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一切有关财产转让的手续都办妥的时候,已经临近圣诞节了,这个全民休假的时节即将来到。这时,我让莫尔顿学校放了假,并且注意做到不让自己在临别时,对学生无所表示。就在我送走学生时,里弗斯来了。他严肃地问道:“你现在的生活目标是什么?有什么打算?有什么雄心壮志?”
“我第一个目标就是清扫干净(你理解这个词儿的全部意义吗),把沼泽山庄从卧室到地下室彻底清扫干净。第二个目标是用蜂蜡、油和无数抹布把家具擦拭一遍,直到它们重新闪闪发光。第三个目标是按数学的精确性安排好每一把椅子、桌、卧床和地毯的位置。汉娜和我还要用全力来打鸡蛋、拣葡萄干、磨香料、配制圣诞节蛋糕料、剁肉饼馅儿,以及举行其他各种各样的烹调仪式。总之,我的目标是,在下星期四以前,为黛安娜和玛丽尽善尽美地准备好一切;我的雄心是,在她们到来时,给她们一个最理想的欢迎。”
圣约翰淡淡一笑,他显得不大满意。
“就眼前来说,这都是很好的,”他说,“不过说正经的,我相信在第一阵欢乐冲动过去之后,你就会把眼光放得更远大一些,不再把家人的亲热和家庭的乐趣看成高于一切。”
“这两样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我插嘴说。
“不,简,不。这世界并不是个享乐的地方,别打算把它变成那样;它也不是个休息的处所,别让自己变得懈怠懒惰了。”
“恰恰相反,我的意思是正要大忙一番。”
“简,眼下我先原谅你,我给你两个月的宽限,让你充分享受一下你的新地位,痛快地体味一下这种刚刚发现亲属的喜悦。可是,在这以后,我希望你会开始把眼光放远,越过沼泽山庄和莫尔顿,越过姐妹的团聚,越过文明富裕生活中那种自私的安逸和肉体的舒适。但愿你的精力会再一次充沛得叫你感到不安。”
我惊讶地看着他。“圣约翰,”我说,“我觉得你这样说话简直是不怀好意。我一心想要像个女王那样称心如意,你却搅得我心烦意乱!你这样做是什么目的?”
“目的是要使你的才能充分发挥作用。你要竭力不让自己过分热衷于庸俗的家庭乐趣,不要那么恋恋不舍那些肉体上的联系。你应该把自己的毅力和热忱留给一种合适的事业,千万别把它们浪费在平凡而短暂的琐事上。你听见了吗,简?”
“听见了,就像你是在说希腊语似的。我觉得我已经有了使我感到快乐的合适事业。我要快乐。再见!”
非同小可的星期四终于来临了。预料她们将在天黑时到达。而还没到傍晚,楼上楼下都已生了火,厨房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汉娜和我穿戴整齐,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圣约翰先来了。我好不容易总算拉着他在整幢房子里兜了一圈。可是他没有一句表示高兴的话。
他的这种沉默使我大为扫兴。
“这间客厅不是他的天地,”我心里想,“喜马拉雅山,或者南非丛林,甚至是瘟疫流行的几内亚,海岸的沼泽,对他也许更适合。他选择传教士的职业是对的——现在我明白了。”
“她们来了!她们来了!”汉娜推开客厅的门,大声嚷嚷道。就在这时,老卡洛也高兴地汪汪叫了起来。我立刻奔了出去。这时天色已黑,但是能听到车轮的辚辚声。汉娜迅速地点亮了一盏提灯。马车在小门边停了下来,车夫打开了车门,先走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接着又是一个。转瞬之间我的脸就已埋到了她们的帽子下面,先是触到玛丽柔软的面颊,然后是黛安娜飘拂的卷发。她们欢笑着——吻了我——接着又吻了汉娜,拍拍高兴得几近发狂的卡洛,急切地问是否一切都好。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们就快步走进屋去。
那一晚真是太美妙了。我那两位兴高采烈的表姐,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又是叙述又是议论。她们欢快的谈话掩盖了圣约翰的沉默。重又和两个妹妹相聚,他打心底里感到高兴,可是对她们的热情洋溢和笑语欢腾却并不赞同。这一天的大事——即黛安娜和玛丽的归来——使他高兴,但随之而来的快乐的喧闹、迎接时絮絮叨叨的欢声笑语,却使他厌烦。我看得出,他在盼望比较安静的明天早点儿到来。
一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黛安娜像是沉思了一会儿后,问他道:“你的计划还是没有改变?”
“没有改变,也不可能改变。”这就是他的回答。接着他告诉我们说,他离开英国的时间已经确定,就在明年。
“那么罗莎蒙德·奥利弗呢?”玛丽提醒说,这句话像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因为话一出口,她就做了个手势,仿佛要把话叫回去似的。圣约翰手里正拿着一本书——他有在吃饭时看书的不合群习惯——他合上书,抬起了头。
“罗莎蒙德·奥利弗,”他说,“快要嫁给格兰比先生了,他是弗雷德里克·格兰比爵士的孙子和继承人,是斯××城社会背景最好也最受人敬重的居民之一。我是昨天从她父亲那儿听到这个消息的。”
他的两个妹妹互相看看,又看看我,我们三人又一齐看看他。他像玻璃一般平静。
随着我们(黛安娜、玛丽和我)共同的欢乐逐渐趋于平静时,我们重又恢复了往常的习惯和正常的学习。圣约翰待在家里的时间比以前多了。他跟我们同坐在一间屋子里,有时一伴就是几小时。玛丽画画,黛安娜继续她已在研读的百科全书这一课程(这令我既敬畏又惊异),我在苦苦学习德语,他在钻研一种神秘的学问—— 一种东方语言;他认为,学会它对实现他的计划是必不可少的。
一天,圣约翰突然对我说:
“简,我想要你放弃德语,改学印度斯坦语[1]。”
“你说这话不是认真的吧?”
“完全认真,认真到一定要你这么做,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接着他解释说,印度斯坦语就是他眼下正在学的语言,学到后面很容易忘掉前面初学的东西。要是能教个学生,就可以借此一遍遍复习基础知识,把它们牢牢地记住。这对他将是个极大的帮助。他说他已在我和他妹妹之间犹豫不决了一段时间,最后决定选择我,因为他发现,三个人中我最有耐心坐下来干一件事。他问我愿意帮他这个忙吗?也许我做这种牺牲的时间不用太久,因为现在离他动身的时间只有三个月了。最后我同意了他的要求。
为遗嘱的事,必须跟布里格斯先生通信期间,我在信中就问过他,问他是否知道罗切斯特先生目前的地址和身体情况。但正像圣约翰猜想的那样,他对罗切斯特先生的事一无所知。于是我又写信给费尔法克斯太太,打听这方面的消息。我满以为这一下准能达到目的,觉得这样肯定能很快得到回音。使我诧异的是:两个星期过去了,一直杳无音信;继而两个月都过去了,邮件一天天来到,却始终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回音,我陷入了极度的苦恼和焦虑之中。
这天,圣约翰把我叫到他跟前去朗读。我正想这么做时,我的嗓音哽住了,啜泣使得我语不成声。
圣约翰收起我的和他自己的书,锁上书桌,说道:
“好了,简,现在你该去散散步了,跟我一起去吧。”
走到一大堆岩石旁,我们坐了下来,有半个小时,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他没对我说,我也没对他说。过了这段时间,他才开口说道:
“简,再过六个星期,我就要走了;我已经在‘东印度人号’船上订了舱位,船在6月20日起航。”
“上帝一定会保佑你的,因为你肩负着他的使命。”我回答。
“得我来说了,”他继续说道,语气深沉而毫不动容,“简,跟我一起去印度吧;作为我的伴侣和同事,去吧!”
“哦,圣约翰!”我叫了起来,“你就行行好吧!”
但我哀求的这个人,在履行他所认为的职责时,是既不知道慈悲,也不懂得同情的。他继续说:
“上帝和大自然有意要你做一个传教士的妻子。他们给予你的不是外貌上的姿色,而是精神上的禀赋。你生来就是为了工作,而不是为了爱情的。你得做传教士的妻子—— 一定得做。你应该属于我。我要你——不是为了我自己的欢乐,而是为了我主的事业。”
“我做这个不合适,我没有这种才能。”我说。
“我可以这样回答你——听着。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以来,我就一直在观察你。我看到你干起工作来既有能力,又机敏老练。你既能管人,又能赢得人心。你听到自己突然变富的消息,心情十分平静——钱财对你没有过分的影响力。你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财产分成四份,自己只留一份,为了道义上的公正,把其余三份都给了别人,从中我看到了一个以热情兴奋甘作牺牲为乐的灵魂。简,你温顺、勤奋、无私、忠实、坚定、勇敢,非常文雅,又非常英勇。别不相信自己了——我就可以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作为印度学校里的一位女管理员,在印度妇女中工作的一位助手,你对我的帮助将是无比宝贵的。”
裹在我身上的铁网罩收紧了,说服在慢慢地稳步逼近。不管我怎么闭眼无视,他最后的一席话,还是把原来似乎已堵塞的道路打通了几分。他要我做的工作,原先是那么模糊不清,漫无头绪,随着他一句句说下去,渐渐清晰紧凑起来,在他一手塑捏下,明确成形了。他等着我回答。
“要是我能保持自由,我可以随时去印度。”
“你的回答需要做点儿说明,”他说,“它不够清楚。”
“你一直是我的义兄,我是你的义妹,让我们继续保持这样的关系吧,你我还是别结婚的好。”
他摇摇头。“在这种情况下,义兄妹关系是不行的,要是你是我的亲妹妹,那就不同了,我会带你一起去,用不着找什么妻子了。但照现在的情况,我们俩要在一起,要不是用结婚来加以保证和神圣化,那就无法实现。任何其他办法都会碰到种种实际障碍而行不通。你难道没有看到这一点吗,简?考虑一下吧——你那坚强的理智会告诉你怎样做的。”
我真的考虑了一下。不过,我的理智仍像刚才一样,只给我指出一个事实:我们并不像夫妻间应有的那样彼此相爱,因此它的结论是:我们不应该结婚。我也就这么说。“圣约翰,”我答复说,“我把你看做哥哥——你把我看成妹妹,让我们就这样继续下去吧。”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他用粗暴严厉的断然口气答道,“这不行,你说了,你要跟我一起去印度。记住——你说过这话。”
“那是有条件的。”
“你必须成为我的一部分,”他坚定地回答,“否则这整个事情就是一句空话。除非嫁给我,要不,我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男人,怎么能带着一个十九岁的姑娘上印度去呢?我们不结婚,怎么能一直待在一起呢——有时只有我们两人,有时在当地的野蛮部落中?”
“我瞧不起你的爱情观,”我忍不住说道,我站起身来,背靠着岩石,站在他面前,“瞧不起你表达的这种虚假的感情。是的,圣约翰,你这么做时,我瞧不起你。”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与此同时,还紧抿起他那轮廓俊美的嘴唇。很难说清,他是被激怒了,惊呆了,还是别的什么,因为他能完全控制自己而不露声色。
“好吧,”他说,“现在我不想再劝你了。明天我要离家去剑桥,那儿有我的不少朋友,我想去和他们告别一声。我要离家两个星期——你要利用这段时间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1]印度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印度斯坦族是主要民族之一,大多操印地语,所以这里的印度斯坦语即指印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