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越剧院新《白兔记》剧组紧锣密鼓进行最后连排之际,古镇旅游局下属演艺公司越剧团在若萝溪畔新建的仿古戏台上演出了新编传奇越剧《西施归去来辞》,一炮打响。饰演西施的余青鹅一夜之间成了远近乡村戏迷们口中啧啧夸赞的越剧明星。西施深明大义,义无反顾为国捐身,悲侧侧告别故土前有一大段椎心泣血柔肠百转的长袖舞,许多有点年纪的老戏迷都说,这段长袖功夫已经可以跟三十年前越剧名旦谢影阁在《白兔记》中的长袖功夫媲美了。因为《西施归去来辞》有口皆碑且口口相传,到古镇旅游的人数一月之间增加了三倍。经济效益和文化效益双丰收,令演艺公司的领导们十分振奋。张书记对余青鹅愈加关爱,打报告给镇旅游局为余青鹅请功嘉奖涨工资,再打报告给镇文化局,为余青鹅申请国家二级演员的职称,这在偏居一隅的古镇中是绝无仅有的。

现在余青鹅成了古镇上的小名人,她走在大街小巷会被许多人认出,指指点点道:“西施,她就是西施呀。”也会有越剧迷跑上来要她签名,塞给她一些小礼物,围巾呀,头饰呀,皮包呀,等等。余青鹅却并没有因此而稍有沾沾自喜的心情。跟她心怀着的“不乡则已,一鸣惊人”的大志向比较,这一点小声名犹如土丘之于高!不值一提。

余青鹅身居偏远古镇,对省城戏曲界的状况却十分关心,她订’一份省报,下戏回来再晚再累,也要将省报中“文化娱乐新闻”亏个版面翻阅一下,方能安寝。 自从《西施归去来辞》在小镇演出乙功以来,余青鹅越发关注省城中戏曲演艺的动向,私心希望省城I报纸能够对自己的《西施归去来辞》有所关注。她一连查阅了r后一个多星期的“文化娱乐新闻”版面,发现他们竟对古镇仿古乙台上演出的这么一出新编传奇剧目毫无反应。后来,她偶尔在犷报“地方览胜”的版面中看到一则千字左右的新闻,报道了古镇乏游局为打造旅游胜地出新招,搭建仿古戏台,推出反映民俗文化J新编传奇越剧《西施归去来辞》,取得了良好的效果,文中却只二未提主演这部戏的演员的名字。余青鹅长长叹了口气,她很清更,自己想成为谢影阁那样的越剧名旦,还有很长很艰难的路程。三唯寄希望于年尾举行的华东六省一市越剧青年演员新剧目大奖荞,希望她的“西施”能脱颖而出斩获大奖。

自《西施归去来辞》成功上演,名声远播,来古镇旅游的团队每每要求到仿古戏台观看此剧。于是,曹萝溪畔,归施桥旁,古戏产上,夜夜檀板锣鼓急管繁弦地上演着越国女儿西施为国捐身建二奇功的故事。余青鹅连续一个多月天天扮演美丽的西施姑娘,有的时候总是非常尽兴,非常投人,呕心沥血,竭尽全力,每每赢得下观众一片烯嘘,泪湿衣襟。谢幕时,咫风般的掌声几乎要将仿产戏台飞椽脊吻的藻花攒尖屋顶掀翻。

余青鹅一连谢了五次幕,观众方才陆续散去。她筋疲力尽地走进化妆间,跌坐在椅子上,连卸装的气力都没有了。她依然沉浸在西施姑娘为大义牺牲自己青春、爱情、贞操、名声的慷慨悲壮、酸辛苦涩中,演戏时她控制住了眼泪,此刻,泪水却不断涌出来,泅污了她的眼线和胭脂。

这时,剧务推开门探进脑袋道:“余青鹅,你爱人来接你了。”余青鹅连忙抽了几张餐巾纸,混着泪水将面孔上的油彩抹去。

丈夫应该说是个体贴人的好丈夫,最近这段余青鹅夜夜上戏,他只要不出差,必定来后台接妻子回家。此刻他见余青鹅还未卸装,便道:“青鹅,先把黄茂人参汤喝了,接接气。”便从保暖筒里取出一只紫砂小罐。余青鹅接过罐子,温温的感觉直渗人心间。她揭开罐盖要喝,突然觉着一团酸酸的东西从胃里翻上来,连忙挪开罐子,道:“待会儿再喝好吧?现在喝不进。”

丈夫便帮着她拔翠锢,下头套。余青鹅脱去罩在外面的橘红色绣彩凤的薄纱斗篷,里面便是她的谢老师送给她的那领青衣褶子。其实,演艺公司为了这出《西施归去来辞》,投了很大一笔钱做了全新的服装。余青鹅因要舞一段长袖,坚持要穿这件青衣褶子上场。她对这件青衣褶子已经到了顶礼膜拜的迷信程度,倘若不穿它,她觉得自己就舞不好长袖。她仔细地将青衣褶子挂在衣架上,再用一件旧的练功服罩在外面。因隔夜上场要穿,她才不带回家去了。

丈夫是骑一辆蓝鸟牌摩托车来接她的,余青鹅双手箍住丈夫的腰,软软地将头靠在丈夫的背脊上。丈夫扭头道:“不要睡着了,车开起来风太大,要着凉的。”想想,又道,“妈做了菜肉馄饨等你回家吃,她说你唱得累了,吃点汤汤水水的舒服。”

余青鹅轻轻“嗯”了声,将湿波渡的眼睛捂在丈夫的衣服上。

自《西施归去来辞》大获成功后,余青鹅在赵家小媳妇的地位与悄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结婚之初,余青鹅跟丈夫有过一个“君子协定”:为了她的演七事业,三十岁前不生孩子。婆婆对这个协定显然难以接受,赵家尤这么一个单丁独子,讨了媳妇却不肯生孩子,难道让赵家断香火可?虽经儿子再三解说,并保证,三十岁一到,保证给母亲你生个贬胖孙子。可婆婆心里总是戳了块骨头般不痛快,常常会零敲碎丁惯出些硬话来丢给媳妇。三十岁生孩子?那可是高龄产妇了,了一生不出来怎么办?万一生出来是个残缺儿怎么办?你在艺校全戏时总听过“孔雀东南飞”这出戏吧?焦仲卿的老娘为什么非儿子休掉刘兰芝呀?刘兰芝德容皆备,手又巧,可嫁到焦家三巨,养不出儿子嘛!余青鹅天性内敛沉静,只要丈夫支持她,她便戈默忍受了婆婆的闲言碎语。

这小镇上稍有点年纪的人几乎都是越剧迷,并且人人都会哼马几段老戏。余青鹅的婆婆也不例外,随身一只半导体收音机,从互到晚放的都是越剧唱段。余青鹅主演的《西施归去来辞》在镇二红火起来,婆婆进进出出,老街坊们看到她就夸,赵家姆妈,你前上修来好福气,把个西施般的姑娘娶进门;赵家姆妈,余青鹅天天孰越剧给你听吧?你好耳福哦,多听听戏,寿命也会长的;赵家姆马,你媳妇将来一定是个大明星,你可要看得牢点哟……余青鹅给左家撑足了面子,婆婆的言语就变得温存和煦了,嘘寒问暖,怡怡1亲,并且每天晚上都要亲自下厨做好夜宵,等待媳妇下戏回来,卜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吃下去。

余青鹅面对着婆婆精心烹制的紫菜虾皮汤下菜肉大馄饨,却一点没有食欲,只觉得胃里塞满了茅草似的难受。可是婆婆笑得像弥勒佛般的面孔就候在自己身边,她不得不舀起一只馄饨塞进口中,怕吐出来,胡乱嚼了几下就硬吞下去。婆婆忙问:“好吃吧?咸了还是淡了?”余青鹅点点头,她也不晓得是咸是淡,只好答道:“正好。”于是婆婆开始表功了:“这葬菜我是一根根挑出来的嫩头,肉都是后腿精肉。我晓得青鹅不喜肥腻对吧?剁了整整一下午呐―。

正巧丈夫停好摩托车走进屋,叫道:“好香!妈,有我的份吗?我肚子真有点饿了呢。”

婆婆慎道:“没你的份!你不是叫着喊着要减肥吗?”

余青鹅赶紧将碗推到丈夫跟前道:“我吃了好几个了,也饱了,你吃吧。”其实她只吃了方才那只馄饨,正堵在胃里翻腾。

丈夫捧起碗呼噜一只呼噜一只吃得痛快。婆婆见小夫妻相敬相爱,自然也是喜欢的,仍慎道:“你要吃成个胖子,当心青鹅休了你!”

躺下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丈夫头挨着枕头,蔚声就起。余青鹅觉得浑身上下像挨了皮鞭般的酸痛,身体怎么放也不舒服。索性拧亮床头灯,翻阅当日的省报。翻到文化新闻版,通版浏览一下,有关戏曲方面的消息再逐条仔细阅读。这天的文化新闻版面,以三分之一强的篇幅报道了省越剧院新《白兔记》公演的盛况。连续三场,一票难求,黑市票翻了三倍。记者采访专家评论,大家一致对剧中男主人公刘知远的艺术形象倍加赞扬,都说这是传统戏曲中一个崭新的人物,说他崇高却又卑鄙,说他多情却又无情;耿正捐介却又随风转舵,雄心勃勃却是不择手段。因了这么一个人物的出现,便使新《白兔记》在审美层次上较以往老本《白兔记》大大跨上了一个台阶。专家评论家们只用“宝刀不老,风采依旧”简单的几个词不痛不痒地评价了谢影阁秦玉楼两位老艺术家,却对扮演前半场刘知远的青年演员封简月大为欣赏,说她台风好,演唱好,最为重要的是她准确把握住了这么一个复杂人物的心理脉络,手挥目送,人木三分,为越剧舞台创造出了一个令人难忘的角色。专家评论家却对扮演青年李三娘的必静瑶提了不少批评和建议,认为她的表演缺少内在**,演唱旋律过于平稳,原本为全剧女主角的李三娘反而逊色许多。还有专家提出“磨房产子”那段水袖舞得太轻飘,情绪与李三娘当时的艰难情境不合,还是不用为好。

余青鹅将这篇报道仔细读了两遍,以她对宓静瑶的了解,她想她一定受不了报上的这些批评,她一定会闹情绪,说不定还会惯纱帽的。余青鹅们心自问,倘若自己的表演受到这么多的批评指责,自己承受得了吗?余青鹅自己对自己说,要有这许多专家评论家来看《西施归去来辞》,哪怕他们点着我鼻子骂我,我也心甘情愿的。毕竟他们关注到我的戏,关注到我的存在了。可是,这些大名鼎鼎的专家评论家怎么可能关注到一座小镇上一个小剧团一个小演员演出的一出小戏呢?从这点上说,毕竟,必静瑶还是比自己幸运得多。

余青鹅愈来愈感到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一定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愈来愈频繁的呕吐感,平素自己从早唱到晚都不会觉得累,近采一出三刻钟的《四施归去采辞矛便卜采》,人使像被掏空一股,冷汗会将两层戏服都濡湿。可她总不愿相信这是事实,怎么会呢?她和丈夫约好了三十岁前不生孩子的,所以他俩每次过夫妻生活都是经过精确计算,安排在余青鹅最不容易排卵的安全时段里进行的呀。

不愿相信事实不等于事实就不存在了,身体的自然反应每每提醒余青鹅,她最不想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她想起她的一个远房表姐在一个乡卫生所里当妇产科医生,便备了几样礼品,悄悄地浊自去找表姐了。

表姐见到已然成了越剧明星的表妹,自然是十分高兴,拉着她现宝似的介绍给她的同事们,“这是我表妹,就是那个演西施的余青鹅嘛!”

余青鹅强打精神跟着表姐在各个办公室走了一圈,两脚酸软,气喘吁吁,急着寻了张椅子坐下了。表姐盯着她看了一会,便道:“青鹅,你有喜了对吗?”

余青鹅吓了一跳,道:“你怎么晓得我有了呢?”

表姐呵呵笑起来:“我是做什么的呀?看你那眼晕,脸色,再清喳不过了。”

余青鹅心一阵阵发冷,呆坐着,眼泪在眼眶里蓄着。

表姐一把拉起她,道:“你是为这事来找我的吧?走,去抽个血,化验个尿液。你看好了,你表姐的眼睛比仪器还准。”又道,“这是好事呀,干吗这样愁眉苦脸的?”

待化验单出来,明白无误地证实了表姐的判断。余青鹅拿着七验单默然无语,心里面一团乱麻。表姐安慰她道:“青鹅,你不要担心的,哪个女人不走这一遭哇?你生孩子的事就包给我好了。现在孩子才一个多月,你要特别注意休息哦。戏嘛,能不演就不要演了……”

“这怎么可以?”余青鹅叫起来,“各地旅游团订的票,已经排到中秋节了呢!”

表姐察言观色,口气便转了个弯,道:“当然,只要身子不显形,三个月前,你要演还是能演的,只是自己当心一点,营养一定要跟上。”

表姐哪里能体会余青鹅内心的挣扎呢?余青鹅并不想跟表姐担露心怀,又想着晚上还要演出,便告辞出来了。表姐送至卫生院门口,不停地关照:“隔一个月,一定要来检查的哦!”

这天夜晚的演出,余青鹅一方面体力不支,一方面心中纠缠,自己觉得发挥失常,唱,唱得不到位,长袖舞得有气无力,真怕台下观众喝倒彩。不料观众仍是掌声雷动,叫好不断。散场后,张书记还兴奋地跑到后台化妆间跟她说:“小余,今晚演得太好了,把西施离开家园和恋人的忧怨悲伤表现得淋漓尽致。以后就这么演,唱和做都收敛些,反而更动人心魄。我对你年底去参加新剧目大奖赛有十分的信心!”

余青鹅愕然。面对寄予太多希望于自己的张书记,想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到年底,腹部都要鼓成圆桶了!她悲从中来,不晓得如何回应张书记。幸好没卸装,假面具遮盖了真心情,张书记并没有觉察什么,只当她一向沉静寡言的脾气,又鼓励两句,便离开了。

丈夫照例骑着摩托车来接她回家。原本他们要绕公路走,值此夜深之际,苔萝溪边已空寂无人,丈夫便抄近路,驶上溪畔景观人行道。这条道用五彩卵石铺就,摩托车驶上去颠得很厉害,余青鹅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了,实在隐忍不住,便伏在丈夫宽背脊上呜呜地哭起来。

丈夫开始还以为妻子唱戏还没唱够,还沉浸在西施的情绪中没跑出来。直到余青鹅的眼泪把他的两层衣服都濡湿了,他觉得背脊上凉胜胜的直透肌肤,方才觉察到事情不大对头,“咔刺―”刹了车,扭回头问道:“青鹅怎么啦你?这么伤心?我又不会像范氢那样把你送到吴国去做奸细的!”

余青鹅愈是哭得厉害,索性放开了声音坳哭起来。丈夫慌得从车驾上下来,将她揽进怀里,哄着,道:“怎么啦怎么啦?谁欺侮你了?谁敢欺侮你啊?”

余青鹅捏紧拳头恨恨地捶打丈夫的胸脯和肩膀,哭着骂着:“都是你,都是你,就是你欺侮我,就是你欺侮我……”

丈夫被她一阵拳击,如坠五里雾中,摇着她的肩膀叫道:“青鹅你醒醒,你说什么呀?我疼你爱你都来不及,哪里舍得欺负你?到成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呀!”

余青鹅一头扎进丈夫怀里,恨声道:“我有了,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丈夫先是怔忡着,忽地明白过来,喜极而狂,双手抱起她原地砖起圈来。余青鹅吓得叫着:“当心摔跤,当心!”

丈夫终于放下她,又将她紧紧揽在怀中,道:“青鹅,太好了,我口要当爸爸妈妈了!”

余青鹅用力推开他,恼恨道:“好什么好?我们说好三十岁前下要孩子的嘛!你耍赖,不遵守合约。”

丈夫冤枉鬼叫起来:“我怎么耍赖啦?从来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每次,不都是在你的安全期内吗?”

余青鹅也是疑惑不解,咕浓道:“真是出鬼了,明明算得清清楚楚的……

丈夫使劲抱住了她,柔声道:“青鹅,我是答应你三十岁以前不要孩子的,而且我们也采取了措施,对吧?可是,这孩子偏偏还是提早来了,这是为什么?是因为老天觉得我们现在该有孩子了,这孩子是老天送给我们的礼物,我们一定要珍惜他,对吧?”

余青鹅泪如泉涌,硬咽道:“可是,可是我的西施怎么办?”

丈夫笑道:“你真是个小傻瓜,你演的西施已经出名了,只要提起西施,就一定是你余青鹅的了,没有人敢来抢你的,抢也抢不走的,戏迷不会答应的。歇个一年半载,生好孩子,你照样演你的西施呀!”丈夫边宽慰着她,边将她扶上车坐定。这一路回家,丈夫将摩托车驶得腾云驾雾一般。

进了家门,余青鹅不想自己满脸泪痕地见到婆婆,楚转身进了自己房门,不及洗脸,抽了几张湿纸巾擦拭面颊,再抹上一层润肤霜。镜子中看看,眼泡皮虽有些肿,却依然面若桃瓣,目如朗星,清爽而娇美。正待出去,房门“吮”地被撞开,丈夫陪着婆婆走进来。婆婆嘿嘿嘿地笑着,笑得眼泪鼻涕一大把,也不去抹,只顾拉住余青鹅两只手,对着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嘴中念念有词:“青鹅呀,你怀上啦?青鹅呀,我们赵家/又辈子祖宗都要感谢你呀!青鹅呀,往后你可要小心身子呀……”

丈夫朝余青鹅耸了耸肩,表示对母亲无可奈何。又挽住母亲胳膊往外拽,道:“妈,好了,你看也看到了。这么晚了,好让青鹅早休息。道:“明早你自己出去买早点,不要让青鹅老清老早爬起来服侍你,晓得吧?”

余青鹅怀孕的事兔走鸟飞,迅速在赵家整个家族中传开了,次日中午,也无人召集,丈夫的两个姐姐回来了,舅舅舅妈,阿姨姨夫,姑母姑夫也都上门了。大包小包各式营养品补品铺陈了整整一张八仙桌;贺喜的话天作箩都来不及盛。处在众人殷殷关爱的注目中,余青鹅便像被恶兄嫂关在磨房中的李三娘,浑身无力冷汗如浆。

其实余青鹅已经纠结挣扎了一夜天,她不忍心泼丈夫的冷水,大清早丈夫出门上班时,她没勇气开口。此刻丈夫不在场,她把心一横,索性当着众亲戚的面把事情挑开了。用力咳了一声,对婆婆道:“妈,我想,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听我们张书记说,西施这出戏,场子已经包到中秋节了,合同订下的事,恐怕很难取消的。还有,我们张书记已替我报名参加年底华东六省一市越剧青年演员新剧目大奖赛了,领导对我寄予很大的希望呢!”

余青鹅一口气将堵在心里的话吐出来了,她准备着领受婆婆的责骂和众亲戚的劝说。她却奇怪地发现,她的话音落地,偌大客堂间里竟鸦雀无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大家都看住了婆婆,而婆婆却转身去看坐在太师椅间自顾翻报纸的公公。

毕竟,赵家这位媳妇,已经是镇上赫赫有名的越剧明星了呢!

公公放下报纸,摘下老光镜,又端起茶盅深深地吸了一口。平素,公公向来不过问家务事,家中一切由婆婆张罗。公公退休前是滇政府下属外贸公司的总经理,在镇上,也是有声名有威望的要人了。公公放下茶盅,缓缓道:“青鹅啊,你们张书记,我熟的。她男人曾经做过我办公室的秘书。这样吧,待会儿我给她打个电话,把你的实际情况说一说。我想嘛,不会有太大问题。合同我也见过多多少少了,没有哪张合同会禁止人家生孩子的!”

众亲属都哄地笑起来,纷纷附和着道:“是啊,对啊,女人生孩子那才是天经地义的事呢……”

余青鹅自然不会与公公争辩,她却暗暗期待着,期待张书记能说服公公,让公公改变主意,同意自己先打掉这个孩子。

夜里,余青鹅照例去古戏台演西施,照样的满堂彩。谢完幕,走下戏台,她料定张书记会来找她的,坐在化妆台前,面对镜子,慢吞吞地卸装,心却如击鼓般等待着。果然,张书记笑眯眯的脸出现在镜面中了,余青鹅腾地立起身,叫了声:“张书记―”却看见丈夫正立在张书记身后,憨憨地笑着看住自己。不祥的感觉浓雾般罩住了她,她颓然又坐下了。

张书记拖了把凳子在她身旁坐下,从镜子里看着她,笑问:“小余,身子还吃得消吧?再坚持几场?”

余青鹅张口想说“吃得消”,却硬咽住了,泪珠子咕噜咕噜一串串往下掉。张书记抚摸着她的背,慢声细语道:“别哭别哭,这又怪不得你。你公公在电话中都跟我说了,你是怕合同违约,公司要赔钱对吧?你放心好了,下午我们班子已开会讨论研究了。我们公司歌舞团正在赶排大型歌舞剧《四大美人》,包括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四篇,其中沉鱼篇,也是讲西施的故事,你只要坚持演到这个月底,下月初,歌舞团的沉鱼篇便可顶上来了,你看,行吗?”

余青鹅好失望啊,张书记怎么一点不理解自己的心意呢?丈夫在边上不停地替自己谢着张书记:“谢谢,谢谢领导的体贴关怀啊!”余青鹅却哭得更厉害了,索性趴在化妆台上,哭个痛快。

丈夫被她哭得不知所措,张书记硬把她扶起来,刷刷刷,抽了一团纸巾塞给她,又道:“小余,我晓得你舍不得放弃年底的大奖赛,对吧?没关系的,你还年轻,这样的机会多得很,明年、后年,有得让你得奖的机会呢。不要再哭哆,否则肚子里的固固出娘胎后,哭闹得厉害呢。”

张书记一直劝到余青鹅停止了嚷泣,方才告辞离去。丈夫恭恭敬敬送张书记出了戏院大门,返回化妆室,见余青鹅面无表情地呆坐着,便赔着笑脸,帮她脱了戏服,换了鞋子,又收拾了妆台上的零碎。小合翼翼道:“青鹅,我们回家吧。”

余青鹅缓缓站起来,四肢关节仿佛锈了似的,咯吱咯吱响。丈夫伸手来扶她,被她啪地打掉了,白眼翻,恨道:“让你得逞了是吧?”

这句话一出,丈夫放心了,妻子终于妥协了!他举动愈是温存,言词愈是贴心,弄得余青鹅想吵想闹却吵不起来闹不起来。

余青鹅认命了。她像一只被蜘蛛网粘牢的小昆虫,愈想挣扎逃脱愈是被网得牢固。她无奈地想,也许丈夫说的是对的,他们过夫妻生活一直很谨慎,算来算去地排安全期,可孩子还是不期而遇!这叫做命中注定吧?于是余青鹅狠狠心将脑子里对未来戏台上的许多美丽憧憬都抹去了,她对自己说,好吧,认认真真把最后几场西施演好。这以后,就定定心心准备孩子的出生吧!

婆婆日日盯着青鹅要去县里正规医院做妊娠检查,公公甚至托人联系好了县人民医院妇产科主任,约好了日子。丈夫日里要上班,脱不开身,婆婆竟想亲自陪青鹅去县城做检查。余青鹅便道:“妈,乘几站公共汽车就到县城了,我不至于那么娇贵吧?爸又跟医生说好了的,我自己去就行了。”婆婆见余青鹅说得恳切,实诚,也就同意了。收拾了一点笋干啦茶叶啦,红枣啊白果啊,统统放在塑料口袋里,让余青鹅带给那位妇产科主任。又千叮嘱万叮嘱,路上一定小心了。

余青鹅到县人民医院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位妇产科主任,却是位头发花白的男医生。他替余青鹅做了血液检查,超声波检查,胚胎发育一切正常。主任说,现在胎儿还只有一个多月,还没有发育完整。便约她两个月后再来做一次检查,那时就可以听到胎心,并且可以看出性别了。主任特为强调了一下:“按规定,我们是绝不能帮孕妇检测胎儿性别的。”余青鹅自然明白言外之意,连忙将婆婆准备的塑料口袋挪到主任的脚边。主任并不询问是什么东西,只顾给余青鹅开了药方,无非是一些维生素,叶酸之类补充微量元素的药片。

余青鹅去药房领药,排着队,忽听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又被人从后面攀住了肩膀。扭头看,竟是老同学钱笑笑!

余青鹅惊讶道:“笑笑,你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