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去剑桥,他把去的日子整整推迟了一个星期。在他离家的前一天晚上,我碰巧看见他日落时独自一人在花园里散步。我望着他,想起这个人尽管现在和我疏远了,但他毕竟曾经救过我的命,而且我们又是近亲,我心里一阵冲动,想做最后一次努力,以求重新得到他的友谊。我走出屋子,朝他走去,他正靠小门站着,我马上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圣约翰,我很不高兴,因为你还在生我的气。让我们依旧做朋友吧。”
“我相信我们是朋友。”他毫不动容地回答说,眼睛仍旧看着冉冉上升的月亮。刚才我朝他走过去时,他就一直在看着。
“我们一定要像这样分手吗,圣约翰?你去印度时,也就这样离开我,除了你刚才说的,就再没有一句亲切一点儿的话了吗?”
这时,他才转过脸来完全不看月亮,面对着我。
“我去印度时,简,我会离开你?怎么!你不去印度了?”
“你说过,除非我嫁给你,要不就不能去。”
“这么说你不愿意嫁给我!你还坚持那个决定?”
读者啊,你也像我一样,知道冷酷的人能在他们冰块般的问话中放进怎样的恐怖吗?也知道他们发怒时多么像雪崩,不高兴时多么像冰海迸裂吗?
“是的,圣约翰,我不愿嫁给你,我坚持我的决定。”
冰雪摇摇欲坠,滑下来一点儿,但还没有崩塌下来。
“再问一遍,你为什么要拒绝?”他问。
“先前,”我回答说,“是因为你并不爱我;现在,我可以回答你,是因为你几乎恨死我。要是我嫁给你,你会害死我的。你现在就在害死我。”
他的嘴唇和脸颊都发白了——白得厉害。
“我会害死你——我在害死你?你不该说这样的话。这话太凶暴了,不像女人说的,也不符合事实。这暴露出一种令人遗憾的心理状态,应该受到严厉的谴责。本来这简直是不可饶恕的。不过,宽恕同伴是做人的责任,哪怕宽恕她七十七次。”
“你完全误解了我的话,”我一下抓住了他的手,说,“我没有想要你难受或痛苦——真的,一点儿也没有。”
“我知道你的心向着哪儿,牵挂着什么。你的这种关心是不合法的,也是不神圣的。你早就该把它打消了。现在你应该为提起它感到脸红。你是在想罗切斯特先生!”
他说得对,我默认了。
“你要去找罗切斯特先生?”
“我一定得弄清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么,”他说,“我只能在祷告时想起你了,我真诚地祈求上帝,别让你真的成了一个弃儿。我原以为我看出你是一名上帝的选民。但是上帝所见和人不同,应该按他的意旨行事。”
他打开园门,走了出去,沿着幽谷信步走着,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晚间祷告结束后,我们都向他告别,他第二天一早就要动身了。黛安娜和玛丽吻过他之后就走出房间——我想是听了他悄声的暗示才匆匆离开的。我向他伸出手去,祝他旅途愉快。
“谢谢你,简。我说过,要过两个星期才从剑桥回来。所以这段时间还可以留给你再考虑考虑。要是我听从了人类的自尊心,就不会再向你提和我结婚的事了,但是我听从了我的职责,眼睛一直坚定不移地看着我的首要目标——为了上帝的荣耀,去做一切事情。”
说到最后几句话时,他把手放到我的头上。他说得诚挚而温和,说实在的,他的神情可不像是情人望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倒像是一个牧师在召唤迷途的羔羊——或者更确切地说,像是一位保护天使在望着他负责照看的灵魂。
在我的圣师的触摸下,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我的拒绝被遗忘了——我的畏惧被克服了——我的抗争已经瘫痪了。不可能的事——即我和圣约翰结婚——迅速变成可能了。一切都在顷刻之间完全变了样。宗教在召唤——天使在招手——上帝在命令——生命像画卷般卷了起来——死亡的大门敞开着,显示出门那边的永生。好像在说,为了那边的平安幸福,这儿的一切都可以立即牺牲。昏暗的房间里充满了种种幻象。
“你现在可以决定了吗?”那位传教士问。问话的语气很温柔,他还同样温柔地把我拉到身边。哦,那份温柔!它比起强迫来不知要有力多少啊!
“只要我能肯定,我就能决定,”我答道,“只要我确信是上帝的意旨要我嫁给你,我此时此刻就能立誓嫁给你——不管以后会怎么样!”
“我的祈祷感应了!”圣约翰喊了起来。他的手在我头上按得更紧了,仿佛认定我是他的了。他伸出胳膊搂住了我,几乎像爱我似的(我说的是几乎——我知道其中的差别——因为我曾体验过被爱是怎么回事;不过,也像他一样,我现在已把爱置之度外,想到的只是职责了)。我跟内心的犹豫不决搏斗着,它面前依旧翻腾着疑云。
整幢房子寂静无声,我相信,除了我和圣约翰外,其他人都已上床休息了。仅有的一支蜡烛正在渐渐熄灭,房间里洒满了明亮的月光。我的心急速而剧烈地跳动着,我听到了它的搏动声。突然间,它在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的震颤下骤然停止了,这种感觉紧接着又从心脏传到大脑,传到四肢。它不像电击,但像电击一样锐利、奇特、吓人。它对我的感官的作用是如此强烈,仿佛在这以前它们最活跃时也只不过是在昏睡,只有这时候它们才受到呼唤,被迫惊醒过来。它们起而期待着,眼睛和耳朵伫候着,骨头上的肌肉也兴奋得颤抖。
“你听见什么了?你看见什么了?”圣约翰问。我没看见什么,但是我听见什么地方有个声音在呼唤:
“简!简!简!”——再没有别的了。
“哦,上帝!这是什么?”我喘着粗气。
我本来还可以问:“它在哪儿?”因为它不像在房间里,不像在屋子里,也不像在花园里;它不是来自空中,不是来自地下,也不是来自头顶。我听见了它——它究竟在哪儿,从哪儿来,就永远也没法知道了!但这是人的声音—— 一个熟悉的、亲爱的、铭记在心的声音——是爱德华·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的声音。这是从痛苦和悲哀中狂野、凄惨而急迫地喊出的声音。
“我来了!”我喊了起来,“等着我!哦,我就来!”我飞奔到门口,朝过道里望望,那儿一片漆黑。我跑到屋外的花园里,那儿空无一人。
“你在哪儿?”我喊道。
泽谷那边的群山送来了隐约的回声——“你在哪儿?”我倾听着。风在枞树间低声叹息,四周只有沼泽地的荒凉和午夜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