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运香心里有好些秘密,都在心窝窝里揣着,揣多了揣久了难免负荷过重,管不住嘴巴。不过郝运香心里明镜似的,秘密也得分级,根据需要保密的级别分为“秘密”“机密”与“绝密”。

过往的经验告诉她,这第一等的“秘密”说出去,大不了博个讪笑遭人白眼;这第二等的“机密”说出去,则麻烦无数后患无穷;第三等的“绝密”要是说出去,那就等着挫骨扬灰永不超生吧。

不过,最近我撬开了她的嘴巴,发现了一个“机密”。只是这个“机密”荒诞而又真实,轻飘飘的,却沉重无比,我甚至后悔为什么要撬开她的嘴巴。总之,我绝不会再跟第二个人分享。

铁军又出差了,我一个人既害怕又无聊,就想着把郝运香叫到家里住,这样又能省了她的水电煤费用,我还给她包早晚餐。按说这么好的条件,她听了之后应该打雷闪电般冲过来。结果电话打过去,她竟支支吾吾不愿意来,逼问急了竟说天气预报最近一段时间天气大好,阳光灿烂来不了。这哪儿挨着哪儿?即便天气晴好,跟你住我家又有什么冲突?细究原因,抵死不说。好家伙,这好比给推磨的驴眼前拴块豆饼,看得见却吃不着,一圈又一圈无休止地磨人。非吃进嘴不可,我干脆行李包一卷,住进了郝运香家里。

周日傍晚,郝运香守在窗户底下头朝西,眼巴巴望着晚霞,巴里喃喃自语:“嗯,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月亮出来了。郝运香守在窗户底下仰着脖:“嗯,月亮撑伞了。”

周一一大早,郝运香啃着面饼守在窗户底下头朝东:“嗯,日挂红啊。天气预报果然没有骗人,是个大晴天。”她胸膛起伏着别脑袋,将满腹的焦虑强行按下,眼仁儿把着下眼眶不住斜斜瞟我只等着我先出门。

我是那么好打发的吗?单位早就混熟,早点晚点无妨,抹抹子,抱怨抱怨铁军,换换衣服。

郝运香可是能进则进,当退都不退的主儿,没法跟我打拉锯仗我看她犹豫了一下,似是拿定了主意,直奔床边的小角柜,从里掏出一盒安全套,数出七个,每隔两公分种子般撒在窗台上,然挽着不明就里的我,奔出门追赶公交车。

晚上我先到家,边做饭边瞅窗台上的安全套边揣摩郝运香这芦里又开始卖哪种药。郝运香回来了,吃过饭收拾停当,我坐在边,望一眼窗台,再望一眼郝运香,沉默着。

郝运香住的地方从“点心匣子”升级到了“磨具盒子”,客厅时也是卧室、起居室、餐厅、书房、游戏室,摆上木板床、小桌子袖珍冰箱、迷你角柜、简易大立柜后,人再进去就得斜着走。洗机、穿衣镜和箱子都得塞进小阳台。

郝运香对这里简直满意极了。第一次我陪她来看房,她站在口看看过道左边的小厕所:哦呦,独立卫生间啊;看看过道右边小厨房:哦呦,独立厨房啊;然后,她几乎一步就跨进了阳台:呦,你看你看,独立阳台,还带上下水。真好,以后不论出小恭是大恭都没人在门口催命了。刚住进来那天,我跟她滚倒在大**真心实意地欢笑。

郝运香坐在**,左手一伸,从窗台上抓过来那七个晒了一天日光浴的安全套,右手揣着针线盒坐到我身边。她从针线盒里仔仔细细挑出一只最小号的针,在头皮上蹭两下,开口了:“小美,我年纪也不算大,可我都有白头发了。你看。”说着,她用针尖挑起一撮鬓角边的头发,里面果然有几根泛出银光,她手里的针尖随后向下,从安全套左上角机压边与包装层那细小的接缝处扎了下去,第一针!

“我长得稀松平常,学历马马虎虎,家庭条件更是不提也罢。”

她眨了眨大小眼,脸上一层隐隐的青气在灯光下似乎有了生命,绕着上唇边密密的绒毛微微起舞。沿着接缝处她朝安全套右上角扎了下去,第二针!

“可是我不能因为条件不好就不做梦,也不追求幸福了吧?我喜欢北京,我待在这里心里就高兴,就觉得有动力有盼头。”她充满爱意的环视一圈自己租来的小屋,稳稳略颤抖的手,朝着安全套上端中间处扎了下去,第三针!

“大城市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不好混,对吧?我老是一个人推车爬坡太吃力。我就想两个人一起,一个推、一个拉就容易得多了。

这一推一拉的两个人要碰巧又是情投意合的,边爬坡儿边打情骂俏吵吵闹闹,这就是我想过的最美好的生活。我喜欢任重,是,他条件好。可我大二那年喜欢上他时也不知道他条件好。后来才发现他助力多力气大条件好,跟他一块儿爬坡保准比别人轻快省力,所以我是怎么都放不了手。是,他不喜欢我,可他也不讨厌我。再说那个节骨眼儿上我舍不得丢开手。要你会轻易放弃?我加把劲儿,我努把力,我让他坐车上,我先一个人拉会儿,再一个人推会儿。他心眼那么好,迟早跳下来跟我一起使力。哎,可老天不能把好儿让一个人占全喽。成天等着馅饼砸脑袋,迟早被噎死。所以我谁也不埋怨。”

第四针,扎向安全套左下角。

“最近我认识的那个叶博士,他是个好人,我跟你都说过。他夸我会过日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叶博士长得是油腻了点儿可人家是博士,心眼儿也善,现在还管着弟妹的学费、爸妈的药费亲戚的种子化肥费。他以为我傻,我知道我现在手头要是有笔首付他才懒得再犹豫,早就跟我确立关系了。他也不容易,谁不想找一起爬坡时能拉自己一把的同伙儿啊。可他找不到,又不死心。了这啃节儿上,我再加把力,我们俩说不定就成了。”

说完这段话后,郝运香自己停下来。明明嘴巴里一口一个叶士,可脑海里为什么满满飘着简陆那对小鹿般的大眼睛?郝运香惧地使劲摇晃摇晃脑袋,将那两只忽闪忽闪的眼睛摇出脑海。

她轻轻揉搓几下手里的安全套,在右下角扎下第五针。

“我不是个随便的人,打小我妈就跟我说女人只要管住馋嘴,起懒手,拴好裤腰带,不愁没好日子过。尤其是这拴紧裤腰带对人来讲最重要。我只要使了这玩意,对方就是我一心一意过日子男人。我勤快,不贪嘴,不喜欢买东西,工作努力,能攒钱,我准是个好老婆好妈妈,保准不让我男人后悔娶了我。”

第六针,伴着郝运香的豪言壮语一起坚实地扎向安全套下端间接缝处。

可第七针,郝运香却扎向自己右手中指,挤出一滴殷红的血子,在安全套中间凸起的圆圈处画符似抹了几圈。

“这玩意儿一次七个,然后爆晒七天,扎七个眼儿,抹七遍凡林,放密封袋里存着,算好日子,用时在上面滴七滴橄榄油,嘿嘿破起来半点破绽也没有。”郝运香看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笑着“嘎嘎”的笑声玻璃片一样左一下右一下刮着我的心房。

我扑过去抱住郝运香,心里升腾起一种复杂的情感:那是一强烈的同情并夹杂着越来越清晰的幸福感——郝运香真可怜,跟比起来我幸福多了。这世上得有多少幸福感是从同情别人可怜别时获得的啊。就冲这一点,多点儿同情心自己实在不吃亏。

“郝运香,我要是男人,我一定娶你,跟你边打情骂俏吵吵闹闹,边推车爬坡。对了,刚才听你提了那么多次‘七’,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吗?”

“你看啊,女娲娘娘造人用七天,上帝造世界用了七天,人死了有头七二七三七,功德做好了就能投个好胎,就连太上老君炼孙悟空都炼了七七四十九天,出来就是火眼金睛。你说东方西方天上地下一起看好的日子还能有错?心诚则灵。”

“那你干脆在安全套身上扎七个眼儿不就完了,干吗扎自己手指头上啊?”

“哎,这毕竟没经过我未来孩子的爸爸同意不是。放点血一是让自己心里舒服点,二是求个谅解,阿弥陀佛上帝保佑。”

“抹凡士林和滴橄榄油是怎么回事?”

“这玩意是橡胶做的,只能用含硅油的东西润滑。而矿物油会破坏橡胶,凡士林和橄榄油里都有矿物油,对身体也没什么坏处。”

我一时沉默。

郝运香放下扎好的安全套,从凡士林瓶子里挖出不大不小的一坨,放手心里团着,不停往里哈热气,哈了大约二七一十四口后,又慢慢揉搓了七七四十九下,这才将炼化的凡士林油涂上安全套——前后左右边边角角,边涂边叮嘱我:“小美,今天我跟你说的事绝对不能告诉第二个人,包括铁军。这是我最大的秘密,你要说出去咱们俩就再也做不成朋友。”

我重重地点点头:“郝运香,我绝不会告诉第二个人。”

郝运香没有说话,将涂满凡士林的七个安全套小心翼翼地放回窗台,每个间隔两寸。她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甜甜的傻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嘴巴也开开合合好几次,欲言又止。我便耐心地等着她再次开口。

郝运香张开口:“睡吧,明天还得早起。”

我躺下来,却忽然想起什么,问她:“你最近不是跟那个半高干子弟走得很近嘛。听你提过好几次,他叫什么来着?”

“简陆。”说出这俩字后,郝运香脸上那傻傻的甜笑又控制不地冒了头。

“他好像对你不错哦。要不想办法发展发展?他可比叶博士多了。”

郝运香捣了我一拳,说道:“我芝麻大的头可戴不上天那么大帽子。他这个人很怪,对谁都那样。才跟傅天爱分手,也不见他受,转头就扑进楠楠的怀抱。这样玩世不恭的一个公子哥儿!成一见人就呲出一口大白牙,这是跟谁炫耀自己没吃过四环素呢。那么长,力气又那么小,我喜欢他?我怎么可能喜欢他!”说到这郝运香连忙紧紧闭起嘴巴,再也不肯往外吐露半个字。

我的鼾声响起半天,郝运香却还在**烙饼:后心处一片异的燥热烤得她无论如何也合不拢眼睛。这片燥热成了精怪,恰好出一个形状——那是一只再清楚不过的大手掌的形状。这是谁的掌呢?郝运香不敢再想下去。她的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一个劲儿跳,一身一身出冷汗。

心里的秘密背得太久,人就变得疲沓和大意。幸亏最后关头住了嘴巴,否则另一个不能说的“绝密”将会冲口而出。这个“密”绝对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后就怕自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可不是闹着要吃烂桔子的问题,这简直就是闹着要喝百草枯嘛。

任重这朵金花儿你够来够去,够出个什么下场?你个西葫芦不成还想坐坐九天上观音娘娘的紫金莲花宝座?快拉倒吧。

他有紫金莲花宝座那么高不可攀吗?郝运香疑惑地问自己。博士激昂的声音在暗夜里突然鸣响:那不过是打个比喻,比喻你之间的层级和社会分层属性。快拉倒吧。

郝运香一激灵打了一串冷颤,床都跟着一起颤抖起来。

她无法入睡,慢慢坐起身,伸出胳膊掀开窗帘一角。圆圆的黄色月亮躺在深蓝色的大圆盘里,压着树梢头,洒下一片清冷皎的光影——月亮婆婆又撑起黑伞了,明天是个大晴天。月亮婆婆啊,行行好吧,您一定要撑满七天的黑伞。

第七个晚上,郝运香住进编辑室,明儿一早就是林晓萸审片子的日子。事关重大,郝运香将自己做的播出带翻过来调过去改了七七四十九遍,这才满意,合衣卧倒在椅子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个曼妙的黑影猫样般闪进来,关掉编辑器的扬声器,将播出带倒到头,冷笑一声看也没看便按下一个键。带子沙沙沙地在机器里转动,郝运香的口水滴答滴答流淌。黑影再次冷笑一声,猫样般闪出去。

第二天一早,好不容易等人到齐,郝运香恭恭敬敬把大家伙儿请进编辑室,一人一杯茶水安排好,然后将带子仔仔细细插进播放器,按下播出键。郝运香胸有成竹地站在一旁,一脸谦卑又掩饰不住得意之色。她反复观摩过很多别的编导制作的带子,她对自己的作品有十成的信心。

一分钟过去,画面上一片雪花。郝运香示意大家耐心。

一分钟再次过去,画面上还是一片雪花。郝运香的微笑凝固在嘴角。她按下快进键,沙沙沙,屏幕上还是噪点;再按,还是;再按,带子转到尽头。一盘空白播出带!里面什么也没有!

众人原本安静地看着郝运香操作,这时候都有点耐不住性子了。

小汪嘟哝一句:“搞什么呢,郝运香?”

楠楠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众人身后,她悠闲地斜倚在门框边,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

郝运香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晚上还看了好几遍,为什么现在会变成空白?她不死心,将带子从机器里拿出来,敲打一番再次塞回去,什么也没有。她使劲捶打机器,再放,还是空白带。

她原地一圈一圈地转,编辑室就那么大,哪里有我的播出带?

林晓萸问:“郝运香,你的播出带呢?”

郝运香停止转圈,半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

楠楠说:“她能做得出什么带子?撒野装死倒是强项!”

随着楠楠的嘲笑声,众人也开始起哄。

郝运香一头冷汗,她搓了搓手,继续下死力气拍打播放器。

林晓萸有点失望:“好了,别砸了。郝运香,机会我已经给你。幸好不是正式的播出带,否则开了天窗,我看你背不背得起个责任。”说完打算起身走人,众人的屁股也都抬了起来。

郝运香突然间大喝一声:“都坐下!谁也不许动!”众人被她霆般的音量齐齐震回椅子。

郝运香奔出编辑室,奔向制作部门口摆着的那张桌子。严格说那只是张台子,原本是用来放置杂物的。郝运香来的时候收拾一半的地方,就算作自己的桌子,上面摆着一大沓纸,颜色、大小形状不一,但全都被裁剪得整整齐齐,订成半米高的厚本。

她抱起这个厚本又冲回编辑室。她举起厚本,大声喊着,一一页向众人展示:这是第一个镜头,内容是什么,时长有多少;分几秒的时候有个转场,为什么要在这里转场;人物特写有多少内心旁白加的是哪几句,为什么要这么加……每一个镜头记录得密密麻麻、仔仔细细,用红蓝黑三个颜色标得妥妥当当。三十分的播出带,郝运香愣是一个镜头没拉下,用自己的嘴巴给众人放了一遍。

站在那里的郝运香活像一只丧家之犬。她两眼血红、情绪激动举着厚本的手不停地颤抖。在座的都是编导,郝运香到底做没做盘播出带,那是不言而喻了。但这盘播出带为什么成了空白带,没人愿意蹚这趟浑水。大家安静下来,没人打破沉默。

林晓萸踌躇着,心下早已被郝运香的这番执着所打动。

楠楠小巧的脑袋翻出一个轻蔑的半圆,她说:“哼,拿个本子来算怎么回事?自己带过来的就能放水吗?那是不是什么阿猫阿捧个本子嚷几句都能得最佳纪录片奖啊?”说完便扬长而去。

听到这番话,林晓萸也是无奈。她思量一会儿,带着歉意对运香说:“不管怎么说,你确实没有完成任务。这样吧,明后两天你先不用来上班。第一呢,这段时间你确实很拼命,需要休息。第二呢,我也需要时间来考虑考虑你究竟适合不适合我们这个部门。”说完,她破天荒地第一遭伸出手拍拍郝运香的肩膀,然后走了出去。

大李小李小汪大壮都上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大家静默着鱼贯而出。

郝运香也走出编辑室。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言不发坐了下去。整个下午,她的脊梁骨都挺得笔直。

下班的时间终于到了。郝运香一个人晃出电视台的大门,沿着马路牙子慢慢溜达。她无意识地摆弄着挂在脖子上的进台证,好像子宫将再一次面临被摘除的危险,可她没有了第一次感觉要失去它时的那种撕心裂肺般的绝望。

一只大手拍拍郝运香的肩膀。一回头,简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冲她呲出一口白牙。

一股汹涌的委屈突然撞进心间。她红着眼眶冲简陆说:“简陆,我的子宫好像又没了。”

简陆似乎很不喜欢听这句话,他的语气少了往日的促狭。他说:“你瞎说什么?一天到晚子宫没了子宫没了,要不是我跟你那么熟,我还真要以为你是个**丫头呢。”

“不是那种没了,是那种。李姐跟我说过,女人最重要就活个子宫,子宫完了就啥啥都完了。但我觉得我的工作是比子宫还要重要的。”

“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今天听说你要晋升编导,我还特意赶过来跟你庆祝庆祝。”郝运香心里好一阵感动,但是简陆的话并没说完,“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刚好蹭你一顿。”

郝运香泄了口气:“我的带子被人洗掉了,任务没有完成。林晓萸让我先歇两天,完了再告诉我处理结果。”

简陆听完却莫名地高兴起来:“歇两天,那敢情好啊。你最近没照照镜子吗?都快赶上排骨精了。先别想这事,你再想也没用。这样,我带你去个地方玩玩散散心。上回不是答应你要找个人给你饬捯饬嘛,你跟我去,保管你从头到脚焕然一新。”

郝运香被挑起兴趣,忘记了也许会失去子宫的烦恼,她问道“什么地方啊?”

简陆眨眨眼睛说:“去了就知道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