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的简陆窝在沙发里,舒展开两条长腿,仰起头盯着透过阴阳和合窗散进来的一片焦黄,心里想今天的阳光挺灿烂。虽然艺术家们的吵闹声不绝于耳,心里却难得一片清静。站在大海边,谁会觉得海涛拍岸的声音吵呢?

他喜欢待在这个由他一手打造的称之为“反常空间”的地方,这里住着的人都跟他一样,被视为“怪胎”。其实,殊不知住在这里的其他怪胎们从没觉得自己是怪胎,他们倒是空前一致地认为简陆是个怪胎。所以,简陆终究是孤家寡人的一个怪胎——当然这所有人里不包括小巩。

傅天爱却把这里称作简陆的乌龟壳。傅天爱生气的时候,眼珠子喜欢在眼眶里转着三百六十度地翻白眼。如果让她生气的人站在她右边,她的眼珠子会沿着右左右的轨迹画圈儿;如果让她生气的人站在她左边,她的眼珠子则会沿着左右左的轨迹画圈儿,看起来非常娇俏。

不过,那天当她撞见小巩流着眼泪趴在简陆的肩膀上倾诉这些年的相思历程时,她的黑眼仁儿在极度震惊的情况下都忘记了画圈儿。她舔了舔瞬间干裂的嘴唇,摘下手里的戒指就冲两人扔过去头也没回,只撂下一句话:“简陆,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简陆没有追出去。他想要的傅天爱就是活生生站在那里的傅爱,傅天爱想要的简陆却是向往中增增补补了很多的简陆,有没小巩,结果其实是一样的。

能怪小巩吗?小巩说他知道自己不正常,可知道不正常又控不了自己的不正常。他只是想在简陆结婚之前告诉简陆,还有个也爱着他,而且爱了很久。他没想干别的。虽说简陆乍一听到这消息也是大吃一惊,但仔细想想,谁又能强迫感激里纠葛出的爱能发生在男女之间?

能怪简陆吗?傅天爱向往中的简陆得是那种即便知道自己资寡淡也不能安于平稳现状的人,他得乐于给自己的人生不断设置标,在攀爬过程中斩落千军万马,挥斥方遒,快意恩仇,不后悔回头,最后在巅峰处笑看风云起落。可这种人恰恰是简陆最没兴做的那种人。

简陆甚至暗自感谢傅天爱在自己彻底习惯她之前离开。戒除惯对简陆来说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比如,三岁之前他习惯了妈怀里那股软乎乎甜丝丝带点奇异甘酸的味道,三岁之后这股味道永久消逝了;比如,他习惯做错事后爷爷一定会虚张声势地舞起的旧军装皮带,爷爷离去后,他便经常搞不清楚自己哪件事做得对哪件事做得不对。他认为习惯是造成一切痛苦的根源所在,所以陆一直控制自己不对任何事物或者人养成习惯。简陆有时候想,天爱要是能早生一个时代,自己的亲爹简长兴倒是很适合她。

简长兴一辈子都在顺着自己设定的目标孜孜不倦地攀爬着,且随着大势所趋不断灵活地加以变通更正,六十岁了还努力着去头上的“副”字。几番挣扎过后,简长兴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算了“唉,时也,命也,命也,势也,皮带上拴着的负累太多,身最亲近的人没一个给力,没一个理解支持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一个人与天斗与地斗倒也罢了,我这还得与家斗。我简长兴不容易,这一辈子也可以了,是时候南山下悠悠然了。”简长兴的现任老伴儿生意做得不错,也算是真心跟他搭伙儿过日子,移民手续都办好了,想想温哥华的阳光沙滩金发老太太,真是好山好水好无聊。这把老骨头交待在哪儿也无所谓了,就简陆这不成器的折腾劲儿,哪怕把他埋进龙穴也于事无补。

简长兴想不通,简陆这孩子怎么就不像他呢?跟他的爹一样的脾气做派,又臭又硬,只不过一个暴躁点儿,一个温和点儿。想干什么干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怎么一点责任感没有?明明站得高才能护得广,光省下点工资补助粮票布票能顾得了几个人?明明有机会能滋润一方水土,庇护四野乡党,偏偏跟大势别扭,大错特错!顺势而为,借势使力,继而扭转局势安定四方,这才是君子大丈夫所为。

这些话,简长兴是不敢跟简老爷子去讲的。他跟简陆掰开了揉碎了地说,简陆就只顾着圆睁两眼神游太虚,长得像他妈也就罢了,性格也跟他妈一样……

哎!简长兴打住愤怒的思绪,对简陆的妈妈——陆依杨同志,他不忍心说出任何重话,不知道这些年她过得怎么样?当年简长兴迫不及待地奔向兴安岭深处的老林场,零下四十几度,陆依杨愣是没给他开门。简长兴也倔,你不开我就不走,你有本事把自己男人冻死在自己屋外。早上一睁眼,他发现自己**着躺在木屋暖烘烘的**,两床厚厚的棉被裹着熟悉的香味压在身上,除了手脚破皮酸疼外毫发无损。陆依杨却不知去向,一片纸都没给他留下。

一看见简陆那双跟他妈一样睫毛浓密的大眼睛,简长兴所有的脾气都没了。哎,这孩子就算是我俩这辈子的缘分,不为难他了,三岁就没了妈,跟着老爷子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只独独养成一份不合时宜的臭脾气。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只要他把自己活高兴了。

将来天上地下再见着你陆依杨,我简长兴也抬得起头。

想到此处,简长兴仰天长叹一声:“唉,儿子,一辈子就那长,怎么都是过,自古以来能青史留名的又有几个。我老了,再甘心也得放下。你还年轻,别轻易放下,省得老了后悔。我给你下一方好天地,你才能怎么高兴怎么来。想想你给你儿子能留下什么样的天地?搞艺术品收藏,做经纪人,这也算正事。但你资的对象应该审慎,他得有那个潜质,他的作品得经得起市场的考验没有市场价值的艺术叫什么艺术?艺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的。这是爸爸最后一次对你的生活你的选择指手画脚,你好自为之有空去东北找找你妈,我找不着是她故意躲着,你去找说不定就找到。”说完,他背过身,肩膀控制不住地抽抽了几下。

简长兴跟简老爷子就像南极与北极似的没有半点神形性格上交集。简老爷子性格刚正,一张黑黝黝的长脸总是板得一丝不苟腰板永远挺得笔直。而简长兴一张圆脸,见人未语便先挂三分笑从额头迈过眼角划向鼻翼全是笑纹,行一步得望着前面的两步,好了后面的三步。

到了简陆这里,又跟上面二位脱了形。他十四岁前跟爷爷一见天儿啃窝窝头,十四岁后跟着爸爸吃奶油大蛋糕。简陆心理上窝窝头亲,生理上又不得不承认奶油大蛋糕的香。他生理上越控不住自己想吃奶油蛋糕的欲望,心理上就越鄙视自己与窝窝头越越远。

简陆不知道该怎么办。

曾经,他去问天天吃奶油大蛋糕的小伙伴们,别人都吃不上们能吃上,到底该吃不该吃?小伙伴们齐齐啐他丫头养的,举起里的奶油大蛋糕朝他劈头盖脸砸过来。简陆绝不允许任何人污蔑早已记不清长相的妈妈。他扔掉手里的蛋糕,嚎叫出小狼崽子的音朝他们扑过去。

简陆又跑去跟啃窝窝头的小伙伴们交流,你们为什么不想吃油大蛋糕?乌泱泱的小伙伴们甩着鼻涕扔掉手里的窝窝头,闪电般扑倒简陆又闪电般呼啸而去——集体追逐那位抢到简陆手里奶油大蛋糕的小伙伴。一身脚印的简陆趴在小旋风般环绕着他的灰土中,心里还想着到底谁能把他那块奶油大蛋糕抢到手并吃进嘴。

简陆就这么徘徊着摇摆着。到了最后,两边的小伙伴都厌烦他。

简陆眨巴着小鹿般深邃柔软的眼眸,下巴和脖子的线条却青铜铸就般越来越坚硬。谁在乎呢?就这样吧。

简陆看着简长兴,发现他是真的老了。你老是嫌我不像你儿子,可你自己又有半点儿像你爸爸吗?不知道我儿子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像不像我?想到这儿,简陆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梆梆梆”,小巩挥动着一把巨大的梳子,边敲楼梯栏杆,边大声嚷嚷着下了楼:“千古奇观,大变活人,睁大眼睛瞧好喽。”小巩下来半天,开场词也热热闹闹说完了,郝运香还没下来。小巩急了,大喝一声:“干吗呢,快下来。”

郝运香下来了。不,不能说是郝运香下来了,得说是一个跟原来的郝运香同名的另外一个人下来了。

曾经为了模仿傅天爱,郝运香特意去小区门口“真爱”理发馆烫的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被剪成了齐腮的波波头,此发型乱中有序,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她的宽额头和方下巴,连带着丝瓜鼻子都顺眼了许多,只是被大力刮掉黑头以后略略发红。两条苕帚眉被修成韩式丝雾眉,淡淡扫了,描描眼线,上点睫毛膏、唇膏,原来脸上的青色被香粉掩饰得白里透红,十分精致。

原先的糯米白荷叶边蕾丝洒金T 恤换成了一件一字领的紧身中袖真丝衬衣,低调神秘地张扬出她的胸部。拴在腰间的链子锁绕了两圈挂到了脖子上。一条看不出材质但闪着洋气的金属光泽的黑色百褶裙裤替代了以前的花喇叭裤,在膝盖处充满风情地摇曳着。好家伙,这一身直接让郝运香从城乡结合部一个猛子扎进了上流社会的时尚沙龙。

小巩看看震惊的众人,再看看自己的作品,满意得不得了。又喝一声:“走几步!”郝运香依言走了几步,高跟鞋“笃笃笃”,子锁随着胸部颤颤巍巍,胯骨摇摆着裙裤甩甩哒哒,波波头发丝扬。大刘卢果差点流了口水,就连一向苦大仇深的小陶也频频点头诗人喃喃自语,说是这份动人的改变像秋日的情怀一样叫人沉醉昏昏欲睡。就连齐老神仙也停下咽津法,抬头仰望着郝运香。

郝运香长这么大,男性见了她就跟见了空气似的,眼珠子从聚过焦,一下子置身于这么多老少爷们儿灼热的视线下,她不自得很,眨巴着眼睛,脑袋起起落落的,只能讪笑。

其实,要说她真变成了风情万种的天仙,那实在是太夸张。是对比出来的,以前的她实在粗糙,从动物园批发市场里买的都最低档次的衣服,穿着又岂能给她长脸?只能说,此刻的郝运香比以前的郝运香,美得冒出了泡泡。

小巩正陶醉呢,一转眼瞧见了简陆那双望着郝运香的含笑的睛,心里一下不得劲了,脸一沉就变了色,又喊道:“好了好了,也秀完了,我的艺术大家也领教过了。郝运香,你上去把衣服脱吧,很贵的。”

郝运香哪里舍得,站在那里,可怜兮兮的,半天没动弹。

简陆开口了:“算了,穿都穿上了,还费劲脱下来干吗?挺好的,让她穿着吧。”

小巩不依了:“我的形象设计费很高的,都给她免了。难不成白送她一套衣服!”小巩心里打定注意,简陆要是敢开口说那就送她吧,他就敢上去给郝运香扒下来。这些女的事儿真多,占便宜够,走了一个来一个,走了一个又来一个。要么来了你别走,省给人留念想,这叫怎么回事嘛。

郝运香是真舍不得,怯怯地问小巩:“巩设计师,这些得多钱,我买了。”

小巩伸出手指头一件一件算清楚:“T 恤一千七,裙子三千四鞋子一千,都是名牌。”

郝运香掐指一算,乖乖隆地咚,一共六千一百元。这些人怎么都跟郝运来似的那么厉害,自己有多少存款全都门儿清,不把自己刮干净不罢休啊。郝运香在北京这些年,买的所有衣服加起来也不到这个数。

简陆挠挠头,知道郝运香舍不得衣服又舍不得钱,给她打圆场道:“给她记账吧,慢慢还给你。”

小巩不吭声,他毕竟也不是刻薄人。简陆眼珠子要不发亮,就是送给郝运香这傻大姐也未尝不可。郝运香咬紧牙根,心里想着不行,太贵,她可不能要,嘴巴却背叛了自己的心,嚷嚷着:“好好,我发了工资慢慢还给你。”小巩也就不再坚持。

郝运香坐了会儿,看时间不早,跟众人告辞后打算回家。

简陆说:“你第一次来也不熟悉,我送你回去吧。”

郝运香把自己的旧衣服打包背好跨出房门。小巩终是拗不过职业习惯,追着她的背影叮嘱了几句:“你身高体壮不适合韩范儿,以后给我走欧美风。”

郝运香回头问道:“欧美风?”

“简单大方,不要花里胡哨。实在喜欢花,记住上花下不花,或者下花上不花。上下都花你hold 不住,唉!”

一出门,秋风起了,劲道还挺足,揪着路边的塑料棚子一会儿倒向西北一会儿歪向东南。穿不惯高跟鞋的郝运香,走在土路上一个踉跄接一个踉跄。

简陆伸出自己的胳膊,郝运香挽过来,这才能走稳。简陆的臂膀坚实硬挺,挽在手里好比一座山般稳妥,再想想刚才那一大筷子的粉蒸五花肉,郝运香止不住开始心猿意马,觉得简陆真是贴心,人生路上要能一起搀扶着攀爬,那可是美事一桩。

“你傻笑什么?”简陆不解地问道。

“哦,哦,没什么。”郝运香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这胳膊是你能挽得上的?正经富裕层里的一百分金胳膊轮得到你这温饱层五十八分饥渴女吗?别做梦了,想点实际的吧。

“你开这个艺廊,挣钱吗?”

“目前不挣。”

“你还有别的生意?”

“我对做生意没兴趣。”

“那你靠什么养活这么一大帮子人啊?”

“我不是还端着个铁饭碗。”

“对,那可是个肥缺!”

“还行吧。”

郝运香迅速掐指一算:“你工资也不够养艺廊那帮艺术家的啊你哪儿弄来的钱?”

简陆哈哈大笑:“我老家有钱。”

“老家?”

“我爸爸啊。”

“你就这么糟蹋你爸爸的钱啊?”

简陆脸上的笑意越发浓厚,竟然挂出了他爸爸简长兴似的寿相:“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看着郝运香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陆正色道:“你平常跟人待一下午,有不聊房子不聊挣钱法子的候吗?”

郝运香仔细回想下,坚定地摇摇头。

简陆继续说道:“今天下午你听见他们提过一句吗?”

郝运香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些人很简单,很纯粹,很有趣,如果有一天连他们都不得跟着张阿姨卖房子去了,那我们这些剩下的人还有什么意思?太聊了。现如今我有这个条件,伸把手帮帮他们,给自己也找点乐子往高尚点里说,也算是帮帮不带钱味儿的理想。”

郝运香咂摸咂摸嘴,不带钱味儿的理想?那理想该带什么儿?洋芋味儿?浆水面条味儿?她的理想就带着钱味儿,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站着说话腰不疼。郝运香胆气一壮,憋了许久的话终于出口:“哦,张阿姨不是辞职了吗?我周六日都能过来帮忙,打扫卫生,买菜做饭,我都能干。”

“哈哈,好。假如这回你丢了工作,就全职在这儿干,我养你。”

郝运香心里不知怎么就踏实下来,但她还是嗔怪道:“乌鸦嘴。

那,那你愿意给我多少钱?就是活儿我都包了,一次全包。”

“你想要多少?”

郝运香低下头皱起眉毛紧张地盘算,一天五百多不多?不行不行,两天就一千了,张阿姨一个月才五千,她不能太过分。五千除以三十是一百六十六,哎呀,这太少,她一次来能干好多……“三百二十五行吗?要不,二百五十五吧,这个价钱很公道了。”

简陆的腹肌再次笑融化掉,他点点头,说:“成,一次二百五。”

“日结?”

“日结。”

“哎呀,太好了,谢谢你,简老板。”郝运香挽着简陆的胳膊又蹦又跳,恨不得狠狠啃他一口,这回可算是深深理解到,为什么麻子三黄土狗们见到简老板是如此的癫狂欢喜。

她仰起头,一群白鸽吹响清脆的鸽哨冲上秋日的晴空,一会儿排成“¥”字形儿,金光闪闪,一会排成“250”的数字形状,闪闪金光。空气里满满都是人民币的香味儿,真是好闻啊!

她已经完全忘记,两天后自己将会被再次摆上命运的法庭,等候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