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四更天了,夜依旧很躁。九香家那尖厉的带子锯的嘶叫像刺在人心上的一片瓦碴;村西篷布厂久碎着嗒嗒嗒嗒;大路上常有“哒随哒”的小拖从人心上轧过;狗也癫狂地叫;而月光总像偷了人家似的,模模糊糊地在云层里躲闪;连猪圈里也睡了人(村里又丢了两头猪),稍有动静,便有黑黑的一条从铺了干草的猪窝里爬出来,惊慌地问:“谁?!”
铜锤铁锤两兄弟缩缩地蹲在明堂的窗下,谛听着一片黑暗。夜很凉,心里却很热。有些日子了,铜锤家女人说是夜里去圈里看猪,就不在屋里睡了,有天半夜,铜锤想干那事儿,就摸到圈里,却没摸到女人,只有猪。想想治一个女人不容易,又掖了裤腰出去找,找来找去,却又见女人在自家的猪圈里睡着。很纳闷, 自然是不敢问女人。女人很白,洋种马一样的高大。铜锤却很矮,很黑,狗样的瘦。要不是早早定了娃娃儿媒,女人不会嫁他。此后这种事儿时有发生,铜锤咽不下这口气,夜里就悄悄盯着女人。女人猫样的精灵,跟着跟着就不见了。也听过几家的墙根儿,始终摸不着头绪。渐渐,疑心是睡到明堂铺上去了,只是没有见证。就约了兄弟来捉。
两人是后半夜伏下来的,似听着屋里有些动静,贸然又不敢下手。舔了窗纸独眼看,只觉黑洞洞一片,分不清鼻眼儿。虽然心里火烧火燎地难受,也只能明了究竟再说。
估摸有两个时辰了,就听见黑洞洞里有了柔柔的一声:“嗯?”另一声却十分地浊重:“嗯。”接着是一阵辜辜的穿衣声。“啪儿”,灯终于亮了,铜锤家女人果然坐在明堂的铺上,脸儿红红的,扭着腰儿说:“俺走了。”**躺着一条野野的汉子,亮一身肉,那自然是明堂。明堂伸伸懒腰,说:“尿哩。慌啥?”说着,翻个身儿,从枕头下摸出一捆钱来,随手一扔,说:“拿去吧。”铜锤家女人愣了,手高高地扬起,脸上怒咳慎的,像是要打人,却慢慢松了下来,只说:“你看你,你看你,这多年了……”明堂打了个呵欠,依旧獭懒的:“这是一千块,拿去吧。”铜锤家女人看了看扔在床边的钱,又瞅瞅明堂,没了别的话说,又喃喃道:“你看你,这多年了……”明堂不吭,眼斜斜地瞅着她。铜锤家女人突然羞羞地低了头,在床边摸摸索索地找鞋穿,心慌,忙了好一阵还没穿上,穿上了,又磨磨蹭蹭地坐在床边夹卡子,竭力不去看那钱。女人的眼神儿是很游移的,既飘动着多年的纯情,又漫散着日子的宽余,一时竟有了很多的遐想。终于,她的手抖抖地碰到了钱,便慌慌地说:“那俺走了。”
屋外,窗台上探着两颗黑黑的人头,眼里都窜动着腾腾的绿火。铁锤猫了猫身上,瞪着眼小声说:“哥,下手吧?!”铜锤咬咬牙,喘一口粗气,说:“别、别慌……”
屋里,当铜锤家女人走到门口时,明堂折了折身子,说:“琴……”铜锤家女人转过脸儿,心跳跳地望着明堂,又下意识地看了看拿在手里的钱,忽然觉得失了什么。明堂把目光放到屋顶上,淡淡地说:“琴,明儿,你别来了……”。
铜锤家女人眼巴巴地望着明堂,身子瑟瑟地抖着,像是明白了,又像是什么也不明白。手心湿湿的,心里却很凉。一时,那很多个夜晚的美好就变得很低贱……她默默地流着泪问:“你……有了人了?”明堂不吭。她又说:“你真狠,你有了人了……”明堂还是不吭,那意思是很明了的。在篷布厂做业务员的明堂这两年有钱了,再也不是穷光蛋了……铜锤家女人再次举起了手里的钱,狠狠心,像是要砸过去,砸在那负心人的脸上!那一定是很解气的。可她的手慢慢、慢慢又缓了下来,失了片刻的辉煌,留住了日子的宽余。是了,在一个个**的夜晚,她说过蜜样的甜话:“俺甚也不求哩,求个像样的男人,求个心儿……”野汉子也说过很多疼人的话,一次又一次,恨不得把她暖化了……铜锤家女人幽幽地站着,似很想挽住那昔日的美好,却又无话可说,只重复说:“你真狠!”
屋外,铁锤急辣辣地说:“哥,还等啥?下手吧!”铜锤两眼窜动着绿火,呼吸声越来越短粗,人却慢慢地蹲下去了。他的头抵蹭在砖墙上,很泄气地哑声说:“算、算啦。”
“原哩,这……就算啦?!”
“狗日的说,不……不来往了。”铜锤满脸淌汗,头在砖墙上狠狠地碰着。
“吮当”一声,铜锤家女人风一样地跑出来了……
夜浓浓的,风很腥。鸡子全在树上卧着,墨一团绿一川。月儿在云中游移,一时明了,一时又暗了,更显得夜花。两兄弟蔫蔫地勾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那粗粗的喘声就像伏天里的狗。夜虽遮了脸儿,那羞还是随着心跳。铜锤知道这事儿太屈辱了,死勾着头,不敢看兄弟的脸。他知道他是想要那一千块钱,那一千块钱对他太重要了。他早就想和人搭伙儿买辆小拖,可钱差一些,有了这一千块,就差不多少了……可他也想要女人的清白。女人虽然已经不清白了,他还要脸面,脸面是活人的招牌呀!他心里是很矛后的,一时看见自花花的票子在眼前飘。一时又看见女人那自自的长腿伸在人家的铺上,一晃一晃地扎人眼……他恨哪!恨天,恨地,恨女人,恨野汉子明堂,也恨自己!!
走肴,走着,铁锤一跺脚,粗粗地喘口气说:“哥……”
铜锤身子晃了一下,就势矮下来,很小的身量缩缩地蹲在了地,亮着一脸汗:“兄弟,你骂吧,骂吧,您哥不是人,是畜生!”
铁锤的两眼像着了火似的,身子瑟瑟地抖着,牙关也“咯答答”地响。他咽了口唾沫,就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了。他跺跺脚,站着愣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就突兀地说:“叫我也日一回!”
铜锤忽一下弹了起来,狠狠地揪住铁锤的脖领子:“你说啥?狗日的,你说啥?!……”
铁锤勾下头,喂吸了半晌,才说:“人家,人家都日了,咱……”
铜锤一下子像垮了,脸上的汗像雨一样淌下来,他慢慢地转过脸来,闷闷地往家走。
铁锤赶上去求道:“哥,反正、反正是破罐子了。我、我也给……咱亲兄弟明算账,说多少就多少。”
两股绿火相撞了,亲兄弟一下子变得很陌生。铁锤浑身像着了火一样,他三十了还没说下媳妇,太馋女人了!如果没这回事,他还能忍住。可他看见了,都看见了……他“扑咚”往地上一跪,说:“哥,人家……咱就不能么?!”铜锤恨不得上去把兄弟捏死,却又无话可说,只后悔不该带他来。他慢慢地勾下头,说:“她……不依。”
“你别管,你别管……”铁锤慌慌地说。
铜锤的目光游移了一下,就又往前走,慢吞吞的,一下子像老了十岁。
铁锤赶忙追着屁股说:“哥, 自家人,就五十吧?”
铜锤走了几步,“世噬”也从牙缝儿里迸出两个字来:
“六十。”
“五十吧?”
“六十!”
“六十就六十。”
“不管她愿不愿……”
铁锤急猴似的喘着气说:“哥,你去村头转会儿吧,多转会儿。”说着,野野地赶走了。
无边的夜色把铜锤掩了。铜锤对自己说,去菜地看看吧,别让人偷了菜。就去了菜地。可他感觉不到自己在走,只觉得有一副躯壳在游动,那仿佛与自己是不相干的。当他的头撞在树上的时候,才猛然地醒了过来,就火烧火燎地往家赶,嘴里念着:“杀!杀!杀!!……”
第二天早上,铜锤家女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