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简月看看手表,是该起床了。收拾停当,心想食堂里的早餐誉定已是残羹冷汤了,不如约了余青鹅一起到对马路“外婆的面”参吃碗汤媲媲的咸菜肉丝面。要找余青鹅,除了宿舍,排练场,就是练功房了。封简月虽晓得已过了练功的时候,因要去练功房找猎青鹅,还是套上了练功服。转而又想,跟余青鹅吃完面,恐怕就导直接去会场了。便脱下练功服,换上银灰色倒喇叭的西装裤和袭灰色薄绒束腰立领两用衫,穿衣镜前左看看右看看,修挺典雅,义态端整,自己很满意,这才出门。封简月虽是已斩断了对阿野哥自单相思,但她已回不到从前那样浮皮潦草不好修饰的傻大姐模羊了。她在失恋的苦滋味中把自己修炼得愈来愈像女人了。
封11月在练功只余青鹅一个人绕场打旋子,啪啦答,啪啦答,一只连着一只,像小小的精卫鸟孤独而倔强地衔石飞向大海。
封简月屈指在门板上“笃笃”叩了两下,余青鹅收了势,喘吁吁望着她。封简月见她鬓发都被汗濡湿了,两洞眼眶乌青青的,眼珠却是晶亮晶亮,那种绝处求生的神情让人好生心痛呵。
封简月晓得她的调动并不顺利,新《白兔记》演出结束,意味着她就要回乡下小镇去了。封简月为她难过,也为当年自己的妥协愧疚。这愧疚,像块燃尽了的火炭一直搁在她心里,经常会死灰复燃,灼痛她一下。
“好哇你余青鹅,为什么不叫醒我练早功?”封简月故意做出没心没肺的口吻道。
“你自己看不到你睡得那个酣醉的样子,为妻怎忍心唤醒你哟!”余青鹅转眼间又成了《白兔记》中的李三娘,深情款款作了个揖。
只要一进人《白兔记》的情景,她们俩就成了水乳交融的搭档,情意缝蜷的情侣。刘知远和李三娘化解了她们心中早年结下的疙瘩,挽救了她们一度濒于破裂的友谊。
数月前,余青鹅紧急救场,顶替突然离去的宓静瑶进了省越新《白兔记》剧组。那时候排练非常紧张,她们根本无有空暇去计较当年的嫌隙。不久,因谢影阁称病辞演,她们俩临危受命又担当起全场的刘知远和李三娘。在“三娘斥夫”一场,余青鹅借李三娘之口,斥责刘知远背盟负约停妻再娶,畅快地痛骂了封简月一通,吐出了积淀许多年的怨气;封简月也借刘知远之口,剖腹掏心直抒胸意,殷殷恳求余青鹅的谅解和原有。当刘知远和李三娘夫妻相拥内那一刻,封简月和余青鹅心中的坚冰也融化了。媒体广泛评价也们俩在戏台上搭配默契,情真意切,赞道:“人世非无假应酬,戏易也有真歌泣。”这是对她俩最高的褒扬了。
再说封简月和余青鹅在对马路“外婆的面”吃了面汤,看看时司也差不多了。封简月问余青鹅要不要回宿舍换身衣服?余青鹅戈浅笑道:“今天又不上台,不换也罢。”于是两人相跟着去了会场。
会场就设在剧院最大的排练厅中。封简月和余青鹅一脚踏进〕,首先映人眼帘的是一条醒目的横幅,上面一长排斗大的字:“新启兔记》剧组总结大会暨越剧电视连续剧《白兔记》开拍发节会”。
封简月一阵狂喜,一把捉住余青鹅的手道:“青鹅,真要拍电视刊了,你又可以留在省城了!”
余青鹅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盯着那横幅看了许久。她的》因突如其来的希望而一丝一丝地涨大了。她只是压抑着,垂下良皮,抿紧嘴唇,不让心里的亮色溢露出来。
“封简月,你怎么姗姗来迟呀?”排练厅后面一簇堆姑娘们中习高扬起热情得有点过分的呼喊,“哦―你跟余青鹅台上缠绵得五不够,台下还这样难舍难分啊?”周围的姑娘们都哄笑起来。
封简月定睛看,姑娘们花团锦簇地围住一位美艳丽人,“耀乎多白日初出,皎若明月舒其光”。封简月一时眼花缭乱,张口结舌艳不出话。对方却樱桃口绽开,露出细贝般的牙,道:“封简月,现主又不在戏里,你怎的‘魂灵儿飞在半天了?”套了句《西厢记》中张生初见笃笃小姐时的词。
封简月缓过神来,有点尴尬道:“是必静瑶啊,我还当哪位大明星呢?真不敢认了。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电视剧拍得怎么样?”
边上姑娘七嘴八舌道:“电视剧春节时隆重推出,鑫静瑶真要成大明星了。”
宓静瑶游龙惊鸿般从姑娘群中走出,亲热地挽住了封简月的肩,掩嘴笑道:“你怎么能把我忘了?我们俩才是原配嘛。”
封简月心中想:“此言差矣,是你硬生生拉郎配,挤走了我的原配。”扭回头去寻余青鹅,却不见了她的身影。
秦玉楼副院长走上临时搭起的主席台,对着话筒喊:“姑娘们,开会了,开会了,大家都坐下吧,尽量朝前坐坐。”
剧院其他领导鱼贯人坐主席台,还有两位陌生的男女,不晓得是何方神仙,竟居中坐定。姑娘们点点戳戳猜测着,议论着。省内数家有影响媒体的记者也都在后排一字坐定。
秦副院长主持会议,先介绍来宾,原来那位陌生的中年女士是省电视台新成立的电视剧创作中心的主任,另一位陌生男子是省内一家著名民营企业的董事长。刚说出他俩的身份,台下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越剧院党总支书记先做了新《白兔记》剧组成功赴香港演出的总结报告,其中特别提到了新锐导演何书野先生为提升传统越剧的现代审美意识做出的切实可行并效果可观的努力,姑娘们都由衷地热烈鼓掌,许多人都别转身朝何书野伸出双手。封简月这才发现阿野哥不晓得什么时候进了会场,就挤在记者那一排座位里。从香港演出回来,一个多月没见到阿野哥了,封简月顿觉眼珠子被什么烫了一下―阿野哥人稍胖了些,脸也白了些,愈显神采夔奕了。难怪今天宓静瑶也会回剧院,原来他们是形影不离啊!只一秒钟,赶紧调转目光,把何书野抛到后脑勺去。
书记报告后,秦副院长宣布获奖名单。剧院设立了“艺术表演笑”、“创新开拓奖”和“尽职敬业奖”来表彰新《白兔记》剧组的成员,除了有一本荣誉证书,还有数目不等的奖金。
何书野导演和唱腔设计老师获得“创新开拓奖”。何书野导寅领了奖状后,秦副院长便拖住他,让他坐在主席台上了。
获得“艺术表演奖”的自然是封简月和余青鹅。封简月上台项奖时,秦玉楼悄悄问她:“余青鹅人跑哪里去了?”封简月摇摇失:“不晓得呀,方才跟我一起进的会场,转眼就不见了。”于是,余青鹅的奖只好由封简月代领了。
秦副院长报出获得“尽职敬业奖”的名字:“施小桐,钱笑笑。”印也只有钱笑笑一个人走上台来。秦玉楼填道:“小桐呢?怎么不卡开会?”
钱笑笑挠挠头皮,吞吞吐吐道:“她,她住院了。她那个假鼻子是劣质材料,发炎了,现在要把那块假货取出来……”
场下面一片议论蜂起。秦玉楼没好气道:“她住医院,为什么下请假?”
钱笑笑咕浓道:“她让我保密的嘛……”
有人吃吃地笑起来。秦玉楼只好将施小桐的奖状一并交给了浅笑笑。各个奖项发放完毕,秦副院长即宣布进人会议第二项议涅。于是,由越剧院院长宣布了省电视台与省越剧院共同投拍十轰越剧电视连续剧《白兔记》的消息;主要出资人某著名民营企业四重争仅作主任宣读主创人员名单。虽然,大家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的,但每人心里都有一些期待和侥幸,场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封简月伸长头颈往门口张望,这个余青鹅,躲哪里去了?她心里认定电视剧中的刘知远和李三娘一定是由自己和余青鹅出演,余青鹅若亲耳听到这个好消息,一定会转愁容开笑颜了。
“导演,何书野。”掌声响起,何导演站起来,依然是不苟言笑,向大家毕恭毕敬鞠了个躬。
“艺术指导,秦玉楼、谢影阁。”掌声愈热烈。秦副院长含笑团圆频频点头。
“剧中主要角色,刘知远,由优秀青年演员封简月担任。”掌声中夹着叫好声,坐在封简月前后左右的姑娘们都把手掌伸到她鼻子底下来了。院长招手,让封简月坐到台上来。姑娘们便推操她上台去。封简月站起来,再次朝门口看看,希望余青鹅这一刻能现身。名单继续往下报:“女主角李三娘,由优秀青年演员宓静瑶担任……”全场静谧了两秒钟,掌声复又哄起来。封简月仿佛听得乐池中惊堂锣鼓“吮咚”一声,她浑身被定住一般不能动弹。宓静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地走上来,见封简月呆呆地愣在那里,便扯住她手臂,拖她一起上台坐定。
接下来会议还进行了哪些议程,封简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恍恍惚惚是在戏台上演刘知远,人赘将军府,当了大将军。儿子咬脐郎带回发妻李三娘的血书,他才知三娘这些年受尽磨难,九死一生。他仿佛听见三娘在黑暗的磨房中哀切的哭声,他愧疚难当,谴责自己为追逐名利喜新厌旧。他马不停蹄地赶往磨房去请求三浪原谅……
散会了,人们纷纷起身离座,会场便喧闹起来。
封简月猛地清醒过来,她看见院长书记陪同贵宾说笑着走出去了,她看见阿野哥―何书野导演和宓静瑶热烈地谈论着什么,立往外走。封简月心想,这一次,再不能像艺校毕业时那样患得患戈,陷自己于不仁不义之境地,无论如何,得为余青鹅争取一下。于是,她腾地跳起来,大步追了上去,横在何书野和睿静瑶前头。
那两位有点吃惊。何书野尴尬道:“小月,什么事啊?我们又爵合作了,有的是时间交换意见。”
宓静瑶咯咯咯笑了通,挪愉道:“刘知远看见李三娘跟导演在一起,吃醋了嘛。”
封简月并不搭理睿静瑶,只凶巴巴地盯住何书野,道:“导演,李三娘应该是余青鹅的角色,大家都有目共睹的。你不能利用职汉任意换人。倘若你一意孤行,对不起,我也退出!”
何书野涨红了脸,压低声音道:“小月,你不要乱讲,你听我解泽……”边说边去拉封简月的手,被封简月用力甩脱了,恨声道,“我不要听你解释,我不要听你们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
“封简月你冷静点!”宓静瑶不笑的时候,那张浓妆的面孔便显得虚假,像戴了张娇艳的面具。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封简月,冷冷直:“看来不告诉你真相你是不肯罢休了?这部越剧电视连续剧:白兔记》是投资方为我度身定制的,李三娘这个角色就是为我宓净瑶而写的。老实告诉你,你能演刘知远还是我竭力向老板推荐沟呢。当然,何导演也是我向制片方举荐的哟!”
封简月吃惊地看住何书野,何书野自嘲地耸了耸肩,道:“小月,艺术有时候很高贵,有时候却很卑微。在当下社会里,没有经济实力,艺术真是寸步难行啊!你就不要小孩子脾气了,说实在,我们都要感谢宓静瑶,是她给了我们这次再创作的机会啊!”
必静瑶脸上又绽出妩媚的笑容,操了何书野一把,道:“何导演,有桩事情你早该跟封简月解释一下了,你的女朋友不是我对吧?是《戏曲万花筒》的主持马卉对吧?省得封简月看见我仇人似的,这要影响戏里面刘知远和李三娘的情感交流的呀!”
何书野恼怒地瞪了宓静瑶一眼,正不知如何跟封简月交代,封简月却突然扭头就跑,原本就腿长,跑得跟鹿一般。
封简月也不晓得自己要跑到哪里去,她只是不想再见到亦静瑶和何书野,不想再听他们讲话。她却不知不觉跑回自己的宿舍了,跑到门口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最想见到的人就是余青鹅,原来自己是跑回宿舍找余青鹅来了。
宿舍门虚掩着,封简月砰地撞开它,却见秦玉楼和余青鹅正并排坐在床沿上说话呢。封简月激动地喊了声:“青鹅!”顿时愣住了。她看见余青鹅**的被褥都卷起来扎好了,床脚下边还有一只鼓囊囊的拉杆箱。
“青鹅,你真的要走?”封简月胆怯地问道。
余青鹅站起来,人晃了晃,忙扶住床架,用力拉开嘴角,想笑,比笑还难看,道:“嗯,我的任务完成了,我也该回去了。”
封简月抓住秦玉楼的臂膀摇晃着:“秦老师,你帮帮余青鹅,好吗?”
秦玉楼轻轻叹了口气,道:“简月,老师理解你的心情,老师也动了不少脑筋想把余青鹅留在剧院。可是……人家原单位硬是不之人,说我们省越剧院仗势欺人,挖地方小剧团的墙脚,一张状子三我们告到省文化厅……”
余青鹅将封简月的手从秦玉楼肩膀上拉下来,道:“简月,你不爵再为难秦院长了,她已经为我做了很多很多。我也要祝贺你,可又在荧屏上再次扮演刘知远,你一定演得好的。”
封简月一扭身子,气鼓鼓道:“你不演李三娘,我也不演刘知亘。我才不高兴跟宓静瑶搭档呢。讲出话来太气人了,好像我们鉴个剧院的人都靠她提携一样。”
秦玉楼将爱徒拉到身边坐下,撩起她飘落的鬓发将到耳后,氢:“简月,你不要去计较宓静瑶的态度,她这次还是帮了我们剧院一个大忙。听讲各处越剧团都想做这部电视剧,是宓静瑶竭力说出资的老板将钱投给我们剧院了。”
封简月仍不服气道:“宓静瑶唱腔不过关,武功又不行,就一张霎亮脸蛋,跟她搭档,没劲没劲。”
秦玉楼道:“拍电视剧就有这点强处,唱可以配音,舞长袖动作以找替身。简月,你要为了个人恩怨辞演刘知远,余青鹅也不会意的,青鹅你说对吧?”
余青鹅硬绷绷点了下头,道:“简月,何导演这一版的刘知远是饰演得最有创意最有深度的人物,你若为了我而放弃他,我会负二一辈子,你会后悔一辈子。我们俩都不要给对方增加压力了,好二好?”她说话时表情恬淡,语气平静,谁知她内里的棉毛衫已被冷二濡湿。
余青鹅的放开让封简月一下子从两难境地中挣脱出来了,真谓“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知封简月者,余青鹅也!封简月难抑涌动的感激之情,扑上去抱任丁余青鹅,滚落卜的泪珠就洒在余青鹅的肩脚上。
“笃,笃,笃笃笃笃……”半翁半开的房门被谁叩出上场檀鼓的节奏,房中三人扭头看,进来的竟是风姿绰约的宓静瑶。封简月连忙抹去眼泪,余青鹅别转身去查看行李。只秦玉楼迎上去,笑道:“宓静瑶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次回来,成熟多了,更具明星范儿了。我还来不及代表剧院感谢你呢!”
宓静瑶扑味一笑,道:“秦院长,哪有那么多客套呀?我归根到底还是我们剧院培养的人嘛。”站在屋中央,原地旋转一圈,薄呢裙像荷花般展开,立定了,动情道:“从艺校毕业到剧院,我就跟封简月住这间宿舍。那时年纪小,早晨不肯起来吊嗓子,秦院长你是一个个把我们哄起来的。我们有现在的成绩,都应该感谢秦院长你呢!”
余青鹅在宓静瑶发表感言其间,已将双肩包挎在背上,待她话音刚落,便道:“秦院长,你们聊吧,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去长途汽车站了。”
秦玉楼忙道:“小余,吃了中饭,我让剧院派车送送你。”
余青鹅道:“不用了秦院长,剧院里今天有那么多贵客,你去巴。”
封简月拎起余青鹅的箱子,道:“老师,我来送余青鹅。”
宓静瑶笑道:“别忙,别忙。我是特地来向余青鹅报喜的,听我说完,余青鹅就可以不走了。”
封简月脱口道:“什么喜事?莫非你将李三娘让给余青鹅了?”
宓静瑶仍笑,略有点僵硬,道:“你这个刘知远倒是贪心不足啊,想要两个李三娘吗?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可以让余青鹅仍然做你的妻子,岳将军之女岳绣英,怎么样?你也称心如意了吧?”
秦玉楼道:“怎么回事?施小桐不演岳绣英了?”
必静瑶摇摇头道:“她当然想上电视剧,可她怎么上镜头?垫在鼻子里的假货取出来了,开过的双眼皮却回不到原貌了,那张脸岂不更怪了?戏台上距离远,化化妆观众还看不出什么。在电视镜头中可是来不得半点瑕疵,芝麻都放大成西瓜了。所以,我方才跟制片导演商量,索性让施小桐替我配唱。岳绣英一角改由余青鹅饰演,这样一来,我们这部戏的阵容可以说是完美无缺的了!”宓静瑶说完,救世主般得意地拿眼珠峻了她们三人一圈。
秦玉楼和封简月都眼珠投在余青鹅身上,如果余青鹅能屈尊俯就,这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至少余青鹅有理由暂时留在省城了。
余青鹅这会儿才把目光移到宓静瑶身上,用四工调中板稳健的不停顿的语速道:“谢谢你关照,可是我必须回去了。我们剧团的大戏《吴越春秋》马上就要开排了,剧组其他演员都等着西施快点上场,我不能再耽搁了。”
宓静瑶有点出乎意料,她原以为余青鹅会对自己感激涕零呢,便耸了耸肩,朝秦玉楼双手一摊,表示自己爱莫能助了。
秦玉楼无奈地叫道:“余青鹅……”千言万语,不说也罢。
余青鹅走到秦玉楼跟前,跟她拥抱了一下,就俯在她耳畔轻轻道:“我不去医院跟谢老师告辞了,免得她情绪波动。待她病情好些,秦老师你代我转告她,我不会辜负她的。”
秦玉楼径径在她背上拍丁拍,1史松汁丁宁。
封简月送余青鹅去长途汽车站,两个人却没有像《白兔记》“别妻投军”中的刘知远李三娘那样,侧侧吞声,肝肠寸断。她们只是平静地对视着,从对方眼中看到对方心底。
封简月稍犹豫,还是说了:“青鹅,其实方才我真害怕你会答应官静瑶,还好!”
余青鹅浅浅一笑:“你是知道的,我不会答应的。”转身踏上了长途汽车,又从窗口探出身子,对车下的封简月大声道,“下个月,华东片青年戏曲演员新创剧目大奖赛,我们台上见!”
封简月朝她挥了挥手。
冬日的天空青苍而寂寥,时而横过一行迟归的雁阵,僚听的鸣叫随风送得很远。
农历新年将临,大小马路上的商店,纷纷更新招牌,装饰门面,彩旗鲜艳,霓虹灯辉煌,整座城市于寒冷中爆出团团暖意。人人忙着抢购打折商品,置办年货,节日的喜气洋溢在一张张辛劳疲惫的面孔上。没有人知晓,曾经的越剧名旦谢影阁,她的生命之火正渐断地幽暗下来,眼看着就要燃尽了。
这十多天,拾妹守在昏迷的大姑娘病床前寸步不离,汪厚诚要限她换班,让她回家睡一觉,她都不肯。大多时间,她就目不交睫池盯住大姑娘床头的监视器,看那几条曲曲弯弯的红绿曲线的抖动,默默地念着阿弥陀佛,她只有寄望于菩萨来保佑大姑娘了。
前几日,大姑娘陷人昏迷,情况非常危险。还亏大姑娘的老搭肖秦玉楼秦先生通过她在卫生局中老戏迷的关系,调来几袋血浆,给大姑娘输了血,大姑娘虽未清醒,生命体征却趋于平稳。这天上午,拾妹等等护士不来给大姑娘吊血浆,急了,便跑到护士办公室去催。值班的小护士翻了翻病历,道:“噢,你们弄来的血浆又已经用完了。”
拾妹急了,拦在小护士跟前,冲道:“你们不是救死扶伤的吗?你们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我就不相信偌大的医院就没有血啦?”
小护士躲避着她,搪塞道:“这血浆多少紧张,不是说谁想用就可以用的。没有医嘱,我们怎么可以擅自给她输血呀?”
拾妹更来气了,斥道:“我晓得你们把血浆给谁用,有钱的,有权的,对吧?我劝你不要狗眼看人低了,你晓得她是谁吗?她就是著名越剧演员谢影阁!”
小护士抿嘴“嗤”地一笑,道:“我晓得的,你只是漏了两个字,她是越剧名旦谢影阁的姐姐!”说着便绕开拾妹,去病房了。
拾妹吃了一记闷棍,心里为大姑娘痛惜得直吸冷气。她沉着脸转回大姑娘的病房,却见汪厚诚陪着秦玉楼已坐在病床边上了。她像见了救命稻草般扑过去,拉住秦玉楼的手臂,道:“秦先生,快去想想办法帮大姑娘再弄几袋血浆吧,输了血,大姑娘情况就有好转,真是灵验呢!”
秦玉楼十分为难的样子,吞吞吐吐道:“拾妹你听我说……我那个戏迷,尽了很大努力……可你晓得,那也是有限制的……”
汪厚诚犹豫道:“我在病房门口听病人家属说,只要花钱,可以通过地下血头买到血浆,要不要去试试?”
秦玉楼坚决地一摆手,道:“不行,一来,这血头搞来的地下血是不是健康血?二来,不瞒你们说,我已跟小谢的主治医师谈过”。
拾妹捂住嘴巴,“哇”地哭出声来。
这里,大姑娘邻床的病友喊道:“暖,快看呀,你们的病人眼睛睁开了呢!”
他们三个慌忙围拢过去,大姑娘真的睁开了眼,那软弱而黯淡的眼珠还在迟钝地移动呢!
“小谢,小谢……”秦玉楼和汪厚诚激动得一声接一声地叫唤,拾妹已经双手合十,嘀嘀嘟嘟念起阿弥陀佛来。
大姑娘的左手缓缓地从被子里伸出来,在被单上划过来划过去的。秦玉楼和汪厚诚都搞不懂她要做什么,便问拾妹。拾妹凑近大姑娘,盯住她眼珠子看了一会,忽然想到了:“大姑娘有话要讲,可怜她讲不出了呀!纸,拿纸,拿笔,给她写!她要写!”
于是他们七手八脚从包中取出纸笔,把笔塞进大姑娘左手中,把纸垫在她手下。大姑娘捏着笔的手真在纸上慢慢移动起来,一会横一会竖,抖抖索索,歪歪扭扭,许时,便涂满了整张纸。
大姑娘终于停住手,手指一松,那笔滚落下来。
秦玉楼便从她手下抽出那张纸,看看满纸纵横交错的线条,不晓得是什么图案?
汪厚诚拿过纸去,近看远观,揣摩了一会,道:“我看着,有点像是谢影阁三个字……”
拾妹一把将纸抽了过去,张在眼门前,大声道:“是,是谢影阁。拾妹我其他字认不得,这三个字拆成十八瓣我也认得!大姑娘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活着的时候不能用这三个字,她死,一定要以谢影阁的身份去死呀!”说完,又呕呕地哭起来。
秦玉楼俯下身子去看大姑娘,大姑娘的眼皮又合上了,却在眼角处,滚出了一颗豆大的泪珠。
拾妹哭了一阵,抬起头,道:“先生,秦先生,不管你们怎么想,我是拼死拼活也要帮大姑娘实现愿望的。你们不说,我要说,我去找报纸记者说,去跟戏迷们说。只要有一口气,我就会说下去的。”
秦玉楼低头沉吟良久,方道:“申报死亡需要户口簿和身份证,拾妹,这两件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拾妹懊丧道:“户口簿在五斗柜抽屉里,身份证,那时候要二姑娘扮谢影阁,就交给她了。要是她不肯还呢?”
汪厚诚狠狠地持脸,瓮声道:“我来想想办法,把小谢的身份证要回来!”
秦玉楼微微额首道:“就这么定了,那十六年中间的故事,就由我来跟剧院讲清楚吧。”
大姑娘是在新年到来前三天咽气的。安息了的大姑娘神态安详,眉眼端整,拾妹见证说,大姑娘返老还童了,那张面孔跟她六十年代演《白兔记》走红时一模一样。
大奸拉良的追悼会是在新年初/切肠天下午举行的,那一天也正是大如独良的生日。灵堂中,白底黑字的横幅上写着:沉痛悼念越剧名旦谢影阁女士。正中央,鲜花簇拥着她的遗照,正是三十多年前报纸上登载过的那张超尘拔俗的剧照,微侧着脸,面颊上深深一枚兰花瓣形的酒膺,妙不可言。一批又一批的戏迷们向她的遗像深深鞠躬。
秦玉楼悄悄问拾妹:“汪厚诚用什么办法把小谢的身份证从谢金阁手中要回来的?”
一晚,二姑娘回省城来看过她姐姐,那一晚她是跟先生回家住的。”
就在追悼会快要结束之时,亲朋好友们围住谢影阁的遗体,将一捧一捧的花瓣撒在她的棺木中,这时,余青鹅赶到了。她们演艺公司的大戏《吴越春秋》一直演到初七晚,过年期间,早晨的长途班车又停运。余青鹅只好搭乘中午的那班车,车抵省城,她招了部出租车直开殡仪馆。
余青鹅抬头看见谢老师的遗像,热泪滚滚而下。那正是雕刻般印在她脑海中的谢影阁啊!她扑通跪下,朝她的谢老师磕了三下头。她站起身,哗啦啦,从背包里抽出了那领青衣褶子。她想挤到谢影阁棺木边上去,戏迷们里三层外三层围得灵枢水泄不通。于是,秦玉楼帮助她拨开人群,余青鹅好不容易才挨近了她的谢老师的遗体,她小合翼翼地将青衣褶子覆盖在老师的身上。
整个追悼会期间,广播喇叭里自始至终播放着谢影阁在《白兔记》中的唱腔:
十六年,千斤石磨可作证,
磨灭了多少晨与昏;
十六年,寒暑井台可作证,
踩过了多少冬与春;
十六年,含泪玉桂可作证,
洒下了多少血泪痕;
十六年,苦水鱼塘可作证,
闯过了多少死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