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小凯茜让我们伤透了脑筋:她兴冲冲地起床,急慌慌地想找表弟。一听说表弟已经离开,她立刻号啕大哭,泪如雨下。埃德加不得不亲自来安慰她,说她表弟肯定很快就会回来,但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能把他弄回来的话。”而这一点是毫无希望的。
这一许诺并没有让她平静下来,但时间的力量更强大。虽然她还是不时会问父亲林顿什么时候回来,但在两人相见之前,他的相貌在她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不清了,以至于真见面时都认不出了。
每逢我有事到吉默顿去,偶尔碰到呼啸山庄的女管家时,总会问起她家少爷的情况,因为他几乎同凯瑟琳自己一样与世隔绝,从来没人见过。我从女管家那里听说,他的身体依旧虚弱,很难伺候。她说,希斯克利夫先生似乎越来越不喜欢自己这个儿子了,只是仍在尽量掩藏这种情绪。希斯克利夫先生讨厌听到林顿的声音,和他同在一间屋里坐上几分钟都受不了。
他们父子之间很少说话。林顿在他们称为“客厅”的小房间里学习功课,消磨夜晚,要不就整天躺在**,因为他经常咳嗽、感冒,这里疼那里痛的。
“我从没见过这么怯懦的人,”女管家接着说,“也从没见过这么疼惜自己的人。如果晚上我关窗关得晚了点儿,他就会闹个没完:噢,那么一丝丝夜风,就会要了他的命!盛夏天气,他也非要生火不可。约瑟夫吸烟斗,对他来说就是喷毒气。他总是在要糖果,要美食,要牛奶,永远都在要牛奶——也不管我们冬天日子过得多么紧巴。他总是裹着毛皮斗篷,坐在炉边的椅子里,炉边的保温架上放着面包、水,或是别的流质食物,供他不时呷一口。要是哈里顿看他可怜,来陪他玩——哈里顿虽然粗鲁,心肠却不坏——结果肯定是一拍两散,一个骂骂咧咧,一个哭哭啼啼。我相信,如果他不是自己的儿子的话,主人巴不得厄恩肖把他打个半死。我敢肯定,只要主人知道林顿怎么疼惜自己,哪怕只知道实情的一半,他都会把林顿撵出大门。不过,主人没有给自己发作的机会——他从不踏进客厅;要是林顿来到堂屋,在他面前表现出这副德行,他马上就会将林顿打发上楼。”
我从这番话推测,小希斯克利夫这么自私、难以相处,若不是天生如此,便是完全缺乏同情心所致。于是,我对他也就越来越不关心了。不过,我还是为他的命运感到悲哀。真希望他当初就留在我们这儿啊。
埃德加先生鼓励我去打听消息。我想他对林顿十分挂念,甚至打算冒险去看他。有一次,他要我去问那女管家,他有没有来过村子。
女管家说他只来过两次,是骑马陪父亲来的。每次回去后,他都装作筋疲力尽的样子,三四天都爬不起来。
我如果没有记错,那女管家在林顿来呼啸山庄两年后就离开了,来接替她的我不认识,这人现在还住在那里。
在画眉田庄,日子过得一如既往地愉快,直到凯茜十六岁那年。她生日那天,我们是从不欢庆的,因为那也是我已故女主人的忌日。每逢那天,她父亲总是单独待在书房里,黄昏时分走到吉默顿的教堂墓地,常常在那里滞留到下半夜。所以,凯瑟琳只好自己想办法找乐子。
三月二十日是一个晴好的春日。她父亲回书房去后,我家小姐走下楼,已经穿戴停当,准备外出。她说,她已向父亲提出,想跟我到荒原边散散步,并且获得了林顿先生的同意,前提是我们不走多远,一小时内就回来。
“那就赶快,埃伦!”她喊道,“我知道我想上哪儿,那里有一群红松鸡。我要去看看它们筑好窝没有。”
“那一定很远吧,”我答道,“红松鸡是不会在荒原边上孵小鸡的。”
“不,不远,”她说,“我跟爸爸去过,很近。”
我戴上帽子便出了门,没有再考虑这件事。她在我前面蹦蹦跳跳,一会儿回到我身边,一会儿又跑开,活像一只小猎狗。起初,我觉得这次出行充满了乐趣——听着远远近近的云雀在鸣唱,享受可爱而温暖的阳光,看着她,我的宝贝,我的欢乐,她的金色卷发在脑后飘飞,她的双颊像野玫瑰一样红润鲜亮、柔嫩纯净,她的眼睛闪烁着无忧无虑的欢乐。在那些日子里,她是个幸福快乐的孩子,是天使。可惜她不知足。
“喂,”我说,“你的红松鸡在哪儿,凯茜小姐?我们应该到了吧。田庄庭园的篱笆已经离我们好远了。”
“噢,还要往前一点——只要再往前一点,埃伦。”她总是这么回答,“爬上那座小丘,过了那道斜坡,等你到山那边的时候,我就已经把鸟儿轰起来啦。”
谁知有那么多的小丘要爬,有那么多的斜坡要过,最后我开始觉得累了,就告诉她,我们得停下来往回走了。
她已经走在我前面老远了,我只好冲她大喊。她要么就是没听见,要么就是不理睬,因为她还在蹦蹦跳跳地往前走,我不得不跟在后面。最后,她钻进一个山谷。等我再次见到她,她已经离呼啸山庄比离自己家还近两英里了。我看见有两个人抓住了她,其中一个,我肯定就是希斯克利夫先生自己。
他们之所以抓凯茜,是因为她在偷窃,或者,至少在搜索松鸡窝。
呼啸山庄是希斯克利夫的产业,他正在斥责这个偷猎者。
“我什么都没偷,也什么都没找到呀。”我好不容易赶到他们面前时,她正在辩解,还摊开双手来证明自己没说假话。“我没打算偷它们。只是爸爸告诉我,这儿有好多好多松鸡窝,我想来看看松鸡蛋。”
希斯克利夫瞥了我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表明他认出了我们是谁,并且起了歹念。他问凯茜口中的“爸爸”是谁。
“是画眉田庄的林顿先生。”她答道,“我想你不认识我,不然你不会跟我这么说话的。”
“看来,你以为你爸爸地位崇高、备受尊敬咯?”他讥嘲道。
“你是谁?”凯瑟琳问,好奇地盯着说话的人,“那个人我见过。他是你儿子吗?”
她指着另外那个人——哈里顿。上次别过后,哈里顿又大了两岁,却毫无长进,只是个头更壮、力气更大了,看上去跟以前一样笨拙粗鲁。
“凯茜小姐,”我打岔道,“我们出来已经不是一个小时,而是快三个小时啦。我们真的该回去了。”
“不,那个人不是我的儿子。”希斯克利夫把我推到一边,回答说,“不过,我有个儿子,你以前也见过。虽然你的保姆急着要走,但我想,你们俩最好还是休息一会儿。你们愿不愿意绕过这道荒原悬崖,到我家坐坐?你们休息好了,还可以早些到家。你们会受到友好的欢迎的。”
我悄悄告诉凯瑟琳,无论如何都不要接受这个提议。绝对不行。
“为什么?”她大声问,“我跑累了,地上都是露水,我不能在这儿坐下。我们去吧,埃伦!而且,他还说我见过他儿子。我想他弄错了,但我猜到他住哪儿了,就是我从佩尼斯通悬崖回来时去过的那座农舍,对不对?”
“没错,来吧,内莉,别多嘴啦——她顺便来看看我们,这也是一大乐事呀。哈里顿,陪这位姑娘往前走。你跟我一块儿走,内莉。”
“不,那种地方她不能去!”我叫道,想要挣脱被希斯克利夫抓住的胳臂,可凯茜飞奔着绕过山坡,几乎已经到达门前的石阶了。被指定陪伴她的人并没有装出护送她的样子,而是闪到了路边,一会儿就不见了。
“希斯克利夫先生,这样做大错特错。”我接着说,“你心里明白你不怀好意。她会在那边见到林顿。而我们一回家,她会把一切都讲出来,我会受到责备。”
“我就是想让她去见见林顿。”他回答说,“这几天他气色好些了。他适合让人看到的日子可不多。我们很快就能说服她,不把这次来访的事说出去。既然如此,去趟呼啸山庄有哪里不妥?”
“不妥的地方是:如果她父亲发现我让她进了你的家门,就会恨我。我相信,你怂恿她这么做,肯定用心险恶。”我答道。
“我的用心再诚实不过,我可以对你和盘托出。”他说,“我想让这对表姐弟相爱、结婚。我对你主人可以说十分慷慨:他家丫头没有继承遗产的希望,如果她帮我实现愿望,和林顿成为共同继承人,那她的生计马上就能得到保障。”
“万一林顿死了,”我答道,“很难说他还能活多久,那凯瑟琳就会成为继承人。”
“不,她不会。”希斯克利夫说,“遗嘱[15]里可没有条文保证这一点。他的财产会归我[16]。不过,为了防止争论,我希望他们能结合,而且也决心促成这件事。”
“我决心再也不陪她走近你家了。”我回答说。这时我们已走到栅门前,凯茜小姐正在那里等我们。
希斯克利夫命令我住嘴,然后先我们一步走上小径,忙去开门。我家小姐望了他几眼,好像拿不准该怎么看他。但他与凯茜目光相交时,倒是笑了一下;跟她说话时,声音也柔和了下来。我傻兮兮地认为,只要想到小姐的母亲,他或许就会打消伤害凯茜的念头。
林顿站在壁炉边。他刚从田野里散步回来,因为他头上还戴着帽子。他正在叫约瑟夫给他拿双干鞋来。
他还差几个月才满十六岁,就这个年龄来说,他长得算是很高了。他的容貌还是一样俊秀,眼睛和脸色也比我记忆中更有光泽。不过,这只是从清新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中暂时借来的神采。
“看,那是谁?”希斯克利夫先生转向凯茜,问道,“认得出来吗?”
“你的儿子?”她疑惑地将他们两人先后打量了一番,说道。
“没错,没错。”他答道,“不过,你只见过他这一面吗?想想看!啊!你的记性可不好。林顿,你不记得你的表姐了吗?以前你总跟我们闹着要去看她呀。”
“什么,林顿!”凯茜叫道。听到这名字,她顿时又惊又喜。“这是小林顿吗?他比我还高了!你是林顿吗?”
那个年轻人走上前去,承认自己就是林顿。凯茜热情地亲吻了他。两人相互凝视着,惊讶于时光给彼此的外貌带来的巨大变化。
凯瑟琳的个头已经长得跟大人一样,身材既丰满又苗条,像钢丝一样富有弹性,浑身散发着健康与活力。林顿看上去无精打采,动作慵懒无力,体形尤其瘦削。但他举止优雅,多少弥补了这些缺憾,让他还不至于讨人厌。
两人尽情表达了亲昵之后,他表姐朝希斯克利夫先生走去,这时后者正在门口徘徊,一心两用,一面关注屋里的人,一面关注屋外的事。也就是说,他假装看着屋外,其实只是在留意屋内。
“这么说,你就是我的姑父啦!”凯茜喊道,走上前去亲了他一下,“我原来就觉得我喜欢你,尽管你起初脾气不好。为什么你不带林顿去画眉田庄做客呢?真奇怪,住在附近这么多年了,从来不来看我们。你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在你出生以前,我去过一两次,但那已经让我吃不消了。”他答道,“去——该死!如果你有多余的吻,就送给林顿吧——给我是白费。”
“调皮的埃伦!”凯瑟琳嚷道,扑上来一通乱亲,“坏埃伦!还不让我进来哩。不过,我以后天天早上都要散步过来,可以吗,姑父?有时候还要带爸爸来。你难道不高兴见到我们吗?”
“当然高兴!”姑父答道。因为对这两个即将来访的客人深恶痛绝,他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丝苦相。“可是等等。”他转身面对小姐,接着道,“我想了想,还是对你实话实说好了。林顿先生对我有偏见。我们吵过一次,狠狠地大吵了一架。如果你向他提起你来过这儿,他绝不会允许你再来的。所以,千万别提这事,除非你今后不想见你表弟了。你可以想来就来,但绝不能告诉你父亲。”
“你们为什么要吵架?”凯瑟琳垂头丧气地问。
“他觉得我太穷,配不上他妹妹。”希斯克利夫回答说,“我娶了她,伤了他的心。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永远都不会宽恕我了。”
“那是不对的!”小姐说,“总有一天,我会这么告诉他的。不过,你们吵架,跟我和林顿都没有关系呀。那以后我不来这儿,他去田庄就好啦。”
“那儿对我来说太远了。”她的表弟嘟哝道,“走四英里路,会要了我的命。不,还是你不时来这儿吧,凯瑟琳小姐。不要每天早晨都来,一礼拜来一两次就行啦。”
做父亲的朝儿子投去厌恶、鄙夷的一瞥。
“内莉,我恐怕要白费力气了。”他悄悄跟我说,“凯瑟琳小姐——那呆子就是这么称呼她的——会发现他究竟有几斤几两,打发他见鬼去的。唉,要是换作哈里顿的话——你知道吗,尽管他地位低下,我一天倒有二十次渴望他是我的儿子!要是这小伙子不是欣德利的儿子,我会爱他的。不过,我想他是得不到她的爱的。我要让他同那个不中用的东西竞争,除非那窝囊废能自己振作起来。我们估计,那要死不活的东西很难活到十八岁。噢,这该死的呆子!他光顾着擦脚,看都不看她一眼——林顿!”
“是,父亲。”孩子答道。
“你就不能带你表姐去附近看看好玩的东西吗?连兔子或黄鼠狼的窝都不去瞅瞅?别忙着换鞋,先带她到花园里,到马厩里去看看你的马。”
“你不觉得坐这儿更好吗?”林顿问凯茜。听那语气,他很不情愿再动了。
“我不知道。”她答道,向门口投去渴望的目光,显然很想出去活动活动。
林顿仍然坐在椅子里,又往炉火那边缩了缩。
希斯克利夫站起身,走进厨房,又从那里进入院子,大声呼唤哈里顿。
哈里顿答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他们俩又进来了。那年轻人刚洗完澡,这从他红彤彤的面颊和湿漉漉的头发就看得出来。
“噢,我要问你,姑父,”凯茜小姐问道,她想起了那位女管家的话,“他不是我表哥吧,对吗?”
“是你表哥,”他答道,“是你母亲的侄子。你不喜欢他?”
凯瑟琳表情怪异。
“难道他不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他接着问。
这个失礼的小家伙踮着脚,在希斯克利夫耳边嘀咕了一句话。
希斯克利夫哈哈大笑。哈里顿的脸色阴沉下来。我看出他十分敏感,生怕受人轻视。显然,他模模糊糊地认识到自己身份低微。不过,他的主人或是监护人驱散了他脸上的不悦,喊道:“你会在我们当中大受欢迎的,哈里顿!她说你是——是什么来着?反正是句恭维话。听着,你带她到农场四处转转。记住,一举一动要像个绅士!别说粗话。小姐没看你的时候,你别瞪着她;她看你的时候,你就把脸藏起来。说话的时候要慢点,别把手插在兜里。去吧,好好伺候着,让她开心。”
希斯克利夫看着他俩从窗前走过。厄恩肖别开脸,完全不看他的同伴。他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片熟悉的风景,就像自己是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或艺术家。
凯瑟琳偷偷望了他一眼,没有流露丝毫赏识之色,然后就转移了注意力,寻找起有趣的东西来。她又蹦又跳,高高兴兴地往前走,哼唱着轻快的调子,用以打发无话可谈的时间。
“我把他的舌头捆住了,”希斯克利夫说,“这一路他一个字都不敢说!内莉,你记得我在他这年龄吧——不,比他还要小几岁——我也这样愚蠢吗?就像约瑟夫说的,‘傻不拉几’?”
“还要更糟些。”我答道,“除了傻不拉几,你还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我在他身上找到了快乐!”他继续道,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他满足了我的期望。如果他天生就是个傻瓜,我的乐趣或许就要少一大半。但他不是傻瓜,我能体会他所有的感受,因为我自己也曾体验过。比方说,我能确切地知道他现在的痛苦。不过,这只是开了个头,后面还有更多的苦要受呢。他永远也不能从粗野无知的深渊中爬出来了。我把他牢牢地拴在了那里,比他那无赖父亲把我拴得更紧,贬得更低,因为他对自己的野蛮还颇感自豪哩。我教他鄙视兽性以外的所有东西,将其视为愚蠢、软弱。难道你不觉得,欣德利若是看到他,会为自己这个儿子感到骄傲吗,几乎像我为我儿子感到骄傲一样?不过,两者还是有所不同:一个是金子用作了铺路石,另一个则是马口铁磨光了冒充银子。我的儿子一文不值,但我有本事充分利用这点废料。他的儿子资质上乘,却荒废了,变得比没用还糟。我没什么好遗憾的。但他如果泉下有知,必然痛心疾首,只是除我之外,别人都不知道罢了。最妙的是,哈里顿非常喜欢我!你会承认,在这点上,我胜欣德利一筹。如果那个死了的恶棍能从坟里爬出来,指责我虐待他的后人的话,我会很开心地看到,他的这位后人将义愤填膺地把他打回去,因为他竟敢责骂这孩子在世上唯一的朋友!”
想到这点,希斯克利夫如同魔鬼般咯咯狞笑起来。我没答话,因为我看到他也并不期待我答话。
这时候,我们那位年轻伙伴因为坐得太远,听不见我们说话,开始有点坐立不安了,很可能是在懊悔不该因为怕受点累,就放弃跟凯瑟琳出游的乐趣。
他父亲注意到,林顿频频向窗口投去不安的目光,手也犹犹豫豫地伸向帽子。
“站起来,你这懒孩子!”希斯克利夫装出一副热情的样子喊道,“快去追他们……他们就在转角,蜂箱架旁边。”
林顿振作起来,离开了炉边。格子窗开着,他走出去时,我听到凯茜正在问她那位不善交际的随从,大门上刻的是什么。
哈里顿抬头傻瞪着,挠了挠脑袋,活像个真正的小丑。
“那是些该死的字。”他回答说,“我不认识。”
“不认识?”凯瑟琳嚷道,“我认识……那是英文……但我想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刻在那儿。”
林顿吃吃地笑了,这是他第一次面露喜色。
“他不识字,”他对表姐说,“你能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大笨蛋吗?”
“他一直都这样吗?”凯茜小姐一本正经地问,“还是他头脑简单……哪里有问题?我问了他两次话,每次他都一脸蠢相,让我以为他听不懂我的话。我当然也听不明白他的话啦!”
林顿又笑起来,嘲讽地瞥了哈里顿一眼。哈里顿当时看上去确实还稀里糊涂的。
“他没有别的问题,就是懒,对吧,厄恩肖?”他说,“我表姐还以为你是个白痴哩……瞧,你平常瞧不起别人‘啃书本’,现在尝到苦果了吧……凯瑟琳,你注意到他那可怕的约克郡口音了吗?”
“哼,读书有什么鬼用?”哈里顿咆哮道,对平日的同伴回起嘴来就利索多了。他正要往下说,谁知那两个年轻人突然齐声大笑起来。我那轻佻的小姐高兴地发现,她可以把哈里顿古怪的谈吐当成笑料。
“你话里加个‘鬼’字有什么用?”林顿嗤笑道,“爸爸要你别说脏话,可你开口就是脏话……努力表现得像个绅士吧,现在就开始!”
“要不是看你娘兮兮的不像个小子,我立马就会把你撂翻在地,我会的。你这可怜的瘦猴子!”那个乡巴佬气冲冲地反驳道,一面往后退去。他涨红了脸,又羞又恼,因为他意识到受了侮辱,却又不知该如何泄愤。
希斯克利夫先生和我一样听见了这番对话。他看着哈里顿走开,微微一笑,但马上又朝那对轻薄无礼的男女投去极其厌恶的目光。他们俩还在门口叽叽喳喳地聊着:男孩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哈里顿的缺点和过失,讲述着他的奇闻逸事;女孩津津有味地听着男孩尖酸刻薄的言语,却没想到其中流露的恶意。不过,我对林顿的厌恶开始超过同情了,觉得他父亲瞧不起他,多少也情有可原。
我们一直待到下午。在这之前,我简直无法将凯茜小姐拉走。幸好我家主人一直没出房门,不知道我们迟迟未归。
我们回家的路上,我本想教育一下我照管的姑娘,让她知道我们刚离开的那些人都是什么货色,可她却先入为主地认为我对他们有偏见。
“啊哈!”她嚷道,“你站在爸爸一边,埃伦——你有偏见……我知道,不然你也不会骗我这么多年,说林顿住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了。我真的非常生气,只不过,我也很开心,脾气发不出来!但是,你千万别提我姑父的事……他是我姑父,记住。我还要批评爸爸不该和他吵架呢。”
她就这么滔滔不绝地说着,最后我只好放弃,不再劝她认识到自己看错了人。
那天晚上,她没提这次去呼啸山庄的事,因为她没见到林顿先生。让我大为懊恼的是,第二天她把事情都说出来了,但我并不完全感到遗憾。我想,由她的父亲来担负教导、训诫她的责任,会比我来做更有效。但林顿先生太优柔寡断了,竟然提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说明他为什么不想让女儿同呼啸山庄那家人往来,而凯瑟琳向来饱受宠溺,若要违背她的心意,对她加以管束,就得有站得住脚的理由才行。
“爸爸!”问过早安以后,她喊道,“猜猜看我昨天在荒原上散步遇见了谁……啊,爸爸,你吓了一跳!你做得不对,是吧,啊?我看见——不过听着,你会听到我是怎么揭开你的秘密的。还有埃伦,她跟你串通一气。我一直盼着林顿回来,却总是失望,而她还假装可怜我哩!”
凯茜原原本本地讲述了她的这次出游及其结果。虽然主人不止一次向我投来责备的目光,但一直等到女儿说完,他才开口。他把女儿拉到身边,问她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不告诉她林顿就住在附近。难道她以为,他是为了不让她享受姐弟团聚的乐趣?要知道,就算他们姐弟见上一面,她也不会掉一根汗毛。
“那是因为你不喜欢希斯克利夫先生。”她回答说。
“那么,你认为我关心自己的感受胜过我关心你的,对吗,凯茜?”他说,“不,这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希斯克利夫先生,而是因为希斯克利夫先生不喜欢我。他是个穷凶极恶的人,凡是他憎恨的人,只要漏给他一点点机会,他就会想方设法地迫害他们,摧残他们,并以此为乐。我知道,你要保持和你表弟的联系,就不可能不跟他接触。我也知道,他会因为我而憎恨你。所以,为了你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我才严加防范,不让你再同林顿见面。我本打算等你长大些才跟你解释,但现在我很后悔没有早点告诉你!”
“可是,希斯克利夫先生非常热情,爸爸。”凯瑟琳说,一点儿也没被说服,“他并不反对我和表弟见面。他说只要我高兴,随时可以到他家去,只是千万不能告诉你,因为你跟他吵过架,而且不肯原谅他娶了伊莎贝拉姑姑。你确实不肯原谅他——要怪的人是你——他至少愿意让我们,让林顿和我做朋友,可你不。”
见女儿不肯相信自己的话,不觉得姑父的心肠多么恶毒,主人连忙将希斯克利夫如何对待伊莎贝拉,呼啸山庄如何落入希斯克利夫手中的情况,大略讲了一遍。这些话题他无法详谈,因为即便只是匆匆带过,他也能强烈感受到对他的宿敌的恐惧和憎恶。自林顿太太去世以来,这种情绪一直盘踞在他心中。他经常辛酸地想:要不是因为希斯克利夫,凯瑟琳也许至今还活着哩!在他心目中,希斯克利夫仿佛就是害死妻子的凶手。
对于世间的恶行,凯茜小姐懵懂无知,只知道自己会犯下一些小过失,比如不听话啦,不讲理啦,闹脾气啦,但这都是因为她性情暴躁,行事莽撞,而且当天犯错当天就悔改了。所以,当她听到人心竟能阴暗如此时,不禁大感震惊——居然有人能十数年如一日,处心积虑地暗中策划复仇,从容不迫地实施计划,而且毫无悔罪之心。对人性的这种新看法,似乎深深地震撼了她,令她难以释怀。这已经颠覆了她此前对人性的所有学习和思考。见女儿如此反应,埃德加先生觉得这个话题没必要再谈下去了,于是只补充了一句:“今后你会知道,宝贝,我为什么希望你避开他的房子和家人。好啦,你还是照旧去干自己的事,找自己的乐子吧,别再想这些事了!”
凯瑟琳亲了亲父亲,坐下来,照例安静地做了两三小时功课,然后陪父亲到庭园里散步,一整天便这样过去了,就像过去一样。但是,到了晚上,她回到自己房间,我去帮她脱衣服时,发现她正跪在床边哭呢。
“噢,得啦,傻孩子!”我喊道,“如果你经历过真正的不幸,就会觉得为这点小事落泪是可耻的。你从不知道真正的忧伤是什么滋味,凯瑟琳小姐。比方说,主人和我都死了,你孤零零一人留在世上,你会是什么感受?把眼下的情况跟那种痛苦比较一下,为自己拥有的亲友心存感激吧,不要贪图更多。”
“我不是为自己哭,埃伦。”她回答说,“是为了林顿。他盼着明天再见到我,可是你瞧,他会多么失望啊。他会等着我,而我却去不了!”
“瞎说!”我道,“你自己惦念着他,就以为他也会记挂着你?他不是有哈里顿做伴儿吗?为失去一个才见过两面、玩过两个下午的亲戚掉眼泪,一百个人里也找不到一个哩。林顿会猜到出了什么事,不再为你伤神的。”
“可是,我不可以写个字条,告诉他我为什么不能去吗?”她站起身来问道,“只是派人把我答应借给他的几本书送去?他的书没我的好。我告诉他我的书多么有趣时,他很想借去看看。这都不行吗,埃伦?”
“真的不行,真的不行!”我斩钉截铁地答道,“那样一来,他就会写信给你,这就没完没了啦。不,凯瑟琳小姐,你们必须彻底断绝交往。你爸爸是这么期望的,我就得照办!”
“但一个短短的字条怎么能——”她又开口道,装出一副哀求的神色。
“不说啦!”我打断她道,“我们不要谈你的小字条了。上床睡觉!”
她十分顽皮地瞪了我一眼,那淘气的模样,让我一开始都不想亲她,跟她道晚安。我很不高兴地给她盖好被子,关上门,但半路就后悔了,又蹑手蹑脚地走回去。瞧啊,小姐正站在桌边,面前放了一张白纸,手里拿着铅笔,一见我进门,就心虚地把纸笔藏了起来。
“你就是写了,凯瑟琳,也没人给你送去。”我说,“现在我要把你的蜡烛灭了。”
我将熄灯器往火苗上一罩,手上就挨了一巴掌,听到小姐气嘟嘟地骂了句“讨厌的家伙”!然后我又走了。她气急败坏地把门闩上。
信还是写了,由村里来取牛奶的人送了去,但这事我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的。几个礼拜之后,凯茜的脾气恢复了正常,不过她变得特别喜欢一个人溜到角落里。她看书时,我若是突然走近,她常会大吃一惊,连忙趴在书上,显然想藏住它。我发现书页中有零散纸张的边儿露出来。
她还养成了一个新习惯:一大早就下楼,在厨房里转悠,仿佛在等待什么。她在书房一个柜子里有个小抽屉,她常在那儿翻弄几个小时。走开的时候,她还特别留意把抽屉钥匙带走。
有一天,她正翻抽屉时,我看到原来抽屉里装的玩具和小饰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折起来的纸。
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和怀疑,我决心偷看一下她这些神秘的宝物。于是,到了晚上,她和主人安都上楼安歇之后,我就在我那串管家钥匙中,很快找到了能打开那把锁的钥匙。抽屉打开后,我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我的围裙里,带到我自己房里从容查看。
虽然我早就心存怀疑,但当我发现这是一大堆信时,还是大吃一惊。它们是林顿·希斯克利夫给她的回信,几乎每天一封。起初几封信还写得拘谨而简短,但渐渐就变成了洋洋洒洒的情书。信虽然写得有几分傻气,但就写信人的年龄来说,还算正常。只是信中不时会出现一些词句,我猜应该是从更有写作经验的人那里抄来的。
其中几封信让我觉得分外古怪,时而热情似火,时而平淡似水,开头感情强烈,结尾却做作啰唆,就像小男生在给他幻想中虚无缥缈的意中人倾诉衷肠。
这些信是否能让凯茜感到满足,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看来,它们只是一堆毫无价值的废纸罢了。
我翻看了一封又一封,觉得差不多了,便用手绢将它们捆起来,放在一边,把空抽屉重新锁好。
按照习惯,小姐又一大早下楼到了厨房。我发现一个小男孩刚到,她就走到门口,趁挤奶女工往他罐子里倒奶时,在他上衣口袋里塞了一样东西,又抽出一样东西。
我绕过花园,半道拦下了那个信使。他勇敢地捍卫了交给他的东西,我们把牛奶都打翻了,但我还是把信抢了过来,并且威胁他,如果他不赶快回家,后果会相当严重。我留在墙根下,读起了凯茜小姐情意绵绵的书信。这封信比她表弟的更简洁、更动人,行文优美,但也不乏傻气。我摇摇头,沉思着走进屋里。
那天下雨,她不能到庭园里散步。于是,早上做完功课后,她便到抽屉那儿去寻求慰藉。她父亲坐在桌边看书,我故意找了点活干,去理开缠在一起的窗帘穗子,两眼却一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啊!”地惊呼一声,脸上的欢快顿时一扫而空。那样子就像是一只归来的母鸟,发现离巢时还在啾啾乱叫的一窝幼鸟已被洗劫一空,只好发出痛苦的哀鸣,胡乱地拍打翅膀。但鸟儿表现出的绝望,尚不及她万分之一。林顿先生闻声抬起头来。
“怎么啦,宝贝?碰痛哪儿了吗?”他说。
他的语气与神色让女儿相信,发现宝藏的不是他。
“没有,爸爸——”她气喘吁吁地说,“埃伦!埃伦!上楼来——我不舒服!”
我听从她的吩咐,陪她离开了书房。
“噢,埃伦!是你拿走的吧。”我们俩一进屋,她马上跪下来,开口说,“噢,把它们还给我吧。我再也不这样啦!别告诉爸爸。你没告诉爸爸吧,埃伦?说你没有呀!我确实太淘气了,但我再也不这样了!”
我声色俱厉地叫她站起来。
“好哇,”我喊道,“凯瑟琳小姐,这种事,看来你已经干了很久啦,你该为这些信感到羞耻!你肯定一有空就会好好研读这捆废纸吧。哎哟,这些信写得真好,简直可以出版了!我要是把它们放在主人面前,你觉得他会怎么想?我还没有给他看,但你不要以为我会保守你这可笑的秘密。真丢脸!一定是你带头写这些荒唐东西的,我敢说他是不会主动开这个头的。”
“不是我!不是我!”凯茜抽泣着,心都要碎了。“我从没想过会爱上他,直到——”
“爱!”我叫道,吐出这个词时我尽可能地表示了轻蔑。“爱!有谁听过这种事!如果你可以说自己爱上了林顿,那我也可以说自己爱上了那个一年来买一次我们谷物的磨坊主哩。你的‘爱’来得真轻巧!你这辈子只见过林顿两次,总共还不到四个小时!结果你们就弄出了这些幼稚的垃圾。我要把它们带到书房去,看看你父亲对这种‘爱’怎么说。”
她跳起来抢她的宝贝信件,但我把它们高高举过头顶。她又发狂似的不断央求我把它们烧掉——怎么处理都行,就是不要给别人看。我真是又想笑又想骂——因为我把这一切都看作女孩家的虚荣心作祟——我最后心软了,问道:“如果我同意把它们烧掉,你能不能诚心答应我,以后再也不通信,也不送书——因为我知道你派人给他送过书——不送头发、戒指、玩具什么的?”
“那就什么东西都不送,小姐。”我说,“你要是不答应,我这就去见你父亲。”
“我答应,埃伦!”她抓住我的衣服,叫道,“噢,把它们扔到火里去,快扔,快扔呀!”
但这样的牺牲太惨痛了,当我用拨火棍拨开炉火的时候,她已经受不了了。她恳求我给她留下一两封来。
“埃伦,看在林顿的分上,就留一两封吧!”
我解开手绢,开始从一个手绢角把它们往炉子里倒,火苗直冲上烟囱。
“我要留一封,你这个狠心的坏蛋!”她叫着,猛地把手伸到火里,也不顾烧疼手指,抢出了一些烧了一半的碎纸片。
“好吧——我也留一点给你爸爸看!”我答道,把剩下的信又抖回手绢,再次转身向门口走去。
她把烧黑的纸片又扔进火里,示意我完成这场毁灭。信烧完了,我搅了搅余烬,加一铲子煤块盖上去。她一声不吭,伤心欲绝地回她自己房里去了。我下楼告诉主人,小姐的那阵不适基本好了,不过我觉得最好让她躺一会儿。
她不肯吃午饭,不过喝下午茶的时候下来了,脸色苍白,眼圈发红,外表惊人的平静。
第二天早上,我写了一张纸条作为回信:“请希斯克利夫少爷别再给林顿小姐写信了,她是不会接受的。”从此以后,那个取牛奶的小男孩来时,口袋里便是空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