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爱情?你和我到底需要还是不需要?说需要吧,没了它谁都能活;说不需要吧,没了它好像活得总那么不是味儿。它像一只顽皮又无情的小精灵,忽而盘踞在上半身,忽而缠绕在下半身,偏偏就只这两个栖居地,你也甭想轻易逮着它。

这只小精灵在不同的国家拥有不同的形象与名号,罗马人称之为“维纳斯”,希腊人称之为“阿芙罗狄特”,埃及人称之为“哈索尔”,在印度是“伽摩”,在日本是“爱染明王”,我们则称之为“月下老人”。

千百年来,不论他姓甚名谁,也不论他是幻化成母牛向你温柔地抛洒乳汁,还是对着你的脸扔出金苹果,还是朝着你的心脏射箭,还是抛出红绳子拴住你的脚脖子,男男女女无不载歌载舞、心醉神迷,对之顶礼膜拜。

可惜这只小精灵来无踪去无影,从不以痴男怨女的意志为转移,飘忽不定,随心所欲——收回金苹果、拔下小金箭、剪断红绳子的时候从来不跟当事人商量——造就多少古往今来谁也无法数清楚的浪漫凄惶的爱情故事。这会儿的郝运香就完全搞不清楚究竟该去哪里抓捕这只小精灵,然而她却以为自己知道。

前段时间,由于工作的变故,再加上对简老板的心猿意马,疏远了一阵叶博士。清醒过来的郝运香一边准备纪录片,一边重围剿叶博士。

这不,在后海附近一个不卖门票的街心小公园里,在一代神《小苹果》的伴奏声中,在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们的眼皮子底下,挥舞起从月下老人手里抢来的红绳子,挽了个结实的绳结,“嗖嗖有声地划着圈打算套向身边的叶转海博士。月下老人在一边捋着胡子干着急:“碎妮子,组撒呢嘛。这绳绳儿可不敢胡乱套呢嘛。憨娃蛋跟你不是一路路。这不是惹麻搭嘛。”

这是他俩第七次在一起逛免费公园。叶博士仍然喋喋不休,而避重就轻。你看他垂下来的左手,小指头堪堪扫着郝运香的小头。不知道他是真傻假傻,右手仍是点点划划高屋建瓴,指点着界局势的变幻对其所在单位以及个人的影响。

郝运香叹口气,左手扔出套马索,右手攥住了叶博士的左手她说:“现在的这些女孩子连好男人都不懂得欣赏,哪里还谈得上解世界局势。”

叶博士的左手下意识地往外挣扎,郝运香的右手加了力道。

她继续说:“我眼里真正的好男人,就是像你这样能负重前行男人。就像我家小时候的那头黑骡子,身上的笼头越重,动力就大。这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叶博士的左手不再挣扎。他的眼前掠过几张或圆或扁或尖或的小脸,嘴巴无一不瘪瘪着,嫌他负担大。

郝运香说:“咱们都是骡子。千里马是好,可中看不中用。说,他们的眼睛都长在头盖骨上,也看不见我们的好。如果两眼顾盯着千里马,只顾自己往上爬,不回报父母,不照顾弟妹亲朋那样的男人还能叫男人?那样的男人能对妻儿负责?不可能呀!”

叶博士重重地握了握郝运香的右手。他的眼眶里泛出泪花儿左脚已经踏进了套马索。

郝运香略松松右手,心下暗喜,继续道:“女人也一样。身上的笼头再重,只要肯吃苦,笼头变龙骨。”

叶博士右脚踩出了四分之一拍的节奏,还在犹豫。

郝运香再紧紧右手,推叶博士一把:“我有个高中同学,他叫任重。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外国女人如何攀高枝的故事。那个女人攀高枝攀得自己很痛苦,最后她冲着高枝呐喊,‘我不美,身材不好,难道就没有情感吗?我穷,地位卑微,难道就没有灵魂吗?我有情感也有灵魂。’但是,那些千里马能了解骡子的情感和灵魂吗?他们不能!那个外国女人最后倒是嫁给了高枝。可这个时候的高枝已经瞎了双眼瘸了一只脚,变成了穷光蛋。几百年前的外国人都知道不能将骡子嘴伸进马槽里,我们自己还要执迷不悟吗?嘿嘿,通过努力我已经成了电视台的编导。任何人都不能小看骡子的能耐。”

叶博士右脚踩出八分之一的节奏,内心动摇得厉害。

“骡子啊,眼睛不要老朝上看,上边拴着的豆饼是你想吃就能吃的?眼睛平视看看自己的身边。”

叶博士看看身边人高马大的郝运香,是啊,是匹好骡子!拉车上坡笼头确实压得重,但自己拼死不惜力气,足以弥补先天不足。

哎,命运,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叶博士叹了口气,右脚不再犹豫,直接踏进套马索,低下头,又惆怅又感激地含了含郝运香的下嘴唇,由衷地说:“你是个好女人!”

郝运香趁热赶紧打铁:“我学会煮虾酱面了,有时间来我家尝尝味道正宗不正宗。”叶博士一直不肯去郝运香家吃晚餐,郝运香独居,他怕吃完晚餐,夜幕一落,自己会把持不住。此时此刻,深深感到人生得一知己不易的叶博士感激得尾椎骨都一阵阵发烫,虽然福建人不吃虾酱面,他们吃虾面。他却说:“好,好。我去吃,一定好吃。”

郝运香放下心来,把叶博士安全送回位于大金丝胡同某四合靠南搭出来的一间倒座房——据说是清朝某位正黄旗贵族阿喇氏爷爱狗的故居。

第一次去,叶博士就摸着靠街的一扇窗户啧啧感叹:过去啊因为倒座房的檐墙靠街,坐南朝北,所以是不开窗的,一般只有人才住这里。给下人住的嘛,天不亮就起床日不落不回房的,要儿也没用。这不腾出来给爱狗住以后,阿喇氏老爷说了,不通气儿没有亮儿会把他爱狗的魂儿憋闷住,所以特地挖了这扇窗户。沾了,我们算是沾上了光。左邻右舍整条胡同,我们这有窗的倒座可是独一份儿。但租金却跟别的倒座房一样,这是典型的加质不价啊。

郝运香听得是频频点头,感觉这博士真不是白给的。小小一窗户都说得出这么些典故,阿喇氏老爷,听听,肚子里没点墨水儿,能说得出这么历史悠久的名号吗?

目送着叶博士的背影走进家门,郝运香舒了口气,在冷风里拢乱飘的发丝,把从小巩那儿赊来的黑裙裤尽量往膝盖下扯了扯缩起脖子沿着大金丝胡同的鱼肠小道慢慢踱步。

正值晚饭时间,在临街胡乱搭出来的低矮的小厨房里,家家户都热闹地忙活着。拐角处的电线杆子佝偻着身子斜斜站着,极不负责任地拽着手里松垮的电缆线。电缆线也乐得逍遥,在呼呼风声中,自顾自一起一落地在屋顶房梁间与郝运香玩起跳大绳的戏——唰,郝运香合着节奏起跳落下,嘴里念叨着“你拍一我拍一马莲开花二十一”;唰,起跳,落下;唰,起跳晚了,钢丝绳狠狠在左腰眼上。郝运香这才回过神来,原来黑暗中没留神,撞到路一辆打扮得极其浮夸的三轮车手把上。郝运香回敬三轮车车胎一脚正龇牙咧嘴揉腰眼,口袋里的电话响了。掏出来一看,是简陆。是想谁谁就来。

郝运香带着点心虚接起电话。简陆那自带调侃味儿的男中音传进耳里:“郝运香,干吗呢?”郝运香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总不能说她正在想他吧。

“吞吞吐吐的,肯定没干好事儿。今儿有个地下艺术展,好像叫什么‘时间与性的美学特征’。挺酷的,你来玩儿吧,顺便补点镜头。”

“我撞伤腰了,去不了。”

“撞伤腰了?没事吧?”

“没事。”

“我去看看你。”

“不用不用。”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家。”

“郝运香,不许撒谎。你是不是又跟那个叶博士在一起?你离他远点儿,跟他在一起你就只值五十八分。”

“好。”

“赶紧回家躺着去,下回再找你玩儿。”

挂上电话,简陆“玩儿玩儿玩儿”的声音合着身边的炒菜声、咀嚼声、嬉闹声、谩骂声……钻进耳道,震动着双股叉般的耳鼓,刺进蜗牛壳似的耳蜗,随后塞满郝运香的大脑,一声比一声大。到了最后,“玩儿玩儿玩儿”声竟变成了老猫的“喵儿喵儿喵儿”声夹杂着黄鼠狼的“咔儿咔儿咔儿”声。

郝运香的后脑勺差点燃起熊熊爱火,但关键时刻,她猛一掌拍向三轮车把手,使劲晃了晃脑袋,便从里面把那蛊惑性极大的声音甩了出来。世界再次安静下来,电缆线仍然一下一下跟屋顶房梁跳大绳。

玩儿多有意思多轻松,傻子才不喜欢玩儿呢!可这世上有人天生就能把活着变成玩着,比如简陆。有人天生就得把活着当成爬着,比如郝运香。

她从没埋怨过自己活着就得爬着的状态。她知道,埋怨没有用她之所以把自己比喻成一头身高体壮、脚力强劲、身背重担却乐知命、积极向上的骡子,是因为她坚信只有把自己当成骡子,才一直朝上爬。终有一天爬到山头,她也能理直气壮地把活着变玩着。

简陆好像很喜欢跟郝运香一起玩,证据就是每次他都主动邀郝运香出来玩。郝运香也越来越喜欢跟他在一起玩。

简陆邀请郝运香爬长城。郝运香不想去。她的六千一百块用了,可纪录片还没拍完,郝运香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剩下的经费。些年来,郝运香再是困苦也没找人借过钱,这会儿更是连缺经费事情也不好意思跟别人提,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对简陆和盘托出简陆嘻嘻哈哈地说:“你闷着经费就能从天上掉下来吗?出来玩玩。长城果然名不虚传,好长好长。不年不节的,游人也跟长城样长。郝运香裹在人流里,脚下夯土铸就的台阶被千百年来的脚磨出青铜般的古锈斑驳。城墙两边的枫树在阳光下摇摆着红扑扑灿灿的叶片,扑簌簌地哼着歌。两边起伏的山势,依着各类乔木木的脾性,深绿浅绿里浮出各种明快的黄、醉人的红。这生命力其丰富又浩**的颜色铺张在黄土青天之间,伴着蜿蜒的长城直直设到不远处的天尽头。

郝运香闭上眼睛,感觉到阳光在自己的眼睫毛上跳舞,她乐跟母鸡下了蛋似的“咯咯哒咯咯哒”地笑。简陆斜靠在城墙边,说“都不用问,爬长城上只要是你这德性的,一准儿的外地人。”郝香回嘴:“本地人爬长城啥德性?”

“本地人才不来呢,早爬烦了。”

“那你怎么爬上来了?”

简陆眯起两只大眼睛,沉默了。他转移话题:“拍纪录片花不多少钱,你工作这么些年的存款都花完了?”

郝运香点点头。

“花了多少?”

“整整六千一百块。”

简陆再次沉默。他看着郝运香两道眉毛带着真诚愁苦地皱在一起,心里不自在起来。他望向远处起伏的城墙,心想六千一百块就是她所有的存款啊。他问:“你还需要多少?”

郝运香扳起指头细细计算一番, 精简又精简, 也得再要一万一千六百元。

简陆脸上的坏笑活泛起来,他说:“我可以借你两万块。别省着,把片子拍好。”

“真的?”郝运香差一点又蹦起来啃简陆一口。

“不过我有个条件。如果你的纪录片得了奖,只用还我的本金。

假如你的纪录片得不了奖,那么月息三分,利滚利。”

郝运香背着如此这般的高利贷,却半点恐惧也没有。她郑重地向简陆点点头。

简陆越爬越远。郝运香突然想起,那天吃麻辣烫时,自己似乎提过来北京这些年都没见过长城什么样。这简陆莫不是专门带自己来玩儿的?

“唰”地两坨红云飞上郝运香的脸蛋,旋即又被她两掌抹飞:你是想抓着头发飞离地球?

简陆的朋友在簋街开了个饭馆,他让郝运香一块儿去捧捧场。

两人酒足饭饱,出来往停在街边的路虎那儿溜达。一辆后架子上绑了差不多一吨废纸板的三轮车,车把头摆着小S 型晃晃悠悠“砰”

一声,在两人的眼前撞碎了大路虎的尾灯,后保险杠外侧被划出一道惨白的半尺长的擦痕。

车座上的老人目测得有九十岁,细密的皱纹间种子般洒满了大小不一色块不均的老年斑,车座后隆起的庞然大物衬得他蚂蚁般渺小,细弱的头颅随着碰撞后的余威,与纸板箱一起摇摇欲坠……在这毫无预兆便悚然降临的性命攸关之际,老人本能地模仿从没见过的美洲负鼠——翻倒在地下,思考了四分之三秒,便立面朝苍穹,双眼紧闭,张开嘴巴,吐出舌头,仿佛瞬间失去了全生命体征似的一动不动。如果他有幸能长出一条尾巴,此时尾一准是盘成螺旋状疲软地耷拉在张开的上下颌之间。据说美洲鼠这种叫鼠却比鼠长得可爱一万倍的小动物,在地球上已经存活七千万年之久。它们之所以能将与其同时代的猛犸象与剑齿虎远地甩在身后,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它们会玩这漂亮的一手。

简陆只愣了一下,随即冲躺在地上的老人瞪眼睛,假装急促又凶恶地喊道:“还愣着,这车您赔得起?快跑吧!”

简陆的叫声像是一双被炉火淬炼了半天的火筷子,一下烫“美洲负鼠”的后背。老人的胸部一个剧烈的激灵,阳气回还,蛋色的眼珠子转了转,翻身爬起来,艰难而又迅速地爬上三轮车座花了半天工夫找到脚蹬子,立起身子弓下腰,绷紧全身肌肉,三车却纹丝不动。老人盐渍的后背绝望地上下快速起伏着,驮着溢来的纸板箱的三轮车却还赖在原地。

简陆无奈地摇摇头。他伸出双手,搭在老人后背,猛然发力嘿的一声,蚂蚁驮着大象终于上了路。简陆甩甩脑袋,伸出右手郝运香摆了摆:“还傻站在那儿干吗,上车。”

简陆的右手又白又修长,带着点儿女相,却充满男性的力量美郝运香一阵恍惚。假如是这只手端着钵或是提着功德箱伸到自己前,那么她只会犹豫一小会儿,接着便会把自己的六千一百元钱部放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