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笑笑大笑着,反问她:“余青鹅,你怎么会在这里?”

余青鹅从前在艺校就晓得这个钱笑笑有点二百五脾气的,当然不能告诉她自己怀孕的事。便没好气道:“我生毛病来看病,这里是我们县里最好的医院嘛。你为什么舍近求远来看病?省城医院还及不上这里?”

钱笑笑很神秘地看住她,卖关子道:“你看我像生毛病的样子吗?具有毛然小会跑乡卜采找医生矍!”

余青鹅自己是满腹心事,哪里有心思听她搬弄口舌?胡乱问道:“那你来走亲戚啊?《白兔记》不演出吗?”

钱笑笑很夸张地瞪大眼睛道:“你还不晓得呀?余青鹅你真是桃花源中人啊!”

余青鹅倒被她吊起了胃口:“发生什么事了?不见得改朝换代吧?”

钱笑笑摇摇头道:“差不多啦!必静瑶突然打报告退出新《白兔记》剧组了,省电视台投拍电视连续剧《春花秋月何时了》,她在里面混了个角色,女三号还是女四号,搞不清楚。人家当然不想再演李三娘了,累么累死,还被评论家在报上骂死。这下我们新《白兔记》可惨了。原打算去香港演出前再公演几场的,现在连去不去得成香港都成问题了!”

余青鹅怔忡了一会,这可真是洞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啊!停停,她问:“那你跑到乡下来散散心啊?”

钱笑笑又显出很神秘的样子,凑近她道:“余青鹅你发誓,我告诉你的事,你千万千万不要讲给任何人听!”

余青鹅道:“必静瑶不演李三娘至少你们整个省越剧院都会知道,你还能瞒谁呢?”

钱笑笑道:“不是指宓静瑶的事,还有更大的新闻!”

余青鹅猜道:“难道封简月……”

“封简月现在红遍省城,风头都快压过她老师了呢!”钱笑笑愈是凑近了她,压低声音道,“是施小桐!施小桐想顶宓静瑶的李三娘,导演嫌她扮相不好看,她是到这里来整容的!”

余青鹅倏然一惊,左右张望:“施小桐,她人呢?”

钱笑笑指指挂着五官科门诊牌子的长廊,道:“她进去了。垫鼻梁是门诊手术,半天就够了。割双眼皮时间恐怕要长点,我们就在隔壁小旅店订了房间。”

余青鹅依然是不解,整起眉头道:“省城大医院里没有整容啊?我们小小县城,这种业务才开始不久,技术牢不牢靠啊?”

钱笑笑道:“施小桐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体,连家里人都没说,只说趁空当跟我出来旅游的。是朋友介绍到这里来做的,大概没什么问题吧。”

这时有个护士从“五官科门诊”走廊中出来,大声叫着:“施小桐家属,施小桐家属在哪里?”

钱笑笑慌忙应道:“在这里,在这里!”又扭头对余青鹅关照道,“你一定要保密哦!”便匆匆走进“五官科门诊”去了。

余青鹅也连忙转身出了医院,她生怕待会儿施小桐出手术间撞见自己,她见了她,又能说点什么呢?她和她们现在好像是两个星球上的人了。

这天夜里,下戏回家后,余青鹅连忙翻看报纸。近几日,因意外怀孕的事搅得好心烦,报纸都懒得翻。她果然在一张报纸上看到必静瑶决定退出新《白兔记》剧组的消息,记者采访时,必静瑶是这样回答的:“我想开拓自己的艺术道路,尝试不同的表演手段。我们越剧当初就是吸收了话剧和昆曲诸方面的养料发展起来的,我想,我经过影视剧表演的历练,再回过头来演越剧,也许在艺术上会更上一层楼的。”

次日的报上却登载了这样一则消息:“……救场如救火,越剧各象谢赘圈又小谷样世当起救气日兔记))甲笙物字二眼日9用巴。在上半场戏中,谢影阁将首次与优秀青年小生演员封简月搭档,演绎李三娘刘知远‘瓜园招亲’和‘别妻投军’两折。许多人担心,她俩相差三十多岁的年纪,在台上演夫妻是否相称?谢影阁表示,中国古典戏曲的一大魅力,在于它的化妆能使人返老还童。她自信以她的表演和唱腔,一定能与封简月珠联璧合地呈现那段旷古恋情。”

余青鹅想起钱笑笑所言施小桐为了李三娘整容一事,不免有一丝同病相怜之情油然而生。

转眼已是月尾,这一场戏,便是余青鹅最后的西施了。傍晚时分,余青鹅去后台化妆间,看到演艺公司歌舞团《四大美人》“沉鱼篇”的布景片都已叠放在过道里了,只等她的《西施归去来辞》一收场,布景工人就要拆台换景了。

余青鹅这一刻的心情正合了西施姑娘诀别恋人、辞别故土时的凄楚枪恨。化妆时,她特别精心描画眉眼,那两道眉画得像凄风苦雨中影影绰绰的远山,眼影改棕红为深灰,令一对眼珠泪光点点闪亮;点唇时,不用朱红用妃红,嘴角点一抹银白,便像啥着伤痛一般。张书记这晚特地到后台为她压阵,乍一见她的妆,呆了呆,叹道:“小余啊,你往台上一站,不开口不动作,观众都会被你这般椎心泣血的神情感动落泪的!”

余青鹅只是惨惨地一笑。

溪纱一缕,总系范郎心,

天涯海角,唯念故乡情……

余青鹅感觉自己的嗓子今晚特别滋润,一开口,声音贯珠叩玉般传扬出去,赢得台下一片掌声。她旋转着挥舞长袖上场,至台中央,收袖立定,一束追光正好笼住了她,亮相十分精彩,台下叫好声掌声,波涌涛起。

余青鹅目光摇过观众席,猛然间定住了―观众席三排居中央,竟坐着省越剧院副院长秦玉楼!她心一阵剧跳,马上命令自己镇定下来。是的,那次秦玉楼陪她去谢家小院时曾说过,有空会去看你的西施。当时余青鹅只当她说客套话,人家著名演员,又是省越剧院领导,哪里真会到乡下小镇来看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青年演戏?可是秦玉楼她没有食言,她真的来了!一阵感动又无限感伤:秦院长啊,你哪里晓得,你看到的是我余青鹅的最后一场戏了呢?

余青鹅收回思绪,愈是投人到她的西施中去。这最后一场的戏真是被她演绎得出神人化,曲尽其妙,台下的掌声几乎没有停息过。

余青鹅谢幕的时候,朝台下的秦玉楼深深鞠了个躬―秦院长,感谢你来看我的戏,感谢你为我引见了谢老师,才能有我西施中尺长袖的尽情翻舞啊!

大幕终于徐徐地合拢。余青鹅忽觉得四肢软绵绵没一点力气了,咕咚,她跌坐在台上。她真想这么坐着,永远不要离去。剧务和搬景工人拥上来,要抬她下去。她忽地挺立起来,苦笑道:“我没事的,我只是想在台上多坐一会。”

余青鹅回到化妆间,定定地望着镜子里的西施。西施真美呀,而且西施最美的状态就是她忧愁苦闷的时候,所以就有了“东施效肇”的故事流传下来。你看镜子中的这个西施,愁颜憔悴,泪痕未干,“过雨樱桃血满枝,弄色奇花红间紫”,余青鹅自己也被这个西拖的美镇住了。然而,正是因为西施太美了,才会被越王选中送去吴国当奸细的!余青鹅抬起手掌抹拭镜面,将镜子中的影像搅乱。她颓丧地伏在臂弯里,真想大声哭一场来告别她的戏台。

她感到有一只手轻柔地抚着自己的后颈脖,“小余,累狠了吧?今晚你演得太好了……你猜猜,谁来看你的戏了?”

这声音犹如温润的夜风拂过,吹得她耳根痒痒的。余青鹅徐缓地抬起脸,泪眼模糊的她先是看到了张书记和蔼的笑脸,随即看看了张书记边上的秦玉楼,略弯着腰,正关切地注视着自己。

余青鹅慌慌张张站起来,差点碰倒了椅子,羞怯地叫道:“张书冠,秦院长,不好意思……”

“坐下,坐下吧。”张书记笑着,张罗着又搬过来几只凳子,“秦完长,何导演,你们坐呀。你们来看戏,也不通知我。你看看,我直列落幕后才看到你们,怠慢怠慢了!”

余青鹅这才发现秦玉楼身旁站着一位衣着前卫的年轻男子。池记起来了,上回在省越排练厅中见识过他的厉害,他就是新《白冠记》的何书野导演,虽是不发一言,一双犀利的眼睛却在自己身划过来划过去的。这么一来,余青鹅越发地紧张,原就笨拙的嘴旦,愈是语无伦次:“演得不好……秦院长,何导演,让你们笑舌……请多提意见……”

都坐定了,秦玉楼笑道:“余青鹅你不要太谦虚好吧?我们早斤说曹萝溪边当年的西施起死回生了。省城各大旅游公司都把看西施当作广告招徕生意呢!”

张书记笑得眼睛都没了,道:“哪里哪里,这毕竟是我们公司越剧团排的头一出戏,秦院长,何导演,你们一定要提提意见。我们打算进一步加工修改,现在只是三刻钟的小戏,第二轮演出时,要把它扩展成两小时的多幕剧。”

秦玉楼道:“其实在旅游景区,演些短小精悍的小戏就蛮合适,当然可以增加演出的场次。何导,你说呢?你给提提建设性意见吧。”

何书野导演沉吟道:“这出戏确实不错,紧紧扣住西施的心理脉络推动情节的发展,很有感染力。要说不足之处嘛,演员的情绪可以稍微收敛些,有些内心的东西用不着全吐出来,可以让观众去回味。”

张书记连连点头,道:“我们小余平素话不多,可在台上,她太投人了,有时就把控不住自己了。小余啊,记住何导演的话了吧?”

余青鹅微微咧嘴一笑,肚子里却一股酸水涌上来,狠命咽了下去。

何导演话锋一转,问道:“你那段长袖舞表现得很到位,这段功夫是请哪里的技导编的?”

余青鹅犹豫着,瞄一眼秦玉楼,方道:“是……是谢影阁老师指导的……我们先照着谢老师从前的剧照模拟下来,再请谢老师指占……”

何导演恍然大悟般“哦”了声,扭头对秦玉楼道:“我也真搞不懂谢影阁了,新《白兔记》中她拼命反对鑫静瑶舞长袖,却又帮人家编导长袖舞!”

秦玉楼也扫了眼余青鹅,笑道:“小谢也是要看各人的条件的。鑫静瑶身上功夫确实不及余青鹅呀。”

何导演若有所思,又问余青鹅道:“听秦院长介绍,你少小时就跟谢影阁学过李三娘,现在都还记得吗?”

余青鹅腼腆道:“小时候是唱着玩的,后来在艺校学过《白兔记》的‘磨房产子’一折。”

何导演和秦玉楼迅速对看了一眼。

这时剧务跑进来跟张书记耳语了几句,张书记便道:“秦院长,何导演,我们一起去吃点夜宵好吧?”秦玉楼忙推辞,道:“不了不了,时间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司机恐怕要等急了,路上还得开两三个小时呢!”

张书记殷勤道:“吃点夜宵,在小镇住一晚,明早再走也不迟嘛,也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都安排好了,虽是乡野小店,跟省城大饭店不能比,还是蛮有特色的。”

无奈秦玉楼何书野坚持不用夜宵,张书记只得让剧务将临时凑拢来的几种土特产送上,又亲自送他们去停车场。

余青鹅因带着妆,便只送到戏院门口就止步了。客人们刚离开,丈夫忽地从隔壁门洞里钻了出来,问道:“哪来的戏迷啊?唠叨了那么长时间,还让不让人休息了?”原来他早到了,见化妆间有人,便猫在一边等候。

余青鹅翻了他一眼:“你没见张书记陪着吗?是省越剧院的领导来看戏。”

丈夫警觉道:“省越剧院?他们为什么要来我们镇上看戏?”

余青鹅越发没好气:“我哪晓得为什么?场子里那么多观众,你都要问个为什么呀?”

丈夫忙赔笑脸:“不问了,不问了。我帮你卸装,妈在家肯定要等急了。还好,总算熬出头了,明天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余青鹅正在拔头上的珠花,听了他的话,停顿了一下,随即飞快地将满头花饰玉替步摇丁零吮郎拽下来,掷在桌上了。

这一夜,丈夫显得特别兴奋,躺在**还絮絮叨叨地向她憧憬着孩子出生后赵家院子里其乐融融的美好景象。余青鹅没有心情陪他聊天,做出很疲倦的样子,蜷缩起身子假装睡去了。

次日凌晨,余青鹅习惯性地翻身起来,要去河滩练早功,被丈夫一把拽住了,“傻瓜,从今天起,你不用演出了,再练什么功啊?小心练坏了我的儿子!”余青鹅如从一场美丽的梦中惊醒,怔忡片刻,颓唐地又躺下了。

吃了早饭,待丈夫出门上班,余青鹅发觉一旦不唱戏了,不练功了,不背词了,她便没事可做了。她闷气地端了把竹椅坐在房门口,呆呆地望着院子角落里的一丛青竹在风中摇头晃脑张牙舞爪,摇落了一地的竹叶。她找到事做了,跳起来,找了把丝竹帚扫起院子来。喇啦,咧啦,把竹叶扫拢来成一簇堆。却惊动了灶头间的婆婆,婆婆急忙跑出来,先夺了她手中的竹帚,昂头喊道:“老头子,你好出来动动了,扫扫院子呀!医生怎么讲的呀?稍微做点家务事,对你身子有好处!”又推操着余青鹅进堂屋,念叨,“青鹅,家务事不用你动手的,你现在首要任务,就是养好身子,让我们的小孙孙顺顺利利地落地,懂吧?”

余青鹅哀求道:“妈,我厌气得很,让我帮你拣小菜吧。”

婆婆道:“哦哟,一点小菜,哪要你动手?我三下五去二,歇歇力夫就弄好了。你要厌气,就看看电视,听听音乐,人家说,这也是冶教呀。”

余青鹅无奈转回房中,想想昨晚走得急,是丈夫帮自己把衣物刃进背包中的。便将包中杂物哗地都倒在**,一件件理清楚了,亥放哪就放哪。最后留下那件青衣褶子,她捧起来,将脸埋在衣服卫,那里面有淡淡的草药味混杂着脂粉香味,她用力吸了一口,回沮起数月前去省城谢家小院的情景,恍若隔世!

这段闲散无聊的日子,余青鹅过了几日便要疯了似的,晚上整芡整夜地睡不着觉,只好吞安眠药。她宁愿一日二十四小时都在沙中,梦里有戏台有鼓板丝弦,有西施有李三娘。但愿常睡不暮醒!

这一日下午,午睡前余青鹅补了一粒安定,所以沉沉人梦,梦了很久,滞留着不肯返回现实,却被婆婆喊醒了:“青鹅,青鹅,听电舌!我说你睡午觉呢,对面说事情要紧,会不会是县医院打来内哟?”

余青鹅安眠药药性未过,人有点头重脚轻的,抓起话筒,还有氛跌跌冲冲,婆婆便往她身后塞了张凳子,让她坐下听。

“喂―是余青鹅吗?”对面的声音虽有些遥远,仍很清晰,很闰耳。

余青鹅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秦院长怎么是你?你怎么晓得我蒙的电话号码?”抓话筒的手不觉颤抖起来。

秦玉楼道:“我是从你们张书记那里问来你的电话的。本来有一桩事情要跟你商量,听张书记讲了你现在的状况,恐怕有点不合改了。”

余青鹅推测不外乎想组织省越的青年演员来观摩《西施归去来辞》吧,便道:“秦院长,其实没关系的,你直说好了。”

秦玉楼略沉吟,道:“余青鹅,你一定晓得宓静瑶为了拍电视连续剧退出新《白兔记》剧组的事了吧?”

余青鹅道:“嗯,报上都登了嘛,不是说由谢影阁老师救场,一人担当全场李三娘吗?”

秦玉楼道:“是啊,开始也只好这样安排,试了一下妆,谢影阁毕竟不能跟年轻时候比了。跟封简月一配戏,更不相配了。这次是省越三十年后头次去香港演出,希望能有尽量完美的表现,而且要恰到好处地展现老演员和青年演员各自的长处,所以导演还是希望能有合适的青年演员接替必静瑶的角色……”

余青鹅似乎感觉到什么了,仍不敢妄猜,轻声道:“听说施小桐很想演李三娘……”

秦玉楼打断道:“那是不可能的,她已在剧中扮演岳绣英了嘛。”

余青鹅慌忙喻住差点要蹦出来的心,屏息静气等下文。

秦玉楼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我事先没跟你打招呼,就向何导演推荐了你。时间太紧了,我们就擅自来看你演出了。你那天演得十分棒,何导演在回城路上就决定用你。剧院领导为此召开了编导演的联席会议,一致通过了何导演的方案……”

余青鹅的心霎时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也凝固了。

“余青鹅,你在听吗?”对面秦玉楼听听怎么没有反应,唤道。

“我在听!”余青鹅自己也吓了一跳,吐出的音量怎么那样大?

秦玉楼的话语曲曲绕绕传过来,恳切又充满期望:“……青鹅呀,你要晓得,为你争取到这个角色很不容易的呀,有人竭力反讨……不过现在剧院领导已做出决定,先把你借调到省里,完成赴香港的任务以后再处理人事问题。这个机会难得呀!我听张书记炎了你的情况,也晓得你家里人的想法。张书记表态了,你们演艺公司决不会阻挠你的,关键在于你自己拿定主意,如何去说服家人。不过,下星期一之前,你一定要给我回音的,只剩下一个月的啡练时间了呢!”

余青鹅不晓得自己是如何放下话筒的,婆婆急吼吼凑上来问道:“青鹅,是谁的电话,讲得那么长?”

待余青鹅抬起头,梨花带雨,一脸的泪珠,婆婆吓慌了:“你怎么啦?肚子里小孩子有问题呀?”

余青鹅眼泪一佗一沱涌出来,却笑了,“妈,省越剧院要调我去主演李三娘,要去香港演出呢!”

婆婆惊愕道:“什么?你不是不演戏了吗?你肚子里的孩子怎么?”

余青鹅好像没听到婆婆说点什么,她竟然甩臂拧腰平身跃起,一个旋子飞出了堂屋门。到了院子里,又连着一圈鹤子翻身。急导婆婆拼命喊:“当心,当心啊,肚子里的孩子!”

余青鹅却意犹未尽,跑进自己屋里,套上那领青衣褶子,嘴中I昌着李三娘的“磨房产子”:“冷汗不断流如浆,浑身无力难支掌……”便在院子里斜一字云步云手翻卷长袖,好似云蒸霞蔚龙飞双舞!

婆婆恨得原地跺脚,连连道:“疯了,她疯了!”转回屋里对公公道,“余青鹅不晓得接了谁的电话,一下子迷失本性,疯了。你在这里看住她,我去把儿子找回来!天都暗下来了,他该下班了呀!”

婆婆冲出大门,余青鹅依旧唱她的“磨房产子”:“可怜我无水无剪无人助,我只得自咬脐带将儿生……儿啊―”

大门砰地被撞开了,丈夫咚咚咚地冲到她跟前,呵道:“青鹅,你折腾得还嫌不够吗?”原来丈夫方才已拐进巷子了,婆婆正巧迎面撞上他,急忙告诉他:“你媳妇接了一只电话就疯了,你快去管管她吧!”

余青鹅一见丈夫,收了势,扑上前抱住了丈夫,摇撼着他壮实的身躯,道:“老公,省越剧院秦院长打电话来了,他们要调我去省城,要我主演李三娘!我终于盼到了这一天!老公,你一定要支持我,你会支持我的对吧?我们本来就讲好三十岁以后再生孩子的嘛……

丈夫狠命将她手扳开,吼道:“我不支持你!你给我脱下这件被袍子,回房间去!”

余青鹅奇怪而陌生地看着丈夫因气恼而扭曲了的面孔,这是她那位敦厚体贴温存的丈夫吗?她哀哀地望着他,乞求道:“老公,你是晓得我的心愿的,你说过会支持我的,我要是失去了这次机会,我就永远进不了省越剧院了呀!”

婆婆在一旁冷笑道:“哦,原来你是想去省城攀高枝啊?你把我们赵家当作跳板啊?你竟想坑害我们赵家的孙子,你这女人,心好狠啊!”

余青鹅眼梢余光都不朝婆婆划一眼,只死死地盯住丈夫。

丈夫面孔憋得通红,许时,低低地却是重重地道:“不行,你不能去省城。这个孩子是我的,你无权处置他!”口气略柔和了些,又唱活,每场不过几十块钱。你安心在家养孩子,我养得起你们娘俩!”

余青鹅不说话了,紧紧抿拢双唇,唇线被憋得七折八弯的。她在肚子里对自己说:求他们没有用的,赵家人不会理解我的!再去找张书记吧?张书记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公司不会阻拦你,可你的家人要靠你自己做工作了。去求娘家人呢?也不行,父母对她的这桩婚姻看得很重,他们只会帮赵家人来劝说自己。于是她想明白了,她只有自己救自己了!

夜深了,深得像一口枯井。余青鹅毫无睡意,睁大眼睛望着黑洞洞的夜,房梁上患里窜落什么东西行过,不晓得是猫还是鼠。这晚她没有吞安眠药,她不想做梦了,她要面对现实,她已拿定了主意!

她将双手轻轻地按在肚子上,无限辛酸地跟还未成形的孩子说着心里话―乖固,你一定晓得妈妈的苦衷对吧?妈妈打小起学戏,就梦想有一天成为谢影阁那样的越剧名旦,唱红天下的大小戏台。如果这次我不去省越剧院,只在这乡镇小戏台上唱唱应景戏,妈妈就永远实现不了自己的梦想了。乖因,原谅妈妈好吗?妈妈不是不爱你,只是你来错了时间。妈妈把你送回天堂,待妈妈梦想成真,就到那里去找你,好吧?你一定要等着妈妈哟!泪水将枕巾濡得透湿。

待窗帘缝隙露出一线蛋青色,丈夫蔚声正浓,余青鹅镊手摄脚起身了。内衣口袋中只揣着几百元钱,背包里只塞进那领青衣褶子,于是她使出从小练就的行云流水般的凌波细步悄无声息地移出房门,横过院子,推开院门飘了出去。当院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合拢时,她浑身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她晓得,她永远回不了这个家了。

此刻,小镇何处院落中响起了两声悠长的鸡啼,一弯疏淡的残月正无奈地隐人渐渐明了的晨曦中。

余青鹅毅然去表姐所在的乡卫生所做了人流手术。她在表姐家酣畅地睡了三天,星期一大清早,她义无反顾地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就像西施义无反顾地踏上开往吴国的官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