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悄悄地来了。今年的雪落得又早又密,还没来得及清扫上一场,下一场便忙忙地落了下来。
郝运香做出了决定。她决定停止摇摆。也许这个决定会让她的未来更加艰难,但她不再恐惧。她的心真正安定下来,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她将叶博士约到后海那片免费小公园里。叶博士老远地一看见郝运香便颠颠地向她跑来,一小撮洒了菜籽油的黑头发在额前一甩一甩。雪有点厚,叶博士心有点急,他高抬腿也只能跨小步,跌跌撞撞地,就连地上的脚印也是小小一串,让人看了莫名地心底泛起一丝柔软。今天,叶博士有备而来——他专门准备了一份长达二十一页的“关于家庭可行性及可持续性发展计划报告”。他已下定决心将郝运香划进自己的未来。
隔着老远,郝运香就感受到了叶博士的兴奋劲头。她心下着实有些愧疚,她已经下定决心将叶博士划出自己的未来——她知道这样做其实对两人都好。
沿着公园的小路溜达了两圈,郝运香边推挡叶博士活泛的手,边思考该如何开口。她知道叶博士已经对自己动了心思,如何说能既不伤害这个老实的好人,又能让他彻底死心?
叶博士感到了一丝不安,问道:“你今天不太对劲。是不是家出事了?母亲生病了?”郝运香腹内草稿尚未打好,所以不置可否叶博士心里惊慌起来,他牢记郝运香曾经提起过自己的母亲没有作,身体也不好。他又问:“是不是你妈来北京看病住你那儿了?以大冷天的你才把我约到这小公园来?”
郝运香先是有点纳闷,随即便明白过来叶博士的担心。她最清楚,在已经身负极限重荷的人身上再加包袱,哪怕包袱的重量堪一提,那个人也将会被压垮。郝运香的右半边大脑开始极速运转不如就撒个善意的谎言吧。妈妈确实没有工作,又长期吃药,这个真真的负担。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吧,这样他也不会再留什么想,不留念想就不会痛苦。打定主意后,郝运香沉重而又艰难地了点头。
叶博士停下脚步,两只手紧紧攥在一处:“什么病?”
“哎,反正很麻烦。”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她是我妈。”
“她没医保吧?”
“嗯。”
叶博士声音骤然间高了起来:“为什么不买?”
“要是有钱谁不想买?”
“不是有专门卖给农民的医保吗?保费很便宜。”
“那个管不了她这种病。”
叶博士沉默了。他感到后背一下子沉重起来,颈椎病和肩周瞬间齐齐复发。麻烦的病,而且是没有医保的麻烦的病,这就是台功能良好的碎钞机——有关于未来的任何报告都会被它轻松粉碎叶博士心里禁不住小确幸一把——幸好报告还没掏出来,那简直是一份求婚书嘛。
郝运香打破了沉默:“叶博士,你那么年轻那么优秀,我本来就配不上你。再加上我妈……我们没资格成为你的负担。”郝运香说完后半天也没等到叶博士的反应,抬头一看,发现叶博士两片嘴唇憋成茄子色剧烈抖动着,大大的泪珠冒着热气砸向自己的脚面。
叶博士一把抱住郝运香嚎起来。他的哭声像极了其祖先喊海的号子,“嗨嗷、嗨嗷”的,短促而有力,树梢上的积雪纷纷坠下来,落进他大张着的嘴巴。叶博士信奉人生的理智,他认为人就该生而理智,不受理智控制的人生必将是一场失败。这明明是理智地思量过,理智地喜欢上,理智地计划好,到头来怎么还是一场空。这个打击触及了他磐石般的人生信仰,叫他如何不崩溃?
郝运香走出好远了,叶博士大喊一声:“郝运香!”郝运香回过头,看见叶博士站在一棵大树下,被漫天洋洋洒洒花瓣一般的碎纸片笼着——那是他撕碎的关于两人未来的可行性计划报告书。叶博士悲壮地加上一句:“保重!”
郝运香给简陆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想见他,有些话要跟他说。
简陆其实更想见郝运香,他也有话要跟郝运香说。临出门前,他将一只小小的木雕装进口袋,那是他亲手刻的,打算要送给她。
简陆带着郝运香来到未名湖畔。弯弯的柳枝裹满白糖似的霜碴儿,丝丝缕缕垂落湖面。湖水结了厚厚一层冰,夕阳傍着松树尖影影绰绰,湖面上一条暖金色的光影火焰般燃起来。穿着冰刀滑着雪橇的人们快乐地在冰面上穿梭往来,清脆的笑声鸽子似的翱翔在湖面上,余霞间露出块块青红色的天空。
简陆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老式雪橇、两根短短的铁棍,他对郝运香说:“湖面冻结实了,可以滑冰喽。坐上来。”郝运香乖乖坐了上去,接过简陆递给她的棍子,笨拙地滑起来。铁棍使劲一戳,冰面上留下两个圆点,雪橇却只前进了三分之一米。郝运香在不听使唤的雪橇上扭来扭去,简陆在她身后哈哈大笑。笑够了,简陆穿上冰刀,说:“笨蛋,看我的。”
冰刀一上脚,简陆就像一棵长出飞毛腿的笔挺的小杨树,从运香身边“嗖”一声掠过,在冰面上飞舞起来。他戴了一顶老式棉军帽,两只大大的护耳在两旁快乐地上下翻飞。
郝运香远远望着,心里羡慕得很。她加快速度倒腾着两根铁棍希望能追上简陆的步伐。简陆却炮弹一般朝郝运香射了过来,嘴里还大叫着“刹不住了刹不住了”。郝运香眼见着一坨旋风般的黑瞬间由小变大,直直冲着自己的鼻子砸了过来。她来不及反应,好紧紧闭上眼睛。一股劲风吹得郝运香直噎气,她小心翼翼地睁眼睛,发现简陆蹲在自己面前,一脸坏笑,长长的睫毛上泛着毛茸的金光。
郝运香脸红了。简陆伸出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吓傻了吧,你呢。我来带你滑。”说完,简陆单手拉起雪橇头上的绳子。一间,郝运香觉得自己在冰面上飘了起来。身边的松树柳树剪影一一闪而过,呼呼的凉风扑面而来呼啸而去,刷得面皮火辣辣地凉爽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冬雪那股甜丝丝的味道一点儿也没盖住简身上好闻的稻草香。郝运香幸福得“啊啊”大叫,她坐在雪橇举起双手,微微仰着头,心想:时间老人啊,你就在这一刻停住步吧。
雪橇的滑行速度慢了下来,郝运香仍是意犹未尽。简陆刹住步,掏出一根烟点着,深深吸上一口,像是有什么话要对郝运香说郝运香却先开了口:“简陆,今天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喜你。以前我不敢承认,但现在我敢了。”简陆嘴巴里的烟掉落下去面前的这个女子总是出其不意地带给他欢喜。
紧接着,郝运香却说道:“可我现在不能跟你在一起。”
简陆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的心跟着烟头一起沉落下去。他从盒里又掏出一根点着,烟头在渐渐黯淡下来的天色里一明一灭,速燃到过滤嘴底部。他问道:“是因为任重吗?”
郝运香摇摇头,又点点头。她说:“简陆,你知道吗?小时候,我的脚被自行车轮子夹出小孩嘴巴那么大的伤口,我妈在上面糊了一碗草木灰,用干净的旧衣服包扎好,整整一个月伤口才愈合。现在,我右脚跟上还有个大疤瘌。我小的时候嘴巴特别馋,我以为我妈吃的药是好东西,偷着吃了一大把,昏睡了三天三夜才清醒过来。醒过来就挨了我爸一顿揍,因为我妈没药吃了。我就是这样长大的,算命的说我的命硬,丢到哪里都能活。你们以为我是天生的心大皮厚不怕摔打,可你们不知道私下里我是有多恐惧。我害怕有一天摔倒后便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所以我总想寻摸点什么东西攥在手里——这个东西能支撑着我不要摔倒,或者是摔倒后能扶一把借借力,好再爬起来。可是这些天看着任重,我才算真正明白过来:要想不摔倒,或是摔倒了再爬起来,只能靠自己。我曾经害怕摔跤,现在不怕了。以前,我总想着把感情变成人生的助力,但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要学会独立平等地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
简陆问:“你跟我在一起不独立、不平等吗?”
郝运香反问道:“你想跟我在一起吗?”
简陆没有说话,他慢慢地把郝运香拉到湖边,自己也脱下冰刀。
湖对面有一座六角形好似一颗巨型松果的宝塔,轮廓一点一点模糊起来。简陆指指那座塔问郝运香:“知道那是什么塔吗?”
郝运香摇了摇头。
“那叫‘博雅塔’,六岁那年我特想爬上去。可我在塔下站了半夜,最终连一层也没敢爬。”
“你为什么想爬到塔上去?”
“我想我妈。高叔跟我讲,找一个最高的没人看见的地方爬上去,然后大喊三声你想见的那个人的名字,然后那个人就会出现。
我信了。”
“你妈去哪儿了?”
“东北。郝运香,你觉得什么是幸福?这问题特傻是吧?”
郝运香认真地摇了摇头,说:“不,这个问题一点也不傻。前,我觉得你就是幸福。”
“是吗?”简陆笑了,“你以前觉得幸福这么简单?”
“笑什么,一点儿也不简单。”
“现在你觉得我不再是幸福了?”
郝运香点了点头。
简陆看着不远处的博雅塔若有所思,他说:“我觉得吧,幸福个东西只能在过程里找到,换句话说它是个动态的玩意儿,在静中你是找不到的。比如说你特想要一个东西、一个人或者干件什事儿。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得先开始计划。计划的时候心里很张,怕没时间幸福;末了,你要是没得到那肯定是不幸福;可假你要是得到了,时间一久发现也就那么回事。只有当你执行这个划的时候,那段时间才称得上幸福。就像我小时候爬‘博雅塔’,在塔底下的荒草堆里抬头一看塔尖儿,两条腿立马就变成了面条当我狠下心扒着砖缝一点一点往上爬的时候,我反而不害怕了,得浑身都是劲儿,那种感觉太幸福了。只可惜我才爬了一层,怂了。”
“假如当年你爬上去了呢?”
“假如当年爬上去大喊三声后,说不定我就跳下来了。”简陆了顿,“郝运香,你会爬上去吗?”
郝运香看看对面的博雅塔,她坚定地说:“我一定会爬上去。”
路灯亮了,简陆的眼睛也亮起来,里面腾腾地燃烧着两簇小苗。博雅塔的轮廓又渐渐清晰起来,身下是一片连绵的树影,倒在冰面上像一个披着大氅的巨人,正挥舞着手中无数的长枪短剑深沉的夜色打斗。
简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进郝运香的手里,他紧紧握了她的手,说:“郝运香,拿好了。”
郝运香摊开手掌,那是个手工雕刻的木质小黑骡。骡子的脸红扑扑的,鼓胀着,两只耳朵一前一后乍起,瞪大眼睛,四蹄腾空着做飞奔状。不过,小骡子身上套着的一条皮缰绳却是断的,断口的毛边儿雪白雪白的,看样子也就是刚刚才被磨断的。郝运香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他怎么知道我把自己当成一头骡子的?
郝运香端详着小黑骡,好奇地问:“缰绳后面连着什么东西?”
简陆说:“等我回来再告诉你。”
“你要去哪里?”
“东北。”
“我为什么要等你回来?”
熟悉的坏笑再次出现在简陆脸上:“等我回来跟你在一起。”
“我不确定我一定会等你回来。”
简陆冲郝运香挥挥手,道别说:“郝运香,你一定会!再见。”
一个木质的小男孩紧紧攥着两条磨断的缰绳,脚尖抬起脚跟蹭地,嘴巴嘬起来似乎在大喊着“吁……”,静静地躺在他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