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不眠之夜后接下去的一天里,我既盼望能见到罗切斯特先生,但又怕见到他。我想再听到他的声音,却又怕遇见他的目光。一大早,我就时刻盼着他的到来。尽管他平时不大来教室,可有时也会进来待上几分钟。我有一种预感,他今天肯定会来教室。
可是,整个早上就像往常那样过去了,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来打断阿黛尔安静的学习。只是在早饭后不久,我听见罗切斯特先生房间附近闹哄哄的,有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声音、莉亚的声音,还有厨娘——就是约翰的妻子——的声音,甚至还有约翰自己那粗哑的声音。他们纷纷惊叫着:“主人没有给烧死在**,真是幸运!”“夜里蜡烛点着睡觉总是危险的。”“他能镇定地想到水罐,真是上帝保佑!”“我真奇怪,他竟没有惊动别人!”“但愿他睡在书房沙发上没有着凉。”等等。
莉亚正站在窗台上,擦拭着被烟熏模糊了的窗玻璃。我正要跟她说话,想知道这件事是怎么解释的,但一走近,就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坐在床边椅子上的女人,正在给新窗帘缝铜环。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格雷斯·普尔。她静静地坐在那儿,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
“让我来试她一试,”我心里想,“像这样丝毫不露声色,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早上好,格雷斯,”我说,“这儿出了什么事了?我刚才好像听到仆人们都聚在这儿议论纷纷的。”
“没有什么,只是昨天晚上主人躺在**看书,点着蜡烛睡着了,结果帐子着了火,幸好没有烧着被褥和床架时他就惊醒了,想办法用水罐里的水把火扑灭了。”
“可是我听到了笑声,”我压低了声音说,免得让还在擦窗子的莉亚听见,“起初,我还以为是派洛特,可是派洛特不会发出笑声,而我确实听到了笑声,而且是一种怪笑。”
她又拿了一根线,仔细地上了蜡,用手稳稳地把线穿进针眼,然后神色自若地说:
“我想,小姐,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主人是不大可能笑的。你准是在做梦吧。”
“我没有在做梦。”我有点儿恼火地说,因为她那种厚颜无耻的镇定激怒了我。
她又看看我,目光里还是流露出那种审视和警觉的神色。
“你告诉主人你听到笑声了吗?”她问道。
“今天上午我还没有机会跟他说话。”
“你没有想到要打开房间,朝走廊里瞧瞧吗?”她进一步问道。
她似乎是在盘问我,想趁我不注意时从我这儿探听出一些情况。我猛然想到,要是她发现我知道或者怀疑她犯罪,她也许会用她那套恶毒的手法来作弄我。我想还是防着点好。
“正相反,”我说,“我起来闩上了门。”
吃晚饭时,费尔法克斯太太讲到帐子着火的事,可我几乎没有听进去,我正忙于绞尽脑汁、苦苦思索着格雷斯·普尔那谜一样的性格,尤其是寻思她在桑菲尔德的地位问题,纳闷儿为什么那天早上她没有给关押起来,或者至少也得被主人辞退,不让她再干。
“今晚的天气很好,”费尔法克斯太太透过窗玻璃朝外面望了望说,“虽说没有星光。罗切斯特先生总算拣了个好天气出门。”
“出门?罗切斯特先生去什么地方了吗?我还不知道他出去了呢。”
“哦,他吃完早饭就动身了。他上里斯去了,去埃希敦先生那儿。在米尔科特的那一头十英里路光景。我想,那儿准是有一个大聚会,英格拉姆勋爵、乔治·利恩爵士、丹特上校,还有其他人。”
“你估计他今天晚上会回来吗?”
“不,明天也不会回来。我想,他多半会待上一星期或者更长时间。”
“里斯有女士吗?”
“有埃希敦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的确都是很文雅的小姐,还有英格拉姆爵爷家的布兰奇·英格拉姆小姐和玛丽·英格拉姆小姐,我看她俩是最美的女人了。说真的,我在六七年前看见过布兰奇,她来这儿参加罗切斯特先生举办的圣诞宴会——真是一位公认的美女!”
“她模样儿长得怎么样?”
“高高的个儿,胸部丰满,肩膀低垂,脖子细长优美;橄榄色的皮肤黝黑、明净,容貌高贵,眼睛有点儿像罗切斯特先生的,又大又黑,像她身上佩戴的珠宝那般明亮。她还有一头那么好的头发,乌油油的,梳得恰到好处,后脑上盘着粗粗的发辫,前面垂着我从没见过的又长又光亮的卷发。她穿一身洁白的衣服,一条琥珀色长围巾,从肩部披到胸前,在旁边打了个结,围巾上长长的流苏垂过了她的膝盖。她头发上还戴着一朵琥珀色的花,和她那一头乌玉般的卷发非常相配。”
“她一定大受赞美了?”
“那当然。这不仅是因为她长得美,还因为她多才多艺。她是唱歌的几位女士中的一位。有位先生钢琴伴奏,她跟罗切斯特先生一起表演了一个二重唱。她的嗓子非常圆润有力,她唱得很动人,听她唱歌真让人愉快——后来她还弹了琴。我对音乐不大在行,可罗切斯特先生懂。我听他说,她弹得相当出色。”
“这位才貌双全的小姐还没结婚吧?”
“好像没有。我猜想她跟她妹妹都没有多少财产。老英格拉姆勋爵的家产大部分都是限嗣继承[1]的,他的长子几乎继承了全部财产。”
“我觉得奇怪,难道就没有一个有钱的贵族看中她?譬如说,罗切斯特先生就是一个。他不是很有钱吗?”
“哦,是的!可是你瞧,年龄相差太大了。罗切斯特先生都快四十了,而她还只有二十五岁。”
“那有什么?比这更不相称的婚姻还不是天天都有。”
“这倒是真的。不过我认为罗切斯特先生不大会有这种想法的。你怎么什么也不吃?从开始喝茶到现在,你还什么也没吃呢。”
“不,我太渴了,不想吃。再让我喝一杯茶好吗?”
等到我又是一人独处时,我重新回想了所听到的情况,省察自己的内心世界,细察了心中的思想和感情,竭力把那些迷失在无边无际幻想世界中的无聊思绪,狠狠地拉回到安全常规的范围中来。
我站在自己的法庭上受审,“记忆”出来作证,证实了我从昨夜以来一直怀有的希望、心愿和感情——证实了将近两星期来我一直沉溺其中的思想状态。“理智”也出来了,以她那独有的沉着口气,叙述了一个朴实无华的故事,说明我如何抛开现实,狂热地吞咽下空想——我宣布了如下的判决:
简·爱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最想入非非的白痴,她把毒药当作琼浆玉液喝下,贪婪地吞食了一肚子甜蜜的谎言。
“你,”我说,“是罗切斯特先生喜爱的人吗?你有什么天生的本领能讨他喜欢?你有哪一点可以得到他的看重?去你的吧!你愚蠢得让我恶心。人家偶尔有点儿喜爱的表示,你就沾沾自喜,可那只是一个出身名门的绅士,一个深谙世故的人,对一个下属、一个初出茅庐的人所做的暧昧的表示啊。你怎么敢这样?你这个可怜的愚蠢的受骗者!难道连对自身利益的考虑也不能使你变得聪明一点儿吗?你今天上午居然还反复重温着昨夜那短短的一幕!捂住你的脸去害臊吧!他说了几句赞美你眼睛的话,是吗?瞎了眼的自负的傻姑娘!睁开你那对昏花眼,瞧瞧你自己那该死的糊涂心吧!一个女人受到地位比她高又不可能娶她的人的恭维,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啊。让爱情之火偷偷在内心燃烧,这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在发疯。这种爱情,如果得不到对方的回报,不被觉察,那一定会毁掉培育它的人的生命,而要是被对方觉察,得到反应,那必然会像‘鬼火’似的把人引进泥沼而不能自拔。”
过不了多久,对这种迫使自己的感情接受有益约束的做法,我便有了庆幸的理由了。幸亏这样做了,我才能以得体的镇定的态度去面对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要是我毫无准备的话,恐怕连表面的镇定我都没法保持呢。
[1]遗产按规定的继承顺序依次继承,不得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