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铁军拿出打游戏时走火入魔的状态,全身心投入进销事业中。短短的时间里,他人瘦了,肚皮却鼓了出来;眼泡肿了太阳穴却塌陷了进去;一双眼睛睁开时总冒着病态的红光,眼白织满了酒精浸泡出的烂茄子色网状丝络。他咧开嘴巴,急吼吼地奋地盯着你,你却觉得他随时打算龇出牙齿,一口咬住你的脚脖子别人卖不出去的货他卖;别人搞不定的客户他搞;别人打不的市场他打……这世界上没有卖不出去的东西,钻不进去的圈子你美国张三造的能比我中国王二麻子造的高明多少?关键在人在货。
大大小小的公司,只要跟产品沾边,他就一个一个跑。找到进货的关键人物后,上天入地地打听对方的人品爱好处事方式,得人见不得人的各种隐秘习惯。
客户不肯见他,他心一横挂出满脸的谄媚纹儿,客户走哪儿跟哪儿,风霜雨雪都无法阻挡。果然一客户进了小馆子的洗手间出完恭没手纸,他恭恭敬敬地从门板下递过去一包手帕纸。
有的客户喜欢钱,公司给的回扣额度满足不了,他能从自己包里往外掏,只要跟我这儿先进货就好说;有的客户喜欢喝酒却又讨厌酒品不好的,就算酒糟食糜打腹腔里喷进嘴巴,他都能微笑着一口一口再咽回肚子。对方要是个中老年大姐,他就西服革履贴心地唠家常,聊起父母生养不易,一汪汪白水泡着紫红的眼珠子,欲流未流。大姐的心都要碎了,不跟你进货跟哪儿进?
有一次他搬回家一大摞阿瑟·米勒剧作选,说这次管事儿的是个文艺男中年,偶像就是这个阿勒,他得好好会会这个阿勒大人。
半夜,我被身边奇怪的响动惊醒,睁眼发现铁军头埋在阿瑟·米勒里正哭鼻子。我问他怎么了,他擤了把鼻涕,说:“正在看《推销员之死》,这美国推销员日子也不容易啊。见这个客户时得落魄点儿疲倦点儿,我得把刚参加工作时的那套旧西装翻出来。”眼泪都顾不上擦,他就跳下床直接奔向阳台那个塞满旧破烂却又舍不得丢弃的大箱子。
我基本已经见不到他了,铁军一个月里大半个月都在出差。回了北京也是我睡着了他上床,我起床了他还在打呼。鼻子里喷出各种酱香型、浓香型、清香型的酒味,搅和着嘴里隔夜饭菜的馊味和脚上的汗酸味,七歪八扭的衣衫凌乱地摊在我身边。
可放在床头柜上的钱总码得整整齐齐。
以前他再迷游戏,隔两天最多三天,总要死皮赖脸地凑到我身边摇头摆尾,媳妇媳妇,擦枪擦枪,擦起来就没完没了。现在可好,一个月擦不了一次,擦一次也是浮皮潦草。你看他趴我身上起伏间,眉头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分开,两个眼睛珠子盯着墙壁滴溜溜乱转。
一只手撑床,一只手摩挲下巴,嘴里念念有词,原来是在背标书。
恨得我狠狠掐了他屁股一把,他嗷的一声,一泄如注。
铁军扳过我乌云密布的脸,哄着我:“媳妇,枪擦不擦都是你的,又跑不了;钱摆在那儿,不去抢可就跑了。你就等着吃香的喝辣的吧。我还就不信这个邪,四环边一百平学区房我铁军买不起?
非要三室一厅南北通透的,塔楼给我一边儿玩去。媳妇,一间咱俩的,一间儿子的,一间我爸妈的。”
“那我爸妈呢?”
“嗯,再来一间你爸妈的,绝不打地铺,呼呼呼……”
银行账户里的钱是月月增长,速度惊人,我却欢喜不起来。前好不容易发点奖金,我跟铁军能数一晚上,边数边派用场:“这给我媳妇买衣裳,这些给我媳妇打牙祭,这些给我媳妇存起来,些,嗯,这些给我媳妇的孩子的爹买练级装备,嘿嘿。”
“不行!这些给我孩子存起来!”
“媳妇,好媳妇,孩儿他娘,我的装备老旧老旧了。我一个boss,成天骑匹破马挎支破枪,这不是丢老板娘的脸吗?”
“你就配破枪。”
“我的枪破?我的枪破!好,那你还不赶紧给我好好擦擦……”
现在倒是老有奖金,可我都是一个人数,一个人存。无论是数钱是存钱,心里的甜再也不似以前十分的满,里面夹带了一分酸涩两分苦辣、三分埋怨,欢喜只剩下了四分,搅和成半瓶子卤水,我心里上上下下哐里哐当。
跟郝运香抱怨几句,倒是招来她一大顿数落:“噢,不碰你就有别的女人了?钱都装你兜里了,他拿什么去碰别的女人?嫌他酒?以前他不喝你天天抱怨,现在他喝了你又开始抱怨。钱难挣难吃你没听过?你希望他喝着酒挣,还是吃着屎挣?不用担心他体,他现在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你找着铁军这样的回头浪子,坟上的青烟冒得突突的,烟柱子赶得上核电站烟囱里冒出来的那粗了。知足吧!”
郝运香一边点化我,一边挥舞着钉子榔头跟一大堆破木片儿劲。最近,她又被派了个新活儿。编导大李和楠姐要做几期新派剧的节目,楠楠嫌道具库里的脸谱背景板没有现代气息,非闹着换。大李指派郝运香去京剧院借来一批,楠楠姐说色彩太单一,寸不合适;网上逛一圈儿,不合适的居多,合适的又超预算。眼录节目的台口都搭好啦,背景板还没着落。
编导大李心里直犯嘀咕,楠姐做事虽是出了名的难伺候,但一般都是跟自己的切身利益有关系的时候才憋紧了不让步,这跟一小小的背景板置这么大气又是为了哪般?冷眼看过去,楠楠正一边补妆一边数落郝运香:“你这弄来的是些什么啊?全给我退了去。你有没有一点鉴赏力,这些板子上画的能叫脸谱吗?你懂不懂什么叫现代气息。再说这些尺寸没一个合适的。舞台中央我要挂一个最大的,而且我不要圆的也不要方的,你看着办。办不了哪儿来回哪儿去。”
郝运香一张脸倒是扭出了现代派的气息,撕下来直接挂台上估计最合适。不过嘴巴里还是得赔着小心:“楠姐,能想的办法我全想了,实在是没有合适的,您看能不能凑……”
楠楠的嗓门骤然间高了好几十个分贝:“凑什么?你想凑合,我的节目可不能凑合。你以为这是一块小小的背景板吗?它会影响我整个节目的效果。”
“那您到底想要什么样子的?”
楠楠小嘴一撇:“我早就告诉你要求了。反正两天后彩排,隔天正式录,你看着办。”
大李心下有点明白了——看这意思像是跟郝运香置气呢,犯得着吗?遂招招手把郝运香叫过来如此这般地安排了一番。于是,郝运香回家就开始做起了木工与画工的活计。
正式彩排那天,郝运香背着一大摞背景板早早来了现场,心下却是十分忐忑,不知道这次自己与背景板能不能过关。正思量着,摆弄机器的大李喊了一嗓子:“郝运香,发什么愣,今天人手不够用,还不过来帮忙。”
撂下背景板,郝运香甩开膀子便开工。搬器材、抬轨道、架线,布置场地,角角落落上上下下到处是郝运香飞奔的身影。正忙着,楠楠带着简陆出现了。郝运香扛着器材箱,匆忙间狠狠撞了简陆后腰一下。简陆疼得龇牙咧嘴,楠楠忙不迭地又吹又揉。
待看清楚是郝运香时,简陆不经意地从后腰上扫掉楠楠的小手冲郝运香咧咧嘴:“你把我撞伤了,赔我医药费。”
郝运香举着箱子,脸却冲着楠姐:“对不起,对不起。”头上下来半张蜘蛛网,一只蜘蛛爬在上面**来**去,也腾不出手去拂掉简陆看着郝运香头上那半张蜘蛛网上的黑蜘蛛,自己的脑袋刺挠得厉害,很自然地一抬胳膊,将蜘蛛连着蛛网一并扫掉,顺接过郝运香手里的箱子,问她:“这玩意儿打算放哪里?”郝运香指舞台西北角,示意简陆放过去。
看着简陆的背影,楠楠心里的那股怒火都快将肺肠烧化了。前的郝运香蓬发陋衣,一张诚惶诚恐的面皮上五抹六道灰尘汗水在一处,一副粗俗相。自己脚丫子上搓下来的泥都比她美、比她气质、比她高贵。偏偏这个简陆像撞了邪似的,每次见到这粗俗头都上赶着,这不是诚心恶心人嘛。
要说楠楠有多喜欢简陆,那实在是谈不上。一来楠楠现在正空窗期,简陆的身份恰巧合适她,不撩白不撩;二来楠楠裙下从走过空城,一般只有她看不上的,没有看不上她的。
这简陆倒好,懒懒散散,你撩我接,但绝不向前迈半步;你撩那随便,我原地转悠着。每回制造点机会拉到身边,得空撒丫就奔郝运香那边去。
你说他要是上赶着位强点儿的,那楠楠绝不在意。反正花蝴身边缺不了公子哥儿,没了简陆,什么王陆马陆还不是一抓一大把偏偏是郝运香这样一位要什么没什么的,这可着实激发出楠楠的志与恨意。她狠狠剜了一眼郝运香,心里想着看我怎么治你,嘴却轻轻问到:“背景板在哪儿?”
郝运香连忙将放在地上的背景板一张张仔细展开,恭恭敬敬楠楠过目。楠楠面色沉静,一言不发,直到简陆站在自己身边才口:“谁画的?”
郝运香看一眼编导大李,脸谱是大李画好郝运香照着描完上色。站在台口边上的大李早就摸清楚楠楠的心思,他冲郝运香坚决地摇摇头。郝运香只好说:“我画的。”
楠楠的嘴角划过一个极其轻蔑的弧度,她从包里掏出一只眉笔,拿过一张用剩下的白纸,刷刷刷几笔下来,一张线条简单却又栩栩如生的脸谱跃然纸上。楠楠略抬起下巴,眼梢风扫一下简陆,再扫一下郝运香:“你画的线条太死板,非常粗俗。我要的脸谱是写意的,你懂吗?”
郝运香看着楠楠画的脸谱,忙不迭地啧啧称赞。
楠楠轻飘飘加一句:“重做。”
重做,明天就要正式拍了,现在重做?郝运香的面色立刻紧张起来。
楠楠眉峰一扬,微笑着问:“有困难啊?”
郝运香钢牙咬紧:“没困难,没困难。我现在就重做。”
楠楠说:“现在你还有别的任务。明天第一场要拍《霸王别姬》,需要唯美的舞台特效,你来帮着试试效果。”楠楠说完,从场工那里要来一筐泡沫塑料做的碎雪,要求郝运香爬到天花板上撒下来。
郝运香铁人似的性子,原本是什么都不惧,单单那年练《唱支山歌给党听》的时候,从凳子上跌下来的那一跤,跌出来个恐高,每回爬楼梯的时候她都不敢回头看。这会儿听说楠楠要自己爬到天花板上做特效,两条小腿止不住哆嗦。可看看楠楠半点通融的意思也没有,郝运香心一横,爬!为了做编导,九九八十一难也休想难倒她。
郝运香挎起篮子爬上舞台,站到梯子下面,只抬头看了一眼,冷汗就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黑黝黝的天花板像是天边那么远,还没开始爬四肢便控制不住地打摆子。场下的人看着郝运香这副熊样,全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只有简陆一脸的严肃。他站起来,长腿一跨迈上舞台,朝郝运香走去。
这边厢郝运香眼一闭,左手攀上梯子的横架,身子猛一提气,右脚也踩上去,屁股却高高地撅出来,不敢再动,挂在梯子上活练蛤蟆功的西毒欧阳锋。在一片大笑声中,郝运香感觉到一只大稳稳地托住自己的后心,简陆的声音传至耳边:“郝运香你是不是高?下来,不要再爬了。”
被简陆大手覆盖着的那片区域,奇异地生出一片暖热,瞬时遍四肢百骸,郝运香乱蹦跶的神魂一下归位。她睁开眼睛,感激看看简陆:“没事儿,早也得爬晚也得爬,不爬我这道坎儿永远也不去。”说完,郝运香靠着简陆传导过来的那股神奇力量,灵猿臂,“噌噌噌”三下半便攀上房顶,抓起碎碎的泡沫,迎着鼓风机出来的劲风,高高抛洒下来。
站在梯子下面的简陆抬起头,痴痴地盯着漫天细碎的雪花,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六岁那年。那一年,小小的简陆站在高高的博塔下,伸出舌头舔着四下漫飞着的细碎雪片,不停地给自己鼓着劲爬上去吧,小高叔叔说爬到塔顶大叫三声,妈妈就会听见,就会来接我。他爬上去又跳下来,跳下来又爬上去。最后,还是放弃了如果那天自己像郝运香似的狠狠心爬上去了,现在会是什么样呢?简陆在心里默默地一遍又一遍问自己。
台下的楠楠坐不住了。原本只是想支开郝运香,顺便给她点害瞧瞧,怎么到了最后又像是做嫁衣似的。楠楠的心思转得也不慢她快步跑上台,站在梯子旁,半边身子蹭着简陆,单手扶着梯子两眼冒出怨毒的光束,声音却温柔地滴水:“效果非常不错哦。小点嘛,郝运香。”
郝运香下来以后,楠楠四处交代几句,拉着简陆急急出了演厅。看着简陆的背影,郝运香刚才那股劲头一下没了踪影,脚底塌塌的,跌坐在台阶上。她心里止不住地着急:郝运香你这是怎了?你可得打起精神啊,今儿晚上不但得把脸谱画出来,素材带必须得剪好。一个月快到了,不出片子可捞不着签合同啊。郝运伸出左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右胳膊——加油啊,郝运香!她在里大声给自己鼓着劲。
楠楠如愿以偿来到简陆三环内的大宅子。看着家里那排巨大的红酒柜,楠楠的心定了——看你这只孙猴子今夜还爬得出我的五指山?楠楠可是有远大目标的人,为了这个目标,她一直近乎残酷地培养着自己的各项技能,画画是一项,品酒更是一项。数得出名儿的红酒,不用看标签,她闻一闻抿一口便说得出年份和产地。果然,简陆被她这项技能彻底折服。两人一杯接一杯都喝出了兴头。
楠楠一身的香汗淋漓,鼓胀的胸部在红酒的刺激下颤巍巍的,几乎跳出领口。简陆的两只眼睛迷离而又焦灼起来,只管盯紧楠楠领口那一道雪白却又蒸腾出一片桃红色雾霭的深深沟壑。楠楠心里得意极了:哼,火候还没到呢,小子,再给我煎熬一会儿吧。她娇喘一声,俯低身子凑近简陆耳边:“人家好热啊。去冲个凉,嘻嘻。”
简陆拍拍她的脸:“去吧。”
十分钟后,全身上下只穿着简陆大衬衣的楠楠再次出现,好一个勾人心魄的大尤物。简陆却站在了大门口,他冲楠楠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啊,单位有点儿急事我必须过去一趟。酒你随便喝,困了就睡。明早走的时候把门带上就行。”说完便消失了。
不久,简陆再次回到演播厅,里面灯火昏暗,静悄悄的,半个人影都没有。他找了一圈儿,才在操作台边上发现郝运香。只见她一手夹着毛笔,另一只手攥着操作台的旋钮,描两下脸谱再找找素材,两只眼睛半睁半闭磕头如捣蒜。有一下磕猛了,一头撞在毛笔上,糊了个大花脸。
简陆禁不住放声大笑。
郝运香被吓醒。她大叫一声跳起来吼道:“是谁?”
简陆连忙从暗影里钻出来说:“别害怕,是我。”
郝运香揉揉眼睛咧开嘴:“你怎么又来了?”
简陆诚实地摊开两手,自己其实也挺纳闷:“我也不知道。”
郝运香问:“你来干什么?”
简陆略想想:“我会画画,应该能画出来比你写意的脸谱。”
郝运香一张大花脸皱起来,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味:“是来给楠姐献媚的。那好,你画吧,我正好专心剪素材。”
郝运香自管自忙碌起来。
简陆在她身边安静地画着脸谱,过了一会儿却忍不住问道:“运香,你明明那么害怕,为什么还往上爬?”
郝运香没时间回头,随口答道:“越怕才越要爬哩。谁又能替爬上去呢?”编辑器上微弱的光照在她的右胳膊上,那里有一块大的青紫。
简陆问道:“你那胳膊又是怎么回事?”
郝运香摸摸青紫:“我自己掐的,要不然就睡着了。”
简陆没有再说话,手下的毛笔合着郝运香操作台上的节奏,笔一划专心致志地画着。
窗外一轮又圆又大的蓝月亮,笑眯眯地瞧着这安静又忙碌的对儿。十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