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听见人们说自己这一辈子怎样怎样。细究起来,一辈子也就是从两枚生殖细胞在极端偶然、任何外力也无法左右、神秘结合的那一刻开始,直到在狭义的生物学意义上各个重要人体器官的新陈代谢全部停止为止。
这应该是一个时间概念。
“我这一辈子”都在宇宙这个既无范围也不会停止的概念里,以序列的不可逆转的方式度过极其短暂的过去、现在以及将来。
当你开始审视这个序列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它其实具有一种一致且从不循环的悲剧性特征。所有在“我”身上发生过的,都只是这条既无限长又无限短的线性序列里一个个不可逆转的元素,各个元素的出现以及排列组合的顺序至关重要。作为被这些元素作用的“我”,却从没有任何机会去改变。
傅天爱的出现便是任重生命元素周期表发生一系列不可逆的排列组合变化的开始。她的出现如此偶然,却又不可逆转地必然。任重从没想过,假如傅天爱不是出现在他情窦初开的十七岁,而是出现在他阅历渐成的二十七岁时,那会是一种什么情形?又假如奥巴马关于“Yes,we can !”的演讲出现在傅天爱得到她认为理所当本该属于她的主任位置之后,那傅天爱与任重的生命元素周期表排列组合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现阶段,任重和傅天爱都没有时间思考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天爱忙着复习英语,查找美国大学的入学申请条件,借以熄灭自她成熟后时不时便烤得她焦躁难安的那把火;任重则忙于查找治男性不孕不育的靠谱专科医院,好点燃自打他成熟后便一直照亮生命路程的火一般的傅天爱。
最终通过百度,任重选择了一家著名的专治不孕不育的私立院。虽然在网上病友的一片表扬以及感谢声中夹杂着一两篇痛斥医院是莆田系黑医院的血泪文章,任重却不以为然:谁说莆田系非得是黑医院?英雄不问出处,保不齐是竞争对手眼红放出来的幕弹,且该院独有的“精液脱落细胞学”三个小时便能看透男性育症。
满头银丝、笑容和蔼的主治大夫一看到任重踏进诊室,便抬头冲他温暖地笑了一笑,两只大大的鼻孔修理得干干净净。任重修剪鼻毛的男士有着无以名状的好感,这点当然来自其母亲唐女从小悉心的教养。
任重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主治大夫询问了任重的家族病史后,便问他近年来的健康体报告如何。任重快三年没参加单位体检了——第一年恰好出差,二年恰好看见傅天爱网络直播的大型订婚酒会,更是没了心思。
主治大夫听闻,摇了摇头,说:“年轻人要注意保养身体啊。先做个全身体检。男性不育的原因很多,成因更是复杂。等体检告出来后,你再带着你太太一起过来。”
“不不不,先做我的。”
主治大夫会心地看了一眼任重,说:“哦,没有问题。这一个拜有没有跟你太太发生过关系?”
任重摇了摇头。傅天爱最近忙得很,没有时间跟他发生关系。
主治大夫给任重开了一小沓报告单:“先去做检查,七天后拿到结果再说。”
“七天?不是三个小时后就能拿到结果吗?”
“年轻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们对病因的诊断必须建立在详实的病理数据之上,这样才能有的放矢,快速有效提高治愈率。去吧,去吧。精液检查需要提供三次样本,年轻人,你可以的。”
七天后,任重又坐在主治大夫对面,递上所有的检查报告。主治大夫戴上玳瑁眼镜,笑眯眯地快速翻看着。翻到其中一页时,他的速度明显变慢,待这页翻过去后,想想又翻了回来,眼睛从玳瑁眼镜上边框处冒出,看几眼报告,再看几眼任重。任重的心被医生这几眼盯出了淋漓冷汗,不禁问道:“是我有问题?”
“年轻人,一个人来的?”
“是。”
“最近肠胃有没有不舒服?”
“我有慢性胃炎,还有痔疮。胃炎最近没犯,痔疮倒是犯了,有点便血。”
“哦。”医生沉吟着,两只手指慢慢转动着手里的笔。
“大夫,我到底有毛病没有?”
“嗯,从目前的检查报告结果来看,你的精液参数中向前运动的**小于百分之五十,或者说是能达到A 级运动的**小于百分之二十五。”医生瞥见任重涨红的疑惑的面颊,连忙追加一句,“也就是说,你的**素质差,活动能力弱,成活率较低,数量少于六千万。不过,你不用担心。从数据上来看,你只是弱精,并不是无精或死精。这个在我们医院的治愈率目前已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只要患者积极配合治疗方案,治愈率甚至可以达到百分之百。”
任重吁出一口气,向前探出身体:“我非常愿意积极配合您的治疗。请问这种病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还有治疗过程需要多时间?”
主治大夫明显有点心不在焉:“先后天都有因素,每个患者的况都不同。现代男性因为生活环境、习惯以及压力的各方面原因后天因素占比有逐渐增大的现象。”
“医生,请您给我开药吧。”
“年轻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不要急,弱精又不是什么疑杂症,更不是不治之症。嗯,我建议你先去专科医院做个肠胃镜查后,咱们再来制定详细的治疗计划。”
“为什么?我是看不孕不育的,又不是看肠胃的。难道你们还从精液中看出我的胃有毛病?”
“那倒是看不出来。不过你的体检报告中有几项指标异常,当这个不代表什么。可是你有慢性胃炎,最近又便血,那么你肠胃统的消化功能肯定是不好的。你这个功能不好肯定要影响药物疗的。年轻人,去吧,去吧!”主治大夫像是吹响捕鼠人手中的长笛任重果真就去了。
又一个七天后,任重像一只愤怒的大螃蟹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安夹着扔出某三甲医院的大铁门。他坐在地上发了会儿呆,往来群纷纷绕过他。他抬头看了看天,早晨出门时还灰蒙蒙的,这会却在朵朵浓淡不一的流云间露出了一块块难得的惬意的蓝色。
任重站起来,径直穿过马路。一辆丰田擦着他的腿弯,堪堪住脚步。喘着粗气的男司机张牙舞爪地跳了出来怒吼:“我、我我……你……”意思还没表达出来,男司机旋即又跳回车里。任面目扭曲的脸上根根青筋跳动着,冲他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男机“咔嗒”一声锁紧车门。
任重挂着这张笑脸,穿过马路,走上人行道,漫无目标木偶的一直走了下去,并始终保持着红灯行绿灯停的无人敢搅扰的规律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被套进一个真空磨砂玻璃罩子,身体的全部感器官都朦胧模糊,耳边却一直重复回响着医生的话——“你怎么才来?一个人来的?现阶段只能保守治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保持心情愉快。”“心情愉快”四个字一出口,任重从椅子上蹿起来,钳住医生的细脖子,眼看着他的眼珠子鼓出眼眶,贴在了瓶子底般的眼镜片上。这是好孩子任重第三次跟人动手,前两次是为了傅天爱,这一次算是为了自己。
等任重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自家的厨房里。灶台上大小不一造型精致的腌菜坛子,阳台栏杆上垂吊下来的各色风鸡腊肉熏火腿,看见最爱它们的主人回来了,全部抖擞精神拿出了最好的姿态。可任重冲上去将所有的腌菜坛子扫落在地,随后扯下栏杆上的风鸡腊肉熏火腿,狠狠扔在地板上。然后,他自己也跟着这堆东西一起摔落下去。
面对迎面砸过来的巨大变故,任重觉得像是有一股挟裹着粗糙而又尖锐沙砾的泥石流在体内肆意冲撞,却又找不到出口,只好咆哮着从上奔流到下,复又从下奔流到上。打小便是老师、家长、领导眼里的好孩子、好员工的任重,从没机会正面遭遇这种人生巨流的冲击,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任重趴在大头菜和腊肉堆里,两条胳膊紧紧搂住脑袋,以一种重回母体的姿态,开始思考起他这一辈子——任重不喜欢思考,不喜欢思考那些不该由他思考的东西,他喜欢简单——高高兴兴,吃吃喝喝,该做的做,不该做的不做,该想的想,不该想的不想,也不会去想。来路父母铺就,去路领导造就。三十多年来所遭遇的全部的挫折也只不过来自于傅天爱——可爱情又能造成多大的挫折?
多大的挫折时间都能抚平!
问题是任重现在不缺爱情, 却缺时间了。假如不出意外,二十五年后,不,二十年后,任重铁定是这个国企的二把手。他也一定能成为该单位有史以来最合格、最有口碑、最让一把手放心的二把手。然后,他会在二把手的位置上安全退休——钱,不多不少;房,不大不小;名,不浮不虚……他一定也挤得出时间再开一家菜铺子,了却姆妈心愿——赚不赚不打紧,只要姆妈高兴。然后他会带着他心爱的籁籁一起环游世界。
籁籁——一想起这道生命中的曙光,蜷缩在地上的任重动了胳膊腿儿,这才算是得着了外援,从磨砂玻璃罩子里钻了出来。还有籁籁,他不能这样,这样会吓到她的。不能吓到她,他得保她。任重猛地站了起来,开始打扫起地上的垃圾。
傅天爱进门的时候,穿着围裙的任重已将饭菜摆上桌子。傅爱没有注意到失去酱菜坛子和风干鸡鸭的厨房,也没有注意到任黯淡的眼神与塌陷的双颊。饭桌上,她习惯性地对他开门见山:“公,我要出国去念MBA。”任重眼里那最后一点点光泽“唰”地灭了。
傅天爱停了停,继续说道:“老公,你让我去吧,一共也就两的时间。或者你跟我一起去也可以。我真的无法再在单位待下去我憋得难受。那股子桂花香气又出现了,熏得我脑仁儿疼……”
傅天爱还没说完,穿着围裙拖鞋的任重站起身,一言未发地开房门走了出去。看着第一次面对自己的背影,一向笃定的傅天还是很笃定——任重会同意的。
一脸胡茬、只穿着一只拖鞋的任重回到家时,傅天爱已经睡了,没吃安眠药也没喝酒,睡得很沉很香。任重知道,傅天爱睡最香最安稳的时候也就是她做出新决定并打算坚定实施的时候。
睡着了的傅天爱还是那么美,长长的细细的脖子在枕头上弯好看的弧度。这样的脖子,永远不会缺少有力、坚实臂膀的环绕一想到以后别的男人的嘴巴将在这根脖子上刮、擦、吸、舔,任就嫉妒得要发狂了。
黑暗中,他坐在傅天爱的身边,两只手攀上她的脖子——如光洁、细嫩,又如此脆弱,只要稍微一用力,稍微一点点力气……任重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他松开双手,踉踉跄跄逃命般从傅天脖子边的深渊边逃走了。
他逃进书房,也懒得开灯,摸索着打开书桌边的一个小柜子——里面躺着一个不大的描金的小黑盒子,那里的东西只属于也终将只属于他一个人——一张发黄的老照片,任重从傅天爱高中补习证上偷回来的;一朵小珠花,从傅天爱扎头发的皮筋上掉下来的,皮筋是他送给她的,合肥买来的,当年最时兴的花样;几封傅天爱写给他的信,虽说被看了千百遍,却半点脏污破损也没有;一块带血的小手绢,是任重跟骚扰傅天爱的小流氓打完架后,傅天爱亲手扎在他拳头上的;一小株干桂花,那是当年傅天爱决定不跟他去吃包子,而是跟常田青一起复习黄冈习题的时候,她踩在脚下的那一株。
任重举着这株小小的桂花,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天幕发白。和着不远处活络起来的马路上的叮当声,他将体内那一股四处乱窜的泥石流从口腔里深深地重重地吐了出来。
当傅天爱坐在镜子前描眉的时候,任重平静地看着她,说:“籁籁,咱们离婚吧。”
傅天爱右边的眉梢一下比左边的高出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