下台就没人来了。狗剩还来,这就不易,怎能再疑心人家呢?
定然不是狗剩。
不是狗剩,又是谁呢?六叔的方寸乱了,脑海里成了一团乱麻。想想,撑了几十年的架子内里竟空空的,不觉中少了自信。六叔拍拍头,又拍拍头,终于叹口气说:“狗剩侄子,委屈你了。”就叫人放了狗剩。
狗剩连声说:“不亏,不亏。”说着,就打自己的脸,手脖儿已经铐肿了,巴掌打在脸上木辣辣的!
六叔很是无趣。又赶忙拉狗剩上屋吃酒,狗剩弓着腰说:“不敢,不敢。”竞挣着身子去了。
狗剩回到家,躺在**,两眼瞪瞪地望着房顶,人就像傻了一样。心说:咋就不是人呢?咋就不是人呢?脑筋憋在“不是人”上死钻。他钻了整整一天,把一生一世都钻了,仍觉得不是人!就往人上想,想想,流流泪。想想,流流泪。渐渐,一颗鳌缩的心就泡大了……
二天,风很臭,村街里更臭。忽听见六叔家炸了营一般,大人小孩齐哭乱叫。村人们纷纷跑出来看,才晓得六叔家那新漆的大门上被人摔了一罐子屎尿!
村街里人来人往, 自然都看见了。看了,顺顺舌, 目光各有些讲究……
六叔没想到他已是这么平凡,平凡到竟有人敢往他门上摔屎的地步!当下就气晕了,吐了一口浓浓的血,被人急急地送进了城里的医院。六叔的女人也没了着落,只是哭。这下子,六叔一家再也出不得门,抬不起头了。
村街里臭了三天……
狗剩就坐在家等三天。
他等人再来铐他。按说,捆也捆过了,铐也铐过了,还趴在地上学了狗叫,人已贱到了底,就不该怕了。他也是这么想的,可他还是怕。怕了,就想尿。他说:别尿。别尿。憋急了,就打自己的脸,嘴里喊着:我叫你不是人,我叫你不是人!终于没尿,干了一回裤子。
却没人来。
狗剩呢,就撑大胆子在六叔门前过了两趟。知道那红漆大门是摔过屎的,便看得低了。就觉得六叔也是人,也有湿裤子的时候。于是,平添了一些豪气。
此后,狗剩挺挺地在村街里走,说话不看人的脸了。想好了就说,说了也不看人的脸。做事呢,也有了些板眼。也有怯的时候,怯一回,他就打一回脸,嘴里喊着:我叫你贱,我叫你贱!渐渐就不怯了。常常跟匠人搭帮去做泥水活,做得很认真。钱是花力气挣的,就往宽处使。不休,又专门去城里剃了头,人显得出亮了,就不觉得比哪个矮。
六叔病好回村。狗剩见六叔病殃殃的,人瘦了,脸色很黄。不觉就生出些怜悯,那眼光竟也是怜悯的。就款款地走上去,拉住六叔的手说:
“六叔,病好了?”
六叔很虚弱地应一声,说:“好了。”
“六叔,多养养吧,多养养。”
“唉,老了……”这一声长叹,叫人觉出日月的悠长。六叔呢,也不禁落了两滴老泪。
“六叔, 自己爷儿们,缺啥少啥言一声……”
四目相望,六叔无话,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天光冉冉,话语淡淡的,心仿佛都很宽,似没了计较。但不知不觉中,都觉得流去了很多时光。
时光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