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仍能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那座灰色的古老教堂静穆地耸立在我的面前,一只白嘴鸦正绕着教堂的尖顶盘旋,背后是一片朝霞映红的天空。我还依稀记得那些绿色的坟茔。我也没有忘记有两个陌生人的身影在那些坟茔间徘徊,读着零零落落几块长满青苔的墓碑上的碑文。我注意到了他们,因为他们一看见我们,就拐到教堂后面去了。我毫不怀疑他们是想从边门进入教堂观看婚礼。

我们走进了那肃穆而简陋的教堂。身穿白色法衣的伍德牧师已在低低的圣坛那儿等候着,旁边站着教堂执事。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两个人影在远远的角落里移动。我们站到了领圣餐的栏杆跟前。这时我听到身后有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便回头看了一眼。陌生人之一 ——显然是个绅士——正走上圣坛。仪式开始了,先是解释了婚姻的意义,然后牧师向前跨了一步,朝罗切斯特先生稍微俯下身子,继续说道:

“我要求并责令你们两人——因为在可怕的审判日,当心中的所有秘密都被揭开时,你们终归要回答的——如果你们当中哪一个知道存在某些阻碍,使你们不能合法地结为夫妻,务必现在就说出。你们应该相信,凡是未经圣言允许的结合,都不是由上帝结合的夫妻,他们的婚姻也就不是合法的。”

他照例停了一会儿。这句话后面的停歇几时曾被打破过呢?也许百年之中也难得有一次吧!其实牧师的目光并未离开过他手中的那本书,他只是屏息了一会儿,接着便要继续进行下去。他已经向罗切斯特先生伸出一只手,刚张口要说“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做你正式的妻子吗”时——近旁有一个清晰的声音说道:

“婚礼不能进行,我宣布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障碍。”

牧师抬起头来望着说话的人,张口结舌地站在那儿,执事也被弄得目瞪口呆。罗切斯特先生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仿佛他的脚下发生了一次地震。他站稳脚跟以后,头也没回,眼睛也没朝后面看一眼,便说:“继续进行。”

伍德先生好像已经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了。“是什么性质的障碍?”他问道,“也许可以排除——可以通过解释得到解决吧?”

“不可能,”对方答道,“我已说过它是不可逾越的。我这么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说话的人走上前来,倚着栏杆。他接着往下说,字字清晰镇定、不紧不慢,但声音并不响亮。

“障碍就在于他已经结了婚,罗切斯特先生有一个现在还活着的妻子。”

听到这句低声说出的话时,我的神经大为震动,以前听到响雷都没有这样震动过——我全身的血液感受到这句话的无以名状的冲击,以前就是遭到严霜和烈火也都不曾有过这种感受。可是我依然保持着镇定,没有出现昏厥的危险。我望着罗切斯特先生,并且让他也能看见我。他整张脸像是块没有颜色的岩石,他的眼神冒着火花又像一块燧石。他什么也没有否认,似乎要向一切挑战。他没有对我说话,也没有对我露出笑容,仿佛忘了我是个活人。他只是用胳膊紧搂着我的腰,把我牢牢搂在身边。

“你是谁?”他问那个闯入者。

“我姓布里格斯,伦敦××街的一名律师。”

“你想硬塞给我一个妻子吗?”

“我想提醒你尊夫人的存在,先生。即使你不承认,法律也承认这一存在。”

“那就请讲讲她的情况吧——她的姓名、她的父母、她的住址。”

“遵命。”布里格斯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用一种带鼻音的官腔念道:

“我断言并能证实,公元××××年10月20日(十五年前的一天),英国××郡桑菲尔德府及××郡芬丁庄园之爱德华·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与我姐姐,商人乔纳斯·梅森及其妻克里奥尔人[1]安托瓦妮特·梅森之女伯莎·安托瓦妮特·梅森,在牙买加西班牙城之××教堂结婚。结婚记录可在该教堂之登记册中查到——我现有该记录之抄件一份。理查·梅森签字。”

“如果那份文件是真的,它可以证明我结过婚,但是它并不能证明其中声称是我妻子的那个女人还活着。”

“她三个月前还活着。”律师回答。

“你怎么知道。”

“我有证明这一事实的证人。他的证词,先生,恐怕连你也无法反驳。”

“叫他出来——要不就见你的鬼去。”

“那我还是先叫他出来吧——他就在这儿。梅森先生,请到前面来。”

一听到这名字,罗切斯特先生就咬紧了牙关,他全身还出现了一阵抽搐、战栗。我紧挨着他,能感觉到一阵愤怒和绝望的颤抖传遍了他的全身。在这之前一直龟缩在后面的另一个陌生人,这时走上前来。一张苍白的脸在律师肩后露了出来——没错,正是梅森。罗切斯特先生扭过头去怒视着他。我曾多次提到说他的眼睛是黑色的。然而此刻他的黑眼珠上却闪出了茶褐色的,不,是血红色的光芒。他满脸通红——那泛青的脸颊和失去色泽的前额,仿佛因心火的蔓延上升而泛出了红光。他身子一动,举起一只强壮的胳膊——他本会朝梅森挥去一拳,将他击倒在教堂的地上,用无情的拳头揍得他断气——可是梅森吓得躲到了一边,微弱地喊了声:“天哪!”罗切斯特先生不由得产生了一种鄙视感,这使他冷静了下来——他的怒气消失了,就像植物得了枯萎病似的。他只是问了一句:“你有什么要说的?”

梅森苍白的嘴唇间吐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回答。

“要是你回答不清楚,那就是其中有鬼。我再问一遍,你有什么要说的?”

“先生……先生,”牧师插进来说,“别忘了你们是在一个神圣的地方。”随后他朝着梅森温和地问道,“你到底知道不知道,这位先生的妻子是不是还活着?”

“拿出点儿勇气来,”律师催促说,“说出来吧。”

“她现在就在桑菲尔德府,”梅森用较为清楚的声音说,“今年4月份我还在那儿见过她。我是她弟弟。”

“在桑菲尔德府!”牧师不禁脱口叫了起来,“不可能!我是这一带的老住户了,先生,可我从来没听说过桑菲尔德府有个罗切斯特太太。”

我看到罗切斯特先生让一个狞笑扭歪了脸,他喃喃地说:

“的确如此——老天作证!我留神不让人听说有这件事——不让人知道她有那样的名分。”他沉思着——独自思量了足足有十分钟,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宣布说:

“够了——干脆把什么都说出来吧,就像让子弹从枪膛里打出来一样。伍德,合上你的书,把法衣脱去。约翰·格林(对那个执事说),离开教堂吧,今天没有什么婚礼了。”执事听从了。

罗切斯特先生无所顾忌地继续说道:“重婚是个丑恶的字眼!——然而我还是决意当个重婚者。可是命运战胜了我,或者是上天阻止了我。先生们,我的计划给打破了!这位律师和他的当事人说的全是事实。我已经结了婚,我娶的那个女人还活着!伍德,你说你从来没听说过那座宅子里有个罗切斯特太太,不过我想你大概多次听人说起过那儿看管着一个神秘的疯子吧。准有人私下对你说过她是我的异母私生姐姐,也有人说她是被我遗弃的情妇。现在我来告诉你,她就是我十五年前娶的妻子,她叫伯莎·梅森。伯莎·梅森是个疯子,她出身于一个疯子家庭——三代人中都是白痴和疯子!她的母亲,那个克里奥尔人,既是个疯女人,又是个酒鬼!不过我不想再多做什么解释了。布里格斯、伍德、梅森——我请你们诸位都去我的宅子拜访一下普尔太太照看的病人,也就是我的妻子!你们会看到我上当受骗娶了怎样一个人,看看我是不是有权撕毁这纸婚约,去求得一点儿至少是符合人性的慰藉。这个姑娘,”他看了看我,继续说,“跟你一样,伍德,对这件令人厌恶的秘密也一无所知。她以为一切都是正当合法的,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陷入一桩欺诈的婚姻,要嫁给一个已跟恶劣的疯子和失掉人性的人结合在一起的上当受骗的可怜虫!来吧,诸位,跟我走!”

他离开了教堂,依然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三位先生跟在我们后面。

“早安,普尔太太,”罗切斯特先生说,“你好吗?你照看的人今天怎么样?”

“我们还可以,先生,谢谢你,”格雷斯回答说,一边把煮得沸滚的食物小心地端起放到炉边的铁架上,“总想咬人,不过还不算太狂暴。”

一声凶猛的吼叫似乎在戳穿她说的是假话,一个穿着人衣的怪物爬了起来,用后脚高高地站立着。

“啊,先生,她看见你了!”格雷斯嚷道,“你最好还是别待在这儿。”

“只待一会儿,格雷斯,你一定得让我待上一会儿。”

“那就当心点儿,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当心点儿!”

疯子大吼起来,她撩开披在脸上的乱蓬蓬的卷发,狂野地怒视着来访者。我清楚地认出了那张发紫的脸,还有脸上那肿胀的五官。普尔太太走上前来。

“别挡着,”罗切斯特先生说着把她推到一边,“我想她这会儿没带着刀子吧?再说我也有了防备。”

“谁也不知道她带着什么,先生。她狡猾得很,常人的头脑是摸不透她那套诡计的。”

“我们最好还是离开她。”梅森小声说。

“见你的鬼去吧!”这是他姐夫的回答。

“当心!”格雷斯一声大喊。那三位先生不约而同地直往后退。罗切斯特先生一把将我推到自己背后。疯子猛地扑向前来,恶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用牙咬他的脸颊。他们搏斗了起来。最后他总算扭住了她的胳膊,格雷斯·普尔递给他一条绳子,他把她的两臂反绑了起来,又随手拾起另一条绳子,把她捆在一把椅子上。在捆绑的过程中,她狂呼乱叫着,拼命地跳蹿着。随后,罗切斯特先生转身对着在场的人,带着一种既辛辣又凄怆的微笑看着他们。

“这就是我的妻子,”他说,“这就是我可以领略的唯一的夫妻间的拥抱——这就是空闲时给我带来安慰的亲热!”

我们全退了出来。罗切斯特先生又逗留了一会儿,对格雷斯·普尔嘱咐了几句。下楼时,律师对我说起话来。

“小姐,”他说,“你是没有任何责任的。你叔叔听到这一点准会非常高兴——当然,要是梅森先生回马德拉时他还活着的话。”

“我叔叔?他怎么样?你认识他吗?”

“梅森先生认识他。爱先生是他们家在丰沙尔[2]商号的老客户。你叔叔接到你的信,得悉你即将和罗切斯特先生结婚时,碰巧梅森先生在他那儿——梅森先生是在回牙买加途中,暂时留在马德拉养病的。爱先生对他提起了这一消息,因为他知道我的这位当事人认识一位罗切斯特先生。你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梅森先生听了后既吃惊又难过,于是就说出了事情的真相。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你叔叔现在正卧病在床。从他的病症——痨病[3]——和病情看,他是不大可能再下床了,因此他无法亲自赶来英国,把你从落入的陷阱中解救出来。他就恳求梅森先生立即采取措施,及时阻止这桩欺诈的婚事。他让梅森先生来找我帮忙,值得欣慰的是总算没有太迟,你毫无疑问也有同感吧。要不是我确信等你赶到马德拉,你叔叔一定会不在人世的话,我本会劝你跟梅森先生一起去的。可是事情既然如此,我想你最好还是先留在英国,等待进一步得到爱先生的消息再说。还有什么事要我留在这儿吗?”他问梅森先生。

“没有了,没有了——我们快走吧。”对方急切地回答。说着,不等向罗切斯特先生告辞,两人就走出了大厅的门口。牧师留下来跟那位高傲的教区居民交谈了几句,不知是告诫还是责备。尽到责任后,他也离开了。

这时我已回到自己的房间,站在半掩着的门口,看着他离去。屋子里的来人走空了,我把自己关进房间,插上门闩,不让任何人闯进来,然后就开始——不是哭泣,也不是悲叹,我依然十分冷静,不至于会那样,而是——机械地脱掉结婚礼服,重又换上昨天穿的那件呢外衣,昨天我还以为是最后一次穿它了呢。随后我坐了下来,感到全身虚弱无力,疲惫不堪。我把两臂支在桌上,头埋在手里。现在我得好好想一想了。在这以前,我只是在听、在看、在活动——任人领着或者拽着上这儿上那儿——眼看着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秘密一个接着一个暴露,然而现在,我要好好地想一想了。

[1]克里奥尔人是生于拉丁美洲的欧洲人的后裔,或白人与黑人或印第安人所生的混血儿。

[2]马德拉群岛首府。

[3]指结核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