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天爱这个时候也站在客厅的窗户下瞧着月亮。说是瞧,其实她只是做出了瞧的样子,却没有瞧出任何内容。
傅天爱略略抬起下巴,长长的脖子弯出好看的弧度,厚厚的眼睫毛小刷子似的,在月影里泛出蓝莹莹的光芒,黑黑的眼珠子凝固着,像挂了一层早秋的初霜,倒映在眼睛里的月亮都冒出了丝丝的白气。
后脑勺处那块原本只有小指甲盖大小的蓝色火焰,最近越变越大,冒头的频率越来越勤奋,无视场合,不分昼夜,经常是“嚯啷”
一声自管自开烧,张牙舞爪的火苗藐视氧化还原反应,直接吐出紫色的舌头,一下一下快速舔着她的脑仁儿——企宣部主任的任命书下来了,却不是她,是总部的空降兵——女的,姓汪,跟上级单位一把手同姓,跟傅天爱同岁。
三十岁的汪女士上任那一天,单位里的女同事们喜得眉梢都要飞掉了,得着机会便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嗡嗡嗡地聊,鼻翼兴奋地翕动着。有人瞅见快走到身边的傅天爱,赶忙嘬起嘴巴嘘嘘两声,众人便齐齐停口,挑着眉头斜着眼睛晃着脖子跟傅天爱打个轻俏的招呼:“忙着呢,小傅。”五个短短的汉字却表达出惊人丰富的意——让你轻狂让你骚,让你蹦跶让你骄,鸡飞蛋打一场空,竹捞月白费劲,你休想啊你休想。傅天爱的身后,大家在嘿嘿嘿的声中继续嗡嗡嗡地热聊。
傅天爱没有女性朋友,曾经努力过,后来放弃了。傅天爱是十三岁初潮那一年彻底失去女性朋友的。暗红色的小溪缓缓地暖地悄悄地流淌着,不知为什么,却将原本稀疏的黄头发染黑了搅了,懵懂的眼睛也清亮亮的,汪起了水色,以前寡淡的小薄嘴唇条柔和起来,嫩嫩的,粉红色的,桃尖儿般微微翘起,搭配着裹一层天鹅绒般白嫩尖俏毛茸茸的小下巴,让人见了恨不得一口含嘴巴——里面得藏着多少鲜甜的蜜汁啊。
所以,自十三岁那年开始,傅天爱便再无女性朋友可以倾诉因为她们心仪的男性朋友都争先恐后地去倾听傅天爱的倾诉。但些男性朋友们根本不懂傅天爱在倾诉什么,他们不想弄懂,也没力弄懂。他们眼睛里只有那蜜桃般一张一合的小嘴。最后,傅天的倾诉大会无一例外地变成他们的表忠心大会与求爱大会。所以傅天爱习惯了不倾诉。
高二那年从乌鲁木齐转学到马鞍山,傅天爱遇见了任重。任看见傅天爱第一眼,就感觉鼻子眼被人捂住似的没法喘气,一颗扑通扑通地跳出沉重而又温柔的节奏。那样奇怪的节奏,以前从出现过,跳一会儿就胀胀地酸楚,恨不得刨出来祭在傅天爱小巧脚下才舒服。
他雷达般默默而敏锐地探测着傅天爱,一看见傅天爱眼珠子乌、表面却蒙一层霜的时候,就知道她需要倾诉,他便不出声跟跟后耐心地等着。
任重跟任何一个追求傅天爱的男生都不一样。他从没表过忠谈过爱,连“我爱你”这三个字也只是求婚视频里才提到过一次可不论是河道便道盲道人行道羊肠小道,任重总是不显山不露水将傅天爱让进里道,他自己走外道。靠着傅天爱那侧的肩膀低着,带点距离地护着她。傅天爱喜欢走在人的右边,所以任重的左肩膀便比右肩膀高出一截。这无言的深沉的鼓励,使傅天爱倾诉的希望再次活泛起来。
他带她爬马鞍山,缓缓起伏的山势下,马钢厂大烟囱里的白色烟柱子高高飘起,裹挟着浓云在四下里飘散。傅天爱说马鞍山看起来灰秃秃的,山那么矮马路那么窄云那么厚,真想到山尽头云脚处看看那里会有什么,会不会也跟这里一样无精打采。
任重抬眼望了望山尽头云脚处的方向,说:“那边是合肥,以后我带你去玩,比这儿大,比这儿热闹多了,不无聊。”
他带她逛慈湖大转盘,看一看伟大的代表着时代奋进精神的三匹马。三叉马路交汇处,土黄色条石矮矮地砌了圈围栏,花坛中间三匹马错落着交叠在一起,喷着响鼻高高扬起四蹄驰骋在黑色台基上。不断有人躲过小轿车、自行车、牛车、马车,蹦跳着穿过马路,站在土黄色台阶旁照相。傅天爱看着照相的人们一个个扭捏地摆出谨慎揣摩后的潇洒姿势,喜气洋洋地跟三匹马合影。她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任重却错将傅天爱句尾的惊叹号理解成问号。他说:“你看他们多高兴,人活着只要高兴就有意思。”
他带她绕雨山湖,蒙蒙的雾气托着鹃岛,不远处的楼房顶儿高矮不一地擦着青紫色的天际。傅天爱说原以为马鞍山能有点新鲜玩意儿,结果跟乌鲁木齐也差不多。这雨山湖跟红山公园的南湖不都是人工挖出来的水泡子嘛。桂花的香气太重,憋得她喘不上气,后脑勺烧着疼,而且这回的数学模考又砸了。
任重说:“你喘不上气是不是身体太虚?你跟你舅舅住,你舅妈那么小气肯定不给你做好吃的。到我们家吃吧,我妈腌的活蟹活鱼,还有糟毛豆,味道一级棒。”
傅天爱没吭声。
任重琢磨了一下,接着说:“你学习够好的了,不要太担心,说学习太好也没用。”
傅天爱说:“怎么没用?我要考名牌大学的。”
任重笑了:“不用那么拼命,随便念一个大学。等你一毕业,就让我妈命令我爸把你招进马钢厂。”
傅天爱一口气憋在鼻腔,终是慢慢吐了出来。她绝望地看了眼任重,就此闭嘴。
任重却再次会错了意,他说:“你知道今年我爸那儿拒了多少牌大学的学生吗?他们挤破脑袋都进不去。不过你不用担心,就考不上大学,我也能让我妈逼我爸把你弄进马钢厂。”
傅天爱呵呵冷笑着,心里说马钢厂,鬼才稀罕马钢厂。
任重看傅天爱笑了,心中十分欢喜。他鼓足勇气拉起傅天爱手:“走,我带你去湖滨饭店吃小笼包。你太瘦了,多吃点就不会气,后脑勺也不会再疼。”
傅天爱抬起脚尖,将一串才从枝头掉落的黄澄澄的桂花碾进道旁黑汪汪的泥土里,也彻底碾灭想向任重倾诉的欲望——自己自己拿主意挺好的。
她做好决定,便毫不犹豫地从任重宽暖的手掌中抽回自己的手。她说:“我不去了,我跟常田青约好今晚一起做黄冈新出的数模拟真题,再见。”
常田青黝黑矮小,硕大一颗头颅上抬头纹极重,来自叫不出字的某偏远小村,据说现在还没通电。可大大小小的数理化竞赛试,常田青从没下过一百。
傅天爱晚上睡不着觉,白天便提不起精神,两眼发飘,干什事情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上班没意思——空降来的汪女士先不论有无背景,工作起来点毛病没有,傅天爱自问即便自己上去打起精神也就干成这样;街没意思——她的衣服便宜的贵的加起来一天一套一年半不带重样吃饭没意思——十岁那年她妈南下做生意,她爸不放心随了去,她便一个人开火,白菜土豆熬萝卜一吃就是半年,味觉的寡淡一旦培养出来绝难改变;洗澡没意思——任重一块肥皂从头洗到脚五分钟完事,她却得各种洗护产品涂一遍,一次下来至少两个小时,即便简化再简化,没一个小时也别想完事;**没意思——这事男人最热情,他们舒服他们占便宜,女人是给出去的,是吃亏的,男的攻女的守,守不好还有大肚子的危险。傅天爱就是她妈没守好的产物,她妈足唠叨了一辈子。没结婚前,一做这事心里就得算着这次该给不该给,给了能换来什么,不给又能怎么样。结了婚倒不用再算,一纸婚书压在天秤上,女人给出去的这边,才恰好跟男人得到的那一边等重。可这事儿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感觉,也没兴趣去找感觉。
傅天爱躺在**,肚皮直接塌向后脊梁骨。任重摸在手上疼在心里,他说:“籁籁,辞职,我养得起你。”
傅天爱转过身,薄薄的肩胛骨在丝质睡衣上顶出个好看的八字。
“籁籁,要不咱们要个孩子吧?”
孩子?傅天爱的肩胛骨动了动。香香的软软的一团,窝在你怀里,边吃手边用黑黑的眼睛望着你……傅天爱动了心思。她转过身感激地搂住任重。
任重心花怒放:“咱们出去玩,听人说旅游时怀上的孩子质量最好。”
任重单位出国不方便,又想着傅天爱的消瘦是没升迁后郁气下沉所致,便尽捡着宽广辽远的地方跑。
他带她回新疆。听着热瓦普伴着冬不拉欢快地响起,眼前飞扬过七彩旋转的长裙。深黛色的眉眼,鲜红的面颊,头顶是串串嫩脆饱满多汁的葡萄。远处的天山肃穆起伏,接近天际处一抹苍蓝,点点泛出闪烁的霞光。
他带她上内蒙。看着漫漫长草随风起伏,接着碧蓝的天空,苍穹就在不远处。孤独的牧马人奔驰着,身后驮着火红的圆圆的夕阳云朵合着羊群牛群散在半山腰。马头琴瑟瑟地响起,唤出悲伤长调。
他领她爬玉龙雪山。夜里下山,一弯勾月姗姗漫入银尖顶,出两张骑行的玫瑰色的面庞。心里的喜悦自由自在,遥无边际,着金沙江的旋律悠悠****。
他带她下西藏。一群充满野性的雪白牦牛,被一个两颊血红目光坚定的、半站在头牛无鞍脊梁上的无畏少年顺从地驱赶着,驰在唐古拉山下、纳木错湖边。藏铜钦摄人心魄的轰鸣合着夜幕布达拉宫那静谧的庄严。
无论走到哪里,任重总将傅天爱严严地护在自己的右肩膀下面左边的肩膀高高耸起。
半年多玩下来,任重黑了,瘦了,慢性胃炎也复发了。傅天倒是红润了,可涨起来的兴致又落了回去——什么措施都没做,皮却还是瘪的。
任重心里犯起嘀咕,他寻思得找个时间查查去,是他的毛病治,不是他的毛病就先不提孩子这事儿,过段时间再说。籁籁好易有了点笑模样,不能再给她添堵。
日子又回到了平常状态。
傅天爱下班回家后踢掉鞋子,窝在沙发里打开电视。任重带家政公司介绍来的四川小保姆蹲在厨房里热热闹闹忙活着,听见进门,奔出来弯下腰亲了她脑门一口,围裙上的狗熊头温柔地蹭蹭傅天爱。任重直起腰后哎呦了一声,又弯了下去。
“怎么了?”
任重贴着傅天爱的耳朵说:“痔疮又犯了,最近有点便血。”
傅天爱“哦”了一声。
任重说:“没事,小江儿,把你傅姐的果盘给端出来。”
厨房里的小保姆脆生生答应了一声,端着一盘削好切好的水走出来,放在傅天爱面前,问了声好后,两眼便水汪汪笑盈盈地盯着任重:“任哥你快来嘛,螃海儿爬了一地,好吓人啰。”任重鼓励她别怕,先拿夹子把它们都夹进水槽里,他马上来。小保姆回了厨房。任重兴奋地对傅天爱献宝:“籁籁,我妈寄的风鸡、咸肉、腊肉、梅干菜、干竹笋今天全到了。我又去买了十只活螃蟹,五只清蒸,五只醉呛。咱们今晚吃大餐——坛子菜焖风鸡、梅干菜扣肉、清真大闸蟹加醉呛大闸蟹,再来个腌笃鲜,保管鲜得你咬掉舌头。
乖乖等着,先把水果吃了。”
任重一进厨房,里面马上传出小江夸张而热烈的娇笑与赞美声,“任哥,你胆子好大哦,敢用手抓活螃海儿”,“任哥,你力道使得好巧哦,一刀下去活螃海儿就两半喽”,“任哥,这个腌笃鲜是个啥子嘛,人家从没听说过”,每句话都伴随着掌声。
傅天爱不用看都知道,小江这会儿脑袋连着身子肯定扭成了一根糖渍麻花。
任重不无得意地介绍着:“这‘腌’啊就是咸猪肉,‘鲜’呢是鲜猪肉,‘笃’是吴语,意思就是小火慢炖。把腌五花肉切片,鲜蹄膀肉切块,配着百叶结、鲜竹笋、嫩青笋、清江菜头,高汤里依次放进去,加一点点花雕调味。记住,除了花雕别的调味料一概不加。
慢火两个小时后出锅,滑而不腻,香而醇厚,咸中带甜,鲜得你恨不得连舌头都一起吞进肚子里。”
“乖乖,听得我口水都下来了,任哥你好厉害!”掌声再次响起。
“呵呵,回头你走的时候给你带一份。”
“哦,好吧。”小江的声音瞬间低落下来。任重不喜欢别人夹进他与傅天爱的两人世界,所以小江不住家,干完家务就走。
任重既喜欢吃又喜欢做各种腌制食品,这是他妈妈打小培养出来的。
任重妈妈的祖辈在浙江海盐卖了四代腌酱菜,一直是经营惨淡,也就够糊饱肚子。到了任重姥爷的爸爸那一辈才光大起来。后来,任重妈妈去了马鞍山,带着热爱腌制食品的基因和对大上海的眷怀上任重。
傅天爱耳朵眼里塞满小江的吱喳声,手里的遥控器快速换着台人影暴雨似的砸向眼皮,后脑勺的火苗噌一声吐出火舌,太阳穴窜一窜跳着疼。
她扔掉遥控器,双手食指中指并拢重重按压着脑壳。电视画定格在一个正在滔滔不绝讲着什么的黑人脸上。黑人左边嘴角微上扬,眉梢轻挑,双眼温暖坚定地盯着傅天爱说道:“……Yes we can !”
这是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在正式就任前的一篇演讲。
傅天爱盯着电视屏幕的眼睛越睁越大——对啊,黑人也能当统,还有什么不可能呢?
Yes we can !Yes we can !!Yes we can !!!
傅天爱后脑勺处的熊熊大火,像来时无影一般去也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