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博士光着左脚,傍着被子,半躺在郝运香的小**看新闻联播。叶博士闲暇时只有两个爱好——看新闻联播和学习《西方经济学》——他打定主意要将这两个实用性颇高的爱好传承给郝运香。刚喝进去的青菜香菇肉丝面线从胃里冒出汩汩暖意,小小的台灯晕染出淡淡的金黄色光圈,将郝运香温温柔柔地笼了进去。电视里的世界正被火灾洪水枪战挟裹着苟延残喘,衬得郝运香的小屋越发显出一股难得的现世里的安稳。
郝运香则倚在小饭桌旁给叶博士补袜子。她原本是个最注重实用性的人,但她仍然打不起精神看新闻联播,也不想学习《西方经济学》。如果不是在叶博士的强烈要求下,她甚至根本不想给他补袜子。
郝运香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单单给叶博士补袜子时心里是如此烦躁。她补过很多只袜子,妈妈的、爸爸的、弟弟郝运来的和她自己的。破袜子都是一样,穿得年代久了,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袜口卷边抽丝,袜跟脆薄如纸,袜子头被脚趾顶出大小不一的破洞。这个活计要是细细做起来,得先把袜口抽头的丝剪断,线头挑进织边里,卷起来,用最小号的针锁个边。然后将颜色类似的棉布旧衣剪下一块跟袜跟大小一致的,用中号针密密地缝上去。最后,再一样颜色的粗棉线将袜子头的破洞仔细补牢。这样一来,破袜子会再次焕发青春,继续为主人服务好些年。
郝运香很喜欢补袜子。每当她补袜子的时候,心里都有一股实的安稳与自在。可今晚她拿着叶博士的袜子,却是浑身不自在穿针引线了半天都是做做样子。袜子上的那个破洞里似乎长满獠牙她迟迟不敢下第一针。是她不喜欢补袜子了?还是她不想给叶博补袜子?想到这层,郝运香倒抽一口凉气,心虚地瞟了一眼躺在上的叶博士。
叶博士光着的左脚高高翘起,二拇脚趾头比大拇脚趾头长出寸有余。相书上讲这种二脚趾山头般高高顶出的脚叫希腊脚,长种脚的人头脑都比一般人聪明。而且这只脚的主人现下正攀爬在生巅峰的半山腰呢。可即便是如此具有实用性的脚,郝运香看着没得到半点安慰,想想日后几十年的岁月里,都要听着新闻联播这只脚补袜子,完了再一起学习《西方经济学》,郝运香浑身的血结成一块,冒出阵阵寒气。
她着实迷惑起来——到底是寻个脚力旺的人一起攀登人生顶省点事好?还是找个自己喜欢的人一起负重爬坡费点事好?理智诉她选第一种,可情感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向第二种。郝运香的思还上升不到理智与情感这样高深的层面。她知道叶博士是个好男人可她真的很犯愁——她连袜子都不想给他补,能跟他手挽手一起登人生巅峰吗?如果攀登起来是这样的烦躁,倒真不如一个人爬来痛快。
此时的叶博士却从心底里满意地舒出一口长气:老话还是没的,丑妻薄地家中宝啊!再说郝运香也不丑。哎,她要是北京人有套陪嫁房那才算是真正的一段佳缘。想到此处,叶博士的心又隐抽搐起来。他瞟了一眼安静地坐在身旁的郝运香,一只手拿着针一只手提着袜边,灯影将她的轮廓剪得温暖又淳朴。叶博士的心瞬时又舒展开来。
有房的老姑娘还没受够吗?一套房能抵得过一世搂着块翻白眼的劈柴棒子的窝心气吗?他好歹也是当年福建省的二甲第三名进士,小小一套北京的房子岂在话下?他是鲲鹏,志在千里的呀。想到此处,胸中陡然生出万丈的英雄豪气:我便生不出广厦万间,难道一间给自己的妻儿也谋求不来吗?叶博士噌的一下坐起来,探过半个身子将郝运香搂进怀中,一颗心怦怦地剧烈跳动着,带着怀里的郝运香也微微颤抖起来。
“叮铃铃”,郝运香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她如释重负,迫不及待地推开叶博士,迅速接起电话,大学同学小刘激动到嘶哑的声音在电话那头炸了开来:“死人,我给你发了那么多短信怎么不理我?你干什么呢?大消息,重磅消息你要不要听?任重和傅天爱离婚了。”“什么?你说什么?”“任!重!离!婚!了!”“怎么可能?”“这年头有什么不可能的!哈哈哈。”“你听谁说的?”“傅天爱舅母的儿子的哥们儿和我三表叔家的女儿正处朋友呢。傅天爱舅母说的,千真万确,边说边骂任重。说任重没良心,还把傅天爱的名字从房产证上拿下去了。呵呵,我就说嘛,天下哪有免费的大餐吃。”
当啷一声,郝运香的手机摔在了地上。
叶博士看着郝运香一张脸阴晴不定,由白转红最后渐渐发紫,心下紧张起来:难道家里出事了?父母哪一方生大病?她母亲可是没有工作的。想到此处,他心里也是吃紧得很,伸手推了推郝运香,问:“出事了?是家里出事了吗?那也别摔手机呀。”
郝运香转过头来盯着对面的叶博士,一双瞳仁儿却茫茫然散向其身后那条直通向四环边的大道。傅天爱在任重心里是个什么样的存在郝运香最清楚,肯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否则任重绝对不会跟傅天爱离婚。不行,她必须得赶过去看看任重。
她站起身,看也不看叶博士,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我现在必须出去一趟。你先躺着……要不,你先回去。”说完抓起包便打算出门。叶博士赶忙拦住她:“袜子。”郝运香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神思恍惚间许是抓了抓脑袋,不知怎么的就将叶博士的袜子在了耳朵上。她一把扯下袜子连针带线隔空抛过去。叶博士接住子时,郝运香已经打开了房门。看着她的背影,叶博士心一横,牙咬断,喊道:“你,你,咱妈身体没事吧?”原本以为“咱妈”字劈空甩出去便会跳着脚欣喜若狂的郝运香早已了无踪影。
半个小时后,郝运香站在任重家门口。她定定心神,伸手打按门铃,却发现房门根本没锁。郝运香走进去,里面黑黢黢的,无声息,一股成分极其复杂的好似有机老肥沤着动物腐肉的异臭面而来,郝运香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她走进客厅,里面的家具基本都被搬到傅天爱的新住处了,得空**阴森。地上散乱地扔着方便面碗、一次性筷子、酒瓶子、服、鞋子以及各类纸张。屋子中央只摆了一张欧式大靠背椅,斑月影从紧闭的窗帘后面钻进来,将靠背椅无限延展,张牙舞爪的影弥漫进空房间的各个角落。
“你来了。”一个喉头伴着丝丝拉拉痰声的声音不知道从脚下哪个角落悠悠响起。郝运香一个激灵,惨叫一声。“别怕。”落地打开了,昏暗的灯光里,只见任重盘着腿坐在墙根,左手边摆了只带盖大碗、一个秀气的酱菜坛,右手边摆了一只描金的小黑盒子一瓶花雕。他冲郝运香咧了咧嘴:“坐。陪我喝两口,顺便尝尝我做的菜。”任重嘶哑的嗓音里带着一股梦魇般的不可抗拒,郝运香坐在任重身边。
任重眯起双眼,举起带盖大碗,说:“听。”郝运香竖起耳朵只听见零星的车轮刮擦马路的声音。任重敲了敲那只带盖大碗,运香只好俯下身将耳朵凑过去,里面传出细微的噼啪声。看着郝香疑惑的表情,任重开心地哈哈大笑,暴突的颧骨几乎将脸皮刺破他伸出鸟爪般的手揭开盖子——无数只银色小虾汪在暗红色的液里扭动翻滚,间或一两只强壮的“啪”一声蹦出来,随即又“噼”
一下跌落回去。
任重小心地盖好盖子:“它们还没醉,现在不能吃。不过这个能吃,下酒一级棒。你尝尝。”任重将酱菜坛子捧到郝运香面前。黄褐色的不明**里泡着一只只黑乎乎的东西,似乎是某种昆虫,散发出浓烈的糟毛豆的味道。郝运香壮起胆子捻一只出来,问:“这是什么?”“American cockroach,货真价实的美洲大蠊,好不容易才搞到。
我用辣糟卤泡了半天,这个时候最入味。”任重抬起眼皮,像个初升大厨的新手,满脸期待着郝运香品尝一下自己的新创菜式。
郝运香举起虫子张开嘴,突然一声惨叫,又甩了出去:“这明明就是蟑螂啊!”“这怎么能是蟑螂呢?这是大蠊,肉质鲜美营养丰富。
人工养殖的,非常干净。”任重边说边掏出两只大蠊塞进嘴巴,嚼吧嚼吧咽进去,随后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一股难以言表的复杂味道巨石般砸向郝运香。
郝运香胃里的香菇面线翻江倒海般喷了出来,她忍住恶心站起身,飞速将屋子里所有的窗户打开。冷风从屋外倒灌进来,卷着异臭呼啸而出。郝运香这才觉得脑袋清爽起来,低头看见衣衫单薄的任重仍是自顾自地一口大蠊一口花雕,又气又心疼,连忙奔进卧室,抓了床毛毯裹在任重身上:“你这是何必呢?傅天爱为什么要跟你离婚?”任重毫不在意地掸掉郝运香吐在自己身上的秽物,咧开嘴露出瘆人的微笑:“是我要跟籁籁离婚的。她要出国,我不能拖她后腿。”
郝运香打了个深深的冷颤。她想起任重曾经用来擦汗的那条纯白色棉质大手帕,心里的悲凉再也掩饰不住。当晚,她没有回家。
她不敢就这样留着任重一人坐在这空**的房间里。这个金丝绒般温暖干净的男人,如今坐在一地恶臭的垃圾里埋头吃着美洲大蠊。
从那天后,郝运香得空便过来陪着任重,帮他做饭,打扫卫生,陪他说说话解解闷。起初,郝运香怕他想不开,像自己一样玩空中飞人。几天后,她便明白任重怕是连爬上窗台的力气都没有。他不分昼夜,长时间蜷缩在靠背椅上一动不动,饿了就吃,吃了就吐坐够了站起来沿着屋子一圈圈慢慢溜达,溜达累了就地躺倒,闭眼睛就能睡过去。
一天晚上,任重在黑暗里不知道溜达了几圈,走到厕所门口时候他似乎累了。于是,他将头抵在门框边,半边身体紧贴着墙面慢慢坐下去。他身体下滑的过程异常缓慢,头却快速垂下来撞到所的门把手上。他的头被撞得前后晃**,随即“砰”的一声砸向面。他就势躺倒在马桶面前一动不动,似乎是睡过去了,又似乎晕过去了。
郝运香连忙赶过来将任重的身体扳平,弯下腰拽着他的脚想他先拖出厕所。任重的头随着郝运香拖拽的节奏无力地左右晃**突然,有些诡异的亮光从他蓬乱的头发里射出来。郝运香凑过去将盖在任重脸上的乱发拨开,这才发现原来他的两只眼睛大大睁开空洞地冲着天花板一眨不眨,两道不可思议的毫无生气的亮光却眼底冰冷地泛出来。郝运香跌坐在地,两条腿迅速倒换着从任重边逃开。这样深沉的绝望紧紧掐住郝运香的喉咙,她吓得失了声。
郝运香以为自己了解任重如此绝望的原因,其实她只知其一知其二。但这单单的一个其一,便让郝运香彻底明白过来,这些是什么让她一直在恐惧。在郝运香看来,任重就像是一根攀附在天爱身上的藤蔓,他的根深深扎进傅天爱的脚下。傅天爱走了,也被连根拔起,失去了生命的全部养分和意义。任重的绝望是因恐惧,他无法独自存活。
而郝运香又何尝不是呢?她惧怕贾总的手指,惧怕楠楠的美丽惧怕简陆的富贵,惧怕叶博士的袜子,却逼迫自己面对。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她总想攀附在谁的身上去吸取力量,去获得那些凭着自的能力无法获得的事物。藤蔓没有根,所以她一边极力攀附着,边深深恐惧着。
郝运香现在不再惧怕贾总和他的那根食指。那是因为她拼命力着在沙石里扎下了自己的根,她没有再攀附着,所以她才有勇气不再恐惧。自己还要再惧怕叶博士的袜子和简陆的富贵吗?
郝运香坐在黑暗中,强迫自己直视任重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拿过皮包,掏出“郝运香”牌安全套扔进马桶,没有半点犹豫,便将它们通通冲入下水道。她在巨大的恐惧感里真正成熟起来。
这些天来,简陆也过得不太自在。以往不自在的时候,他只要回到燕郊的小屋,在这间完全按照爷爷生前的卧室布置好的屋里待几天,他的不自在便自行消失。可现如今,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礼拜,越待越焦虑。不论他干什么,眼前老晃动着一个人影,一会儿近在眼前,一会儿又远在天边。他感觉到威胁,这种强大的威胁来自失婚的任重。自己能战胜这个威胁吗?他没有把握,既懒得奋争又害怕奋争。他把自己关起来,压抑自己想冲出去将这个人影扯回身边的欲望。
他陷在恐惧中,他害怕自己将会失去她,但他又极度厌恶自己的这种恐惧。女人都是脆弱又不负责任的,像他妈妈一样——什么原因才能让一个母亲抛下自己三岁的小儿,三十多年来不闻不问?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他渴求答案却又害怕知道答案。六岁那年,他在博雅塔下犹豫来犹豫去,最后决定放弃的那一刻,他失禁了。
巨大的耻辱紧紧攥住小小的他,就是在那一刻起,他开始憎恨自己深爱着母亲。
简陆以前没有见过郝运香这样的女子——傻乎乎的倔强,那么渺小却似乎又无所畏惧。他并不是很清楚她吸引他的原因,可又摆脱不了这种吸引。其实,简陆痴迷的是郝运香身上那种积极而又顽强的生命力,这是简陆真正缺乏的东西。如果他能拥有这种力量,他就会飞奔到母亲身边,寻找困扰了他那么多年的答案。
我该怎么办呢?简陆问自己,如果爷爷还在,他会让我怎么办?爷爷在简陆身边早就急得吹胡子瞪眼睛,他解下腰间的武装皮带,狠狠抽了简陆三下,怒骂:“你个瓜娃儿,硬是没得出息得很上了战场号子一吹起,啷个还有时间去想咋个办。冲,就这么办。”
简陆笑了,身上虽隐隐作痛,心神却安定下来。他拿起好长间不用的刻刀,拣出合适的木头,细细雕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