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切斯特先生离家两个多星期后,邮局给费尔法克斯太太送来了一封信。

“是主人写来的,”她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说,“我想,现在我们能知道是不是得等候他回来了。”

在她拆开信封,仔细地看信时,我继续喝着我的咖啡(我们正在吃早饭)。咖啡很烫,我把自己脸上突如其来的火热通红归因于它。至于我的手为什么会发抖,为什么我会不由自主地把杯里的咖啡泼了半杯在碟子里,我就干脆不去想它了。

“哦,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是太清静了。这下子可要够我们忙了,至少得忙上一阵子。”费尔法克斯太太说着,仍然把信纸举在眼镜前面。

“我想,罗切斯特先生不会很快就回来吧?”我问。

“可事实是,他很快就要回来了——他说三天后就回来,那就是说在这个星期四,而且还不是他一个人来,我不知道里斯有多少贵宾要跟他一起来。他来信吩咐把所有最好的卧室都收拾好,书房和几间客厅也要打扫干净。”费尔法克斯太太连吞带咽地急急忙忙吃完早饭,就匆匆离开,着手办事去了。

这三天里,大家都大忙了一阵。功课做不成了,我整天都待在储藏室里帮忙。当我在仆人们中看到格雷斯·普尔的身影时,我的心情就像当头泼了一瓢冷水一样迅速冷却下去。

最令人不解的是,在整座宅子里,除了我,居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格雷斯的怪癖,或者对她的行为感到惊异。没有人谈到她的身份和职业,没有人同情她的孤单和寂寞。说真的,有一次我倒听到过莉亚和一个打杂女仆的一点儿闲谈,话题就是格雷斯。莉亚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只听那打杂女仆说:

“想来她拿的工钱挺多吧?”

“是啊,”莉亚说,“但愿我也能拿到那么多工钱。倒不是说对我自己的工钱有什么可抱怨的——桑菲尔德从来不小里小气的——可是我的工钱还不到普尔太太拿的五分之一呢。”

“我想她肯定是一把好手吧。”打杂女仆说。

“嗯!——她明白自己该干些什么——这一点谁也比不上她,”莉亚意味深长地说,“再说也不是谁都干得了她那份差事的,哪怕付给她拿的一样的工钱也不行。”

“确实干不了!”对方回答说,“不知道主人是不是……”

打杂女仆还要往下说,可是莉亚正好回头瞧见了我,马上用胳膊肘轻轻捅了她的伙伴一下。

“她还不知道?”我听到那女人小声问。

莉亚摇摇头,这场谈话自然就这么结束了。我从中所能听出的只是——桑菲尔德有一个谜,而我被有意排斥在这个谜之外。

星期四到了。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在前一天晚上干完。

“他们来啦,太太,”约翰前来报告说,“再过十分钟就到。”

约翰说的十分钟似乎特别长,不过最后终于听到了车轮声。四个骑马的人顺着车道奔驰而来,后面跟着两辆敞篷马车,一眼望去,车上尽是飘拂的面纱和摆动的羽毛。骑马的人中,有两位是衣着时髦的年轻绅士,第三位是罗切斯特先生,骑着他的黑马美罗,派洛特跳跃着跑在他前面。他旁边是一位骑马的小姐,他们两人在这队人马的最前面。她那身紫色的骑马装长得快要扫到地面,她的拖得长长的面纱在微风中飘舞着,和面纱透明的褶皱相贴在一起的,是一头乌黑闪亮的浓密卷发。

“英格拉姆小姐!”费尔法克斯太太嚷了一声,接着便急忙下楼执行自己的任务去了。第二天的天气跟第一天一样好。这一天客人们到附近一个什么地方去游览。他们一大早就出发了,有几个骑马,其余的都坐马车。我目睹他们离开,后来又目睹他们回来。英格拉姆小姐,跟先前一样,是唯一骑马的女人。也跟先前一样,罗切斯特先生还是在她身旁奔驰着。他们两人骑着马,跟其他人略微拉开一段距离。费尔法克斯太太这时正和我一起站在窗前,我把这情景指给她看。

“你说他们不大会想到结婚。”我说,“可是你瞧,和别的女士相比,罗切斯特先生明明更喜欢她。”

“是啊,我想是的,毫无疑问他是爱慕她的。”

“她也一样爱慕他,”我补充说,“瞧,她朝他侧过头去的那样子,就像在说知心话似的。我真想看看她的脸,我还没好好看过她一眼呢。”

“今天晚上你会看见她的,”费尔法克斯太太回答,“我偶尔跟罗切斯特先生提起,阿黛尔很想去见见太太小姐们,他说:‘哦!晚饭后叫她到客厅里来,请爱小姐陪她一起来。’”

“没错,他只是出于礼貌才这么说的。我相信,我是不必去的。”我回答说。

“是啊,我跟他说了,你不习惯交际,我认为你不会喜欢在这样一群热闹的客人跟前露面——全是些素不相识的人。可他还是用他那急脾气回答说:‘胡说!要是她拒绝,就告诉她,这是我特别希望的。要是她还不肯来,你就说如果她拒不答应,我就亲自去请她。’”

“我不该给他添那样的麻烦,”我答道,“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那我就去一下吧。不过,我实在是不喜欢这样的。你也去吗,费尔法克斯太太?”

“不,我要求不去,他答应了。我来告诉你,怎样才能避免那样一本正经出场时的窘相,那是最让人受不了的。你得趁太太小姐们还没离开餐厅,客厅还空着时进去,挑个你喜欢的僻静角落坐下来。待那些先生们进来后,你不必待多久,除非你自己愿意。只要让罗切斯特先生看见你在那儿就行,然后你就悄悄溜走——没人会注意你的。”

幸好去客厅还有另外一道门,不必穿过他们正在吃饭的餐厅。

总共十八个人,可是她们一块儿进来时,不知怎么的,给人的印象好像人数要多得多。她们当中有几位个儿很高,好几个人都穿一身洁白,一个个都是裙幅宽大的曳地长裙,使得她们整个人都显得高大了,犹如雾气使月亮变大一般。我站起身来向她们行了个屈膝礼,有一两个人点头回礼,其余的人只是瞪眼朝我看看。

她们在客厅里四下散开,动作轻盈活泼,使我联想起一群羽毛雪白的鸟儿。她们中有几个半倚在沙发和软榻上,有几个俯身细看着桌上的鲜花和书籍,其余的则聚在炉火边。她们一个个都用她们似乎已经习惯的轻柔而清晰的声音说着话。事后我知道了她们的名字,不过现在不妨先提一下。

首先是埃希敦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埃希敦太太以前显然是个漂亮的女人,现在还保养得很好。她的两个女儿中,大女儿艾米个儿挺小,脸蛋和神态都显得天真、孩子气,举止有点儿淘气,那身白麻纱衣服和蓝色腰带,对她很合适。二女儿路易莎身材较高,也更优雅,脸蛋长得很俊俏。

利恩夫人是位四十岁上下、又高又胖的女人,腰板挺直,看上去很高傲,穿着华丽的闪光缎子衣服,她那乌黑的头发上戴着缀有一圈宝石的发箍,在一支天蓝色的羽饰衬托下闪闪发亮。

丹特上校太太不那么显眼,可是我认为,她更像一位贵妇人。她有着苗条的身材,白皙而温和的脸和金色的头发。她那身黑缎子衣服,华贵的外国网花围巾和珍珠首饰,比那位有爵位的贵妇人的一身珠光宝气更招我喜爱。

然而最突出的三位——其中部分原因也许是她们在这班人中间个儿最高——还是勋爵的遗孀[1]英格拉姆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布兰奇和玛丽。她们三人都属于妇女中的高身材。遗孀约莫四五十岁,她的体态依然很美,她的头发(至少在烛光下看来)依然乌黑,她的牙齿也依旧完好。大多数人会说她是她那个年纪的女人中的美人。毫无疑问,从体态容貌上说,她的确是这样,可是在她的表情举止中,却有着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高傲神气。

布兰奇和玛丽的身材一样——都像白杨树似的又直又高。玛丽按她的身高来说似嫌太瘦,而布兰奇长得就像狄安娜[2]。当然,我是怀着一种特殊的兴趣注视她的。

玛丽的脸长得比布兰奇温和、坦率,面目比较和善,皮肤也较白净(布兰奇·英格拉姆小姐黑得像个西班牙人)——但是玛丽缺乏生气,她的脸上缺少表情,目光缺少神采,她没有什么话可说,一坐下来,就像神龛里的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姊妹俩都穿一身洁白的衣服。

这时,布兰奇·英格拉姆正独自一人站在桌边,神态优雅地俯身在看一本签名留言册。她原来好像在等别人来找她,但她不愿久等下去,便自己主动去找伴儿了。

罗切斯特先生刚离开两位埃希敦小姐,此刻也像布兰奇独自站在桌边那样,独自一人站在壁炉边。她走到壁炉架的另一头,面对着他站定。

“罗切斯特先生,我原以为你是不喜欢小孩的呢。”

“我是不喜欢的。”

“那是什么使得你去领养这么一个小娃娃的呢?(她指指阿黛尔)你打哪儿把她给捡来的?”

“我没有去捡她,是人家塞到我手里的。”

“你应该送她进学校呀。”

“我负担不起,进学校太费钱了。”

“可是,我看你给她请了个家庭教师。我刚才还看到有个人和她在一起呢——她走了吗?哦,没有!她还在那儿,在窗帘背后。你当然要给她付薪水了,我想这一样得费钱——而且费得更多,因为你还得外加负担她们两人的生活。”

我生怕——或许我应该说我希望吧—— 一提到我,罗切斯特先生就会朝我这边看,因而我不由自主地往更暗处缩。可是他连眼睛都没转一下。

“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漫不经心地说,目光直视前方。

“是啊——你们男人从来不考虑经济和常识问题。你真该听听妈妈是怎么讲那些家庭教师的。我想,玛丽和我小时候至少有过一打以上的家庭教师吧。她们中有一半招人讨厌,其余的又都很可笑,反正全都是梦魇[3]——是不是,妈妈?”

“你在跟我说话吗,我的孩子?”

这位被看作遗孀的特有财产的小姐又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还做了解释。

“我最亲爱的,别提那班家庭教师了,提起这词儿就使我头疼。她们的无能和任性真让我吃尽了苦头。谢天谢地,现在总算摆脱掉她们了。”

这时,丹特太太朝这位虔诚的夫人俯过身去,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什么。从引起的答话来看,这是提醒她,受到咒骂的这类人中,就有一个在场。

英格拉姆小姐现在已经高傲而文雅地在钢琴前坐下。雪白的外衣像女王般气派十足地向四面铺开。她开始弹起一支出色的前奏曲,一面还在说着话。

“什么时候我要结婚的话,”她停了一下,没有人插话,她又继续说,“我已经拿定主意,我的丈夫绝不应是我的敌手,而只能是我的陪衬。我不容许我的宝座旁边有一个竞争对手。我要的是对我忠贞不贰,他不能既忠于我又忠于他在镜子中看见的自己。罗切斯特先生,现在你唱吧,我替你伴奏。”

“我完全听从你的吩咐。”

“快唱!”她说,接着再次手按琴键,热情洋溢地开始伴奏起来。

“现在是我溜走的时候了。”我心里想。但正在这时,一阵划破长空的歌声把我给留住了。费尔法克斯太太曾经说讨,罗切斯特先生有一副好嗓子。果然如此——这是一种圆润浑厚的男低音,其中注入了他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力量,能通过人们的耳朵进入人们的心灵,奇妙地唤起人们内心的**。我一直等到最后,一个深沉丰满的颤音消失——直到那暂时停止的谈话浪潮重又掀起,我这才离开那隐蔽的角落,从幸好就在近旁的边门走了出来。这儿有条狭窄的过道通往大厅。就在穿过过道时,我发现我的鞋带松了,便停了下来,屈膝蹲在楼梯脚下的地席上系紧它。我听到餐厅的门开了,有位先生走了出来。我赶紧站起身来,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原来是罗切斯特先生。

“你好吗?”他问道。

“我很好,先生。”

“你刚才在客厅里为什么不过来和我说话?”

我心想,我倒可以向问话的人反问一下这个问题,但是我不想那么放肆,便回答说:“我看你挺忙的,不想来打扰你,先生。”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做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事,像往常一样教阿黛尔念书。”

“你比以前苍白了不少——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先生。”

“你有点儿心情不好,”他说,“怎么了?告诉我。”

“没——没什么,先生。我没有心情不好。”

“可我肯定你心情不好,而且很不好。我要是再多说几句的话,你的眼睛里就要涌出眼泪来了——真的,现在就已经在那儿闪动了,而且有一颗泪珠已经滚出睫毛,掉在石板地上了。要是我有时间,而且不是生怕哪个爱嚼舌头的仆人走过的话,我一定要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好吧,今晚我放你走,不过你要知道,只要我的客人还在这儿,我就希望你每天晚上都来客厅。这是我的愿望,千万别置之不理。现在去吧,叫索菲来领阿黛尔。晚安,我的……”他住了口,咬紧嘴唇,突然撇下我走了。

[1]某人死后,他的妻子称为某人的遗孀。

[2]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和狩猎女神。

[3]睡眠时做的一种感到压抑而呼吸困难的梦,多由日间过度疲劳紧张引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