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们已经讨论过的那些特性而言,有些事物似乎同样值得我们关注,但是我们却发现其中一些比另一些更有吸引力,更令人喜爱。这种吸引力常用“纯洁”、“优雅”或“高雅”这些词来形容,有了这种吸引力,一些别无自然美可言、形态极为简单、用途也很单一的事物顿时身价倍增,引人垂青。因此,弄清这些概念的真正特性非常重要。
在这些词的独特含义中,有某种东西与时尚的权威性以及骄傲的排他性有关。正因为这两种态度,本属于某一时期内的时尚得到顶礼膜拜,而那些因价格不菲或难得一见而难以拥有或怎么看都仿佛是万中选一的事物(这是高雅和精致两个词最初的含义),也因其见证了鉴赏人的非凡眼力而赢得了美誉。
这两种概念都与永恒之美没有丝毫关系,也无法解释我们特意用“纯洁”一词来形容的那种颜色和形状之美。然而训练有素、独具慧眼的人却会在一切事物中寻找这种美,仿佛这是它们共同的特征,而平庸无奇的人则会对这种美弃之如敝屣。
然而,这些词还与人造产品的另一特性有部分关系,我们不妨也关注一下。那就是终饰、精准或精炼:在所有作品中,这些通常被视为美的特性;它们不仅难以实现,并且即使实现,也很难同时体现细心与力量(参见第一卷第一部分第一章“力量概念”那一节),而且它们与上帝的劳动非常相似,而“上帝的绝对精准”,用胡克的话说,“一切事物都通过留心每一个细节的最精致之处,企图加以模仿。”有一点最能够说明大众品味的缺陷,那就是对看似完整可实质上既不精准也不完整的形状和事物居然可以欣然接受,心满意足,比如普通人对白蜡、陶土以及陶瓷人物爱不释手,拙劣的雕刻师对那些尚未完成的陶土般的表面,对毫无精确和雅致可言的线条以及棱棱角角,沉醉不已。一般说来,凡是平庸轻率的人,都喜欢画蛇添足,对本可以是纯洁美好的事物给破坏了,比如教会执事乐于给石雕刷上一层白色涂料,从而不幸地抹煞了其原本见棱见角的线条,而当代意大利人则将古老教堂之上的雕刻作品突起的棱角一律刮平磨光涂白,令壮观之色顿失,最令人扼腕痛惜的莫过于威尼斯的圣马可教堂以及皮斯特加和比萨的洗礼堂[135]等许多其它地方遭受的劫难。庸俗的画家,比如斯巴戈诺里托、萨尔维特或牟利罗,为了制造粗糙的效果[136],也同样乐于绘制粗糙模糊的画作,这样做仅仅。相反,最伟大、最非凡的人对神圣的修饰非但不会嗤之以鼻,反而会不畏艰辛倾其毕生的心血来完成;这样的伟人包括列奥纳多和米开朗基罗(说到后者,尽管有许多不完美之处,在我看来却其实已经通过一种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的精致,达到了尽善尽美,就像热那亚的“圣母怜子图”那样),还有佩鲁吉诺——在他的笔下,甚至连天使每一根滑落的发丝都得到修饰;还有年轻的拉斐尔,那时候他充满天赋的灵感;此外,还有安吉利科、平图里乔、约翰·贝里尼以及其他所有像他们一样严肃而充满深情的人。只不过我们要注意,这种完整既不是美的组成部分,也不是美的构成元素,而是美最充分、最终极的表现;因此这种修饰只同人类的作品有关,因为上帝的作品皆是修饰过的,且创造的方式也完全相同,即全部经由无比的细致与完善。所以,人类作品中不管存在何种程度的美,都决不会取决于这个原因,因为细致的程度是没有差别的。所以,正因为人们一致承认所谓的纯洁有程度的不同,即使在上帝的作品中也不例外(试将蜀葵或向日葵同山谷中的百合花作一比较),所以,我们必须排除这一点,从其他方面寻求解释和原因。
如果我们把修饰概念从复杂的物体上转移到简单的线条和颜色中,对这些概念加以分析和思考,我想我们会发现它们源自我们内心深处一股绵绵不绝的美好感觉,萌生于看到物质世界的万物不失自我约束的自由自在;换句话说,就是萌生于看到上帝活动的身影存在于他所创造的一切事物中。尽管上帝可以为所欲为,或独断专行,或突发奇想,或**澎湃,或变化无常,然而,请允许我们充满敬意地说,他压抑了自己的这种无所不能的自由,并一如既往地以始终如一的方式行事,而这种形式方式我们称之为法则。在上帝的身上,这种压抑或克制(用胡克的话说,“的的确确克制了万物的能量和力量,的的确确决定了万物的形态和习性,我们将同样的影响称为法则,”)却并非我们所谓的众生身上的那种压抑,不过,再借用胡克一句话,“对于上帝创造的万物而言,上帝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条法则,”因此,在世间万物的身上,任何痛苦或缺乏力量和自由的迹象都是错误的,都是丑陋的。克制,这一上帝的行为,不仅在万物身上,而且在人类(的精神)[137]上,都表现为自愿的而非痛苦的止步于自身力量所能达到的极限之前,因此任何羁绊或限制的迹象都是万物丑陋与不堪的根源,就好似再小的痛苦或克制,也都是人类身上罪恶的象征。
之所以最后才探讨美的这一属性,是因为在我看来,它不仅束缚而且保证了其他所有的属性,因此在这一点上,它是所有的属性中最根本的一个。诚然,即使缺少其它一些属性,也可以达到某种程度的美,就像有时候缺乏对称或统一,也能达到某种程度的美一样。但是我却认为,只要有丝毫的极端或夸张,有丝毫的失控或放纵,无论颜色、形态、动作还是语言和思想,其中的美就会破坏殆尽。因此,有些颜色我们称为刺眼,有些形态我们称为粗俗,有些动作我们称为笨拙,有些语言我们称为庸俗,有些思想我们称为混乱,而所有这一切我们都称为不纯净。无论在哪一种事物中,这些品质都令人极其痛苦,因为它们象征着违抗与异常。至此,我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然界的曲线和颜色常令我们感觉微妙无比而又几乎不易察觉,为什么我们更大、更自由的曲线却并不太美丽,而越接近(因而极为鲜明地体现出弯曲的特征)直线的曲线,越美,就像宗教题材画家笔下的帷帘上一道道纯净而朴素的皱褶一样。因此,在颜色中,玫瑰色的美丽远远胜过红色;我们夏天看到的叶绿色或是画中的树叶常常呈现的颜色,却比不上大自然为它远处的色彩蒙上的一层灰绿色,比不上夕阳西沉的天空中,冰川和绿玉髓的裂缝间以及海泡石的缝隙中那一抹忽隐忽现的淡绿色:一切颜色都不例外。这并不是说它们有时欠缺浓重和饱满,而是说即使在最为饱满之时,它们也流露着一种神圣的克制,在它们的本性之外,暗示神圣而伟大的和谐,受这些和谐约束,对这些和谐的顺从即是它们的福乐。因此,所有拙劣的配色师都因其极端而纯粹的色彩以及由此产生的乏味和失调而暴露出他们的无知,这是因为所有颜色真正的美与力量全都依靠其纯净,就如同温柔之于声音,沉稳之于行动,自制之于一切精神力量。因此,说到人类始终坚持不懈、费尽艰辛直到最后[138]才终于获得的这个美德,尽管许多人从未获得过,但却是其它所有美德得以发挥作用甚至得以存在的根本。无论想象、创造、勤奋、敏感、活力或其它任何拥有的美德,如果离开这种自制,都无法尽展其才,凭借这种自制,真正雄厚有力的作品才得以产生,又因象征着这种自制,而与那些眩目、华丽且累赘的低级作品泾渭分明,与那些松散、无序、夸张、懒散和亵渎神明的作品判若云泥。在我们反复灌输的概念之中,我要先强调它的必要性;在我们所有铭刻的文字中,我要把它的名称以最大的字体刻下,直到它在屹立在每一个艺术流派的大门之上;我要[139]用醒目的纯金深深地浇铸这个字——克制。
第十一节 关于典型美的一般性结论[140]
迄今为止,我已经一一列举了那些仅为物质所有的特征,并稍作解释。我认为不管物质以什么形态出现,是死亡的、有组织的或是充满活力的,不过正是有了这些特征,我们的理论抽象能力才会对物质产生好感。在下面一卷书中,我们的任务就是仔细研究并举例说明这些特征在上帝创造的每一类生物中是以何种方式出现的。我们将首先从植物开始,然后是石头、山脉、波浪、云彩以及所有有机体,接着在各个级别的动物中选取例子,从软体动物[141]一直到人类。我们将研究为何某种动物形态只因为这些特征更加明显,就要高于另一种形态,尤其要努力证明即使是通常遭受鄙视的动物,其身上也不乏令人赞叹和喜爱之处。目前,我只要关注理论抽象能力的大小就够了,只需关注我们即将得出怎样的结论,然后再将讨论的范围延伸到关于本质美的实质。
正如前面所说过,我并不假装自己已经穷尽了物质美的所有根源,穷尽了与这些根源相关的种种类比;在我进行更详细的讨论过程中,许多读者,或许还包括我本人,很可能还会想到其它的根源,不过我却不会费心去把手边与此相关的证据一一收集齐全。我只想阐明并证实某些原则,并借此揭示上帝创造的物质世界与人类精神之间的某些联系,关于这个问题的全面研究,我只能留给那些感兴趣的人,因为只有他们的热情和真意才能做到这一点。
以上列举的各种特性已经烙印在万物上,其初衷并不是供人类学习或欣赏的,而是因为上帝的创造原本就面面俱到,上帝的身影不可避免地在他创造的万物上留下的印痕。因此,如果任何地方或任何物质中存在不完美的创造,那都将违背上帝尽善尽美的准则,所以,我们发现鲜花、绿树和晴空不仅仅只在人类视线可及的地方尽展其美,也不仅仅只为博得人类的青睐。上帝的精神始终如一,无所不在地进行创造,即使在无人欣赏之处,也挥洒同样的一支画笔,倾注同样的辉煌与美丽,赋予一切人迹罕至之地、渺无人烟之所以同样的美好和瑰丽——海蛇穿行的水底洞穴也好,眼蝶翩翩的茫茫沙漠也好,白鹳栖息的冷杉树林也好,狡兔出没的岩块石堆也好,这些都与他在高等生物中的创造如出一辙,只不过后者还被赋予了见证一切创造的能力。然而,我认为上帝允许自己的创造在万物中留下不同程度的辉煌和烙印时,他仿佛是有意向我们传达某种信息。尽管在追求受到普遍法则约束的指定体系过程中,凡是在我们无法目睹的地方,都存在同样程度的辉煌和烙印,因为程度差异本身的存在乍看起来就不像上帝的做法;若非答案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事实,那就是,通过向我们展示这些神赐特性的相对缺乏,展示其所造成的后果,令我们对它们的了解日益加深,否则我甚至无法明白其中的道理。我相信,如果自鸿蒙初分,万物就同样美丽,那么我们根本就不会产生任何美的感觉,即使曾经有过,这种感觉也显然已经变得平淡无奇,不值得我们费神;而值得庆幸的事实是,上帝出于仁爱之心,规定美必须以不同的程度展示出来,于是人类的内心就因偶然目睹无以复加的完美形态而心潮起伏,****漾,为了追随它、抓住它、再现它,让它永驻自己心中,所有的活力都被唤醒,瞬时迸发。关于上帝创造的其它物质与我们之间究竟允许存在多大的差异,不管这一问题存在多少疑问,关于另一问题答案却是肯定的,那就是,我们具有一种不凡的能力,凭借这种能力,我们能够不可思议地发现一切物质全皆源自神赐的痕迹。凡是象征或表现神圣属性的事物,我们都能不断地从中获得快乐,而凡是没有这种象征或表现的事物,我们则不能从中获得快乐——在所有能够证明人类本性的事实中,这一事实最为充分,不仅在我们和低级动物之间设置了一道显然是不可逾越的鸿沟,而且仿佛预示着尽管此生我们只能朦朦胧胧、懵懂无知地享上帝在万物中黯淡模糊的映像带给我们的快乐,但是我们最终却会同他达成一种沟通,无比深厚,亲密无间,心灵相通。也许,每登上一级智慧的台阶,就会对周围那些上帝的身影多一分感觉,因而高尚的灵魂和天使的感觉比起我们的感觉更加强烈而狂热,就如同我们的感觉比野兽和爬行动物的感觉更加强烈而狂热一样。有一句格言我们不得不接受,那就是“任何天生的渴望都不会毫无益处,”并且我们还明白这些渴望深深根植于我们的心中,它们虽然免不了受到每个时代的辩论家指责,但是在古代,甚至在异教徒的国度[142],都被看作是神圣的渴,于是乎我们就不可避免的得出结论:尽管上帝借助很多礼物和准则令岁月得以圆满,为人类的道路栽上树篱,但是我们却是在这些如今受到轻视的视觉愉悦中,更能够找到感恩的缘由、希望的基础以及信仰之所倚。