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恋乡村里的点心匣子,那种摆在乡村集市上的马粪纸做成的点心匣子。
在乡村的集市上,每每会看到一群一群的乡下女人蹲在那儿卖点心。那点心匣子有浸了油的,也有没浸上油的,匣子上的封贴都很精彩。那时我自然就会想起二姐,就觉得二姐也在那儿蹲着,面前摆着花花绿绿的点心匣子,等人来买。是的,我记住了乡村里的点心匣子,却没有记住二姐的脸。
乡下人一般是不吃点心的, 乡下人的点心都是串亲戚用的。过节或逢会的时候,就见乡人一群一群地提着点心来串亲戚,那提来的点心必然是带匣的。乡下人买点心并不看重点心的质量,而是看匣子,只要匣子上的封贴是新的,匣子没油浸的痕迹,就买。买了还是串亲戚用,没有人吃,不舍得吃。亲戚家送来的点心,就一直搁房梁上挂着。那点心或许放了一年,或许放了半载,待有了出门的时光就再送到亲戚家去。也有的一送来就提到集市上卖了,卖的价自然很低,换一月的盐钱。还有的就这么一直串下去,点心匣子在一家一家的亲戚中转,转到最后又转回来了,打开来看,点心早已风干,就只剩下了匣子。到了这时候,点心自然倒掉。匣子若还新,就还留着。在二姐家的房梁上就挂着这么一串点心匣子,匣子旁边是一个竹篮,竹篮里放的是点心,竹篮外面挂的是空匣子。匣子和点心分开放,是怕点心油了匣子。
二姐家的钢蛋十五岁的时候,偷吃过竹篮里的点心。那时他很好奇,很想尝尝点心是什么滋味,就趁家里没人的时候偷偷爬到梁上,把竹篮里的点心吃了。后来他说那点心是甜的,里边有小虫儿,小虫儿很香。
待二姐串亲戚的时候却发现点心没有了。她先把匣子取下来,一只只摆好,然后再装点心。可一取竹篮,就发现竹篮空了。于是很火,亲戚也不串了,把孩子一个个叫过来审。
钢蛋说:“我没有吃。”
铁蛋说:“我没有吃。”
平安也说:“我没有吃。”
三个孩子都不承认,二姐就让他们在当院里跪下,老实说了才能站起来。二姐说那是一只“气死猫”篮子,老鼠进不去,猫也够不着,不是你们馋嘴是谁?
三个孩子在院里跪了一个时辰,跪着跪着平安哭起来了。这时钢蛋说:“是我吃了。叫他们站起来吧,是我偷吃了。”
二姐气坏了,说:“你咋这么馋呢?就你大,就你不懂事。你不知这点心是串亲戚用的?在你老姥姥那儿,无论多金贵的东西,放一年,放十年,搁在眼皮底下我都不动,咋托生个你?!打嘴!”
钢蛋就打自己的嘴。打了十下,把脸都打肿了。
二姐问:“记住了没有?”
钢蛋喻着泪说:“记住了。”
三年后,钢蛋当兵去了。临走那天,二姐知道钢蛋好吃点心,就背着铁蛋和平安把放点心的竹篮取下来让他吃。钢蛋没吃。钢蛋说,点心留着串亲戚用吧。钢蛋还说,等当兵回来,上北京捎几包好点心。那好点心不串亲戚, 自家吃,让家里人好好尝尝……
就在钢蛋参军的第二年,县民政局的人突然到乡下来了。县民政局的人提了五匣点心来到了二姐家,一进门就很客气地说:
“老嫂子,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很早就想来看看你们,一直没空来……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您多批评吧。”
那会儿二姐才四十来岁,还不算老,可在公家人眼里已是很老很老了。二姐正在院里拾掇玉米呢,玉米刚从地里拉回来,就赶着剥,好挂起来晒,怕捂了。二姐看见公家人提着礼物来了,就慌慌地让他们上屋里坐。待民政局的人坐了,二姐一边剥着玉米,一边听他们说客气话。民政局的老马说:“老嫂子,王钢蛋同志在部队表现很好,一直积极要求进步,还立了功呢……”
二姐就说:“别叫他回来,俺也不去搅扰他,叫他好好进步吧。”
老马说:“王钢蛋同志人伍第一年就当上了班长,一直是吃苦在前……”
二姐说:“不缺,家里啥也不缺,叫他别操心家里。咱庄户人没别的,有力,叫他别惜乎力。”
老马说:“王钢蛋同志一心为国,从不计较个人得失……”
二姐说:“可不,玉米还湿着呢,晒干了好交秋粮。这是玉米种,得单打单晒,金贵着呢。”
老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没话找话说:“老嫂子,今年、今年收成不赖吧?”
二姐手剥着玉米,眼一洒就落在点心匣上了。她说:“来就来了,还花那钱干啥。咋能让公家花钱哪?……到底是城里点心,那匣多好!”
众人就看那点心匣子,看了,默然。片刻,老马从提包里拿出一套新军装,缓缓地说:“王钢蛋同志……”
二姐说:“这孩子,还叫人捎回来一套衣裳。不叫他挂家,他还挂家。真不主贵!惩拿去穿吧……”
老马愣住了,民政局的人也都愣住了,不知往下该怎么说才好,就默默地抽烟。抽了一会儿,老马吸喘道:“老嫂子,组织上……”
二姐说:“不怕惩笑话,俺缺人手, 日子也紧巴一点儿, 日子紧巴主要是想省钱盖房子。这会儿乡下说媳妇得先有房子。俺想趁他在队伍上的时候给他说房媳妇,在队伍上媳妇好说一点儿。这会儿先别给他说,等盖了房子再说。今年雨水大,烟没长好, 乡下全靠这一季烟哩,要不就盖了……”
民政局的人不吭了,都望着二姐剥玉米的手,默默地盯着看。看了,就觉得不像人的手……而后又看自己的手,看了,就再没说什么。
后来民政局的人在地里找到了姐夫。姐夫在地里拉玉米呢,车装好了,就遇上了民政局的人。姐夫说:“来了?”
民政局的人勾着头说:“来了。”
往下就站着,默默地站着……姐夫就蹲在车杆下哭起来了,手捂着脸哭。
姐夫把那车玉米从地里拉回来天已黑透了。二姐帮他卸车,二姐说:“咋惩晚?天都黑透了。”
姐夫没吭声。他揉了揉眼,没吭声。
二姐又说:“县上的人来了,说钢蛋进步了,还拿了五匣点心……”
那晚,二姐吃得很多,姐夫吃得很少。二姐看看摸筐说:“累了?累了就早歇吧。”
姐夫就早歇了。二姐一个人坐下来剥玉米,一直剥到半夜。
半夜的时候,油灯忽悠了两下,灭了。二姐忽然就站了起来,站起就往外走。她怔怔地走出家门,走出院子,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夜很淡,大地灰蒙蒙的,月光像水一样泻在树上,撒一地斑斑驳驳的小白钱儿,二姐的脚跳跳地踩着小白钱儿走,走得很邪。
等姐夫从家里追出来的时候,就见二姐独自站在寂寂的旷野里,像疯了似的大声喊:
“钢蛋―!”
“钢蛋―!”
“钢蛋―!”
喊了,她又顺原路慢慢走回来。路上,依旧是踩着斑斑驳驳的小白钱儿走,跳跳地。回到家,又原样坐下来剥玉米,一直剥到天明……
次日,二姐好好的,一切如常,像是并不记得昨晚的事儿。她看见民政局拿来的点心匣子油了,就赶忙拿到集会上去卖。开初她打算一匣要一块钱,可在集会上蹲了半晌没人要。后来有人看了看匣子说:“油了,九毛吧?”二姐说:“新封新匣,你看看?”人家不看,摇摇头去了。又有人看了看,说:“八毛吧?”二姐说:“新封新匣呀?”人家比了个手势,说:“油了,你看油了。八毛吧?”二姐说:“你随意给。城里的点心,你随意给吧。”人家就掏了四块钱,提走了那五匣点心。
就在二姐卖点心的时候,姐夫被民政局的车接走了。
这时,村里人才知道钢蛋在边境上牺牲了。钢蛋虚岁十九,头年三月去当的兵,走时高高兴兴的。他才去了一年零六个月,就被越南人打死了。越南人用中国制造的冲锋枪射出了一颗美国子弹,钢蛋就牺牲了。
村人都说二姐没福,钢蛋刚能接住力就走了,走了就不再回来了。
这事儿一直是瞒着二姐的。去集会上卖点心的时候,二姐见了人还说:“俺钢蛋进步了……”
却不料,年底的时候,那五匣卖了的点心竟又转回来了。二姐不记得是哪家亲戚送的,姐夫也记不得了。可二姐认得那匣,那匣上油了一块……
过罢年,二姐又提着那五匣点心到集会上去卖。她从早晨蹲到中午,竟没一个人问价。于是二姐又把点心提回来,挂在了房梁上……
后来姐夫进城来说了这事儿,说得母亲流了满脸泪。母亲说:“不能说,别给她说。这事儿太邪了,叫她进城来住几天吧。”
姐夫说:“忙呢。”母亲说:“忙啥,叫她来。”
姐夫回去说了,可二姐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