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很快过去,九十来天的时间增量永为正数。在这个人自己定义的时间概念开始运行之前,谁也无法预料以及控制它将如何结束。

在这三个月里,郝运香昼出夜不伏,调动大脑以及身体里的有潜能,爆发出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于是,她做的片子不但入选并且在大学生电影节上获得了纪录片类三等奖。

此刻,站在颁奖台上的郝运香奇迹般地变美了。我坐在台下着她,心里却纳闷得很:是什么让她变得如此美丽?她的容貌并有发生任何变化。是小巩给她化的妆做的造型的功劳吗?端详下来却并不是这个原因。我再次细细地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最终我发这种变化来自她眼睛里和脸上的笑意。如果你见过三个月前的郝香,那么这会儿,你肯定也会为这个变化大吃一惊。

以前,她的大小眼看人的时候总带着怯生生的惶急神情。如你的身高比她矮,她便会就着你佝偻起腰身,眼珠子在下眼眶处心地盯着你;如果你的身高比她高,她便尽量抻直身体抬起下巴眼珠子在上眼眶处谨慎地翻转,嘴角挤出两个谄媚的小坑,弯出个开口朝下的抛物线。这样一副神情,原本是做出来讨好你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看久了总觉得心烦。现在她站在台上,腰身笔挺,两只眼珠子定定地守在眼眶中央,里面那种怯生生的惶急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随和的深沉和坚定,嘴角处还是有两个小坑,但弯出的曲线却上扬而饱满。

下台时,郝运香迎面撞见贾总。贾总隔老远便伸出一根粗大的食指,对着她的脑门指指点点,脸上开出一朵大大的洛阳红牡丹,他对郝运香说:“你,你,不错,好好干。”

坐回台下,简陆捏捏她的手,小声说:“郝运香,我们觉得你应该拿一等奖。”他身边的小巩也对她使劲点点头,说:“对,一等奖。”

看着简陆那双温柔的大眼睛,郝运香的理智再次远远地抛下主人,不知游历去了何方。

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郝运香越来越控制不住地喜欢上跟简陆一起玩了,甚至为了跟简陆一起玩,还推掉了几次叶博士的见面邀约——叶博士可是难得主动约她。理智控制得住情感吗?反正郝运香的理智根本控制不住情感。

郝运香想不到,就在今夜,她与简陆的关系将发生质的变化。

此时,明亮的金星已经开始从她平淡的第十一宫星位,悄悄向富于浪漫主义冒险精神并耽于享乐的第五宫星位运行,它将会在今夜正式落入第五宫。这颗上好的吉星却偏偏落在四分相的凶相位。

吉凶到底如何,金星自己也说不好。这还得综合考虑两端星体和四大尖轴的意见以及两位当事人的力量与意愿。

颁奖典礼结束后,大家意犹未尽,谁也不想就这么散了,于是集体奔向燕郊继续庆祝。

简陆带来几瓶红酒,除了他以外没人知道价值几何,便洋气地加上冰块兑着雪碧一起喝。大家的话题由美国的经济制裁扯出苏富比春拍时中国几位“天价王”作品的流拍,随后深究起丹青陈大师辞职清华背后影射的当代教育的悲剧性……当代教育的悲剧性,这个话题引起满丫头的强烈兴趣。满头——中国女性权利自救与发展促进会民间理事会副理事长兼上社会party 达人,郝运香第一次来时与之失之交臂,因为她要参加上的party 所以放弃了午餐的机会——芳龄四十五,祖籍河南信阳操一口流利的北京官话,喜好用色彩艳丽的丝质大方巾裹住头发天气多冷都拒绝穿秋裤。她有两件外衣:一件是灰母鸡色,不谈女权时穿;一件是荧光粉的花花绿绿的公孔雀色,谈论女权时穿。

此时,满丫头优雅地转了转脖颈,伸了个懒腰,咬破灰母鸡的茧皮羽化成一只光芒四射的爪哇龙鸟,伸出触角般灵敏的食指向虚空环点出了一个扇面的形状,开口道:“你们这些人啊,根本有触及到问题的灵魂深处。为什么我们的教育会束缚人性?人性什么?人和性啊!没有性能有人吗?人和性就跟水里的氢和氧一是无法分离的。而我们的教育偏要在人和性之间划一道巨大的充了五千年前遗留下来的腐臭气味的鸿沟,拼尽全力压抑女性的自意识。弄得我们从发育开始就害怕自己长大胸,大胸招人笑话啊这条人为划出来的鸿沟是套在我们广大女性同胞身上最沉重的枷锁你们这些假道学真小人,还以为套住了女人的第二性征就能显出己男人的强悍。”

野风派小陶实在听不下去,他鼻尖上的粉刺因为强烈的不满射出道道紫光,嘴里小声咕哝着:“女人就该安分守己,不自爱没下场。”

满丫头的目光利剑般刺向小陶:“自爱!来,你给我定义一自爱的界限与意义。你说不出来。你所谓的自爱不就是禁锢女人性行为吗!小陶啊,你画的女娲还缠了一圈金钱豹的皮。你咋恁想呢?女娲娘娘那会儿世上有金钱豹吗?就算有,女娲娘娘舍得吗?忍心剥它的皮吗?你就给人家裹一块儿。如果你能扯掉那块娲从来没穿过的臭烘烘的毛皮裙子,你的画就不会只有煤老板才懂得欣赏了。要是你的思想一直如此落后,那么你跟真正的艺术之间的距离将永远也无法跨越。”在焦阳的哈哈大笑声中,小陶落荒而逃。

对着小陶的背影,满丫头满意地咽了口口水,食指再次伸出,点向了郝运香和樊星:“你,还有你,你们这些女人甚至连老天给予你们的那个最重要的器官长成什么样都不知道。你们没有勇气去探索她、研究她并与她进行交流。可怜的中国女人啊,百分之八十到死都不知道什么是**,也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是对我们女性权利最大的践踏,也是我们教育最大的悲哀。”满丫头仰起下巴,半眯着眼睛,从胸腔的最深处为百分之八十的中国女性重重地叹了口长气。

不爱说话的樊星冷静地开口:“你认为女性**是什么样的?”

半仰着头的满丫头打了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冷颤,皱着眉头迅速思考了一小会儿,时间短到让人不敢质疑她答案的真实性,她说:“那是一种由男女共同舞出的对生命力最原始最野性最**的膜拜;那是一缕来自伊甸园的最温柔最明媚的春风;她爱抚着美索不达米亚绿色的广袤平原,在尼罗河上撩拨起一圈圈神秘的暧昧的涟漪;绕着喜马拉雅山雄壮的尖顶,慷慨地滋润着恒河与黄河流域每一寸土地上的最鲜活的生命。她是光,是电,是唯一的神话。”

满丫头对**语焉不详的描述声越来越低,渐渐像绕梁春燕的呢喃淹没在一股甜腻腻的粉红色的雾气里。那一缕据说来自伊甸园的春风伴着雪碧红酒的香甜丝丝缕缕钻进胸腔,卷起一层又一层波澜;又像绒鸭身上那根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着你的心窝窝,那温暖的嫩嫩的痒一直震颤至足尖。人们悄悄散尽不知去向,满丫头也消失了,小巩也消失了。满满的世界瞬时空了,仿佛只剩下简陆与郝运香……

一切究竟是如何开始的,郝运香事后无论怎样使劲也回忆不起来。就当那是一场梦吧,那确实也是一场梦。梦里的简陆太会玩了——他的嘴是嘴又不是嘴,他的手是手又不是手,枕头毛巾冰小铃铛到了他那里统统变成了新玩意儿,被赋予了特殊的勾魂噬的新功能。

经过这一下子的洗礼,郝运香证实了满丫头关于**的那番论是彻头彻尾的谎言。真正的**跟什么美索不达米亚、喜马拉雅恒河、黄河一毛钱关系也没有。要说它是光是电是唯一的神话倒靠谱。但真正的**究竟是什么样子?郝运香不肯说,我也无猜测。

在沙沙的翻书声中,郝运香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枕着简陆的条胳膊,而简陆正在她头顶专心看书。一股浓浓的好闻的散发着麦草香的味道暖洋洋地笼在郝运香身边。简陆原来是这种味道啊她小心地抽抽鼻子,贪婪地呼吸着。她一动也不想动,躯干四肢去了重量,整个人像飘在云端,又像平躺在蔚蓝的海水里,小小浪花一股一股轻轻抚弄着她。一颗心却沉甸甸的,不断低沉的轰鸣你干了什么?你想干什么?

这种感觉是如此陌生如此美好,却又充满了不确定的巨大的慌感。郝运香的心被这两股相反的巨力撕扯着——一会儿飞上九天一会儿跌入深渊。可惜她缺乏哲学的思辨思维,不知道这是她的智与情感脱离了主体在进行一场战役,她全凭自己的本能反应在制着这场战役的最终走向。

简陆咳嗽一声,郝运香下意识睁开眼睛,看见简陆胳膊上浓的汗毛随着自己的呼吸一起一落。两簇熊熊野火“唰”一声自脸冒出,一路汹涌直直烧到大拇脚指尖。郝运香感觉自己都要融化的时候,简陆用书拍拍她脑门,说:“别装了,醒了就起来吧。”运香缩在被子里仍是一动不动。简陆明白了,他放下手里的书,出被子四处收拢了郝运香的衣服递了进去。

郝运香在被子里穿戴停当,得空打量一番简陆的房间。窗户面摆着一组老式木质沙发,上面罩着泛白的军绿色布套,沙发座的填充物鼓鼓囊囊,边角处磨得起了毛。贴着南墙根是一套老式组合书桌,桌面上刻满了手撕鬼子的惨烈战役。架在书桌上的四格书柜里一本书也没有,零散地摆着各类手工艺粗糙的木质长枪短炮,还有一根旱烟管和一副老花镜。书桌对面一张大床,床头左边一个三腿挂衣架,挂着一件打满补丁的老军装和简陆的外套。右边一张床头柜,上面放着年代久远的绿色塑料台灯,一本黑皮烫金中英对照版的《圣经》躺在台灯底座上,书页卷边磨损得厉害。简陆顺手将正在读的书压在圣经上面。郝运香看过去——《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

郝运香想不通,她问道:“佛祖和上帝能搭着读?”

“为什么不能?”

“这俩不能同时信吧?”

“能吧。即便是同时信了,依着两位的度量和修为肯定也不会生气。再说他们一家讲究活着修行,一家讲究活着赎罪,其实是一码事儿。既然讲的是一回事儿,那两边的方法都学学,学会了博采众长结合着用,不吃亏。”

“是吗?他俩用什么方法叫人不吃亏?”郝运香站在自己的角度,不经意问出来形而下的问题,却正是两家形而上的奥妙所在,也是简陆一直以来所困惑的。

他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斟酌着说道:“依我看这‘亏’应该是原罪,也可以说是心里的一切恶念。而两家几千年来一直在努力教化我们如何才能‘不吃’它们,或者说不被它们吃掉。至于这不吃亏的方法我还没有想清楚,想来每个人都得用不同的方法才能学会。”

“学会不吃这种亏有什么好处?”

简陆搔搔头皮:“应该能得到一种现世的心里的真正的平静。”

郝运香沉默了。这会儿,她的心里可没法平静。这一屋子旧家具,还不如自己的值钱,统统散发着八十年代初期特有的味道,加上这两本叫人一眼望去就不得不虔诚地屏住呼吸的书以及简陆独有的带着玩世不恭的善良,还有昨夜给自己的那种电光火石般的神感受,简陆纨绔子弟的形象在郝运香心头实实蒙上了一条神秘主的黑色面纱。这条厚重的大面纱闪着魅惑的温柔的金光,紧箍咒套在她身上。恍惚中,郝运香觉得自己由一头壮硕的骡子变成了只傻头傻脑的肥母鸡,正二话不说就打算跳上简姓黄鼠狼的后背又好像一只初生的小灰耗子,欣喜而又懵懂地跌进简姓老猫大张的利嘴。

这时,墙角的大钟适时地敲响八声,将郝运香拯救回现世。拍打着脑门,完了完了,要迟到了,她可不能迟到。手搭在门把的那一刻,她来了个急刹车,回过头冲简陆摊开了手掌:“上次的洁费,你说好日结的,可上个礼拜天你没来。”

郝运香的眼睛孩子似的黑白分明,不掺杂半点杂念。简陆犹了片刻,随即压下心底的尴尬,拿过钱包,掏出全部的纸币郑重摆在郝运香的掌心。“用不了这么多。”“还有时间算呢,自己慢慢吧。”简陆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拍了拍郝运香的屁股,嘴里念叨:“儿驾,郝运香,加油!”郝运香脸红了,喊了一声:“谢谢,再见然后浪花般消失了。

简陆的后半句话堵在嘴里没有机会说出来,他不想跟郝运香再见,再见的时间意义太不明确,他想跟郝运香说“明天见”。只惜她跑得实在太快。郝运香一走,满屋子活蹦乱跳的热闹也随着一同消失,简陆竟觉得落寞起来,这种感觉让他十分疑惑。难道爱上了她?这不太可能。郝运香浑身上下除了旺盛的生命力以外简直没有一点吸引人的地方。

起初,简陆只是觉得郝运香可怜,后来发现她忙得根本没空别人可怜,接着觉得郝运香有趣,结果发现她真的挺有趣——像只吹饱气的大皮球,你越拍得狠,她越蹦得高,再后来就想逗着玩,结果越逗越好玩,越好玩就越想逗,直到逗出昨晚的结果。

简陆一直固执地认为习惯是造成一切痛苦的根源,所以多年他以近乎残酷的方式培养出钢铁一般的意志力。可以很肯定地说,如果他不想发生关系,那他就不会跟任何人发生关系。这次,他明明没有要跟郝运香发生关系的打算,可这关系自己莫名其妙地就发生了。

至于以后会怎样?简陆也懒得多想,让以后的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吧。他拿起《楞严经》,重新躺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