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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城初冬的雨,给人的感觉黏糊糊的,滴滴答答下一整天,动静不小,地面却没什么积水,但能湿漉漉好几天。

齐佳佳搓着两只手臂,嚷着受不了,这说冷温度又没到零下,可是那股子湿冷却滋滋地往衣袖里钻,她里外裹了三层,还是冻得唇青鼻红,她有点想家了。这个时节,老家那已经供暖了。供暖啊——齐佳佳吸了吸鼻涕,不管外面是刮大风还是下大雪,一进屋,就暖如三春。她和陆原商量:“我们晚上吃火锅吧!”又加了一句,“我亲自做。”

要是以前,齐佳佳肯定是用命令的口吻向陆原提要求,不过,她的要求都是吃饭这些小要求,陆原尽量满足她。现在,陆原成了宁大的,她和陆原说话,有点像蹑手蹑脚地走路,生怕弄出什么声响。

陆原想笑,又怕惹恼了她,忙点了下头:“好啊,我去买食材。”

“不着急,这会才下午呢!呃,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齐佳佳今天上的是早班,下午三点下班,回来不久,陆原也回来了。

“外面太潮湿,有些设备很娇气,就挪到明天运送了。”

齐佳佳不是很明白什么样的设备会娇气,不都是一堆的铜呀铁的,还能比人娇贵?陆原让她觉得越来越陌生了,但她聪明地没有表现出来,以一副大姐姐的口吻关心道:“你在宁大,没人欺负你吧?”

“没有。”

“真的?”齐佳佳不太相信,很多人都欺生的,这个她深有体会。

真没有。

陆原承认,第一天去实验室,她的心是有点悬悬的,毕竟她在宁大搞出那么大的震**波,她做好了心理建设。她去得有点早,进大门的时候,很自觉地朝保安室看了看。保安刚交班,朝她递了个询问的眼神,她失笑地摇了摇头。

校园的早晨总是特别的生机勃勃,让人的精神格外振奋,似乎什么样的希望总能实现,明天一定是美好的。

陆原以为自己早,没想到其他人都早,包括伯克和科林。司牧洋是压轴出场。大家伙儿都聚在一楼的会议室,伯克很严肃地点了名,把实验室新鲜出炉的规章制度贴在墙上,提醒大家这是制度,不是海报。

啥意思?大家伙有点懵。

司牧洋轻声用中文解释,这是他自以为是的幽默。几人哈哈笑了两声,心里面觉得司教授真是亲和。可不是么,完全没有一点老板的威仪,进来就吐槽宁城的交通,几条街道,十分钟不到的距离,他堵了半小时,开了半小时,还不如用脚丈量过来呢!

他边说边笑,目光轻轻地落到陆原的脸上,好像是只说给她听。她要不要接话?

抢在陆原前面接话的是宁大的另一位博士生,她以前在研究所见过,叫高翼。他不仅名字有翅膀,梦想也是有翅膀的。邱文瀚私下和她八卦,说路明嬅进宁大的初始目标就是高翼,不幸妾有意郎无情。高翼拒绝她的理由非常高风亮节,他说中国只是他的一个站点,他不会停留很久的,所以不想把某些关系搞得很复杂。高翼有着一张高傲的冰山脸,邱文瀚说那个冰山还是千年不化的冰山,他以后要么孤单一辈子,要么找一个火辣辣的非洲妹子,没第三个选择。他高傲的资本是他创下了宁大学生一年之中发表SCI论文数量的纪录,但这个纪录,两年后给陆原打破了。那时,陆原才在读本科。他们没有交谈过,遇见了从不打招呼。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在这个站点呆了这么久,陆原以为他早出国了。

陆原一进来,高翼就认出她来了,一脸厌恶。这厌恶他没打算掩饰,他觉得他用不着掩饰。如果是他,他是一刻也呆不下去的,不,是连报考的念头都不该起。不知因为什么失踪,还长达两年,捏着个可怜的本科文凭,强挤进来,谁给她脸了?

高翼以为自己的情绪迅速会引起其他人的共鸣,其实博士们的世界都很窄,做实验、写论文,已经让他们耗尽了心血,无暇分心再关注一些有的没的。只要侵犯不到自己,管他是敌还是友,统统无视。这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兰舟远太夺人眼球了,完全抢了陆原的风头。再淡定如山的人,也忍不住朝他的光头看了又看。只能说,世界之大,远远超过我们的视线范围。

只有肖鹏在得知她是陆原,眼中闪过一刹那的震愕,朝司牧洋看了看,便朝她友善地点了下头。

这会,高翼这座冰山冰消雪融。他笑道,宁城经济发达,家家有车,有的还不止一辆。大家都开车上班,上下班自然就堵得水泄不通,如果坐公交或地铁,又宽松,又快。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坐地铁确实方便。宁大附近就有一个地铁口,走几步路就到了。然后就有人问你是从哪站坐过来的,是准备在附近租房,还是申请宿舍。如果租房,考虑合租么?

宁大同意提供宿舍,只是博士生不是刚进校门的大学生,也都老大不小了,还是渴望有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

实验室有两间休息室,分男和女,也在一楼。八个成员里,仅两个女生。另一个女生据说已经结婚了,她老公偶尔要过来,大概率会租房,那么陆原小心地咽了口唾沫,嘴角刚挑起,又强按了下来。

那抹笑意的余波刚巧被司牧洋捕捉了,让他惊疑地挑高了眉梢,她笑了吗?她竟然也会这样独自偷着乐?

大伙儿楼上楼下跑了两趟,都迫不及待地跑到外面等着了。伯克刚刚给他们看了设备和器材的清单,越看越心情澎湃。他们义不容辞地加入司牧洋的实验室,有司牧洋的名气,还有就是冲着这些设备而来。越是精良先进的设备,价格越是昂贵。很多研究室因为经费有限,抠抠搜搜,哪怕是普通的试剂,能便宜就尽量便宜。实验做得再好,什么都要算计,怎么出成果?

司牧洋实验室不差钱。

九点左右,两辆重型货车到了,包装得非常严密。司机如临大敌般解开包装,众人扑过去。离心机、天平,显微系统、转基因仪,电泳设备,生理、病理、药理、毒理分析,光谱、低温恒温制冷设备

所有的人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肖鹏扭头看司牧洋:“教授,个人化操作基因组测序仪,两台!”

司牧洋嗯了声:“这是我后来要求加进去的,忘了添进清单里。”

他们不是问这个,而是个人化操作基因组测序仪啊,配合Ion Torrent的半导体芯片,就可以快速直接的将遗传信息翻译成数码的DNA测序结果,得到大量高质量的测序数据。想都不敢想,这是目前最贵也是最先进的仪器,还是两台。他们以前只听过,从未见过。

大发啦!

宁大也派了劳务人员过来帮忙,重的设备他们搬不动,但是必定有一个人跟着,上个楼梯都紧张得不行,轻点,轻点。劳务人员脸都黑了,里面是厚厚的泡膜,外面是硬纸板,就是用锤子砸,一会半会也伤不到哪。其他设备,两人一组,绝不假以人手。

陆原本来想和另一个女生一组,她刚抬脚,兰舟远就跟了过来。陆原看他,他看设备。陆原搬什么,他搬什么。有的稍微重点,得两个人搭把手,他也只是站着。陆原只能去另一辆车上挑她能搬的单件。

另一辆车上装的是小鼠饲养系统的设备,笼子是意大利进口的,考虑到空间有限,选择的是中央排风通气笼具。

陆原从进了实验室,第一次找司牧洋主动说话。“教授,小鼠是什么品种?” 她以前做实验用的是那种实验室很常见的大鼠,白色,耳长,对传染病抵抗力强,性格温顺,价格一般。研究所一年消耗的小鼠多达几千只,太贵真的买不起。

“按我们实验的需要,应该是Scid。”

“我知道这种鼠,免疫缺陷程度更高,但我没做过。”听听,只看需要,不问价格。陆原轻轻抽了口气,眼神清丽黑亮,满脸的喜悦呼啸而出。

辉星并购会前,他像个商人,坐在谈判桌上,和辉星,大到上千万的设备,小到几块几角的器材,你来我往,讨价还价。哪来什么羽扇纶布,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毫不夸张,真就是赤臂上阵,脸红脖子粗,天花板都要吼穿了。司牧洋厌烦了这种感觉,僵持中,他准备拂袖而去,辉星让步了。合同签好,他在辉星那间奢华无比的会议室又坐了会,突然心生茫然,我在干吗?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有意义吗?

好像是有意义的。一丝笑意在司牧洋的嘴角**漾开来。

陆原欢欢喜喜地领着兰舟远搬笼子去了,跑了几趟,她发现这位高僧惜言如金,还有轻微的强迫症。笼子放在什么地方,是有指定房间的,兰舟远不会变动,但是笼子摆的方向,排放是否整齐,那是完全要一致。陆原对他说,不着急,先把笼子搬上来,再统一整理。他不说话,自顾在那排排齐。陆原无力地拭了拭额头的汗,认命地上前帮忙。

快到中午的时候,科林问司牧洋,午饭是各自去餐厅吃,还是买回来一起吃。司牧洋朝楼上看了看,陆原站在楼梯口,以手当扇,正扇着。“他们对宁大不是很熟悉,陆原是宁大的,让她去买吧!”

科林上楼和陆原说了一声,陆原让兰舟远歇会,她去去就来。兰舟远像是没听到,他正在把笼子叠加起来,要对整齐,很费力气。

经过小会议室时,陆原听到里面有人提到她的名字,一时怔住,放轻了脚步。

“教授你让我去吧,我来过宁大,知道餐厅在哪。她是陆原啊!”

这好像是肖鹏的声音。

司牧洋不解:“陆原怎么了,因为她是女生?因为她是本科生?”

肖鹏自嘲地嘿嘿两声:“她是本科生,人家的实力却是能甩我们这些博士生几条街,她是有资格被特殊对待的,再说她之前还不知遇着什么事呢,别人我们不管,我们一个实验室的,总要照顾着她点。”

司牧洋的语气绝对不是调侃,带有一点郑重的告诫:“陆原不需要照顾,不需要享受特殊待遇,更不需要同情。对她一视同仁,当她就是普通的一份子,平常心相待,这才是对她的尊重。”

陆原没有再听下去,喉咙有些发紧,鼻子发酸,她感到有点难过。这点难过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慌乱。这样不带任何附加条件、没有一点点基础的全心全意的信任,突然的,有一种被保护被照顾的感觉,她毫无防备,很生疏,于是,生出了几分慌乱。

餐厅还是老样子,菜的品种不多也不少,很多人都认出了她,不认得的也因为别人异样的打量而知道了她。她从容地买了饭,还买了水果,她听到身后响起一片窍窃私语声,一脸平静地走过。

这个世界么,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天气冷,为了挡风,餐厅外面加了道帘子。陆原掀帘子出去,路明嬅掀帘子进来,俩人就迎面撞上了。

路明嬅应该感谢陆原,陆原的回归,让聚集在她身上的目光总算换了个方向。她本来是松了口气,可又有些不服气。目光和目光也是不同的,别人看她时,是嘲讽、鄙视,刀子似的,刷刷刷地飞过来,恨不得一刀毙了她的命。而看陆原,嘲讽也有,质疑也有,更多的是小心翼翼中隐藏着不敢言说的羡慕。她莫名地想起一句话:姐还是姐,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路明嬅先发制人:“陆原,这进了司教授实验室就不一样了,看到学姐也不打招呼。”

十个人的饭拎着还是很沉的,陆原不想理路明嬅,可她挡着路了,那么,她也不客气了。“我以为学姐心情不好,不想说话。”

路明嬅冷笑:“我为什么心情不好?”

陆原作惊讶状:“你心情很好吗?”她表示佩服,“在发生了那样一件事后,还能保持愉悦的心情,学姐就是学姐啊!”

“和你没办法比,失踪两年后,还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样大摇大摆地回到宁大。”

陆原一脸严肃:“长江后浪推前浪,要不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哪有脸敢称后浪?”

这话说得太戳心窝,路明嬅被噎得半天没反应过来。这时,餐厅里的人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状况,一传十,十传百地朝这边看过来,她只得忍气吞声地侧过身让陆原离开。

你瞧,有些人自己没有了尊严,却还是喜欢欺负弱小的人,好像这样,才能让自己看起来很高贵似的。

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博士生也会八卦的,尤其是吃饭的时候。不知谁说了句今天最大的瓜是知名学霸女星周萤,疑似有圈外男友。昨天有人拍到有一名仪表不凡的男子进入她在宁城入住的酒店,直到凌晨三点才离开。周萤中午回应了,她说:演员只是我的职业,不是一副面具,一架枷锁。我如果有一天恋爱,必定是因为他值得我爱。我如果有一天结婚,必定是他和我一样深爱。

肖鹏问兰舟远:“你听明白她想要表达什么吗?”

兰舟远放下筷子,双手合掌:“阿弥陀佛!”

肖鹏:“”“对不起,打扰了。”

高翼不满地睨了肖鹏一眼,明明宁城是他的主场,肖鹏却处处出头。如果八个人是个小队,他俨然就是队长。和教授也特别熟稔的样,卑鄙!他忍不住呛道:“难道你听明白了?”

肖鹏笑得像个洞察天机的神棍:“一点。纯粹个人猜测,不要当真。感觉吧,周萤怕是隐婚了。”

隐婚,在娱乐圈是个正常现象,没人吃惊。只有唯二的女生,周萤刚出道时,她粉过一阵,后来感觉这人完美得太失真,便转路人了。“和谁?袁迅么?不会吧,感觉袁迅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还没玩够呢!”

肖鹏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高翼心道,什么鬼天机,不过是在哗众取宠。

唯二的女生指着肖鹏,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周萤就是你们燕大的。”

除了陆原,其他人纷纷看了过来。陆原可能是饿了,什么八卦都比不上吃饭重要,她先喝了口汤,然后吃荦菜,等荦菜吃完,再不情不愿地夹了筷蔬菜,嫌弃地脸都皱成了一团。

肖鹏没否认,但他没觉着这有什么可骄傲的,避重就轻道:“燕大的学生多了去,各行各业都有。”

在座的没一个是周萤的真爱粉,就这么一说,没人真想知道周茧的情况。像科林和伯克,自始至终都没搞明白他们在说谁。唯二的女生告诉他们是一个毕业于名校的女明星,伯克很能举一反三:“中国的艾玛?沃特森?”

唯二的女生实事求是道:“她与艾玛之间就差一部《哈利?波特》。”

司牧洋只听了几句,便拿过手机给袁迅发了条短信:恭喜你再次恢复单身。

袁迅秒回:哥,你能别戳我心么?公司的公关部都急疯了,我俩的很多代言是捆绑一块的,她要作死,我还想活呢!

司牧洋:哦!

袁迅:我简直是躺着也中枪,还得假装岁月静好。公司安排我明天要和她来个街拍,我现在不仅吃不下饭,连水也喝不下了。

司牧洋回了两个字:保重!

这个八卦不过是佐餐的一道小菜,所有的人更关心的是明天还有哪些设备。司牧洋侧过身和伯克确认:“透射扫描电镜也是明天到吗?”

伯克点头:“是的。”

高翼脱口说道:“那是个大家伙。宁大以前有一台,学校为它特意加盖了一层楼。”据说一千多万来着。

司牧洋笑道:“那是老古董了,现在的电镜没那么庞大,不过,还是把实验室最大的那个房间留给它了,还和阁楼打通了,勉强塞得进去。”

这些昂贵的设备,这么大投资,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司牧洋实验室十年八年的,不会解散?众人一直不敢启口的问题,有了一个准确的答案。

晚上离开的时候,肖鹏仰着头,叹道:“咱们实验室,此刻在我眼里,那是金光闪闪,我都舍不得离开了。”

2

齐佳佳租住的这个小区,名副其实的老破小,说是刚建国时盖建的。那时候,能住到这小区的,都得有点级别。斯者如逝夫,如今这儿简直就是五十六个民族大联欢,哪省的人都有。门口两个保安,头发胡子都白了,一上岗就打瞌睡,形同两个吉祥物。

小区破虽破,生活极方便,出了门就有个规模不小的超市。陆原直奔冷藏柜,天冷了,很多人爱吃火锅,老板备足了火锅食材,你想要的,这都有。陆原挑了牛肉丸、蟹棒和蛋饺,这是齐佳佳点了名的,其他的她看着买了些。今天的牛肉很新鲜,还有活动。陆原在那站了两分钟,还是决定不买。她觉得司牧洋就是那么一说,并不是真的想吃牛肉干。

雨丝连绵,不到五点,路灯还没到亮的时候,暮色就从四面八方漫了过来。陆原撑着伞,借着路边店铺流出来的点点灯光,小心地避开雨坑。一辆红色奥迪A8从主干道上拐进这条小街,陆原小心地往边上让了让,怕它溅出的水珠弄脏了裤腿。

车窗徐徐地降下,开车的谢于彤不太敢确定地喊了声:“陆原么?”

雨水打在伞面上啪答啪答的,像断了线的珍珠撒在地上。陆原抬眼看着她,一点也不意外。

这不是巧遇,尽管看上去很像。她可以笃定今天一天,谢于彤都在为此做足了准备。

她们上一次见面也是这样。

那时,她从新型抗生素的项目组出来,第一次独立做项目,生怕辜负了马校长的期望,几乎是没日没夜泡在实验室。连着几个月,精神和身体都已经不堪重负了。春天的一个晚上,她在实验室又呆到午夜,脱下白色的实验袍,在洗手间洗了把脸,拖着两条腿回寝室。那么晚,谢于彤就坐在她寝室楼前的一把长椅上。她喊住她,问她记不记得她?她对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但记得见过。周梵手里面的新型抗生素项目,是和辉星合作的,她是辉星的工作人员,之前,来找过几次周梵。

她问陆原,对辉星的研发部了解不了解。陆原摇摇头。她说辉星的研发部,有500多号人。一般职员起步就是30万,里面博士生、博士后成堆,不过也会有几个本科生,那些就属于不是一般人,像你这样的。

这话又夸了陆原,又暗示陆原想进研发部,她可以帮忙。陆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心动,一脸的无动于衷。谢于彤有些失望,只得继续说下去:上个月,研发部的经理升职为集团副总,我准备竞聘这个岗位。

我能帮上你什么忙?陆原有些好奇。

我需要一篇重量级的论文来为我取得更高的筹码。我听说你现在的项目是和活性细胞有关,这个领域,研究的人不多。你的论文已经投稿了,如果把一作换成我,我就有信心了。

陆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表现出受宠若惊,因为她竟然被关注着,还关注得如此气壮山河。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同意?

谢于彤神秘地一笑:因为我可以等价交换。

你的东西带来了?陆原来了兴趣,觉得像在玩黑社会交易,像在玩蹦极,特刺激。

谢于彤点头,附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说,这是我的诚意,我相信你不会违约的。

陆原眼里的光一点点黯了,久久没有说话,实际上,是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那个晚上,她没有回寝室,就在长椅上坐了一夜,吹了一夜的冷风。春天,即使街上的樱花都开了,柳树长出了嫩芽,很多女生急不可耐地换上了裙子,露出漂亮的脚踝,夜里还是很冷。第二天,她便重感冒了,在校医院输了七天的液,才算痊愈。

一个月后,她便向编辑发邮件,申请加一个著作者的名字,并调整了顺序。拿到录用通知不久,谢于彤顺利升职为研发部经理。

那一次交易,谢于彤谈不上欺负人,但是陆原打心里不喜欢她。谢于彤这样的人,不要看打扮得多时尚、妆容多精致、谈吐高雅,这些只是她们的铠甲、武器,她们骨子里早就不是女人,她们精明、能干、豁得出去,果断,冷静得可怕,她们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她们眼里的人,只有于她们有用和没用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她冒雨开车,屈尊纡贵到这破小区,煞费苦心地与自己“巧遇”,陆原有些想不通。

路边的火锅店、沙县小吃、东北饺子馆,这会儿人都不多,谢于彤看了一圈,实在没勇气走进去。“我们换个地方吧?”

陆原没有拒绝。如果拒绝了,不知道还有几次“巧遇”在等着她。她让谢于彤等她一会,齐佳佳还在等火锅食材下锅,她不能让齐佳佳饿着。

因为食材太重,又要打伞,陆原的身子不得不向一边倾斜着。谢于彤坐在车内,雨水模糊了陆原的背影,可是她却强烈地感受到陆原带给她的震慑,陆原似乎不像以前那么被动了,她是不是不该走这一趟?无奈的是,该与不该,她都得来。谁能料到呢,她又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关键路口。宿命啊,一切早已注定。

雨越下越来劲了,雨刮器疯狂地来回,谢于彤不敢开快,小心翼翼地跟着前面的车,慢慢爬行。车内有些沉闷,谢于彤自认为是一个什么时候都能把气氛搞活的人,视线瞟过去瞟过来,嘴巴像被缝住了,愣是一句话没说得出来。

街景是熟悉的,绕来绕去,陆原抬起头,第一眼,还是宁大那座经历过战争洗礼的钟楼。

很小的一个街心小花园,几排矮壮的梧桐树,潦草的几个健身设施,唯一的建筑是一个公共卫生间。两条林中小径上长满了青苔,走到尽头,就会看到一条铁轨,上面绣迹斑斑。据说这条铁轨是宁城的第一条铁轨,现在已经不通车了,但是沿着铁轨,可以走出宁城,去远方。

两年前那个初夏的晚上,陆原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然后搭上一辆车,在鲁省呆了两个月,最后在陆巷服务区找了份工作。

“这附近就这儿还算清静。”谢于彤抱歉地向陆原解释。陆原扭过头,弯了弯眼睛。是没得选择,还是刻意选择,经不起一点推敲。她离开宁城的那个晚上,不知道谢于彤是不是就在一边看着。“不知道谢经理今天又想和我交换什么,事先声明,”陆原张开手掌,朝她扬了扬,“现在的我一无所有。”

谢于彤不太自然地撩了下头发,眼中闪过一丝狼狈。感谢残酷的职场历练,她的脸皮早已厚如城墙。她嗔怪道:“你想多了,我就不能来看看你。你不知道听说你回来了,我有多开心。我丢下一屋子的人,就这么横冲直撞地跑过来。这两年,我一直很牵挂你。我给你打过很多次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

听说?听谁说?谁会这么好心,第一时间把她的消息告知她?梁实秋说,女人是戏精。她笨,拖了女人的后腿。谢于彤却是女人中的女人,可以居高临下,睥睨众生,可以示弱卖惨,步步为营。陆原不敢小看她的强大,她想要知道什么事,千方百计总能知道。

“这两年,你还好吗?”

这么苍白空洞虚假的寒暄,出自谢于彤之口,陆原都替她难堪。“你看呢?”她落落大方地把伞挪开,让她看得清楚。

谢于彤怎么会听不出陆原话中的讥讽,她一脸严肃道:“陆原,你觉得我们上一次的交易不公平?”

陆原诚实地摇头。

谢于彤叹了口气:“说真话的人总是不讨人欢喜,我很抱歉。你不该把别人的错迁怒于我!”

如果是从前的陆原,听了这话,肯定会感到愧疚。事过境迁,这些已经不能让陆原的心柔软半点,谢于彤她不过是在以退为进。她半真半假道:“难道谢经理今天不是来看我,而是来道歉?好吧,我原谅你了!”

她这不是从被动转主动,而是发起进攻,软硬兼施,谢于彤不得不调整方式了。“司牧洋教授的妹妹结婚时,我是她的伴娘。在婚宴上,我遇见了司教授,我向他提到了你,把我们合作的论文给他看。我想是因为这个,他才破格同意你以唯一一个本科生的身份加入他的实验室。”

意思是她欠她人情了?陆原想捂脸,为谢于彤的恬不知耻。“是么,那我运气真好。”

谢于彤一派光风霁月:“我不指望你感谢我,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你应该已经知道司教授实验室的所有设备、器材、初期启动经费,都是由辉星赞助的,接下来,还会有深度合作。我希望一切顺顺利利。”

陆原真的惊讶了。成龙大哥曾经感慨过,年纪越大,越知道怕。不会职位越高,人的格局也越来越窄了?她不过是实验室的八分之一,谢于彤怎么就觉得她有本事左右司牧洋,给他们之间的合作设置障碍?

谢于彤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我只是防患于未然。司教授的抗癌疫苗很快就临床了,辉星争取拿到它在国内的总代理权。”

拿到了,谢于彤怕是又升一级了,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陆原不想和她做朋友,也无意成为敌人。“我回到宁城,是因为我放不下我的实验,我想有路可走。而这条路,只有司教授给了我,其他一切和我没有关系。”

陆原说得很平静,几乎卑微到尘埃里,谢于彤难得生出一丝恻隐之意,她不忍地把目光转开。“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一半了。”

陆原淡淡地笑:“我们做实验,就像西天取经,有时候都过了八十道关,还剩一道,偏偏就过不去,最后以失败告终。”

“你乐观点。”

“尽量吧!”陆原抖了抖手上的伞,“要不,我们就在这道别?”

谢于彤没有动,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导师周梵现在是研究所主任了。”

陆原脸上的平静彻底碎裂,心里面把邱文瀚千刀万剐了一遍又一遍。他给她发了那么多封邮件,却提都没提这事。“常醒月、常主任呢?”

“半年前死了,车祸。”

陆原不作声,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你真不知道?”谢于彤小心地观察着她。

陆原垂下眼帘:“他现在不是我导师了,你干吗告诉我这些?”

谢于彤笑得意味深长,感觉今晚在心理上总算胜了一次。“我每天都收看几大频道的财经报道,大部分都是无用信息,但看多了,也会有点感悟。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说不定哪天就帮上自己了。”

陆原撑着伞目送红色奥迪消失在雨夜的街头。雨夜的城市像一张挂满露水的蜘蛛网,一辆辆汽车就是一只只蜘蛛,沿着网四处穿行,但往往走的都是固定路线,在路的尽头有一扇窗,窗户里有灯。看到这盏灯,不管什么样的压力,都像网上的水珠,一阵风吹过,就掉了。

但也有很多像她这样的人,没有一盏灯在等。你来过,你离开,这座城市毫不在意。

这么想有点玻璃心,你来时,城市没将你拒之门外,你走,自然不会相送。皮特的前妻安妮斯顿演过一部爱情电影,叫《他其实没那么喜欢你》,把自己代入进去,陆原觉得也可以叫做《我其实没那么重要》。可是有多少人明白呢!

陆原停下脚,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宁大的门口。保安室里传出一股泡面的味道,又暖又香。

她控制不住地咽了口口水,想必齐佳佳的火锅也开涮了吧!

她很会煮面的,各种面,最最简单的是阳春面。想要阳春面好吃,酱油很重要。宁城有一种虾子酱油,是以本色酱油和新鲜虾籽为主料。面里加了它,格外鲜美。这是常醒月告诉她的,她是地道的宁城人。她朝她挤挤眼,说,这是秘方,一般人不告诉他们,你很可爱,我喜欢你。得知她要独立做项目,常醒月抓住她的手,不住地感叹,我女儿要是有你一半,我的人生就圆满了。她女儿中考的成绩似乎不理想,一进高中,她就到处打听国外的学校,想转出去读,然后申请好一点的大学。她听到她向周梵抱怨,没办法,只能曲线救国。多少年的积蓄,全贡献给大英帝国了。周梵笑着安慰,你就她一个女儿,不给她花,给谁花。常醒月娇嗔道,我就不能给我自己花么?陆原没有添油加醋,真的是娇嗔。一个中年女人,是教授,是研究所的主任,也不是不能娇嗔,只是有些突兀,还是在实验室外的走廊上。所以她特地把头抬起来,周梵接住她不解的目光,问她怎么了,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常醒月笑,不会写论文写傻了吧!周梵,你不要逼他太紧,她还小呢!

世事无常,常醒月死了,做了她两年助手的周梵接手,一切顺理成章。

陆原继续往里走,从校门口到实验室,距离不近,她走了很久,终于走到了。

要不是有点历史底蕴,这么矮的一个建筑,谁会入眼?陆原却看得眼都不眨,她不是想做点什么,哪怕就是站在这,雨声沙沙,黑夜如漆,她那颗轻易就会加速、慌乱不堪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

3

晚上十点,还是个下着雨的冬天晚上的十点,多少人已经进入香甜的梦乡,马秋涯却对司牧洋说他要来实验室看看。

司牧洋好声好气地劝:“咱这实验室,一时半会的不搬,明天可不可以?”

马秋涯坚持,拖一个时辰都不行。“你要是不想陪我,我一个人去,也不是不行。”

司牧洋敢么,他都回家了,连忙开了车又回来。

今天下午,亚太地区生物研究所成立大会的组委会通知他,请他担任四位科学家主题演讲嘉宾之一,其他三位,两位是大学校长,一位是中科院院士。这种国际化的研究所成立,不是剪剪彩、放放礼花那么简单,联合国秘书长都会发电祝贺,世界几大科技论坛的理事会秘书长致辞,几十位国内外生物医学界的顶级大咖们也会接受邀请,悉数到场。原先,他也只是出席的资格,现在却能作为其中的代表上台作报告,这是个非常高的荣誉,也是生物医学界委婉地向他表达一下歉意:前些日子对他的网暴,他们没有及时发声,让他受委屈了。

这个报告,不能像演讲那么自由发挥,把气氛抬起来,越热越好,它是非常专业的,严谨的,还要有前瞻性。司牧洋计划今晚在家好好地拟下提纲,现在,计划泡汤。

两个人一人一把大黑伞,雨后的水泥路面,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有点打滑,司牧洋生怕马秋涯滑倒,不住声地提醒马秋涯走慢点。马秋涯矫健的身姿,看不出他是一个快六十的老人。司牧洋揶揄了一句:“您老这个岁数,什么没见过,什么没有过,一个实验室而已,不至于吧。”急切兴奋地像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小子。

马秋涯横了他一眼:“我像你这么大时,人在西北,出了门,一眼看过去,除了沙漠还是沙漠。除了一个崇高的理想,其他要啥啥没有,完全白手起家。”

“时代不同,这没有可比性的。说不定过几年,咱们实验室的设备也过时了。”

“你要是觉得过时,那就给宁大吧!”

司牧洋啼笑皆非道:“这天还能聊么,我都不敢说话了。”

“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招人恨?”

司牧洋惊讶了:“为什么恨我?”

马秋涯理直气壮道:“妒忌、羡慕不行啊?”

司牧洋开玩笑道:“要不我把实验室搬走?”

“你敢!”司牧洋实验室的设备,因为不是宁大出钱,马秋涯不便问得太细,他猜测应该很昂贵,但没想到会昂贵成这样。窃喜是自然的,不管这实验室叫什么,它扎在宁大就行。第一手的情报已经很详细了,但他还是想过来看一眼。这会儿看司牧洋,原来就中意,现在更中意了。

他由衷地惋惜:“牧洋,我这格局还是不大,你那实验室,两层的楼,小了点。”

司牧洋小心翼翼道:“我觉得现在这样刚刚好。”再大点,这老头还不知要打什么主意呢,说不定今天挪个教室进来,明天就开始安排一周几堂实验教学课,后天实习生再加几个。

“狡猾”马秋涯顿住,指着实验室二楼挨着山那侧的一个亮着灯光的房间,“那间是做什么的?你留了人值班?”

科林倒是提出他和伯克轮流在实验室值班,司牧洋觉得没必要。实验室本身四个方向都装了摄像头,一只猫进来都看得清清楚楚。设备还没到齐,器材也有不少在路上,大家还什么都做不了,一幢楼还担心它长腿跑了不成。这么晚,按道理不该有人在。

“那间是实验一室。”伯克做事妥贴周全,这两天,他观察了下,谁和谁比较投缘,谁和谁有合作默契,然后把人分成两组。这间是实验一组的,组员是肖鹏、兰舟远,还有陆原和另一个女生。司牧洋的心里面浮现出一个身影,他不太敢确定地看向马秋涯,马秋涯眼底一片深邃。

两个人把伞收了,搁在门外的墙边,司牧洋轻轻推开大门。过道里留了一盏壁灯,灯光浅浅地落了一地。两人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上楼。马秋涯快速地扫了一圈,从外面看,两组实验室各有进的门,但是里面两个房间中间是相通的,便于走动、交流。其他搁置设备的房间,按照使用频率的大小,由近到远地分布。考虑到通风和透光,器材室和小鼠室,在二楼的另一端,挨着大路。大路人来人往,没事,小鼠不怕吵。那个贵得吓人的透射扫描电镜,马秋涯仰着头,看着逼仄的小阁楼,暗暗叹气,这也太委屈了。

陆原站在标有她名字的工作台前,工作台上还什么都没有,她站在那,却像是前面,按照她的习惯,摆着固体培养基平板、**培养基、离心管、枪头、三角耙、移液器她闭上眼睛,先在脑海里把各种操作,按照自己的设计过了一遍。实验材料按照使用序列排放好,这些可以避免做实验时,找不到什么,瞬间分心,而打乱了实验节奏,造成失误,影响实验质量。一切就序,实验开始。

“她在做质粒转化。”虽然是无实物实验操作,司牧洋不一会就看出来了。这是生物学里面最基础的一个实验,本科生都做过。陆原做起来,却是赏心悦目,如行云流水般。

司牧洋想起她在服务区锅台前下面的样子,同样的流畅、明快,可能还有很多很多的时候,没有实验室,没有工作台,没有灯光,什么都没有,她立在黑暗里,神情专注,动作娴熟,假想着,她一个实验接着一个实验。虽然她什么也没说,脸上的表情也很单一,可她亮如星辰的双眸,却让你觉得,她很满足,她很快乐。

她的要求就是这么简单,她的世界只要这么点。

司牧洋脸上飞快地闪过某种东西,仿佛是一种猝不及防的疼惜,随即,他闭上眼睛,缓慢地吸了口气,再缓慢地吐了出来,人已恢复了平静。

马秋涯示意不要惊动陆原。她做了多久,他们就看了多久。做完实验,她开始写实验记录。其实他们并没有刻意隐藏,甚至两道长长的影子从门缝里跑进去一点,可是陆原太专注了,直到他们离开,她都没发觉。

雨还在哗哗地下着,低一点的路面上积满了水,一不小心踩进去,溅出无数的水花。

两个人并肩在雨中走着,走得比来的时候还要快。司牧洋以为马秋涯要说点什么,但是他没有,而且似乎尽量避开他的目光。差不多走了十多分钟,马秋涯站住了,看着前面几幢非常有年代感的老楼。夜太深了,老楼静谧得像与夜色融在了一起。

马秋涯目光悲凉,滑过司牧洋的脸,说:“以前,陆原读研时就住在这里。一楼,最边上的一间。她离开的这两年,周梵每周都让助教来打扫,开开窗户。”

司牧洋觉得他话里有话,直截了当地问:“你的意思是周梵很在意她?”

马秋涯缓慢而低沉道:“我没有意思。事情的发生,我拦不住,结果如何,也不由我掌控。说实话,我认为自己不适合搞行政。我们做实验时,必须理性、果断,是一,那决不能是二。可是行政,很多时候是平衡、中肯,尽可能让大部分人都满意,得服众,立得住,不能代入太多个人感情,不能有私心。哪怕你的心早就偏了,可是该舍还得舍。”

“马谡不按军令部署兵力,又骄傲轻敌,造成将士伤亡惨重,街亭失守,致蜀国于危险之中,他本就该杀。诸葛亮哭,不过是惺惺作态,不是真的难受。”

马秋涯声音很轻,语气气愤,司牧洋迅速捕捉到他想表达的意思:“你真的很难受?”

不仅难受,还无力。马秋涯转过身去,人老了,就格外多情、慈悯。“明天,宁大会公告对陆原私自离校两年多的处罚,公安部门也会过来找陆原了解她领用的那瓶二甲基亚硝胺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