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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美国留学之前,可以说我做足了准备,自认为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上课、搞研究。到了那之后,才发现太高估自己了。首先是,我上课无法跟上教授们的节奏。教授们可不是舞台剧演员,个个都说一口纯正的英语。他们来自世界各地,有着各式各样的口音。不仅语速快,又夹杂着众多晦涩生僻的专业词汇,有的还天马行空,随时无边际地展开,真的是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我想不能再这样下去,得想个办法。后来,我学会了在课堂上捕捉关键词。虽然还是听得艰难,但抓住了关键词,课后自己再找找资料,也就跟上了。从这之后,遇到问题,我就习惯找关键词。”说到这,司牧洋的目光再次回到了提问题的男生身上。
方脸盘男生也许是用尽了洪荒之力才敢“斗胆”一问,这会全身的力气散尽,再与司牧洋一对视,明明司牧洋目光温和,他两腿却控制不住地发软,差一点就瘫在椅子上。
“这位同学提的问题里,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自然规律。何为自然规律?存在于自然界本身的发展变化的规律。华屋山丘人生易老,就是自然规律。那关于年老有定义么?50?60?或70?不知大家有没关注到一组数据,现在我们国家的人均寿命已经达到了78岁,一半左右都活过了70岁,可是在解放前,我国的人均寿命只有35岁左右。不可思议是不是?78对于35,可喜可贺,可怎么解释这样的变化?自然规律顺应时代的自我调整;国家和平、科技进步、医学发达的成果。那么,现在的医学到底有多发达?我们都知道有很多绝症都是身体的器官出现了大问题,想医治只能移植。移植过来的器官来自于另一具身体,这是不是违背了自然规律?英国心脏协会最近发布了一份关于心脏移植的报告,过去十年,由于人口增加和医学的进步,等待心脏移植患者的数量增加了162%,而能成功找到匹配货源并成功移植的患者不足1%。同样面临这种困境的,还有视网膜、肝脏等等。想解决这些问题,人造器官的研制,才是顺应自然规律。”
不是口若悬河地卖弄学术,不是铿锵有力的驳斥,就这么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却一锤定音。周梵暗暗吁了口气,不要谈台下的学生,就连他,一样被震撼住了。大概、似乎、好像这就叫魅力吧!
“那、那另一个关键词是?”方脸盘男生很没出息地也投城了,傻傻地问道。
司牧洋微微一笑:“是法令。这条法令是什么时候的法令?10年前还是20年前?用20年前的法令来抑制20年后的新技术,合适么?其实这个问题存在很久,高新科技的飞速发展,给我们生活带来了福音,但同时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问题,而法制向来反射弧比较长,一般都会滞后。我们不能等完善了法制,再开始研究。这些超出了我的研究领域,我就一个建议,不只是法令,还有伦理,要建立逻辑严密的治理体系,顺应时代,紧跟潮流。还有,”司牧洋收起了满脸的笑意,神情一正,“科研人员要有一条底线,这条底线绝对不可越过。”
这句话隐隐透出一个重要的信息,学生们还有些懵懵懂懂,第一排长期搞研究的老师和合作单位的高层们相互交换了下眼神。不要问,司牧洋的活性细胞研究肯定早就解禁了,不久的将来,这项研究说不定会重新开启新的征程。
方脸盘男生心中豪气顿生,他今天这绝对是抛砖引玉,于是,他决定再接再励。“教授,您是不是为自己能从事生物医学研究而感到骄傲,因为您能拯救很多很多的生命?”
这句明显带有恭维性质的提问并没有愉悦了司牧洋,相反,他更加严肃了。“同学们都知道,一枚新药的研制,从实验室到动物到临床,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有时候,到某个环节就卡着,怎么都进行不下去。可以说是千难万险地终于到了临床阶段,病人、医院、药商们都翘首以待。我们所想到的问题,就是新药有什么副作用,会不会有后遗症。不是的,真正的问题来自己于病人本身。试用新药的病人都是要签志愿书的,其中的厉害关系,我们也会讲得明明白白。曾经有两个病人,差不多的年纪,同样的病情,甚至病灶的部分都在同一个地方。有一个病人签了志愿书后就严格遵守医生的规定,让干吗就干吗。另一个听完我们讲完厉害关系,一再追问,这个药真的是目前世界上最新的药?你们真的在小白鼠身上做过实验?它真的没死?如果不用我会怎样?他问几次,我们答几次。第一天,他没有签志愿书。第二天,他看别人都签了,也签了。但是,他非常紧张。每次医生例行查房,他都会紧盯着医生,医生有一点神色变化,他就血压升高,各种指标异常。新药正式开始启用。一周之后,别的病人适应良好,而他的病情开始恶化,疼痛加剧。我们只好给他停止用药,将他移出试用组。没过多久,他就病逝了。我们分析过他的病情,不是新药的关系,而是他从心底就不相信会被治愈。药和医生都是辅助作用,最主要的还是靠自身的自愈能力。他放弃了自己,药和医生还怎么救他?一个人是不能被另一个人救赎的,能救自己的,只能是自己不放弃。”
周梵在持久不息的掌声中再一次走到话筒前,他机械地说着早就准备好的结束语,脑中却是思绪如飞。这是一场成功的演讲、精彩的演讲,不见得有多高深,因为下面坐的不都是生物专业的学生,太高深了,人家也听不懂。很治愈很犀利,不脱离现实,又不失教育意义。司牧洋,是一个高手,比他所以为的还要强大。
他看着被学生们包围正忙着签名的司牧洋,他承认,他有点羡慕,有点嫉妒。这种感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了,堵在嗓子口,上不上,下不下,无法吐出来,又无法吞咽。但他喜欢这种感觉,差距的存在,才是努力的理由。
不奋斗的人生是没资格配叫人生的。
司牧洋站在演讲厅的台阶上,这个季节阳光总是格外明亮,天空也跟着开阔起来。学生们不肯离去,站得远远的看着他,懂事地给了他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间。在宁大的第一次演讲算圆满结束了吧,OK!司牧洋婉拒了周梵的相送,他想走回酒店。周梵体贴地没有坚持,谁经历过一场浩瀚跌宕的演讲后,都需要缓一缓。
那个叫邱文瀚的男生还举着个手机对着他,司牧洋站住,朝他招招手。他一愣,四下看看,确定司牧洋招手的对象是他,忙小跑地走过去。“教授?”
“我们一起合个影。”
邱文瀚像遇到了天大的困难,支支吾吾半天,怯怯地问:“能等个几分钟么?我正在发送一个视频,空间有点大。”
司牧洋朗声大笑,好实诚的一个男生。
手机响了。马秋涯不知是不是从会议室偷跑出来的,四周静得落针可闻。“怎么样,咱们宁大的学生很有个性吧?”
司牧洋朝邱文瀚摆了摆手,用唇语说了声“下次吧”。“您老不会找人给您现场直播了?”
“你的演讲,我再忙也不会错过。怎样,有没觉得动心?”
“哪方面?”
“这样一群有个性又活泼的学生,这样竞争激烈的学术氛围,这样美丽的校园,这样历史厚重的名城,别告诉我,你心如磐石。”
司牧洋不禁莞尔,马秋涯校长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磐石不至于,就是担忧承受不住。”
“哈哈,这你放一百个心,我会是你坚强的后盾。今天还有什么安排?”
司牧洋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哦,找个地方喝一杯。”
宁大和酒店之间有一条很文艺范的小街,有各种书店、小酒吧、茶餐厅。司牧洋选了一个叫做“夜班”的酒吧,名字没特色,装璜也没什么特色,几张小圆桌,几把木椅,灯光朦朦胧胧,最有特色的是吧台后面的一面酒柜,琳琅满目,你说得出来的说不出来的酒,这里都有。
来得有点早了,酒吧刚开门,酒保正在擦拭杯子。听到挂在门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起,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司牧洋有些窘,问道:“还没营业吗?”
“没关系。”酒保见多不怪地把司牧洋领到最里面的一张圆桌边,先送上一碟话梅、一碟华夫饼。“垫垫。”
“谢谢。”司牧洋猜测,他是怕他空腹喝酒,不仅容易醉,还伤害身体。酒吧有没有特色不重要,有这样一个温柔体贴的酒保就够留住客人了。“一杯蓝方,五十年的。”
50年的蓝方威士忌,味道不像黑方那般浓烈,更多的是一种精致细腻感。口感上,多种风味依次呈现。有明显的泥煤味、烟熏味,些许酵母、奶油味道,还有类似于陈年红酒后的蘑菇、湿树叶味道。司牧洋摇摇手上的酒杯,失笑。他一种味道都喝不出,行家是他的导师。那个老头嗜酒如命,心情好、心情不好,都要喝上一杯。
海森离开的那天,他开了一瓶酒,也给司牧洋倒上一杯。司牧洋要一口饮尽,他拦住,说:酒要慢品方知芳醇,人生也是如此,急什么?
不急,司牧洋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酒保在吧台后面调试着什么,随手开了音响。一首适合一个人独处时聆听的英文歌:你想让我在你的脑海吗?或者你想让我继续。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可能是你的
女声的嗓音条件不错,技巧也运用得当,可这歌词完全是自说自话。司牧洋又抿了口酒,还是什么都没品出来。演讲耗神也耗力,情绪倒还算平和,体力也还好,就是一些旧事,回国后,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提起是命运的暗示么?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也许该积极面对了。活性细胞司牧洋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风铃声又叮叮当当地响起了。闻声看过去,司牧洋一双剑眉冰冷地蹙起。
从阳光强烈的室外走进昏暗的室内,谢于彤闭上眼适应了下光线,一睁开,便朝司牧洋直直地走过去。
酒保耸耸肩,继续干自己的活,只是把音响的声音调低了点。
纵使谢于彤心脏强悍无比,在司牧洋明晃晃地写着“我不欢迎你”视线下,脸还是红了,但她是绝不允许自己掉头离开的。“司教授,下午好。”像司牧洋这样杰出的学者,任何骄狂、骄横的行为,她都能原谅,因为他们有这样的资本。
司牧洋沉默了足足有两分钟,在这两分钟里,谢于彤感觉到脸上的笑已经挂不住了,再多一秒,她就得识相地转身而去。还好,司牧洋指着对面的椅子,让她坐下。
她小心地选了个稳妥的开头:“司教授今天的演讲特别精彩。演讲厅的票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一张,不然要是错过了,那就太遗憾了。”
空气和司牧洋的沉默一样森寒。
谢于彤硬着头皮继续道:“哦,袁苇蜜月回来了,我去机场接的她和郑易。我们还一起吃的晚饭,袁苇自己做的。她说要练习厨艺,后面请您和袁迅吃饭。郑易最近的业绩很亮眼,升职加薪”
司牧洋突然出声道:“谢经理,家长里短你并不擅长,你还是做你擅长的事吧!”
谢于彤的脸火辣辣地痛:“我上次和您提起的癌症疫苗的事,不知司教授有没考虑过和辉星合作?我可以这样说,如果司教授考虑由国内的公司代理,没有比辉星更合适的了。”
“谢经理如此自信,我想有辉星确实是医药行业内的翘楚,还有因为郑易是辉星的员工吧!”
谢于彤怎么也没想到司牧洋会如此直白,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我没这个意思”
“有没这意思,在我这不重要。不说癌症疫苗才到临床试验阶段,现在谈投放市场、谈代理还太早。就是到了那一天,哪家公司合适,有我的研发团队来判断。至于郑易,到目前为止,我只见过他一面。他真爱袁苇,我自然会同样真诚地对待他,能帮到的尽量帮。如果他是别有用心,对于我来说,袁苇是我唯一的妹妹,可是妹夫却是可以换的。”
谢于彤瞠目结舌,这个司牧洋不会读书读迂了吧,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到底懂不懂什么叫人情世故?他清楚袁苇有多爱郑易么?
司牧洋一刻也不想多呆,他招手买单。
“司教授,司教授,对不起”谢于彤命令自己冷静,急促地在脑中组织着语言。“我太心急了。现在的市场竞争太激烈太残酷,想生存就不能有一丝松懈。癌症疫苗这块国内是短板,辉星等这样的一个机会已经很久很久了。”
司牧洋目光如炬地看着谢于彤,谢于彤屏住呼吸,许久,她以为自己快要窒息而死时,听到司牧洋淡淡道:“我会给辉星一个竞聘的机会,但不是唯一的。”
“谢谢,谢谢!”谢于彤这会哪敢奢望唯一,只要有路可走,就谢天谢地了。
“我有一个问题,想向谢经理请教。”
谢于彤心砰砰直跳:“指教不敢。司教授您请说。”
“那篇你和陆原一同署名的文章,你是怎么说服她把第一作者让给你的?”
“啊?”谢于彤想问他怎么知道的,随即发现不能问,太蠢。她什么水准,怕是司牧洋早就看出来了。她下意识地把视线落向地面,仿佛这样难堪系数会降低点。“她说她想要一些东西,刚好我有。”
事实怕是她对陆原说:我手里有些东西对你有用,你想要,就拿论文来换。然后陆原同意了。对于一个搞科研的人来说,有时候科研成果就相当于是一个人尊严、是自我的证明,什么东西重要到陆原能放弃尊严放弃自我?
司牧洋百思不得其解。谢于彤不会给他答案的,当然他想要,那就来交换。商人本色。司牧洋摇摇头,冷着一张脸回了酒店。外套脱了一半,听到手机里有短信进来的声音。点开一看,吴梦蜻的一张大脸自拍。他半仰在沙发上,扯下领带,回了个电话过去:“大白天的吓唬谁呢?”
“哈哈,猜猜我在哪?”
还用猜,震天的音乐声,人山人海的尖叫声。“去看袁迅的演唱会了?”
“哥,哥,还有我呢!”大脸后面多了张袁苇的小脸。
司牧洋坐起:“你俩怎么碰一块了?”
吴梦蜻骄傲道:“我们都是亲友团,对吧,小苇。”
“嗯嗯,哥,人好多哦!”袁苇兴奋不已,“要不是大吴哥护着我,我都怕被挤扁了。”
“郑易呢?”俩人应该还在婚假中吧!
“他加班去了。”
司牧洋沉默了一会,说道:“那你们看,我找点东西吃。”
“哥,我给你推荐一家私房菜,非常地道的宁城口味,他们家也有外卖的。”袁苇巴巴地报了一串手机号,又叮嘱道,“哥,难得你在宁城,后天我和郑易办暖房酒,你一定要来啊!”
“不请我吗?”吴梦蜻嘻嘻地笑问。
“肯定少不了大吴哥,不过,你可不准讲那些吓人的案例。”
现场太闹了,两个人都是扯着嗓子喊叫,司牧洋受不了地把手机从耳边挪开,啪地挂了电话。
似乎早餐没怎么吃,午餐没吃,还有一会,才到晚餐时间,整个人又饿又乏。太累了,不想动。司牧洋想起袁苇给的手机号,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声音苍老的女子,细致入微地问他有没什么忌口,几个人。知道是一个人后,她给他推荐了一荦一素,一份主食一份汤。“现在还没到饭点,你点的外卖应该很快就能送达。到时请先生和大堂打声招呼,不然只能请先生下来取了。”
“好的!”
真的很快,司牧洋好像刚挂上和大堂的电话,就听到敲门声了。他起身理了理衬衫,鬼使神差地还照了下镜子,确定形象还凑合,走过去打开房门。
一只牛皮纸袋递了过来,后面露出一张戴着口罩的脸:“你好,先生,这是你的外卖。”
司牧洋感觉到自己的心要跳出胸腔了。
这是他的臆想吗?不是在监控屏幕里,不是在他人的叙说里,不是在他的脑海里这嗓音,这眼睛面对面,这么近上天!
见他没有反应,陆原拧拧眉,不耐烦地把纸袋往他手里一塞:“请给个五星好评。”
2
这个男人认识她!
这不是一句疑问,而是肯定。他看向她的眼神很像她看的寻子节目里,那些历尽艰辛的老父亲,终于找到被人贩子拐卖多年的孩子,一时间,很欢喜,却又不敢太欢喜,生怕这不是真的。
奇了怪了,她回宁城才几天,没见过几个人。再往前,记忆库里也没这号人物。这号人物辨识度很高的,如果见过,她一定有等等,陆原站住脚,轻轻哦了声。想起来了,那个台风天,服务区里那个开着一辆超豪的大车的男人,她还上去参观了下。
世界真小,不,他的记忆力真好,竟然记得她这么个路人。很开心么?完全没有。太违和了,像博人眼球硬加了场戏。
陆原耸了下肩,没坐电梯,噔噔地一路小跑地下了楼。
室温永远是25度,家具、灯饰目光所及的地方永远洁净得不惹一丝尘埃,墙上的挂画永远一季一换,空气里弥漫着的永远是仿佛刚从花园里摘下的那朵盛开的玫瑰花香,音乐永远是《Kiss The Rain》。陆原撇嘴,这个世界,难道除了这首曲子就没别的曲子?咖啡馆、茶餐厅、书店、酒店,进门就是这么个懒洋洋的旋律,哦,别人形容说是空灵,能洗涤人的灵魂。灵魂真的能被洗涤,这就不是人间,而是天堂,一切祥和而又美好。可能吗?真的喜欢雨,就该去看吉恩?凯利主演的《雨中曲》,雨势滂沱,他却在雨中纵情歌舞,伞是他的道具,雨是他的伴奏,长街是他的背景,情景交融,酣畅淋漓,那才是雨的音乐。这样的太作,陆原走向停在角落里的电动车,拿下挂在车把上的头盔,啪地扣上。
电动车是个二手货,外面的漆剥落得都看不出原来的面目。为了方便放外卖,在后面装了个大箱子。骑车的时候抵着腰,硌得难受。刹车也不太灵,好几次情况太突然,车速又快,陆原都是用脚踩在地上硬刹住的,人差点从车头翻过去。有一回被交警看到,狠狠训了她一通。交警说电动车是摩托车的速度、自行车的刹车,你这样子很危险的。陆原唯唯喏喏地应着,有什么办法呢,就花了100块钱,你能提什么高要求?刹车是个问题,但还不是大问题。大问题是每一次刹车,箱子里的外卖都会洒出来许多,她都被客户投诉好几次了。今天她接到单去提货时,那个负责这一片骑手的小组长特地给她打电话,说你再被投诉一次,我也帮不了你了。一个星期不到,四次投诉,我也真是服了你。
从酒店出来上主路的时候,陆原下意识地回了下头。酒店房间的窗只能开一丝缝,她看到有一扇窗后,有白色的纱轻轻晃动,有一个人影依稀站在窗前。她目测了下层次,是她刚刚去过的十层,房间的方位也对。他在看她?陆原被自己的猜测恶寒得打了个冷战,手上一用力,电动车一颤悠,像条鱼一样,游进了车流中央。
当初陆原应聘骑手时,人家一点也不想用她,说瞧上去就不像能干这活的。她说我对这一块很熟,哪条街哪条巷,闭着眼都能找到,都不需要热身,直接上岗。
真不是乱吹的。这片最近的是地铁一号线,出了地铁口,是宁大附属医院。这儿是老区,新区在江北新城。医院过去一点,左转,是一条梧桐大道。不是随随便便栽种的景观树,是被历史烙过印记的一棵棵参天大树,树冠如盖,树叶茂密,是宁城独一无二的。一百米远,就看到一个古朴的大门,朴素得好像无法肩负宁大这样的盛名,也有人怀疑它就是个角门。实际上这是宁大的正门,这个门曾经经受过炮火的洗礼,上面的“宁城大学”四个字,出自某位元首之手。在宁大正门斜对面,是宁城艺术学院,美女如云,男生们有事无事都爱在校门外转悠。林荫大道尽头右转,是条文艺小街,情侣们爱去,网红们也爱去。再过去一点,有个商业广场,那儿说得上名说不上名的奢侈品专柜都有。广场前的音乐喷泉,每晚都有水景灯光秀,游人特别多。那一块,陆原去得少,她喜欢去广场后面的美食一条街,鸭血粉丝、麻辣烫、烤串、重庆小面什么的,一天换一个样,绝对不重复。秋天到的时候,街头会多一家炒栗子的摊子。老板是鲁省人,有三个孩子。前面两个是女儿,第三个是儿子。他炒栗子的时候,就把儿子背在身后。陆原看得心惊肉跳,生怕那小孩掉锅里。老板嘿嘿笑,不怕,他抓得紧着呢!
红灯,刹车今天表现不错,陆原稳稳地停下。
车流如梭,行人如织,高楼林立,街巷纵横。这个城市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陌生得让陆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空气、喧嚣、拥挤,还有无一不让她分分钟想远离。
可是在远方的夜晚,她经常会梦到这里,哪怕是一个迷糊的影子,都会觉着亲切。
她知道,这就是思念,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已经走得够远、够久,又怎样,她还是回来了。也许,这也是一种引力。
手机里各种订单叮叮咚咚在响,陆原不想再抢了。今天好不容易顺利一次,她不想打破这个记录。
又一个电子提示音,这是有新邮件进来了。没别人,除了邱文瀚。四个小时前他给她发了封邮件,空间太大,到现在都没打开。这回又不知发什么过来了。她以前给他帮过几次小忙,他感激涕零的样,让她觉得很像一只傻傻地想讨她欢喜的二哈。
这人真的很憨,想不到,还如此长情。
陆原前几天买了手机,连上网络,打开尘封两年多的邮箱,不是期待什么,就像故地重游。她惊讶地发现里面有二十多封未读邮件,发件人都是邱文瀚,频率保持在一月一封。有时是一组乱码样的数据,有时是实验室的照片,有时是对某教授某同学的吐槽,有时是提醒自己明天有什么重要事件她怀疑他把她邮箱当成了一树洞,或者是当记事本用。
今天这频率似乎高了点。
陆原跟着车流过了十字路口,前面就是商业广场,那边路还算宽敞,车也不算多,她骑着车小心地避到边上,放慢速度,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机也是二手货,接电话还凑合,其他干什么都卡。
这回的邮件就几个字,倒是打开了。
邱文瀚:你没什么感想吗?
她什么都没看到,能有什么感想?陆原下意识地一个急刹车,他知道她登录邮箱了?该死的邱文瀚,他在发邮件时,勾选了“需要回执”,这样她一打开邮件,他那边就知道了电动车这时突然一阵猛烈地颤栗,因为只有一只手握着车把,陆原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咚地摔倒在地。电动车像只吓坏的猫,窜出去五米远,跟着轰隆倒地。陆原手里的手机则像抛物线一样,哗地甩到了马路中央。
一辆黑色的轿车一声刺耳的急刹,距离手机不足一臂,生生地刹住了。
陆原眼前金星直冒,疼出了一头的冷汗,好笑的是,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还好刚刚没抢单。
她想试着坐起,发现使不上力,她紧张起来,不会残了吧?
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往哪一处着笔。
过了会,一双穿着一眼就看出精心打理过亮到反光的皮鞋的双脚在她身边停下,陆原眯起眼,看到一个男人弯下身子。“你还好吗?”呼吸是重的,语气是带着喘的。
吓坏了吧?陆原立生罪恶感。
“你还好吗?”这回语气不喘,反而绷得像把已经达到极限的弓,再一用力,就崩了。
一点都不好,哪哪都疼,幸好戴着头盔,应该没毁容。陆原疼得呲牙咧嘴,说不出话来,只得摆了摆手。万幸,手肘没问题,最多是破皮了。
人啊,果然不能太顺利。
“我没有碰到你哦!”男人长长地松了口气。
确实,反而她有碰瓷的嫌疑。她点点头,示意男人可以离开。这个破头盔带子快勒死她了,还有破口罩,堵得她都快不能呼吸。
“要不要我帮你叫120?”男人哪里敢走,上面有天眼,下面有路人的人眼。
陆原摇手,快走吧,不然我就赖上你。男人起身,过了一会,又折回来,把手机放在陆原身边。“应该还能用,你可以给你的家人和朋友打电话。”
陆原真想喊救命,这人怎么这样没有眼头见识,她都狼狈成一沱泥了,他这样炯炯有神地瞪着好吗?
男人总算良心发现:“那我走啦!”
好走,不送!
男人没有动弹,再次确定下:“你真的不需要我帮助?”
陆原就差举手向他发誓了,男人迟疑了下,转身离开。陆原听到关车门的声音,汽车发动的引擎声。陆原再次试着用手撑坐起,成功,腰也没问题。应该没问题,她开得并不快,就是不该刹车。腿也没问题,就是膝盖那撕裂般的疼。还能站,骨头也没问题。陆原咬着牙摘下头盔、口罩,终于能畅快地呼吸了。她艰难地转过身,只看到汽车过去的一个背影,在华灯初上的街头,有点像电影里的一个离别的场景。
陆原想起很久以前在实验室,有个师姐恋爱了,看月月满,看花花红,看人人善,反正这个世界在她眼里无一不是美的。有一天,她男友回老家了,她去车站送人,回来后就一直念叨着一段话:其实分别也没有那么可怕,65万个小时后,当我们氧化成风,就能变成同一杯啤酒上两朵相邻的泡沫,就能变成同一盏路灯下两粒依偎的尘埃。宇宙中的原子并不会湮灭,而我们,也终究会再次相遇。
哪里用得上65万个小时!
好久不见,周梵!
陆原想不到自己会如此平静,可惜,周梵没认出她,不知道他知道是她,会不会也这般平静?
陆原弯起嘴角,想笑一下。笑还没展开,就疼得僵在半空中。她忍不住在心里面把邱文瀚鞭打了一千次,吃痛地欠身捡起手机。良心卖家啊,屏裂了N条缝,但,没碎。
她爱惜地用手拭了拭灰尘,一瘸一拐地向电动车走去,祈祷它也能像手机一样坚强。
突然,她感到一震,接着,手机里传来了啪啪啪的鼓掌声,不是单声,是像海浪一样的汹涌澎湃。陆原心脏病差点吓出来,低头一看,哭笑不得。邱文瀚那个空间很大的邮件,这么一甩,打开了,画面还很流畅。
这是哪里?貌似宁大的演讲厅。
下一秒,她感觉到血液在奔流、脉搏在狂跳。
几十分钟前刚见过的点外卖的男人站在讲台的一边,几分钟前见过的周梵站在讲台中央,他们的身后正播放着关于点外卖的男人的介绍。
司牧洋,世界著名的生物医学家,美国科学院外籍院士,在《柳叶刀》《自然》发表过
司牧洋?哪个司牧洋?司牧洋邱文瀚问:你有什么感想
陆原眼前一阵晕眩,她托着头慢慢蹲下来,握着手机的指尖控制不住的颤抖。疯了,不会脑震**了?
不远处,商业广场前的音乐喷泉突地全部打开,水流像火箭发射样窜到了半空中后缓缓落下,在五彩的灯光下,宛若悬挂的彩虹。
3
“周教授?”
专柜店员脸上的微笑就像是画上去的,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客人,都不会褪色。何况是周教授这样的客人,有学者的神秘,又有成功男人的气质和魅力。每一次他来试穿西服,店员都以为他服务而荣。
周梵在镜子前站了足足有五分钟了,眉心拧着,神情恍惚,似是心不在焉,其实是余惊未消。
太近了。他看到一道黑影直直地飞过来,跟着很重的“咚”的一声,那时,他以为他的车撞到人了。他一下子就想起在夜晚萦绕不去的梦,那辆从悬崖坠落的车,那种真实的失重感。他以为是梦灵验了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下的车,怎么走到那个骑手的身边骑手朝他摇了摇手,他才感到魂魄归位。
他已经有好几个晚上没做那个梦了,可能是事情太多,时间太少,梦没有缝隙可钻,他睡得还好。
他是真心想帮助那位骑手,虽然他不是肇事者。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职业,像他不过是会读书又有条件读书,才有了今天这份受人尊重的体面工作,而有很多人也许也会读书,可是却没有这份条件,不得不成为廉价劳动力。比如这个骑手,纤细的身子上套着大大的蓝色骑手服、戴着重重的蓝色头盔、口罩严严实实,看不出是男是女,说不定他(她)智商也曾超群,现在却只能像只工蚁样,在这个冷漠的城市里为生计而奔波。他认为,他们同样应该被尊重。
他(她)却拒绝了他,拒绝得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就差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呆去。
这就有点怪了。
店员脸上的笑快挂不住了:“周教授,是哪里需要改动吗?”这可是私人定制,不能让客户满意,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周梵转过头,抱歉地一笑:“没什么要改动的。”他掸了掸光滑的面料,感觉有点珠光宝气,“有没有低调一点的?”
店员心一下悬起:“低调一点的就是普通西服了。”
“那就再买一套!”周梵脱下身上的西服,温和地一笑,“这次定制的两件,我一并带走。”
店员脸上的笑迅速像花朵一样怒放,麻利地给周梵倒上茶,请他在沙发上休息会,然后小心地把西服折叠、装袋。“这次的场合这件不适合么?”
也不是,就是有些太亮了,再加上灯光的映衬,灼眼。亚太地区生物研究所的成立大会,是一个学者、专家云集的大聚会,不是什么慈善、新年晚宴,不需要太过光彩熠熠。他可不想别人评价他时,只记得长相英俊、衣着很有品位,他更想别人赞叹他年纪轻轻就取得了丰厚的学术成果,就像司牧洋周梵拿自己真没办法,怎么就这么在意司牧洋呢?
可是谁能不在意呢?如果宁大有个热搜榜,司牧洋今天绝对是第一,而且是以遥遥领先第二名的姿势。办公室、教室、实验室,就连洗手间,他两耳朵听到的都是司牧洋。不过一场演讲,但一场演讲就够了。苗喵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不过是新鲜感,过几天就淡了,就像苗喵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他知道苗喵说的是研究所投毒案,别人也许淡了,但真的淡了吗?这件事的严重性,是苗喵想象不到的。这一次,他怎么也得对研究所来个彻底的清理。
一堆的事,累得周梵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周梵看到很多人从电梯口出来,就急急地朝里跑去。
店员给包装袋扎上漂亮的蝴蝶结,笑道:“应该是周萤来了,她代言的品牌今天在这儿有个见面会。”
周梵“嗯”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
店员罕见地一脸迷妹样:“我是周萤的粉丝呢,我太喜欢她了,她是演艺界少有的高学历明星,名校工科学士学位!工科啊,不要谈读了,光想,我就一个头两个大,咱们萤宝智商得有多高啊!周教授您知道吗,周萤不是她的本名,她的本名叫夏璃。袁迅学历也高,他俩站一起,特别的般配,让人一下子就相信了爱情的美好。只要是他俩主演的电视剧,哪怕编剧是个脑残,收视率都能进前三。很多人嗑他俩的CP,嘿嘿,我也是哦。袁迅今天在宁城开演唱会,萤宝来宁城参加活动,俩人一定是同个航班过来,然后顺便约个会。真盼着有一天他们能走进婚姻殿堂,天啦,那一天,我估计会哭。”
店员欢喜雀跃,大概比自己升职加薪都激动。周梵感觉自己是不是老了,不然怎么就理解不了这有什么可激动的。实验室里有几个女生也是这样,平时一副心如止水,但谈起某某明星,立刻就神采飞扬,什么亲妈粉、路人粉、黑粉、CP粉,像人格分裂似的。店员这属于亲妈粉?
“她来了,她来了。”店员跳了起来,很不敬业地扔下周梵,跑出柜台。
一群身着黑衣的保安簇拥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从过道走过去。女子一头微卷及腰的长发,皮肤白皙如玉,修身的红色西服上装,搭配黑色的纱裙、黑色的高跟鞋,气场十足,又不失知性的精致感。
周萤含笑朝围观的人轻轻挥手,不亲不疏,不近不远,不轻佻,不倨傲,礼节无可挑剔。
从一个老师的角度来看,这是个好学生,清楚自己的定位,并且知道怎样完美地表现。她的公司和经纪人,应该很省心。
周萤像朵云一样飘走了,眼前豁然开朗,连空气也像轻快了许多。
店员总算记得店里还有一个客人,羞窘地抱歉:“我平时真不这样,今天实在是控制不住。”长长的假睫毛扑闪扑闪的,好像在说:您一定会原谅我的,是不是?
周梵怎么可能和一个小女生计较,何况就这么大个事。店员脸上的笑立刻就灿烂多了,精准地从衣架上一排西服里取下一套,对着周梵比了比,说道:“周教授,您的颜色,您的尺寸,简单不失奢华,低调不失优雅。”
周梵没有试穿,让店员直接包了。永远不可能出错的黑色,至于剪裁和面料,这家专柜的价位,向来是物有所值。
刷卡,买单。三套西服,拎在手里沉甸甸的。
店员细心地叮嘱:“周教授,穿这套西服时,最好配银色的领带。银色,既贵气,又不失个性,就像暗夜里的一束光,特别明亮。”她在柜台里扫了一圈,“很不巧,我们店里最后一根银色领带早晨刚卖出去。”
周梵笑笑,轻声道谢。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正找车呢,听到有人向这边快跑过来。回过头一看,是个保安大哥,手里提着个灰色的礼盒。
他先四下张望了下,最后把目光定在周梵身上,迟疑了下,问道:“是周梵教授么?”
周梵纳闷地点了下头:“是的。”
保安大哥嘿嘿笑了,抹了把头上的汗,上前递过礼盒:“周萤老师说,刚刚人太多,不太方便和周教授打招呼,请周教授理解。初次见面,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这明显是谁一字一句教的,简直要了保安大哥的命,直说得嘴都快成了只瓢。周梵更纳闷了,正要问“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保安大哥又说道:“周萤老师说,您有什么疑问,下次她当面向您解释。”
这是初次,还有下次,他们之间会有交集?纵使周梵想破脑袋,也找不到半点可能性。
周梵认真地声明:“这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我不能接受。”
保安大哥急了:“周梵教授,咱们接个活挺不容易的,您就别为难我了。”不由分说,把礼盒往周梵手里一塞,扭头就跑。
周梵目瞪口呆,捧着烫手的礼盒,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最后,无奈地把礼盒带上了车,犹豫了下,还是打开了。
一条银色的领带,和那套低调的西服,出自同一个专柜。
怪哉!
周梵怔忡了会,把礼盒扔到一边,既然她说下次,那就下次再说。事出有因必有果,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回去的路上,经过骑手摔倒的那一段,周梵放慢了车速。骑手已经不在了,地面上干干净净,车来人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天,很黑了,宁大校园里静悄悄的,行政楼、教学楼都沉入了夜色之中,图书馆里还有星星点点的光束,研究所大楼里却是上下通明。
实验室是有限的,仪器是有限的,而项目是一个接一个的,论文是一篇接一篇的,学生们只能排班轮着来,排到白天就白天,排到黑夜就黑夜。
周梵只要在宁城,不管多忙,每天晚上都要来研究所里呆一会。有时是和研究生们开个短会,有时是和他们一起做实验。他现在是有一个“主任”这样的职务,但他清楚自己不是很适合做行政工作,他更擅长的还是科研。而科研离不开实验室,做了实验才能掌控住项目的节奏。
投毒事情后,研究所里纪律好很多,没有人串门,没有人喧哗,连笑声也少了很多,每一个学生都像在一夜之间突然成熟、沉稳了。也不知是不是好事,周梵叹了口气。
新型抗生素这个项目有专门的实验室,倒不用和别人抢。周梵换了做实验用的医用白袍,几个戴着护目镜的学生抬起头,和他打了声招呼,便低头忙自己的。他在每一个学生后面都观察了会,有两个研究生今年想申博,着急数据发论文,进展很快,他叮嘱他们注意安全。视线朝旁边随意一睇,发现有张台子前没人,“邱文瀚呢?”
“刚刚在的,可能去卫生间了。”有个研究生接话道。
周梵又呆了一会便出去了,门口的过道有一块凹进去的地方,原先放了张杂物柜,现在空了。“情敌”用来给金陵“投毒”用的那瓶二甲基亚硝胺,就是从杂物柜里找的。警方为了取证,把柜子拿走了。杂物柜,杂物柜,也就是里面啥都有。在更早以前,这个柜子是被陆原独占的,里面放的是小煮锅,小电炉,盆盆碟碟,还放着一些不需要冷藏的食材。有一年夏天,陆原大概忘了,不知什么时候塞进去的一包赤小豆,生虫子了,像蚂蚁过河似的,聚成了一个团,在过道上滚来滚去。一个女生不小心踩到了,尖叫声差点把屋顶给戳个洞。他结结实实地把陆原训了一通,严令她三天不准进实验室,然后楼上楼下彻底清洗一遍、消毒一遍,不准任何人帮忙。
一念秋风起,一念花辞树。一切恍如梦一般,让人心生质疑,那些是真的发生过么?周梵发了会呆,又往前走去。小会议室里亮着灯,说是去洗手间的邱文瀚端端地坐在桌边,嘴角高高上扬,心情似乎很不错,不是不错,都快亢奋了。
邱文瀚站起来,指了指旁边的座位:“教授,您记得吗,以前开会,陆原总是坐这个位置。”
周梵一言不发。他当然知道,那个位置的角度很僻,偷玩手机绝对不会被发现。
“陆原以前和我说过,现代生物医学学者里面,她最崇拜司牧洋教授,如果有一天,能和他面对面交流,她说绝对当浮一大白。今天司牧洋教授在宁大演讲,还那么年轻俊逸,和很多人都交流了,要是陆原在,她、她会怎样?”
陕西方言里有一个骂人的词,叫棒槌,意思是这人头脑简单,不明事理,哪壶不开提哪壶。在周梵看来,邱文瀚就是个一丈开外的大棒槌。他没好气地道:“你今天的实验都完成了?”
“还有一点。”
“现在几点了,你是准备熬通宵?”真不知道他操的是哪门子心,那天是投毒,今天是陆原,社区大妈都没他忙。
邱文瀚笑嘻嘻地还宽慰上他了:“教授你放心,我今天肯定完成任务。哦,金陵和我联系了,他过几天要出院了,不过,不能回学校,先回老家休养。再怎么说,二甲基亚硝胺是毒中之毒么。”
邱文瀚还算识趣,说完,就回实验室了。身子晃晃悠悠,嘴里哼着小曲,像是神经病发作。
要不是手机响,周梵真想上前敲他几下,看能不能把他敲正常。
“周主任,您还回办公室吗?”苗喵问道。
“不回了。对了,亚太地区生物研究所组委会的邀请函发过来了么?”苗喵几乎没在他之前下班过,就这一点,不管苗喵搞砸过多少事,他从没想过换助教。
“还没有。”
不应该啊,周梵拧眉沉思,不会发漏了吧?
苗喵顿了下,似乎呼了口气,调整了下情绪,用尽量自然的口吻道:“傍晚的时候,辉星的谢经理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新型抗生素第三期的研发资金已经汇过来了。”
终于汇过来了!周梵记得上一次和谢于彤提这事,是半年前。如果资金及时到位,新型抗生素应该已经进入二期临床阶段了,现在他不得在第一期临床之后,又回到实验阶段。他共提了两次,两次谢于彤都找理由拒绝了。他知道不是辉星的资金链出现了问题,有可能是辉星有了什么别的想法。
现在看来这个想法是夭折了。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是谢经理不够诚意,还是对方的要求太高?周梵不禁一哂,被邱文瀚传染了,他也跟着乱操心起来。
资金到位,项目可以顺利进行到下个阶段,这是件开心的事,可是周梵却发现自己平静得很,甚至还有点低落。怎么说呢,就像你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某个东西,人家说,哦,这个啊,我用不着,你要,就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