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运香决定跟着简陆来一趟脱胎换骨之旅。
简陆的路虎一拐上103 国道,便撒丫子狂奔起来,引擎轰鸣着抓着地飞了起来。挤惯了公交地铁,还经常为了省几块车费自驾11路的郝运香目送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云团、电线杆、积木般的楼房,腾云驾雾似的从心底生出一股实实在在的霸气,一股公交地铁出租车二流家用小轿车们一辈子也无缘得识的霸气。
虽然不知道简陆开的是什么车,但路虎那发着光的真皮坐垫不软不硬恰到好处地托起郝运香的屁股,髋骨间一团暖烘烘的热气悄悄地蔓延开来,勾连着她心底的洪水起伏跌宕,一不留神一股子水波漫出堤岸。
郝运香扭扭腰肢,不自觉地夹紧双腿,想打开车窗散散这一身奇异的霸气。可窗玻璃下面两排按钮太复杂,实在搞不清哪个才管开窗户。正思量间,玻璃无声地滑下去,郝运香扭头感激地看了一眼专心享受驾驶乐趣的简陆,将自己的头慢慢探出车窗。一股子泥土腥气、青草苦涩气合着劲风扑面砸了过来。
郝运香打了个畅快的大喷嚏。一块路牌飞速闪过——河北移动欢迎您!
路虎下了高速,开过一条宽宽的大土沟,沟底大蓬大蓬的芨草夹着芦苇杆在风沙中舞出漫天的黄。车吼人嘶奔波往复,颇有股古代沙场的豪迈气质。
不远处,在一抹夕阳下,美丽的大河静静蜿蜒在一块面朝公的大广告牌上,上面画着一行翩然飞向天际深处的白鹤,头顶两大字“潮白万米生态景区,北京的新七环”,牌子下围坐着一群头安全帽嘴里叼着烟卷儿的建筑工人。目光所及之处,一块接一块火朝天干劲十足的施工现场尘土飞扬,叮叮咣咣的,煞是热闹。
“这是哪里啊?”郝运香问道。
“燕郊。”简陆关上车窗。
“北京的新七环?刚才不是看到河北欢迎您的牌子了吗?”
“河北的北京燕郊欢迎您。这里的座机都两个区号,一个0316,一个是001。”
“你的,你们的办公室就在这里?”
简陆点点头。
路虎拐进一条坑坑洼洼的小巷,再也无路可走。两人熄火下车踩着浮土泥浆慢慢往小巷深处走去。路两边挤挤挨挨的砖房塌的塌拆的拆。颜色鲜艳的编织袋和绿色建筑外墙防护网交织搭就的简小棚子随意而散漫地点缀在墙角路边——看似一阵六七级小风便吹得筋离骨散,其实生命力顽强得很,一如忠实守护在他们身边那一丛丛黄绿的狗尾巴花儿和芨芨草。
间或遇见三两蓬着头发、敞怀、光脚趿拉着破解放胶底鞋的子大声咳嗽着,蹲在墙根处抓痒痒,一口一口将浓痰射进草丛间他们一看见简陆都“简老板简老板”亲热地叫,简陆也嘻嘻哈哈开一包软中华朝着他们扔过去,嘴里问道:“麻子、三黄,今天没拉活儿?”麻子和三黄疲态尽扫,健步跃起捞住空中飞来的高级卷,喜得龇牙咧嘴,吹着口哨,喊着“老板多散点多散点”,简陆性从裤兜里又掏出两包,连着手里拆开的那包一起甩过去。路边变戏法似的呼啦一下冒出十几个麻子三黄们,嗷嗷叫着兴奋地冲向烟卷儿。
一条癞皮狗原本懒洋洋地趴在垃圾堆里闭目养神,闻见简老板的味道也一跃而起,夹着尾巴紧紧蹭着简陆的小腿,一路跟到了小路尽头一排明光铮亮、鹤立鸡群、水泥红砖青瓦盖搭就的两层小楼前。简陆拉开没上锁的大铁门,“呜汪呜汪”,一大群各色杂毛土狗从各个犄角旮旯里窜出来,将简陆围了个密不透风。其中一只毛都掉光了的老柴狗拼着半条命跳起来亲了他一口。
小巩闻声打开屋门,含笑倚着门框,打量着一边散德国牛肉肠一边跟狗群们亲热的简陆,余光扫见闲站在一边的郝运香,嘴角的笑意立马烟消云散,大声冲着简陆的方向清清嗓子。
简陆头也没抬,冲他介绍了下郝运香:“这是我一个朋友,她最近刚失恋,寻思着找下家,你帮她设计设计形象。郝运香,小巩是我们这儿的造型师。”
小巩直了直腰板,目视远方加了一句:“我是北电服化系毕业的。”这才略歪了歪头打量了一下郝运香——一身浮尘,眉眼散淡,左手垂在皱巴巴的花裤子裤线上,一条链子锁在腰间兀自晃**,右手冲着自己伸出来,嘴巴咧出亲热讨好的弧度。郝运香的形象气质不由得使小巩心下舒畅起来。
“小简,你可来了啊,我跟你说我真是最后一天帮你们做饭了啊。我儿子公司开张了,我要过去当总经理的。”一道洪亮的声音从厢房里炸了开来,旋即一个披挂着看不出颜色的围裙、烫着小拉花挂面头、描眉画眼的胖阿姨端着一大竹箩罗豆角旋风般冲进院子,问,“你找着做饭打扫的人了吗?”
不待简陆搭话,胖阿姨瞧见了郝运香,冲她哈哈一笑:“是这姑娘吧,瞧这身板干活一准利索,走,阿姨带你熟悉一下环境。”说着,她不由分说地拉起郝运香就往西边小伙房钻。
简陆撵在后面加了一句:“张阿姨,小陶的画卖出去了,中午个菜庆祝一下。”
张阿姨早已拉着郝运香奔进伙房,回一句:“加菜加钱啊。”
张阿姨把郝运香按坐在大灶边一把小凳子上,手里的一大箩角顺势塞进她的怀里:“姑娘,这豆角先帮阿姨摘了。加菜,加个么菜?”张阿姨满伙房上下左右地寻摸:“这伙子艺术家们爱吃肉干脆来个粉蒸五花肉。”
郝运香人情世故上最是通达,当下也不说破,坐在那里边择角边跟阿姨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起来。
张阿姨这样的阿姨们简直就是百晓生万事通留声机传音筒,谓街头巷尾三山五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留意处处上心,包打听来后添油加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跟她聊会儿,管保能把这两层楼连带着里面住的摆的所有人氏物件的上下五千年扒个详详尽尽!
“姑娘叫啥啊,哪里人?”张阿姨边切肉边问道。
“张阿姨好,我叫郝运香,是甘肃人。”
“喔哟,那么大老远跑来我们北京啊。”
“阿姨,这里不是河北吗?”
“谁说的?马上就是北京了,咱这儿离天安门才不到三十公里一脚油门的事。就外地人那乌泱乌泱的劲儿,我们燕郊迟早是北的七环。你知道吗,燕郊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三千年前这里是天子脚下,御驾行宫。”张阿姨“铛铛”两声剁开半扇肥猪肋条瞥一眼郝运香,压低大嗓门,“阿姨我可是燕王的后代,我有家谱证的。”
郝运香肃然起敬:“怪不得张阿姨您身上带着一种跟常人不一的气质。”
张阿姨哈哈仰头大笑:“小姑娘挺会说话。你在这里好好干,光要做饭,还得把买菜的活儿也抓过来。千万别让东把头那边的北菜贩子抢过去。他知道我要去当总经理了,这几天正到处围追截小简呢,想送菜买菜一手抓。”
阿姨得空瞅一眼埋头认真择豆角的郝运香,觉得这小姑娘值得她点拨一番。“小郝,看你人好阿姨才这么跟你掏心窝子,”张阿姨再次将音量压低几个分贝,放下猪肋条,走到门边探头出去四下张望一番,这才回到郝运香身边继续说下去,“那小简,就那个大长腿正拿进口香肠喂土狗的那个,就这儿的老板,真真的一个散财童子。
不知道他心里成天琢磨什么。买这么一院子,小产权房,免费供着一帮子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动不动闹妖蛾子的,什么艺术家搞艺术。
啧啧啧,这帮子艺术家上了饭桌一个个跟小狼崽子似的,你知道他们一个月能吃掉多少?”张阿姨瞪大眼睛,双掌岔开翻了一翻:“小两万块啊!这要让那湖北菜贩子把买菜的活儿抢过去,还不肥死他。
那菜贩子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嗨,你别多想,这菜钱要不是我把着门还得往上噌噌地涨。”
“简老板为什么要免费养着这些艺术家?”
“吃住是都不要钱,但也没说是免费养。进来之前都签了个协议,说是将来要是画片儿啊字纸头儿啊,还有一个专捡垃圾往铁丝木棍上捣鼓的,说是这些作品卖出去,都跟小简分成。好像是一小半儿归小简,一大半儿归他们自个儿。这真是裤裆里拉胡琴——扯蛋。我跟这儿做了快两年的饭,就没见卖出去过几样正经东西。哎,小简这孩子真是愁人啊,还不如正经的小流氓叫父母省心。你瞅见院子西边堆的那一大摞砖了吗?他又把旁边老王家的小产权房买了,打算推倒盖个神堂,自己差点辞职进基督学院,说是要当传教人。
哎,为这,还卖了自己一套房子。得,这下未婚妻撂挑子摔门打马跟他拜拜了。你说人能不跟他拜拜吗?你有多大的家业经得起这么折腾。小简看着啥也不说,蔫了好长时间,最近笑模样才多了点儿。
唉,真糟心啊。”张阿姨说话间,半扇猪肉剁好拌好料,分三大铁盘装好上了笼屉。
听到此,郝运香真是恨得牙根痒痒:钱多了烧的,好好的富家子不认真做,想纨绔找个别的喜好纨绔啊,整跑了狐狸精傅天爱连带着整跑了我的下半生任重,要不现在我就是任夫人。四环边室一厅学区房里翘着二郎腿,我至于现在这样嘛!郝运香越想越气手里的豆角都被攥出了汁,恨不能奔出去狠狠抽简陆三鞭子。
阿姨看小郝脸色失常,以为她是被这一帮子艺术家吓着了,忙安慰她:“姑娘,你不用怕。你听着这帮子艺术家挺唬人的,一赛一个没心眼,好说话,好伺候,给什么吃什么。有那疯起来画了写开了的,能好几天不吃不喝不睡,要多省事有多省事。对了说是一天三顿,可这帮孩子从来不吃早饭。你中午多做点,一天活一顿足够了。”张阿姨看小郝的反应仍是不热烈,祭出了杀手锏“哎,哎,姑娘,你知道这做饭一个月给多少钱吗?五千!”
郝运香一下神魂归位——五千!没比我少多少啊,这简陆的也太好挣了。阿姨看着小郝这反应算是放了心,还真怕这姑娘不干要是没人管管这帮子艺术家,真饿死三个两个的,造孽啊。
“张阿姨,这么好的活儿您为什么不干了?”
“我儿子开了家房地产中介公司,我要去当总经理啦。燕郊的子马上就大火了,等并入北京,分分钟一平两三万。哈哈哈,到时候……姑娘,听大妈一句,好好在这儿干,把买菜的活儿一并下来,存出首付就在燕郊买房,包你稳赚不赔。到时候来大妈这儿中介费给你打折。”
“阿姨,您儿子真厉害,开公司啊。”
“嘁,不看看他是谁儿子,正经海淀走读大学国际金融系毕的。你阿姨我是谁,皇家后代,正宗嫡传,这什么基因!”
“阿姨,您儿子多大,有对象了吗?”
阿姨歪一眼郝运香,梗梗脖子使劲咽回嘴里的难听话:“我儿有了。行了,炒豆角吧,肉快出锅了。十二点多了,丫头小子们该起床了。”
郝运香端着一大铁盆蒜蓉豆角,跟在张阿姨身后,掀开青竹片串编的门帘,抬脚跨了进去,听着张阿姨的指示将菜搁在门边一张小方桌上,然后打量起这间屋子。经过改造的堂屋东西足长二十五米,南北宽约十米,一水儿的长条青石铺地,敞敞亮亮分出三个区域。
居中靠墙处打横一张五福连山抱罗汉床,上面摆着一面黄榆圆足小炕桌,桐油密密匀匀漆得肥而不腻、亮而不贼。沿着罗汉床扶手处左右两边次第排开八把古色古香的藤木圈椅,椅靠、椅面四周接角处分别用黄麻细细缠了,铺着朱红色金团花椅垫儿。每把椅子边都配着一张古拙的三足小圆桌。南北墙相对应处开了四扇大窗,却又不似一般人家的方形,而是一种抱月形窗棱镶边儿,中间圆柱形窗格子斜斜排开,红金两色刷就。
窗下分别立着四个博古架,上面摆满琳琅满目、形制各异、郝运香完全叫不出名字的艺术品。罗汉**方悬着一张两米见方的大画,远远看去好似两团恣意翻滚、一浓一淡的密云搅在一起。走近一看却发现左边那团浓的里点点撒着一条条圆脑袋细身子好似蝌蚪的小点点,泛出隐隐的银光;右边那团淡的从中心处搅出一团奇异的暖金色漩涡,慢慢地一圈一圈扩大,金色随着不规则的圆越散越大,盯久了浑身便生出一股热烘烘的晕眩。
东头看样子像是艺术家们的休息区,紧沿着四边儿摆了一圈儿宽大的青黑色麻布木质沙发,同色系的靠枕四边用金红二色粗麻线阔阔地傍了边儿。靠墙立了一只线条简洁的大橱柜,明格里摆着各种茶叶、咖啡、酒。架子上散放着水烟袋儿、旱烟管儿、功夫茶茶具、咖啡壶。三面墙壁上错落地挂满了各种字画儿。两方大大的青布帘子将这个区域与中间的会客区隔开来。青布帘子上面用金银线交织着一种圆圈中有弧形方格的图案,虽看不出材质,但其飘飘然又极带质感的垂坠样子显然不可等闲视之。
西头应该是各位艺术家的餐厅兼起居室。一扇可折叠开合、仿明清镂空雕花的软曲屏将其与其他空间隔开。屏风上部和中部还搭了架子,摆着一些装饰物。郝运香走近去一瞧,有旧铁丝儿编的瓶、木棍缠着塑料扎的梅花、鱼骨头架子搭出来的宝船什么的,中一对五颜六色、像是被狂风吹得站立不稳的小人拥抱纠缠在一起看着可爱,郝运香不禁想端起来仔细瞅瞅。张阿姨端着一大盆粉肉刚好进来,一声断喝:“别上手,全是垃圾堆里捡来的破烂儿的,脏着呢!”吓得郝运香赶紧作罢。
张阿姨将肉放在当中的八仙桌上,抽出盆里的铁勺,沿着盆儿铛铛铛敲了起来,大声喊着“孩子们,吃饭了”。响声还没落地一个穿着白布大褂、黑抿裆裤和青布鞋,一脸红光满面、留着山胡子的老者一挑门帘,从外面走了进来。
“哎呦,齐老神仙,您老日精吸得可好?”
齐老神仙闻声讪笑着摸了摸胡子:“修炼修炼。”回完话,老就势蹭着墙根蹲了下去。张阿姨转过头冲郝运香挤了挤眼睛,小说道:“齐老神仙是道家高人,早晚饭都不吃,只吸日精月精。人带表,可每天我一敲饭盆老神仙都能准时出现。就这就比那些艺家孩子强不少。”齐老神仙摆摆手:“谬赞谬赞。日精月华。”“齐神仙,赶明儿有空去我儿子公司看看,指点一下。”齐老神仙不置否。“可不能让您白走一趟。”“哪里哪里。”
张阿姨出去端饭了,郝运香看着蹲在那里双目微闭似入定般齐老神仙,连忙递过去一个凳子:“您老请坐。”老神仙摇了摇头“人啊,本是天地间的一股灵气,尘世间的物件接触得越多,灵气越少。蹲着好,接地气。”
说话间,未来的艺术家们三三两两下了楼。打头的中年男子眼通红,面颊惨白,一头乱发,披着一件破旧的长睡衣,心不在踉踉跄跄地跌下了楼,摔进椅子里。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男子身瘦削,长手长脚,光头下一对大眼火焰般炯炯冒光;身旁的女子润矮小,连头带脚套进一件自制的拖地白棉布袍子。远远看去,人像阿拉伯数字“10”般悠悠然踱下了楼,两人打从出现便1 不0,0 不离1,也不理任何人,自顾自窃窃私语。
这三人没一个跟站在桌子跟前的郝运香打招呼。正尴尬间,一个尖利的男声在二楼大呼着:“开饭了,小陶儿,卢果儿。”伴着声音,一个三十多岁、黑脸膛、方颌骨、笑眉笑眼的男子冲下楼,看见了不太自在的郝运香。他哈哈大笑着一把拉过郝运香的手,重重地握住:“新来的?怎么称呼?你叫我大刘吧,搞环保艺术的。”
郝运香忍住痛,自我介绍道:“您好,我叫郝运香,是简陆的朋友。”“好啊,以后互相多多关照。”说完拍了拍一直处于恍惚状最先下来的男子的肩膀:“赵大诗人,下半句还没想出来?”赵大诗人被他拍得晃了两晃,嗯哼了两声,嘴巴里捣鼓了一句谁也没听清楚的话。大刘又冲那对“10”促狭地挤了挤眼睛:“二位还不发喜糖?”1似笑非笑地咧了咧嘴,0 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大刘浑不在意,又朝蹲在地上的齐老神仙作了个揖,这才坐到桌边。
张阿姨端着一大桶米饭进来了,身后跟着拿着碗筷的简陆和小巩。饭菜上了桌,张阿姨清点了下发现人数不对,她一把打掉大刘手里的粉蒸肉,嗔道“人都没齐你小子不准偷嘴”,仰起脖子冲二楼喊着:“小陶儿、果果儿、满丫头,快点啊,晚了就没喽!阿姨做的粉蒸肉,庆祝小陶儿开张大吉。”
伴着话音,楼梯上又下来两个男青年。一个黑瘦、浓眉细眼,鼻尖正中一颗大大的红亮粉刺,仿佛驮着泰山般塌肩弓腰,走得沉重缓慢。一个白胖面团脸,架一副厚厚的眼镜,脚步却轻盈,三两步抢下楼,一边吸溜鼻子,一边大赞好香好香。待众人坐定,各自打了招呼,简陆这才将郝运香介绍给大家,闹得张阿姨一个大红脸,忙给郝运香赔了不是。
简陆给郝运香简单地介绍了下各位艺术家。
“小陶,画家,野风画派,自学成才。”黑瘦的小陶冲郝运香的头顶方向皱了皱眉算是打了招呼。
“大刘……”
大刘连忙接道:“我们已经认识了。”
大刘身边的白面团冲郝运香招了招手:“我叫卢果,未来的时艺术大师。”郝运香困惑地拧起了眉头,卢果抬了抬下巴,加了句“就是Time-Based Art,你应该关注一下,不久的将来肯定会名大噪。”
突然,苍白脸的中年男子猛一击额头,大喊一声“有了”,跌椅子。坐在他身边的小陶,单手一伸轻轻松松又把他提了上来。年男子挠挠乱发,冲众人点头致歉后,复又陷入沉思。小巩笑着说“他是野兽派诗人,老赵。”老赵没吭声。
简陆又指指一直远离众人、坐在西墙边长条椅上的1 和0,说“这是焦阳和樊星……”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接去。瘦高的焦阳冲郝运香似笑非笑再次咧了咧嘴,圆润的樊星干连眼皮都没抬。
焦阳轻轻拍了拍樊星的肩膀,清了清嗓子,说:“我是山西大美术学院雕塑系的,她是芜湖师范大学工艺美术系的。现在我们人一个致力于明清木器艺术的研究,一个致力于中国传统纺织艺的研究。”
简陆这时接上来:“这边的四扇窗户、屏风和那边的青布帘子是他们二位的作品。”郝运香连忙啧啧称奇。焦阳的嘴巴这次冲郝香咧得大了一点儿,交叉起双臂,鼻尖遥点着自己的作品,说:“是阴阳和合窗,鄙人的原创,前无古人。”顺着焦阳的鼻尖,郝运仔细地端详起了窗户,两个半圆形的窗框似两撇括号,裹在括号间的小圆柱体们斜排出一个大的圆柱体。郝运香这才看明白,脸红,心下暗道原来是这么个阴阳和合窗。焦阳的鼻尖又左转,点青布大帘:“那是轱辘养心帘,皇家失传的样式。两幅帘子,没一半载是织不出来的。”坐在他身旁的樊星略略抿了抿嘴巴。
小陶终于忍不住了,喊道:“还吃不吃饭啊!”张阿姨连忙出打圆场:“吃吧吃吧,你们先别动,老人家先动。”齐老神仙站起来从身后掏出一只粗朴的深腰大盆,来到粉蒸肉前满满舀了一盆,上面再扣半勺豆角、半勺米饭,端着冒尖的大盆重又蹲回墙角,有滋有味地细嚼慢咽。郝运香吃惊地张大嘴,小声问简陆:“道士能吃肉?”“他是正一派的,能吃。”“能结婚?”“能结。”简陆一把将郝运香拉到身边,“别问那么多了,坐这儿吃饭。”
众人犹如关在栅栏后被激怒的斗牛,倒腾着手中的筷子蓄势待发。张阿姨又大喊一声:“别动!满丫头呢?”卢果回了一句:“她下午有party,打扮呢。”张阿姨这才挥舞着红斗篷,打开栅栏门:“吃吧吃吧。饿坏了都,睡一早上。我先走了,我还得去我儿子公司研究文件呢。”张阿姨摘了围裙,上下扑打一番,利利索索地走了。
郝运香还没坐定身子,眼前便唰地掠过一道黑影,待看清时,焦阳已然端着一大盘肉两碗饭回到西窗下樊星的身边。八仙桌上一众人等的筷子似蛟龙出洞、灵猿展臂,骤雨般密集地落向粉蒸肉。
野兽派诗人老赵眼光虽是迷离,出筷的速度、力度与准头却清晰明快;野风画派小陶上半身探出,大臂不动,小臂连着抓筷的右手保持钟摆的速度,呈八十度角两点一线始终摇摆在粉蒸肉与嘴巴之间;未来的时间艺术大师卢果两腮处鼓鼓囊囊,一张白圆的面团脸变成了粉红的倒三角;环保艺术家大刘尖尖的喉结随着吞咽,有规律地一上一下一下一上,半刻也没停过……郝运香眼看着冒尖的粉蒸肉变平、变塌,随时有见底的危险,多年培养出的跟风哄抢的习性岩浆般沸腾了起来。她抄起筷子对着一坨白晃晃颤巍巍的肉团直戳过去,眼前一花,筷子便戳了个空,只看见野兽派诗人舔了舔嘴角的油舌头。再一筷子!又走了个空!
卢果的倒三角左边比右边明显大了起来。
郝运香这下急了,半站起来,两眼锁定盆底硕果仅存的一大块好肉,丹田猛运一股真气至掌间,筷子挟着一股劲风奔肉而去。岂料另一双筷子从斜侧忽地杀出,郝运香运筷堪堪将至,肉早已被那双筷子夹起来。郝运香眼睛都气红了,正待发作,却见那双筷子在半空中一个翻转,将肉扣进了自己碗里。她抬眼一看,简陆冲她了个眼色,复又掉转腮帮子兴致勃勃重入战团。
多年来习惯单打独斗的郝运香心底的硬朗被简陆的这一筷子汪汪的好肉浸泡得柔软无比,一股酸气直直钻进她的鼻腔,无端地委屈,人也破天荒地矜持起来。她抿一小口肉瞅一眼简陆,一红晕自心房里生出,染红了脸颊、脖颈。
一刻钟的工夫,桌子上盆干碗净,吃无可吃,只好停箸。小带着郝运香上了楼,不准任何人前来窥探打扰,声称一个小时,多一个半小时之后,众人将会见识到他是如何将腐朽化为神奇。剩下齐老神仙蹲在一边施着古人的咽津法子,一口饭嘴里唾沫拌三十二下才能送入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